才進門,卓巖已笑咪瞇的等在那兒迎接貴客,卓家的下人不懂畫,所以他叫他們全聽尹家李總管的指示,把送來的字畫給放到適當的地點,並小心詢問著以後要保管的事宜。
「請坐啊,尹老爺,你這真是太客氣了,讓人承受不起啊。」卓巖舉起茶杯相敬, 「來,我敬尹老爺一杯。」
他卓巖雖是個商人,也不識畫,卻懂一丁點兒附庸風雅的文人氣息,知那送來的字畫古董可是千金難求的東西,要人割捨更是不易,由此可見尹家真的對風兒很是感激與看重。
「卓老爺,該是我敬你才是,令郎三番兩次救回小女的命,我到現在才拿點東西回報你,真是萬分的不該,實因前些日子愁著要送些什麼東西,後又因春雨綿綿,天候不佳,才會拖延到此日,真是失禮極了。」
「尹老爺就別客氣了,前陣子夫人派人送來她親自裁製的新衣給風兒,還送來一塊百年難得一見的虎皮,再多的恩拿這些還也都已經夠了,又何必割捨你珍藏十多年的古董字畫呢?更何況,我這粗人根本不懂畫。」
尹介呵呵笑的直搖頭,「卓老糊塗了,這東西是送給令郎的,令郎懂這些東西就成。」
卓巖一愣,哈哈大笑起來,「尹老這麼說可真要傷了我這老頭子的心了。」
「對不住、對不住啊,你得體諒我珍視你們家風兒的一顆心。」說著,尹介有些不太自在的清了清喉嚨,「卓老,我也不瞞你說了,我實在是因為……已經把風兒當成自己人,否則這些古董字畫可以說是我尹某人的第二條命,豈有輕易割捨的道理。」
「自己人?」這話,值得玩味喔。
「是的,自己人,就不知卓老的意思如何?」
「你的意思是指——」
「就是卓老心裡想的那個意思。」尹介還是不太自在地笑著。
普天之下,有女方自己派人來求親的嗎?大概有吧,只不過他沒想過他會是其中的一分子,讓他怎麼做怎麼彆扭,總覺得這樣讓女方的立場明白的矮了一截,可是……為了愛女,他這尹某人的面子只好先擱在一旁了。
「尹老的意思是希望我們兩家可以結為親家?」卓巖確定似的再問了一次。
「是的。」
聞言,卓巖真是開心得闔不攏嘴,「尹老的話可當真?」
「唉,卓老,這話能說笑嗎?」
卓巖笑得更快活了,「真是太好了,我可是求之不得呢,就怕人家說咱家風兒老牛吃嫩草,我是打死了也不敢上門求親,沒想到——」
「風兒一表人才,商業手腕又高,大江南北有頭有臉的人,有哪個人不識得風兒?說到底,還是咱家那小娃兒高攀了。」
「不高攀、不高攀,那小娃兒開朗活潑可愛,長得又好,我是怎麼看怎麼愛,反而是我家那風兒……唉,自從那路家千金死了之後,個性變得古古怪怪,冷漠無情,對女人更是提不上眼……說到這,我倒想起來了,我雖中意你們家那小娃兒,可是我們家風兒那邊……」唉,愁了。
他怎麼忘了風兒根本不可能答應這門婚事?還自顧自地高興了大半天呢,真是人老了,不濟事。
「我瞭解卓老的難處,只是……我家丫環說,那天她親眼看到令郎用嘴餵藥給我家女兒喝,而且他對愚兒似乎挺關心,親自去找愚兒回來不說,親口喂愚兒喝下的藥,還是令郎特地去弄回來說要給愚兒怯體寒的,千交代、萬交代非得服用七天才行,所以……」
「所以你覺得風兒對娃兒是有那麼點意思的,對不?」卓巖越聽越興奮,怎麼就沒人告訴他這麼令人振奮的消息呢?
「沒錯,也許令郎只是太過沉浸在過去的傷懷中,需要有人狠狠推他一把才行,如果卓老想抱孫子的話。」
「想想想,當然想,我喝茶想,散步想,下棋想,睡覺想,夢裡也想,無處不想啊!」開玩笑,孫子耶,他以為這輩子都沒指望的事,真可以夢想成真鳴?光想,他就似乎年輕了十歲。
「這就對了,他親手將愚兒救回來,還替愚兒療了傷,我聽我家夫人說,那傷……是在愚兒胸口,這事關我家愛女的名節與貞操,我雖不知那晚他們是不是真有做了什麼,但是……」
「我瞭解了,尹老的意思是要以這個名義逼婚?」卓巖說得可一點都不委屈,眸子閃閃發亮著。
「唉!」尹介被這麼一說,老臉都快掛不住了。
「好好好,我贊成,我讓你逼沒關係,我可樂得呢,放心,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對了,小娃兒的意思呢?你問過她沒有?」
尹介苦苦一笑,搖搖頭,「我看愚兒這輩子沒有了風兒,只怕再也快樂不起來了。」
* * *
「我說兒啊——」
「我現在很忙,爹,有事明兒一早再說吧。」卓以風頭也沒抬,壓根兒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從他一進門發現家中多了一堆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他就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勁了,不,是很不對勁。
「不行,這事今晚我一定要說。」
放下賬本,卓以風若有所思的抬起頭來,「既然如此,那你就說吧,我聽。」
「真的?」卓巖快樂的馬上拉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來,「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可以抱孫子了?」
「抱孫子?」卓以風挑高了眉,沒想到會聽到這樣可笑的話來,「爹,你是想抱孫子想瘋了嗎?」
「是,我是想瘋了,可是我也沒逼你啊!但你竟然對人家小娃兒做了那種事,不管怎麼樣,你就該負起責任!」板起一張臉,卓巖端起了當爹的架子,責難似的瞪視著他。
「小娃兒?」卓以風皺起了眉,爹說的小娃兒是他心裡想的那個小娃兒嗎?
「就是愚兒啊,你把人家都看光了,該不會告訴我你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吧?我聽說你不只看了人家的身體,還親了人家的嘴,這等大事你都做得出來了,還不快快把人給我娶進門?要是她的肚子冒出一個更小的娃兒那怎麼辦?一個閨女的聲譽不全完了?」
「爹,你聽誰胡說八道了?」卓以風不耐的站起身,背對著卓巖,一雙眸子望向窗外。
「你敢說我說的都不是真的?那些事你都沒做過?你沒看過那娃兒的身體?你沒親過那娃兒的嘴?」
「那是為了要替她治傷。」
「那親她的嘴呢?」
「為了餵她喝藥,那藥……浪費了可惜。」
「總之你都做了,不是嗎?」
「是,都做了。但不是如爹所想的會蹦出另一個娃兒來的那種事。」
總之,就是沒有那個了,真是!
卓巖不由得吹鬍子瞪眼,「不管,你不能把人家親了、碰了、看了就不聞不問,事關一個姑娘家的名節。」
「爹,尹家來過了嗎?」一定是這樣。
「沒錯,是來了。」
「還順帶送了一堆嫁女兒的嫁妝過來?」卓以風冷冷一笑,回眸,犀利的對視著卓巖心虛的眼。
「你說什麼?那些東西是尹老爺送你的,為了報答你的恩惠。」
「我看他們是恩將仇報,想要逼婚吧?」說到底,他就是多管閒事了,才會惹來一身腥。
這些事,那小娃兒知道嗎?
在他那麼羞辱過她之後,他不相信她還會讓她的爹娘用這種方式上門提親,不,是逼婚。
「我說風兒,就算人家是來逼婚我們也得負責,畢竟你那樣對人家,叫她一個姑娘家以後怎麼嫁人?你不會希望爹老了還得讓外人碎嘴,說我沒把兒子教好吧?你爹我這輩子惟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錯信了那個商人,搞得自己差點身敗名裂,入了牢房,你若真不答應我也不能拿你怎麼辦,只是沒想到我老了還得受這樣的臭名。」說著,老邁的身子一步一步慢慢地拖出去。
他的兒子是孝子,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不知道,但他是他的爹,怎會不知?只是,要看自己賣力的演到什麼程度而已。
沒想到的是,他的腳都還沒踏出門外,突然從外頭衝進來一個人。
「老爺、少爺!不好了、不好了!」湯建家匆匆忙忙的奔了進來。
「什麼事?」夜都深了還火燒房子似的緊張,卓巖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就怕他的出現壞了他的好事。
「尹家小姐離家出走了!」
「什麼?」卓巖的下巴差一點掉下來,早上尹介才來提親呢怎麼說走就走?「你怎麼知道?」
「尹老爺急著上門來說的,說尹家小姐留了一封信,表明死也不會嫁給少爺,人卻不知是何時走的。」
「一個人走的?」
「應該是,聽說連丫頭一一也沒帶,說到底就是那丫頭惹的禍,說溜了嘴,把尹老爺早上來過的事不小心給說了。」說著,湯建家看了卓巖身後的卓以風一眼。
「現在夜這麼深,那娃兒一個姑娘家怎麼就這樣走了呢?要是像上回一樣再遇見居心不良的歹徒……唉,真是,這可怎麼辦好?」卓巖擔心得眉都皺起,「尹老爺呢?」
「走了,他說要去尋人,尹家的人也都出動了。」
「咱們的家丁也都派出去了嗎?」
「是的,老爺。」
「好好好,現在就希望那娃兒可以逢凶化吉,半路不要遇上餓狼惡犬,也不要遇上上回那個歹人,更不要遇上採花大盜什麼的。唉,人家竟然為了咱們家風兒離家出走,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看我們要怎麼把女兒賠給人家……」
「老爺——」
「讓我說完,那娃兒若真討厭咱們家風兒,我們也不能逼著人家嫁,不如替她辦個比武招親什麼的……」
「老爺——」
湯建家一再打斷他的話,讓卓巖有些生氣了,「你幹什麼老打斷我啊?讓我把話說完!」
「老爺,你的話不就是故意要說給少爺聽的嗎?他現在人已經不在了,你一直說也沒用啊。」湯建家一臉委屈地低聲道。
「他不在了?」卓巖一愣,這才轉過去看,卓以風當真已經消失不見了,「他去哪啦?我怎麼沒看見他出去?」
* * *
臨安城
夜市三更盡,市集五更又開張,這就是大運河一帶的繁華寫照,臨安近天子腳下,其熱鬧更是不在話下。
一大早,西湖旁的一家牙邸前便擠滿了人潮,襯著春風綠柳、藍天白雲與滿園的杜鵑花海,意外的伴著濃濃的酒香。
將馬車內簾子的一角掀開,女扮男裝的尹若愚好奇的眸子探了出去,「那些人在幹什麼呢?這麼早全都起床了?」
她可是趕了幾天幾夜的馬車,倦得她直打哈欠呢,巴不得趕緊找到客棧歇下,好好睡他個三天三夜。
「公子,今兒個可是臨安城最熱鬧的日子,你不知道啊?小的還以為公子也是來參加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品酒大會呢。」
「品酒大會?」瞳睡蟲全跑了,尹若愚忙不迭將惺忪的睡眼揉得閃閃發亮,「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所以說是百年難得一見啊!這西湖牙邸啊有個很有名的人在撐著腰,鹽酒茶的貿易越做越大,全國的牙子都不得不來巴結他呢,免得人家一句話就斷了自己的財路,得不償失。」
「這牙邸不是代表官府在做一些買賣而已嗎?每個地方的牙邸和牙子地位都該是一樣的才是。」
「不一樣的,公子,這西湖牙子丁萬慶可是出了名的行霸牙棍呢,這些年賺了不少意外之財。」
尹若愚聽了,不禁惱了起來,「沒人告官嗎?」
「告誰啊?人家有王爺撐腰。」車伕說著說著,不屑的撇撇嘴。
「王爺?」她的眉挑了起來。
食祿之家,不許與民爭利,這可是律法中嚴明規定的,這些人竟然知法犯法還堂而皇之到人盡皆知嗎?太過分了!
「噓,公子就當我沒說吧。」車伕突然閉上了嘴,怪自己的心直口快。
尹若愚看看外頭的熱鬧景況,突然拿起了包袱,「我在這裡下車好了,麻煩小哥停在路邊吧。」
「公子不是要先到客棧?」
「不了,這兒好玩,我想去湊湊熱鬧,順便喝喝免費的好酒。」所謂品酒大會,自然是免費請人喝酒了,應該沒錯。
想著,心都快樂的飛了起來。
* * *
卓以風在一片鬧烘烘的人群裡看見她了,緊繃了多日的情緒終於得到一些釋放。
風,終於可以悠悠蕩蕩,不再沉重。
遠遠地看著她得意忘形的笑顏,燦爛得比那天上的朝陽更炫目,看著看著,他竟也想跟著她微笑,享受她的快樂與幸福。
他從來不否認她是呆呆死去後,惟一一個可以輕易牽動他思緒的女人,也因為如此,他才會避她惟恐不及,深深的羞辱她、傷害她,為的只是自私的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動心。
但,心動了就是動了,他已經對不起呆呆。
沒有感覺到一雙灼熱的視線與目光緊緊的盯著自己,尹若愚大大方方的打算將會場內擺上的酒全給喝上一輪,直到她來到了寫著「卓家美酒」四個字的攤位前頭。
她瞪視著那四個字,像在瞪視自己的仇人,不一會,眼眶蓄滿了淚,讓她不得不吸吸鼻子。
喝?還是不喝?
又不是沒喝過,沒必要再喝一次受一次罪啊。
可來都來了,喝一口有什麼關係?她說過要把會場裡的每一樣酒都喝過一次的,難道這四個字就可以影響她原本的決心?
牙子方才便見這小公子好酒量,繞著會場一杯喝過一杯,混著酒喝也沒見他有一絲一毫的醉態,壓根兒認為他也是商家派來選貨的探子之下不由得極盡口舌之能事,希望增加一點業績,把荷包裝得肥滿一點。
「公子,這其他酒你都可以不喝,但卓家美酒可是天下第一美酒,不可不嘗啊,我包準你一嘗就愛不釋口,今兒個來參加這品酒大會的商家可都搶著訂貨呢,會場裡,一壇卓家美酒只賣十五兩銀,比臨安城內所有的牙邸都便宜划算,你可千萬不要錯過了。」
「什麼?十五兩銀?」她的下巴差一點掉下來。
「怎麼?公子賺貴?」牙子的臉扭曲了一下。
他是說他們比臨安城內所有的牙邸便宜,可沒說他們比外地的卓家美酒來得便宜,這公子敢情是打外地來的?
「不,是太便宜了。」她隨手釀的酒一桶就賣一百多兩,一桶若拆成三、四壇來賣,一壇也可賣上二十五兩銀,這卓家美酒號稱天下第一美酒,怎麼會賣得這麼便宜?怪了。
「太……便宜?」這回,換牙子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這公子肯定是吃米不知米價,沒飯吃叫百姓吃肉的那種大少爺,還什麼探子呢!他看他是來吃喝玩樂的還差不多。
「給我一杯。」尹若愚話一說完,一個酒杯遞到了她的面前,她將酒杯湊近嘴邊嘗了一小口,這一喝,沒有原先以為的甘醇,讓她當場揚起了眉,小手將酒杯往外一翻,杯中的酒當場灑落於地, 「小哥,你這酒根本就不是卓家美酒,矇混誰啊?」
「你這臭小子!在胡說八道什麼?」竟敢說這不是卓家美酒。 「這罈子上頭明明寫著大大一個卓字,你不識字嗎?」
尹若愚冷冷一笑,「這卓字人人會寫,難不成寫一個卓字貼上去就成了卓家美酒嗎?你們這樣也未免太小看來品酒大會的這些有頭有臉的人了吧?把人家當猴子要嗎?」
牙子臉色變了又變,只差沒燒出火來,「公子你可不要存心找磋,否則只要我大聲一喝,官府的人就在旁邊,隨時可以把你押進牢裡吃牢飯!」
「哼,明擺著賣的是假酒,卻跟我一個文弱書生大聲大氣地,嚇唬誰啊?你以為我是被人嚇大的?」尹若愚故意提高了音量,把「賣假酒」三個字嚷得震天價響,就怕別人耳背沒聽見。
「你——」牙子指著她的鼻子。
「我怎麼樣?你身為一個牙子,連真酒假酒都分不出來,根本沒資格代表官府來替人民的權益把關。」
牙子一聽更是氣紅了臉,惱羞成怒,隨手提起一壇貼有大大卓字的酒罈便往她扔去——
「啊!」尹若愚大叫一聲,忙不迭閃過,往後退了好幾步,「來人啊!救命啊!這牙子要殺人了!」
「你,該死!」說著,牙子又要提起一罈酒——
「你們這裡在鬧什麼?」一個瀟灑模樣的人出現了,就站在尹若愚和牙子的中間。
「丁爺,這位公子說我們賣的卓家美酒是假的!」牙子先告狀,氣得手腳都蠢蠢欲動,「叫官府把他給抓了,免得他再鬧事!」
「是嗎?這位公子懂酒?」這小伙子年紀輕輕的,看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啃啃書之外能懂什麼?丁萬慶不慌不忙的瞅著尹若愚。
「是懂那麼一點。」
「既然是只懂那麼一點,又憑什麼說咱們品酒大會上的酒是假的?公子未免把我們西湖的所有牙子都看扁了,連天下第一美酒的真假都分不出來,我們還做什麼牙子?」
「說得好。」尹若愚笑著拍拍手替他鼓掌,「敢問這位爺尊姓大名?」
「丁萬慶。」他非常得意的報出自己的名字。
丁萬慶,這名字……喝,不就是那個車伕小哥說的大牙棍及行霸嗎?原來生得這番有模有樣的德行。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丁爺啊。」尹若愚皮笑肉不笑,甜甜的小嘴裡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好說好說。」認識他了吧!下一步該識相的滾開了,擋他財路者死,沒有人敢冒大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