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眺歌廳的四周,紅色絲絨包裹著木板隔成的牆壁,看起來既輝煌,又帶著年華老去的落寞,教人不禁感慨。
再看看前方的舞台。
寬闊的舞台上,樂隊的成員正賣力使弄手中的樂器,吹奏出輕快的音樂。尤其是小喇叭的部分,更是吹奏得不亦樂乎,而台上穿著復古式旗袍的歌手,亦踩著輕快的腳步,揮動著披在旗袍外的流蘇絲巾,手持麥克風高唱──
「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艷麗,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
歌手以恍若四○年代普遍流行的高亢嗓音,唱出屬於這個年代的歌曲。只見台下的觀眾聽得如疑如醉,險些落淚。
台下的這些觀眾,多半是退休了的老兵,或是曾經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其中雖不乏喜愛三、四○年代歌曲的聽眾,但大致來說,仍以這些人為主。尤其是喪偶又沒地方消磨時間的老兵,最喜歡挑午夜時分泡在這種地方。一來可以殺時間,二來可以排遣寂寞,幫助他們度過漫漫長夜。
唔,普遍來說,他們滿喜歡來聽紅包場的,尤其又碰到他們喜愛的歌手,聽到激昂之處,還會一起唱和呢!
「心的誓約,心的情意,聖潔的光輝照大地……」
你瞧,台下此刻不正響起一陣唱和的聲音,鼓動台上的歌手更加賣力?
「心的誓約,心的情意,聖潔的光輝照大地!」
年華已逝的老兵們,彷彿想和台上的歌手訂定盟約似地,扯開嗓子大唱。紅光滿面的模樣,讓人不禁替他們擔心會不會就這麼一聲不響倒下來。
所幸,這一票觀眾都是老戰友了。除了在戰場上合作,換到紅包場一樣友誼堅強,手牽手、心連心地度過心臟病發的危機,個個聽得眉開眼笑,頻給紅包。
台上的歌手,一邊唱接下來的段落,一邊走下舞台,接受一直遞過來的紅包。這家紅包歌廳的營業時間從下午三點到凌晨兩點,她負責唱最後一場,自然是唱得特別用力,也為自己賺得不少紅包。
「給你,莉璇。」
「來,紅包。」
台下的觀眾爭先恐後的拿出紅包,塞進歌手的手裡。歌手點點頭,一面唱歌,一面不忘感謝,然後從容的走回舞台上,握緊手中的麥克風,準備和台下的觀眾一起昂首高唱──
「玫瑰、玫瑰,我、愛、你!」
掌聲落下,台下老兵的眼淚也跟著簌簌落下。不愧是他們心中的女神,人長得俏不說,歌也唱得好,活脫是他們那個年代最紅的歌星──周璇再世,聲音也那麼甜美。
「謝謝各位的捧場,今天的節目到此為止,再見。」凌晨兩點,紅包歌廳高掛起免戰牌,通知底下的觀眾,明日請早。他們這才依依不捨的離去,臨行前還回眸偷瞄他們心中的女神呢!
只見女神臉上掛著笑,一隻手扶住披肩,另一隻手跟他們揮手道別。聖潔的模樣,就像剛剛歌詞說的那樣;照大地。
「我們明天再來!」
這些個死忠的觀眾,互相約定明天見,便一個一個魚貫地走出歌廳。台上的歌手一瞧見人都走光了,馬上放下手,舒了一口氣,完全不復方才聖潔的模樣。
「莉璇小姐。」
名叫莉璇的歌手,才剛能喘一口氣,就被一道熱情洋溢的聲音嚇著,差一點尖叫。
「馬、馬伯伯。」莉璇驚魂未定地對著叫住她的男人微笑,笑容有些勉強。
但見姓馬的伯伯,不,是姓馬的老帥哥,用五指梳梳凌亂的髮絲,梳完了後又甩一下頭的對著莉璇說。
「別叫我馬伯伯,叫我馬大哥就行了。」他自以為很有魅力地微笑。
莉璇見狀也跟著微笑,但看起來比較像是苦笑,甚至可以說是哀嚎。
媽媽咪呀!
她偷偷瞄時間。
歌廳收工後她還有另一樣工作待做,可沒空陪這不認老的青春歐吉桑瞎耗,偏偏他又是重要的客人,得罪不得。
「馬、馬大哥有事找我?」莉璇努力保持微笑,一邊計劃怎麼速戰速決。另一頭的工作要是給遲到了,那麼她的廣播節目就得開天窗了。
沒錯,這正是她的另一個身份;電台的DJ。她的節目安排在午夜三點到五點之間,其中並開放半個小時接受聽眾call in。而從紅包場到電台之間大約需費二十分鐘的車程,因此她通常是一收工,妝卸一卸、衣服換一換就跑,根本沒有時間留下來跟客人蘑菇。
然則非常不幸地,今天正巧遇見了一位囉唆的客人。害得莉璇──呃,應該說是田心才對,沒辦法像以往那樣順利脫身,只能抿著一張嘴,像具木偶般微笑。
青春歐吉桑卻被她這始終不曾掉過的微笑擊退好幾步,差一步陣亡。
「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想找你聊天。」馬老帥哥再一次梳理他那頭亂髮,似乎對他這個造型很滿意。
田心痛苦地抽動面部神經。雖說她是主持午夜節目,難得訪問嘉賓。但記憶中她曾訪問過某個搖滾團體,其中一個團員的髮型跟他很像,甚至還比他好看。
「謝謝馬大哥如此看得起我,想跟我聊天。」她盡可能應付。「但是夜深了,我想要早點回家,恐怕無法與馬大哥多談。」再談下去,她的另一份工作就要沒啦!
「莉璇與家人同住?」聽見她要回家,青春歐吉桑的眼睛瞬間升起亮光,一副要跟著她回去的模樣。
「不,我一個人住。」她嚇得連忙搖手,怕他真的付諸行動。
「你一個人待在台北工作?」
「呃,對……」她吞吞吐吐。
「真辛苦。」青春歐吉桑的口氣充滿憐惜。「要不我跟你父母聯絡一下,說我會──」
「不!」田心連忙出口阻止他。「不必跟我父母聯絡,因為……因為……因為我是孤兒!」
上帝請原諒她說謊,她在紅包場駐唱的事是秘密,除了她的好朋友麗麗之外,沒有人知道。
「原來……原來你是孤兒,真可憐。」青春歐吉桑的語調中有著濃濃的不捨,聽得田心更生罪惡感,直喊爸媽原諒我。
她豈止不是孤兒,她還跟她父母住在一起,所以更不能讓他打電話,免得穿幫。
「這麼說來,你都是一個人孤軍奮鬥。」青春歐吉桑越發感慨。「像你這麼柔弱的女孩,實在應該找一個人照顧你一輩子才對。」
青春歐吉桑越說越激動,大有自動報名之勢,看得田心膽戰心驚,而且她也沒有時間。
「我該走了。」再不走,就要遲到了。「感謝馬大哥的關心,我們改天再聊。」
田心話一丟,腳跟一轉,便提著裙擺趕場去。反倒是不認老的青春歐吉桑還瞪著她柔美的背影發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人長得美,性子又好,聲音又很像周璇。
青春歐吉桑不禁回想起少年時,每當看見周璇的照片,都會產生一股強烈保護她的衝動,而這股衝動一直延續到今天,延續到田心的身上。
莉璇實在太可愛了。
不知道田心真名的他,始終只曉得她的藝名。
她外表柔弱,但內心其實相當堅強,最重要的是,她是個孤兒,他有義務保護她!
青春歐吉桑當場下定決心,保護她到底。
※ ※ ※
青春歐吉桑保護田心的方式很奇怪,他不是花大錢去請保鑣,而是選擇在半夜敲他兒子的門。
「媽的!」
被電鈴聲吵醒的馬倫,轉身用棉被裹住自己,就是不肯下床應門。
「叮噹叮噹叮噹!」
偏偏門外的訪客,耐性出奇得好,打定主意就算按到門鈴爆掉,也非要對方開門不可。
他投降。
「一定又是老頭。」馬倫一邊下床,一邊找到睡袍披上,滿嘴都是詛咒的話。
他穿越樓上的起居室,接著下樓穿越寬廣的客廳,最後才摸到大門的門把。
「你最好是有正經事才來找我。」凶殘的打開門,面對一張笑得如同白疑的面孔,門外的訪客果然是馬倫口中的「老頭」──他的父親。
「晚安,倫兒。」馬倫的父親,也就是不久前糾纏田心的青春歐吉桑,帶著愉快的笑容走進獨生子的住所,邊走邊哼小調。
馬倫直直地看著他父親走進來,又直直地看著他父親用手指撥開自己額前那撮亂髮,眼中的溫度霎時下降好幾度。
「你什麼時候去染了那頭金髮?」馬倫忿忿地甩上門,抱胸質問他父親,冰冷的眼光幾乎要將他父親瞪成冰柱。
「今天早上。」青春歐吉桑顯然已經很習慣他兒子的態度,自我解凍的能力也不差。
「好看嗎?」他又補問一句,差點沒把他兒子氣到吐血。
「不倫不類,難看得要命。」這句話是從馬倫牙縫裡擠出來的,其實他此刻最想做的事,是殺了他老頭。
「你真殺風景,倫兒。」青春歐吉桑深受打擊。「我走在路上,還有好多人一直看著我,怎麼說難看呢?」真沒審美眼光。
「他們當然要看你。」馬倫不客氣的戳破他父親的春秋大夢。「難得有一頭七十歲的金毛老獅王在街頭晃來晃去,你說他們看不看?」也不想想自己什麼年紀,還硬要跟人家假裝是年輕人,笑話。
「我才六十九歲,倫兒,別把我說老了,我還很年輕。」還有體力去夜店跳迪斯可。
「不許叫我的小名。」馬倫簡直快咬斷牙根。「七十歲雖然不算太老,但也絕對稱不上年輕,別笑掉人家的大牙。」
「不會的,倫兒,大家都承認我很年輕,不會笑掉他們大牙的。」青春歐吉桑輕易將這個話題揮開。
「隨便你怎麼說。」馬倫懷疑他父親口中的「他們」,會不會就是那些把他當稀有動物看的路人。
「這麼晚了,你到底來幹什麼?」馬倫決定速戰速決,省得被他老爸活活氣死。
「才四點,不晚啦!」青春歐吉桑揮揮手。「我剛剛才去過紅包場聽歌,那兒有個歌手叫莉璇,歌唱得真好。」
語鋒一轉,青春歐吉桑立即將話題帶到馬倫最害怕的上頭去,馬倫趕緊又轉回來。
「別跟我囉唆那些亂七八糟又無意義的事,我明天還要上班。」他知道他父親熱衷跑紅包場,但不想聽他那些廢話。
「你真可憐,倫兒。」青春歐吉桑搖頭。「難道你的人生除了工作以外,就沒有別的事了嗎?」
人生多美好,除了工作,還有藝術,還有音樂,還有燦爛的陽光……
「很抱歉,沒有。」馬倫冷冷打散他父親一地陽光。「為了收拾你丟給我的爛攤子,我已經三年沒有忙過自己的事,更別提過正常的生活。」經常受到他騷擾。
「可是倫兒,這一年來,公司的狀況不是大有改善,我聽說還出現不少盈餘。」青春歐吉桑不懂他兒子在抱怨什麼。
「在我幾乎睡公司、吃公司的情況下,是的,公司的狀況的確是有改善,但我明天還是要上班。」所以早滾早好。
「既然公司的情況已有改善,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公司……」
「因、為、」馬倫一個字一個字地打斷他父親。「我還要賺錢供你揮霍,賺錢供你去紅包場,賺錢供你去聽那個叫莉璇的女人唱歌!」
「別吼我,兒子。你的生活我也曾經歷過,那時我也沒對你吼。」青春歐吉桑皺眉抗議他兒子不禮貌的行為,馬倫頓時安靜下來。
「想當初我也和你一樣守在公司,每天拚命工作,賺錢讓你在美國唸書。在台灣幫你買好房子,買好車子。為了你的將來著想,我甚至還多開了幾家分公司,因而忙得沒有空交女朋友。」
青春歐吉桑這不是在抱怨,而是事實。當初他就像他兒子一樣拚命,想給他的獨子一個沒有後顧之憂的未來,結果因為太拚了,鬆懈以後反而成為一個老敗家子。
但相對於馬倫來說,這就是抱怨。誠如他父親所言,他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父親給他的。這棟房子、雙B的車子,都是他父親用血汗為他預備的,所以他才能一直過著公子哥兒的生活。
但他父親加諸在他身上的恩惠,馬倫其實已經還清。三年前他被緊急從美國徵召回國,接手當時岌岌可危的事業,過了足足三年沒日沒夜的生活,才把公司從破產邊緣救回來,直至今日的小有盈餘。
即使如此,他還是虧欠他父親,虧欠他父親在他身上虛耗的光陰。
「我又沒叫你不要交女朋友,是你自己不願意續絃的。」馬倫其實滿感謝他父親,只是拉不下臉好聲說話。
青春歐吉桑一點都不在意。
「我知道,倫兒。」青春歐吉桑吹起口哨。「但是現在我改變心意,決定梅開二度,結婚!」
「你要跟誰結婚?」馬倫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父親,擔心他的腦筋是不是秀逗了。
「跟莉璇。」青春歐吉桑很得意的宣佈。
「誰?」他有沒有聽錯。「你說跟誰?」
「莉璇,我的小黃鶯。」青春歐吉桑笑得合不攏嘴。「你知道她的聲音很像周璇嗎?活脫就是她的化身。」聲音有如黃鶯出谷,真個是美極了。
青春歐吉桑拚命的點頭,而馬倫已經驚訝到不會說話。
老金毛獅王……不,是他的父親要續絃,而且對像還是一個歌女。
「這位阿姨多大年紀?」鎮定下來後馬倫問,認定唱紅包場的歌手都是徐娘半老,有一定年紀。
沒想到事實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大概二十多歲。」青春歐吉桑比出V字形手勢。「才二十幾歲歌就唱得那麼好,尤其是結尾那首『玫瑰、玫瑰我愛你』,更是把姚莉的味道都唱出來。難怪她的藝名叫莉璇,根本是姚莉和周璇的綜合體嘛──」
「停,老頭。」馬倫舉高手阻止他父親的業餘評論。「你剛剛說她幾歲來著?」
他怕他聽錯,最好再問一遍。
「二十幾歲。」青春歐吉桑一頭霧水。
「你要跟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結婚?」馬倫才放鬆的牙根又咬起來。
「嗯。」青春歐吉桑點頭。「有什麼不對嗎?」臉色幹嘛那麼難看。
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對他的父親為什麼老是搞不清楚狀況呢?他一個七十歲的老頭,要去啃二十幾歲的嫩草,還問他這個做兒子的有什麼不對?天理何在!
「什麼都不對。」馬倫額冒青筋的告訴他父親實話。「你已經七十歲了,不該妄想去娶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女孩。」吞不下去。
「胡說,什麼七十歲,我才六十九。」莫要把他說老。「再說莉璇也確實需要人照顧。年紀輕輕,就成了孤兒,真是可憐……」
「被你看上才可憐,她到底知不知道你缺一根筋?」缺乏正常人的神經。
「我的心臟是不好,也有些關節炎。可在自律神經方面,還算不錯……」
「誰管你的自律神經好不好了,老頭。我們現在討論的,是你要續絃的問題。」馬倫火大地打斷他父親的自言自語,懷疑他跟他裝傻。
「你不贊成我續絃?」青春歐吉桑沒想到他兒子會反對。
「不,我贊成你續絃,但是不贊成你和那個叫莉璇的女孩結婚。」馬倫說明他的立場。
「為什麼你反對莉璇?」青春歐吉桑看得出來他對莉璇有意見,因而追問他兒子。
「因為我懷疑她是貪圖我們家的財產,才答應跟你交往。」馬倫毫不客氣的指出他的疑慮。
雖說馬家已經不如昔日,但還是很有看頭。光是貿易公司就開了兩家,另外還有一間工廠,和三家火鍋店。此外還投資了不少股票和房地產,雖說市值已大不如前,但幾億元還是有的。
總而言之,馬家雖不算巨富,卻購得上是中上家庭,尤其對於一個無家無業的孤女來說,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你又沒見過莉璇,怎麼就一口咬定,她是貪圖我們家的財產?」青春歐吉桑的意見顯然和馬倫不同,也比較客觀。
馬倫霎時無話可說,只得瞪著他父親。
「不是我要說你,倫兒。你的心胸太狹窄,對人永遠存著懷疑之心,這點要改。」青春歐吉桑對他兒子說教,要他兒子胸襟放寬一些。
「像老爸,」說到這,青春歐吉桑又抬起手撥撥他那頭刺眼的金髮,看得馬倫更加不爽。
「像老爸,就覺得世界上沒有壞人。頂多只是因為一時糊塗,受到引誘,才會鑄下大錯。可是我們不能因此而不給人家機會,這樣社會只會越搞越糟,世界和平永遠不會有來到的一天,你說對不對?」
青春歐吉桑反問馬倫,馬倫除了瞪他之外還是瞪他,不曉得如何才能把現實的因子,灌入到他的身上。
這個世界上,當然有壞人了,廢話!他先前之所以會那麼慘,都是因為他太容易相信別人、原諒別人,才會淪落到公款被捲、貨物被搬,差點連辦公室的椅子都被會計部主任偷偷賣掉的地步。要不是他及時回國搶救他的公司,恐怕早連椅子都沒得坐,還在跟他談論什麼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之類的廢話?
「我曉得了。明天晚上我就跟你去會會那位莉璇小姐,看她是否真的像你說的那麼可憐。」懶得再跟他父親討論世界和不和平的問題,馬倫索性用實質的回饋,堵住他父親之後的長篇大論。
「你真的要去看莉璇?」青春歐吉桑有些驚訝。「你若真的去的話,千萬記得擺出好臉色。不要一副前去踢館的模樣,我怕你會嚇壞她……」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趕快回去。」馬倫一面點頭,一面請他父親離開。「我會擺出好臉色,現在你趕快回家睡覺,我明天還要上班。」
「但是……」
「快點回去睡覺!」
啪!
用力地關上門,上鎖,馬倫轉頭盯著牆上的掛鐘看。
凌晨四點半,他已經被他父親干擾了整整半個鐘頭。
……真煩!
重重地歎口氣,拖著沉重的腳步坐回沙發,馬倫的腦子產生片刻空白。
一個七十歲的老頭跑去染金髮,還說要娶二十幾歲的小女孩,真不知他是造了什麼孽,才會有這樣的父親……
聽廣播吧!
拿起桌上的遙控器,馬倫打開組合式音響,將音響定在廣播的位置。
他按動按鈕,微調廣播的頻率,不一會兒,便找到他最喜歡的頻道。
「晚安,各位聽眾。」
低沈慵懶的女聲,瞬間透過喇叭,流洩在寬闊的客廳裡面。
「現在是凌晨四點三十五分,不知道各位聽眾對於今天的節目,還覺得滿意嗎?再過二十五分鐘,節目就要結束了。希望各位聽眾多多來電或是傳真,給我們節目寶貴的意見。最後,為大家播放一連串爵士音樂。我是鍾情,謝謝大家的收聽,我們明天空中再見。」
接著,主持人慵懶的聲音隱去,更換上爵士音樂。
馬倫有些懊惱地閉上眼睛,多少遺憾自己的動作太慢,竟只來得及聽她向他道別。
事實上,鍾情是他最喜歡的電台DJ。過去他時常工作到午夜,每次覺得困或是無聊的時候,都會聽她的節目。她的聲音低沈而慵懶,帶有一絲淡淡的挑逗,相當對他的味。
算了,去睡覺吧,明天還要去見他父親的小黃鶯呢!
一想起那個叫莉璇的女孩,馬倫箍緊的眉頭遲遲無法舒展,總覺得她必定是貪圖他家的財產。
※ ※ ※
凌晨一點五十分,紅包歌廳正上演最後一場秀。
身穿金色旗袍,肩披黑色流蘇披肩。台上毫無例外又是由歌廳最紅的歌手壓軸,唱的還是四○年代流行的歌曲。
「同是天涯淪落人,到處飄零,何必一見便鍾情,火熱水也深……」
台上的田心,用著那同樣細緻的嗓音,唱出大時代男女的無奈。這首由莊宏譜曲,棟蓀作詞,逸敏演唱的抒情歌曲,道盡了那種在戰火下,造化弄人給愛情帶來傷害的創痛。
「同是天涯淪落人,到處飄零,雖有滿懷不了情,忍淚兩離分!」
唱到段落的結尾處,台下有不少老兵的眼淚也跟著落下。遙想當年,他們也像歌曲中的男女主人翁那樣地充滿無奈,不得不在戰火下犧牲他們的親情、愛情,因此特別能體會這首歌的辛酸。
台下觀眾紛紛掏出預先準備好的紅包,準備待會兒塞進田心的手裡,這場面看在馬倫的眼裡只有一個想法──真好賺。
抬起一雙嚴峻的眼,馬倫此刻的臉色,想必也和他的眼神差不多冷酷,嚇得台上的田心差一點不敢下台拿紅包。
真恐怖,坐在那個青春歐吉桑身旁的男人究竟是誰?看她的眼光像仇人似的。
田心額頭一面冒汗,一面硬著頭皮下台收紅包。她每收一個紅包,就點一下頭表示感謝,好不容易收到馬倫這邊,一首歌也快唱完了。
「多一重的牽惹,多一層的煩悶,恨造化在作弄,偏將那情絲纏身。」田心如泣如訴的唱腔,傾露出那個時代獨有的韻味兒。
青春歐吉桑毫不猶豫地把裝有千元大鈔的紅包塞給她。馬倫也順手給了她一個紅包,裡面只裝了一塊錢。
田心瞪大眼睛地看著那只明顯輕盈的紅包袋,交握到她手上,就連他的笑容,都比這個紅包重。
「待會兒見,莉璇小姐。」他的笑容,非常沉重,似乎她哪裡惹到他似地不快。
田心汗流浹背的轉身走回舞台,想不起什麼時候招惹到這號人物。平心而論,他人是長得不錯,還滿英俊的。可他臉上的表情,卻陰鷙得跟撒旦沒兩樣,破壞整體的美感。
「同是天涯淪落人,到處飄零,雖有滿懷不了情,忍淚兩離分!」
田心唱完最後一句後馬上收起麥克風,準備開溜。昨天她差點遲到,今天非提早幾分鐘到電台不行,免得又挨組長刮,罵她不懂得敬業。
「莉璇。」
她才剛把麥克風交給歌廳工作人員,她的身後絕無僅有又傳出青春歐吉桑充滿朝氣的聲音,害她不得不轉身應付一下。
「馬、馬大哥。」田心在心裡暗暗叫苦,昨天她就是因為他才差點遲到的,可別又再來一次。
「你今天晚上的歌唱得真好,尤其是最後這首『同是天涯淪落人』,更是說中了我的心事,讓我遙想起當年。」青春歐吉桑想來也是感情充沛之人,才說不到兩三句,眼淚就嘩啦啦的掉下。
馬倫立刻不耐煩地將他父親推開,用著更不耐煩的語氣,對田心自我介紹。
「我叫馬倫,是這個糟老頭的兒子。」他伸出手,感覺上很有禮貌,但田心一點也不想跟他握手。
「我叫莉璇。」她勉強把手放進他的掌中,有禮的寒暄。
馬倫銳利的眼光,瞬間有如X光似地掃過她的全身上下,讓她很不習慣。
「大名如雷貫耳。」他一面打量她,一面冷笑。「就像姚莉和周璇的綜合體,不是嗎?」
「馬先生知道她們?」田心十分驚訝地看著馬倫,他看起來不像是會聽老歌的那種人。
「四○年代的紅歌星,我當然知道。」馬倫點頭。「我還知道你的聲音很像周璇,一樣都是尖尖細細的。」符合那個時代的流行。
「沒想到馬先生也對四○年代那麼瞭解,改天再向你討教。」想起組長那張不悅的臉,田心直想脫身。「很榮幸認識你,馬先生。時間已晚,我得走了──」
「請留步,莉璇小姐。」馬倫趕忙叫住她。「我聽我父親說,你是個孤女?」
馬倫突來的問句,迫使田心剛跨出的腳步不得不收回來,嘴上掛著僵硬的笑容。
「是、是的,馬先生。我、我是個孤女……」天啊,她又扯謊了……
「孤女……好藉口。」他若有所思的點頭。「既是孤女,那麼你一定一個人住嘍?」
馬倫忽又抬起頭,拋給她這個問題,眼中閃爍著天才曉得什麼意思的訊號。
「我的確是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套房……」她好想流淚……
「難怪我父親會擔心你的安危。」他忽地冷笑。「就這麼決定吧!今天晚上,由我送你回家。」
「什麼?!」田心嚇得從自責中清醒。
「我在請你給我這份榮幸讓我護送你回家,免得我父親擔心你單獨一個人回家危險,我對他才有所交代。」
馬倫外表客客氣氣,舉手投足間都是文明的氣息,唯獨那陰惻的眼神,充滿了殺戮之氣,教人不寒而慄。
「我想還是不用了,不必麻煩……」她雖不知道她哪裡惹到他,還是快溜為妙……
「我堅持。」想逃?沒那麼簡單。「我堅持我一定得送你回家,我想父親一定也是這麼認為。」
馬倫十分有把握他那過度天真的父親一定會點頭。青春歐吉桑果真點頭如搗蒜,舉雙手雙腳贊成他兒子的意見。
「對啊,莉璇。倫兒說得對,還是由他送你回去比較妥當,我也比較安心。」
必要時刻,父子的炮火還是一致對外。雖然個人所持理由不同,但方向還是一致,目標是可憐的田心。
「那、那就麻煩你了。」田心表面上微笑,其實內心在狂吼。
天啊,救救她吧!她三點還得準時上節目,她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