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歆說出「不想」的時候,正是趙普開門的時候。
岐陽一個緊張,一把抱了神歆,開了花廊的門,躲了進去。
神歆吃了一驚,她是習武之人,本沒有這麼容易被他一抱得手,但是她說出「不想」的時候,人也有些怔忡,似乎覺得,這一個「不想」說出之後,就是永訣,是決定永遠地讓岐陽走,有點茫然,一下子被岐陽抱個正著,一個轉身,就到了另一個世界。
「哇!」岐陽把她抱過門的時候,完全沒有思考,完全是本能的反應,他本是要抱一件東西的——他關上門,放下神歆,才愕然發現——他要抱的,本是那個黑乎乎的「苦難者」,他和神歆說話的時候,順手把它又放下了,然後趙普一開門,他一緊張,順手就——抱錯了!
「我——」岐陽指著神歆,又指指那個門,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道要說什麼,「我——你——」
倒是神歆鎮靜一些,雖然也有些失色,但還沒有岐陽震驚得「呆若木雞」的樣子,「你——你抱錯了。」她說著,聲音有點發顫,還在剛才被岐陽一抱的震驚之中沒有回過神來,「我去開門,我要回去,你要抱的不是我。」她似乎從來都躲不過他的擁抱,她自認武功不弱,但是往往他一伸手,就輕輕易易把她禁錮在懷裡,這是她的卑劣,難道是拒絕不了溫暖與依靠嗎?
「不許回去!」岐陽一個健步擋在她面前,還剛剛從震驚之中清醒過來一半,「現在不許回去,你不能回去了!」
神歆被他一擋,才有時間定神看了一眼她被「抱過來」的這個地方,一看之下,她再一次震驚,一時間也忘了她要回去。
她看見燈光——不是蠟燭的燈光,也不是馬燈,而是一種很柔和的,白色的燈光——照得夜晚,也似白晝——雖然她在聖香的書房的時候是白天,但現在,似乎已經是夜晚——
雪白的牆壁,不像聖香的書房四壁有著常年薰香的痕跡,乾乾淨淨,靠牆的都是書架,那一邊居然有一具人骨!但又不是真的人骨——只是做得逼真——她看得出來,因為她也是大夫,一看那骨骼的重量,就知道不是真的。
然後一個四方的盒子在閃光,上面有很多小字,居然一閃一閃的會動——這一點幾乎嚇到了她,還好——身邊還有岐陽,否則,她必然失色。
還有衣櫃和床——這是一個臥室!
神歆倒退了一步,死死地盯著岐陽,「這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
岐陽混到這一步反而輕鬆了,他也不是沒見過這種反應一當初聖香跌進他的房間的時候,整整有一天都以為他在做夢,神歆居然還能保持清醒,已經相當不錯了。「這裡?」岐陽聳聳肩,「這裡是我家。」
「你家?」神歆現在全身都是繃緊的,「你是人是鬼?」
岐陽倒是沒有想到她不懷疑自己做夢,卻懷疑他不是人,歎了口氣,「我當然是人,比你還像活人的活人,只不過——」
神歆全身繃緊地等著他說出「只不過」什麼來。
這個時候,「喀嚓」一聲,那邊的門開了。
神歆和岐陽同一時間望了過去。
一個頭探了進來,是個黃頭髮的男人,他開了門就說:「Excuseme,canyouputanextensioninthekitchen?"(你能在廚房裡裝一隻電話分機嗎?)
神歆不由得一個人繃得更緊,岐陽他——居然和一個——蠻夷住在一起?這個男人金髮碧眼,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中華人士,「岐陽,你——」她深深吸了口氣,「你是苗疆人?」
岐陽看見進來的隔壁好友Donald,苦笑,「Sorry,cannotnow。」
Donald看見了一身古衣的神歆,有點好奇,「Issheyourfriend?」
岐陽現在半句外國話也不想講,能少講就少講,「yes。」他苦笑,拚命使眼色,讓Donald快點走。
神歆一臉的僵硬,但是她卻有一項大大的優點——她從不會驚訝得失常,所以雖然震驚得幾疑入夢,但是她還是很勉強地對著Donald微微一笑。
「Youareperfect。」Donald看見神歆的笑容,居然讚了她一句,轉過頭來對岐陽說:「Herlongskidistrailingonthefloor,andyoudonotwashit。」(她的裙子正拖在地上,你的地板還沒有洗。)
岐陽現在一點也不想研究關於地板洗沒洗的問題,只是拚命幹笑,拚命使眼色,要Donald快點走。
Donald聳聳肩,不知道向來很好說話的岐陽在搞什麼鬼,出去了,順手帶上了門。
神歆緩緩舒了口氣,「他是你朋友?」
岐陽點頭,他現在已經不會說話了,雖然他說得天花亂墜,想把神歆這小尼姑接到這邊來,但是她真的來了,他反而不知道怎麼辦,神歆和聖香不同,聖香是男人,可以胡說八道,可以一起胡鬧,但是,神歆是女人,卻萬萬不可和他住在一起。
最主要的是,他心裡,完全沒有對著聖香的時候的自然的感覺。
因為他是心懷不軌的,他重視了神歆,想把她留在身邊,卻運用了這樣一種偽稱錯誤的手段,也許他從一開始,想帶回來的,就只是神歆而已。
「你現在可以對我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吧?」神歆現在已經完全鎮定下來,看見岐陽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她微微一笑,笑得和藹溫柔起來,「我不會太驚訝的,畢竟,最驚訝的已經過去了。」她凝視著岐陽,「這一定是一個不同的世界。」
岐陽看著她,心裡亂七八糟的念頭突然就平靜了下來。她已經過來了,回不去了,不管他是為了什麼而把她留了下來,反正,至少她現在走不了了,想起這一點,他更加罪孽地感覺到他居然是欣然的,但是至少,神歆留在這裡,比她在大宋朝,來得讓他心裡安定和竊喜,「這裡是我住的地方——」
——+※+——
神歆到了現代,已經是一個月了。
岐陽不讓她回去,因為聖香剛剛從「那邊」過來,說他老爹趙普最近封了他的書房,因為裡面太多違禁的文書材料。他那一天進去查了一次,發現實在收著太多的宮中密件,所以他要好好整頓清除一下,以免聖香惹禍。
所以那個書房現在禁止通行,神歆如果從那裡出去了,不是比她從書房裡平空消失還要離譜?從書房裡消失還可以說她武功高強,輕功了得,如果從封鎖搜查的書房裡出去,豈非要嚇死人?
所以現在不能回去,要等到趙普徹底把聖香的書房弄到他滿意為止,那卻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但是,即使沒有這件事,岐陽也會自己冒出個借口,不讓神歆回去的。但這當然只是偶爾罪惡的想法,大白天,岐陽是不承認的。
聖香借口行走江湖去了,然後就一頭鑽進這裡來。
然後他現在很好奇,看著穿著長裙的神歆——原來,這個女人打扮起來——是這麼漂亮的——哦——
神歆現在沒有穿著她一貫穿的素衣古裙,因為她只有那麼一身,沒有換洗衣服,不得不穿新的。衣服可不是岐陽去買的,岐陽對衣服一竅不通,他打了個電話,直接叫人把衣服送來,然後他付錢,就這麼簡單。
她原來可以很美——
一身的烏衣烏裙,一個珍珠耳釘,一頭綰起一半的烏髮——
不需要巧笑嫣然,不需要胭脂水粉,不需要刻意,居然——就已經——很美了——
一股女人溫柔的味道。
還有,一種皎然和聖潔。
莊重,典雅。
她從來都不知道,換一身衣服,換一個髮式,一個女人就可以得到她的自信和尊嚴。
她在鏡中找到了她自己。
她也是一個獨立的女人,不是一個只為了名醫山莊而存在的——祭品——她應該有自信,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和尊嚴。
她應該為撫育她長大的地方擔負責任,但是,她沒有必要,為了那個地方,而刻意埋沒了自己,刻意去屈從,刻意去做一個他們心中最標準的繼承者。
她是神歆,一個普通的女人。
而這些想法,不是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腦海,只是,她從來不願承認,也從來不願細想——但是岐陽在教她,教她學會想。
那一個隨隨便便,散漫無比的男——孩子——神歆歎息,和她的心境比起來,她真的覺得岐陽不像個男人,像個男孩子,但是為什麼,他就是會讓你覺得,他所想的,他重視的事情,就是對的,就是有道理的?
但他確實做到了——他什麼也沒做,只不過拉著她聊天買衣服,盡說一些瑣碎的事情,例如計算什麼宿舍的房租水電,但是,卻讓她覺得,平生第一次,讓人當做一個普通的、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是一個聖人的代替品。
那種感覺——很快樂呢!像淡淡的糖水,很簡單的快樂。岐陽和她在一起,有時候是一起心神不定的恍惚,但是恍惚過後,一點點微妙的情緒在增長。
今天晚上要去參加一種叫做「雞尾酒會」的活動,也是她第一次要和岐陽的同門師兄弟,還有師姐妹見面——她住在岐陽租的學生公寓的旁邊,岐陽幫她另外租了一套公寓,有個據說是岐陽和聖香的朋友的女孩——不,女人,經常來幫她的忙,教會她很多東西。
那是個很像男人的女人,神歆想起來便微笑,叫做「將」,她也不清楚她的真名,或者全名叫做什麼,就聽見岐陽和聖香「將」啊「將」啊地叫,她就酷酷野野地接受,一件校服披在肩上,鬆鬆垮垮的,沒有聖香那種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感覺,甚至比岐陽還要散漫。
但是她喜歡這樣的女人,一個——很隨意的女人,似乎滿不在乎的,但是,卻是懂得關心人的。
「神歆?神歆?尼姑啊廠聖香看她看了很久,叫了半天她都沒有反應,反而是坐在那裡出神,出了神就笑,笑起來還是那麼溫和自然——神歆可是很少出神的——聖香當然知道,所以他叫出那一聲尼姑出來——果然,兩個人同時有了反應,一個抬起頭來,一個轉過身瞪著他。
「尼姑難道只能你叫,我就不能叫?」聖香不怕死,在那裡嬉皮笑臉,笑嘻嘻地看著岐陽。
岐陽瞪了他一眼,「她現在穿成這樣,還像尼姑嗎?真是!我都在擔心,晚上出去見了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懷不軌,她若真的是個尼姑就好了。」他看著神歆一身晚禮服,淡淡地微笑,心裡莫名就是有彆扭的感覺,雖然她現在很美,真的很美,但是,他卻突然不想帶她去晚會玩了。不過做尼姑嘛,他又捨不得神歆一頭長髮,神歆不是那種會讓人覺得應該守護的女人,但是岐陽就是珍惜,連她的每一根長頭髮都珍惜,不一定是為了什麼,對岐陽來說,一直以來,理所當然就是應該這樣的。
因為,是他把她抱過來的嘛!
聖香「哇」的一聲叫了起來:「別人心懷不軌關你什麼事?人家神歆漂亮,有氣質,有人追,你不應該替她高興?她活了現在快二十歲了,都還不知道她自己很美,也不知道什麼叫做被人追呢!」他更加不怕死地加上一句,「你看她對著鏡子發呆,不知道笑了多久,肯定對她現在的樣子很滿意,人家都不怕了,你怕什麼?何況神歆一身武功,誰可以對她動手動腳?」他抄起桌上的檸檬水,立刻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岐陽一想也是,他為什麼要替這個尼姑擔心?她分明比他厲害得多,「我說你們兩個,你,還有聖香,不可以隨隨便便在人前動手飛來飛去,否則什麼實驗室、科學院或是動物園抓了你們去,我是不管的。」岐陽每次出門都要對著兩個人嘮嘮叨叨,左右一看,「將呢?人又不見了?」
「她早不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晚會的事她從來沒興趣,今天不過是幫神歆穿這套裙子而已。」聖香早已什麼都清清楚楚,邊喝水邊道,「我是不會動手啦,你看我在那邊動過幾次手?我懶得很,倒是神歆,你不要看見男人和女人牽個手就打人,這是很正常的,很正常的。」他強調。
「我知道。」神歆微微一笑,「我已經學會不奇怪了,」目光流轉,看了岐陽一眼,「還有什麼比你們兩個人還要奇怪?」
岐陽現在看見如此美的神歆,又看到她安靜澄澈的眼神,居然是有點害怕,心裡怪怪的,乾笑一聲,「是是是,對你來說,當然是我們兩個最奇怪了。」
神歆依然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也沒說什麼。
——+※+——
夜。
十九點三十分。
M大愛米爾博(amiable)廣場。
雞尾酒會。
燈光打得很柔和,公關班的學生們推著玻璃車,上面擺滿各色酒瓶酒杯,酒色盈盈,光影交錯,露天會場的燈柱的柔光,在酒色上跳舞,在杯光裡閃爍。
輕柔的音樂,是最最耳熟能詳的《獻給愛麗斯》,細微幾不可聞地遠遠地叮咚,人人低聲交談,人影交錯,衣袂相摩。
女生分外地盛裝漂亮,男生也盡量地風度瀟灑。
「聽說,岐陽會來呢。」一樣是醫學院的甲班的一個女生和另一個女生拿著酒杯隨著音樂緩緩地和人群一起走動流轉,「他已經好久沒有在學校露面了,可能又和Jonathan教授研究另一項課題去了,我聽說,他和Jonathan教授研究的轉基因的部分,已經到了出結論的時候,好像聽說很成功的。」
「我倒是不知道他的什麼成果,就是想看看人,岐陽到現在還沒有女友呢。」另一個女生低笑,「我只是好奇,想看看,這樣的風雲人物,他的女友會是什麼樣子。」
女生也笑了,「他的人緣好得很,長得不錯,人也很好,就是有點太懶散了,有時候有點呆,你不知道我們院的女生多麼迷他。」
「我們生科院也久聞大名了。」另一個女生拿著酒杯輕輕地晃,「我只是好奇而已。」
另一邊,也有人在輕輕地議論。
「岐陽今天要帶女伴來,我聽人說的他不是鐵了心不再交女友的?」有人輕笑。
「不再?」另一個人好奇,「岐陽原來是有女友的?」
「當然,」開始說話的那人瞟了不遠處一個獨自翩翩起舞的人影,舞過輕紗,舞過寂寞,「岐陽這樣風光的人物,怎麼會沒有女友?你看到我們學校勿爾來斯之花沒有?當年——」
「勿爾來斯之花?是德語系的一舞?古典舞跳得很好的那一個?」
「當年,他們是同一間高中的同桌,一個是舞衣紛然,一個是意氣風發,如何——會不成一對?」
「哇——想像起來真的很美,為什麼分開了?」
先前那人聳聳肩,「那我怎麼知道?反正,分開了之後,岐陽一直沒有女伴,勿爾來斯之花,你也知道,始終是最寂寞的花,想接近的人不知道多少,她就只是一個人跳舞,卻不需要人陪,傷了多少想陪她的人的心啊!」
「但是她一個人跳舞,真的跳得很好看啊。」另一個女生低呼。
「是啊,這樣的一個美人兒,不知道為什麼岐陽居然不要,捨得讓她走。」
「你這樣說,我就更好奇,今天岐陽帶來的是誰?難道,居然可以美過勿爾來斯之花?一舞的美,不是平常人可以想像的呢!」
這邊竊竊私語。
那一邊,音樂輕輕地流動,低微而清晰,像圍繞著廣場的一種迷氛。
一個纖細輕盈的人,一身的舞衣,在廣場中心一個人起舞。
廣場的周圍是一圈燈柱。
廣場的中心,卻是燈光最黯淡的地方。
那裡的人也少——因為酒水玻璃車沒有推過去,多數人,就在圓形廣場的周圍緩緩走動。
中心燈火流離。
走動的人影,時不時遮擋住了光,讓那裡分外影影綽綽。
然後她一個人起舞。
舉手,投足,一分墊足隨風而去的輕,一分婉轉柔倦可折的無聲。
衣袂——如風——
雖然人不往那裡去,但是,走動的人,時不時會往那裡看一眼,眼神裡有欣賞,有讚歎,有驚訝,也有欽佩。
畢竟,在這樣的場合,一個人起舞,是要有勇氣與自信的。
神歆和岐陽一起來到這裡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獨舞的女子。
這是一種無聲的驚艷。
一瞬,就被掠去了神。
讓所有看見的人,猛地一下就人了心去的無聲的美。
「她還是一個人。」岐陽歎氣,「笨蛋一舞,她永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朋友。」他今天難得穿得比較正式一點,顯得相當燦爛而耀眼,神歆看在眼裡,當然她是讚賞的,但是她不說而已。
「一舞?」神歆低聲問,「你的朋友?」
岐陽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是啊,哦,曾經是,不過我不知道她現在當不當我是朋友,姑且——算是吧。」
神歆定定地看著獨舞的一舞,良久,輕輕歎了一聲,「她好美。」言下,有寂寞,有欣賞,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岐陽看著一舞,「她喜歡跳舞。」他本想說一點什麼的,但頓了一頓,最終還是沒說下去,就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一舞。
神歆悄悄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岐陽渾然不覺,他看著一舞,一舞在跳舞。
突然之間,傷心了起來。
他居然——那樣專注地看著另一個女子——另一個很美很美的女子。
她嫉妒,她嫉妒了,因為,這一次岐陽的關注不再是給她的,他輕易地給了另一個女子,而——完全忽略了她。
忽然之間,明白了,自己願意穿這一身衣服的心情,自己發覺自己美的時候,那分喜悅,不是為著自己而生的,喜歡陪著岐陽,喜歡聽他說話,喜歡看他的眼睛,喜歡——被他影響,原來,都是因為,自己在什麼時候,不知不覺之中,悄悄地喜歡上了這一個燦爛的,有點散漫有點呆的男孩子?
就這樣——喜歡了呢,沒有什麼巨大的變故,沒有什麼誇張的鍾情,就是悄悄地,漸漸地,因為相處,因為很多一點一點的無聊的小事,加起來,就已經是——喜歡的心情了。
所有的煩惱,原來都是為了愛而生,她所有的迷惘,也都是因為,她——愛上了這個陽光燦爛的男子。
所以願意停留,所以沒有不耐,所以會感覺快樂,而她居然——從未想過,這是愛情。
一舞很美,他看一舞的眼神——很多過往——她都不瞭解——但是她看得見,那裡面,有他曾經的心情。
他看著一舞,那感覺很美。
神歆本來輕功了得,足下無聲,退出了十米之遙,岐陽還渾然不覺。
聖香沒來,這場晚會,是給三年級和四年級的學生開的,也不是不想全校開Party但是,場地有限,所以低年級的學生只好下次再說,否則,聖香如果來了,以他討人喜歡的本事,還不整個會場全是女生的尖叫?
所以也沒人注意神歆的舉動。
就在這時候,音樂停了。
一舞也停了舞蹈,看了過來。
她第一眼就看著神歆,眼神盈盈的,很漂亮,映著一圈廣場燈柱的光華,又幽幽如一潭深得近黑的靜水,像她的舞一般寂寞而無聲,但是她出聲了,聲音也一般柔倦,「你真美。」她歎息著道。
神歆停了腳步,也看著這個舞起來人比衣輕的女子,播了搖頭,她沒有說話。
「岐陽,她是你的女伴嗎?」一舞沒有看岐陽,只看著神歆,直直地問。
岐陽呆了一呆,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才知道神歆已經退出了老遠,又聽見一舞的歎息,他看看一舞,又看看神歆,突然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本來很簡單的,他想帶神歆來這裡玩,見見世面,讓她看看什麼叫做現代的紳士和淑女,感受一下那種氣氛,女伴就是女伴啊,沒有人規定,女伴就是女友。
他本應該很尋常也很自然地回答是,但是他答不出來,因為他清楚,一舞問的,不是這個意思。
「她是你今天的女伴?」一舞依然問。
岐陽自然明白這個「今天的」是什麼意思,他看著已經退出場地之外的神歆,他不是笨蛋,自然明白,神歆為什麼會退開,但是,他張口結舌,不是他不喜歡神歆,而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神歆——以及——女朋友之間,會存在什麼關係。
他從來沒有想過,神歆是不是可以作為他的女友。
從未想過愛,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這一分守護的心情,是從何處而來,因為從未想過,所以不能回答。
他一直以為,他只是在做一件善事——教會這個一心一意想要為她的名醫山莊犧牲做祭品的女人,做回她自己,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成功了,也不知道神歆是不是接受了比較開放自由一點的思想,他只是那麼自然地和她在一起,生氣的時候就暴跳如雷,高興的時候就嬉皮笑臉,也許偶爾會迷惘,偶爾會感到牽掛,但是從來沒有想過任何其他的什麼。
因為,她是一個古人啊,他怎麼會想到要去愛一個對他來說已經死了一千多年的人呢?他只承認他重視了神歆,卻從沒想過是不是愛。
現在一舞卻在問,她是不是他的女友?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愛?
岐陽沒有回答。
神歆也沒有回答。
甚至,神歆只是對著一舞微微一笑。
然後一舞便歎息了,「你真美。」她重複了一遍,然後看了岐陽一眼,「找到了她,就不要——再說,你不愛她了。」她很「往昔」地歎息,微微抬起了頭,很有一種回憶往事的味道,然後——音樂響起——
她翩然轉身,再一次,獨舞。
岐陽看向神歆。
神歆依然微笑。
但是,岐陽現在看得出,她的微笑裡不一定都是快樂的。
「神歆——」岐陽低聲道。
神歆沒有過來,只是微微一笑,「我聽得到,你說。」
「你為什麼要倒退?」岐陽歎氣,他現在不再是嘻嘻哈哈全無心計,他認真起來,眼神就深邃,「一舞不過是——」他搖了搖頭,「不過是過去的一個朋友。」
神歆點了點頭,反問了一句:「你為什麼要解釋?」
岐陽一呆,答不出來。
然後神歆就站在那裡,岐陽也站在那裡,眼眸相對,一剎那間,就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彼此之間那樣的心情。
一輛玻璃車推了過來,岐陽無言地拿起一杯酒。
神歆站在玻璃車的那一邊,也學著他拿起另一杯酒。
玻璃車推過。
音樂流過。
一舞在那裡舞蹈。
岐陽走過來,用玻璃杯輕輕觸了神歆手裡的酒杯,發出「錚」的一聲,「你——不要胡思亂想,今天帶你來,本就是來玩的,開心一點,好不好?」他低聲道。
岐陽從不是會說「好不好」的人,神歆點頭,「我什麼也不懂,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一舞姑娘。」她是愛他的,但是,也許是沒有資格愛他的,她並不是一個可以和他相配的女子——
「不要叫人家姑娘廠岐陽歎息,「我說了很多次了,看見女的,不許叫姑娘,看見男的,不許叫公子。」這話本來是玩笑著說的,但是他說得有點心不在焉,想著什麼,「神歆——」
「什麼事?」神歆低低地問。
「沒事。」岐陽本來想問什麼的,卻始終沒有問出口。
「走,」岐陽這個時候,對神歆伸出了手,「我們去跳舞。」
這個時候,場裡場外已經有人議論紛紛了。
「岐陽帶了一個女生過來,你看。」
「很漂亮呢,像個很貴氣的公主,不過看起來就像不會玩的樣子,有點——僵硬,雖然樣子看起來是很不錯,不過像個木偶。」
「就是!一舞比她漂亮多了。」
「也不一定,岐陽帶來的這個更古典,更小心翼翼,我原來以為一舞師姐已經夠古典了,原來,世界上居然還有比她更古典的女生,難道,岐陽師兄喜歡古典的女生?你看她笑的樣子,我看這世界上找不出幾個比她笑得更含蓄的女生,但是居然可以笑得很和氣。」
「一舞師姐比較漂亮,她有那種柔柔的氣質哦,像漫畫裡的美人。」
那邊兩個人跳舞。
神敢是不會跳的,但是她的反應好,身手好,本就比一般人輕捷,明明一腳踩錯了,但是她可以一足未落地,臨空變換,踩正節奏。
所以跳舞也勉強跳得起來,就是神歆辛苦一點。
「你不高興嗎?」岐陽攬著神歆的腰,問。
神歆搖頭,「我只是不習慣。」她抬頭看著岐陽今夜顯得有點心神不定的眼睛,「你不必——擔心,我只是不習慣,不是不高興。」她低聲說出「擔心」這兩個字,很清楚地感覺到,因為剛才的事情,岐陽全心全意在她身上,全心全意地擔憂她會不開心。
岐陽覺得很彆扭,那種煩惱的感覺又浮了上來,雖然神歆看起來沒有半點異樣,但是他自己已經開心不起來了。他太關心眼前這個女子的感受,因為他分明知道她敏感而壓抑,她是太容易因為大局,因為道理,因為常倫,或者因為別人,而很輕易地扼殺了她自己的心情。
她不會主動去爭取什麼,她就安然做著她的本分,從來不逾矩,也從來不奢求。
岐陽突然之間,覺得心疼了起來,她是一個很堅持原則的女人,她所認定的事情,絕不因為任何事情而更改,而她所認為不是重要的,她便從來不重視,也從來不爭取。
這樣是對的,還是不對的?
這樣的女人,豈非很不容易快樂?他一時錯手把她抱到了這邊,是錯手,也是私心,希望她留下來,陪著自己,卻從來沒有真真正正去替神歆好好地想一想她的心情和處境。
其實她在這樣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困惑和不便應該遠遠多於她所學到的東西,但是她從沒有抱怨過什麼,依然每天那樣溫和地微笑。
難道,她不做名醫山莊的祭品,卻要做自己好玩高興的玩具?就像實驗室裡的小白鼠,難道神歆也是?因為,自己——好奇她這樣一個女人在這邊究竟會如何,所以,才下意識地把她抱了過來研究研究,看看究竟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
是這樣嗎?奢侈品?神歆惟一一次坦白地說出她的心情的時候,只是說了「奢侈品」三個字。
他看著神歆現在一身的晚禮服,耳際的珍珠流動著光華,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奢侈品,他居然把她打扮成一個奢侈品,居然帶著她到這樣的地方,讓她做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奢侈品!
她分明是不喜歡交際的,分明——不是適合雞尾酒的女人,為什麼,自己會帶著她來這裡?一舞是適合寂寞著的美麗,她不在乎發光,也不害怕發光,更不在乎成為眾人注意的焦點——她是全然自我的。
但是神歆不是,她只是一個希望別人快樂的女人,她的心意,全然在別人身上,希望她的長輩們快樂,所以她甘願做犧牲品,希望他快樂,所以她甘願在這裡做奢侈品。只要不涉及原則,她幾乎可以——漠視她自己。
很少有人瞭解她這一分淡淡犧牲的心情,她也並非刻意,只不過她缺乏熱情去追求她所想要的東西,她心中想要的不是沒有,只不過,她往往在想要的一瞬間便已經釋然放手了。
神歆啊,我本是想教你如何去做你自己,但是,我似乎卻在逼著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你真的願意留在這裡?你真的願意穿這一身衣服?你真的願意參加今晚的酒會?你真的願意——和我——跳舞嗎?
「神歆,」岐陽看著她全神貫注看著腳下,隨時準備著換腳不要踩錯了拍子,全然沒有跳舞的感覺,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你為什麼從來不會說不要?」
神歆訝然抬頭,看著岐陽。
她不清楚他為什麼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有點疑惑,微微側了頭,「說不要?」
岐陽停了下來,索性坦白說:「假如你不喜歡來這玩,假如你不喜歡和我跳舞,你可以——拒絕啊,不必勉強自己來迎合別人的喜好,那樣多不自然,我也不會高興的。」
「不喜歡?」神歆搖頭,然後繼續微笑,「我不喜歡的話,就不會來了。」
不喜歡的話,我就不會來了。
意思是說,她是喜歡來的,喜歡——和他跳舞的?否則,她就會拒絕?岐陽心裡突然一跳,大大地一跳,本來就有點心慌意亂,現在更加心神不定,想也沒想,脫口道:「神歆——」聲音出了口,才知道是如此煽情,低啞帶了神思不屬莽撞和恍惚。
神歆沒有回答,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什麼事?」
岐陽說不上來,只是笑得有點呆。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剛才想問,而一剎那忘記了的問題。
他還來不及說什麼,神歆也沒有等到答案。
只聽那一邊突然「乓啷」一聲大響,有人尖叫了一聲:「你想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