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丫鬟
之後,她就成了伺候則寧的貼身丫鬟。上玄的顧慮固然是她安分守己待在秦王府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想照顧則寧。她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照顧一個人,希望他可以快樂,希望他不愁衣食,不為小事煩惱,希望他健康,事事順心。她比在哪個少爺那裡都賣力地做事,不為什麼,真的不為什麼,她沒有奢求,她所要的,只是則寧平安,健康,在家裡順心如意,她能做到的就是這些,她會盡全力做到的。
還有,她要識字,她不能再依靠一隻蝸牛一片葉子來瞭解則寧的想法,她要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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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茶。」還齡小心地端了一杯參茶過來,「廚房裡剛剛熱的,少爺小心燙。」她把參茶放在則寧伸手可及的桌面上,往茶盅蓋上墊了一塊小小的錦布,以防燙傷。
則寧本在查閱禁軍名冊,抬眼一看,不禁微微一笑。那錦布是雙層夾棉的,雙面都繡了花,向上的一面,繡的是一朵白蓮和「平安」二字。墊上這樣精巧的小東西,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燙傷了,還齡的心思很細膩,但是,難道她不知道他的武功,已經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這區區一杯熱茶,如何能夠傷得了他?則寧低下頭繼續看名冊,右手很自然地墊上錦布,揭開茶盅蓋,淺淺地呷了一口。
還齡看他喝茶,心中有一種平安祥和的感覺。看他專心看書,她靜靜地退下,盡量不要打攪了他。
她出去,帶上了門。則寧緩緩把目光從名冊上移開,專注地看著她出去的方向,然後拿起那塊小小的錦布,看了一眼。那蓮花繡得很精緻,只是那「平安」二字就寫得歪歪扭扭,有些引人發笑。她在識字?翻過另一面,上面繡的是一隻鴛鴦,還有「吉祥」二字。
一隻鴛鴦?從古鴛鴦都是成雙的,何曾見過一隻獨處的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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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樣過。她全心全意地照顧他的起居飲食,衣裳冷暖。則寧的體溫偏低,還齡就盡量幫他把所有單層的朝衣都夾上了薄棉;則寧不喜歡花,喜歡青草,還齡就盡量讓他的耀瀾閣開窗就可以看見青草碧樹。他有時會在他母親的土墳邊坐一會兒,她就幫他往墳上種青草——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母親的墳上長滿青草,但她不會問,她就是忙忙碌碌幫他種,而他就靜靜地坐在一邊看她忙碌。
那土墳也很奇怪,無論種上多少青草,都無法成活,永遠都是光禿禿的樣子。還齡也就養成一種習慣,每當沒事的時候,來土丘旁邊坐坐,往上面一顆一顆地種青草,一邊默默地想心事。她不會再感覺到這孤墳淒清可怕,而漸漸可以感覺到那種母親的味道,漸漸地理解,為什麼,則寧會喜歡這裡。
她在識字,漸漸地,識了很多字。每當她認出一個字,會寫一個字的時候,她會很興奮地拿給則寧看,則寧就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每當看見則寧笑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其實開心他笑多過於開心她又識了一個字。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細微的點點滴滴,她會越來越牽掛則寧的一舉一動,越來越重視則寧的喜怒哀樂,越來越容易為他的心情牽動,越來越多了心事——直到她不得不承認——她愛上了則寧少爺。
她愛上了則寧少爺。還齡默默地為則寧的娘的孤墳種青草,昨天種的已經枯萎,她小心地清理掉,種上新的。她愛上了則寧少爺,怎麼辦?夫人,你告訴還齡,怎麼辦?
土墳寂寂無聲,她就一顆一顆種著青草,像種著自己的心情,種著自己的癡心妄想,然後笑顏燦爛,面對則寧。
——***——
「少爺,還齡已經幫少爺改了所有的衣服,為什麼少爺的手還是這麼涼?」還齡為則寧解下朝衣,則寧剛剛上朝回來。她有些煩惱地道:「我要怎麼做,少爺才會暖和一點?」則寧的手永遠都是冷的,從她進秦王府到現在,沒有變過。
則寧換上便裝,拿起紙筆,寫道:「我不冷。」
還齡歎氣,「少爺,你只是習慣了冷,不是不冷。還齡的手就不會這樣的冷,一年四季,就算是冬天,還齡的手也是溫熱的。」她幫則寧折起朝衣,放到一邊去,「還齡還是叫廚房準備一點薑湯——」
她還沒說完,則寧沒有聽她的話,而是伸出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卻很冰冷。
她的手指纖柔,有些細小的繭子,卻很溫暖。
五指相交,她的手突然灼熱起來,更顯得則寧的手指分外的冰涼。
則寧像是感受到了差別,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他顯然不知道別人的手是這樣溫熱,有些吃驚,看了她一眼,卻看見她雙頰紅暈,眼睛裡流動著一種說不出的光,是羞,和喜。
一種小女人的光彩,卻光彩得很奪目。
心中有什麼東西在這一霎那受到震動,或者早已存在的東西在這一霎那受到召喚,則寧握緊了她的手。
他這一握緊,讓還齡從亦喜亦羞的震驚和昏亂中驚醒過來,一把奪開了手,她的心跳得好快,驚懼地道:「少爺——」她滿面都是惶恐之色,「還齡去給少爺準備薑湯。」她飛快地說完,飛快地從則寧的屋子裡退了出去。她走得這樣快,近乎是「落荒而逃」了。
則寧看著她逃走,臉上不自覺地微微一笑。從什麼時候起,這個貌不驚人的丫頭,已經這樣深地侵入他的生活,侵入他的一切?從來——沒有人關心他的手是冷的還是熱的,他自己也從來不知道原來他自己是這樣的和正常人不同——
「少爺,你只是習慣了冷,不是不冷。」她是這樣說。他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是冷的,也不知道,別人的手竟然會是溫熱的。
溫暖——會是什麼感覺?
像還齡一樣嗎?就像他看著她忙忙碌碌,識字繡花,打掃整理,包括在娘的孤墳上種青草時,那樣的感覺?平淡,而又祥和?有一種從心底深處泛上的——溫柔的感覺——他曾經遺忘了很久很久的——溫柔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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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這是『天下』兩個字嗎?」還齡看見則寧在看一紙文卷,一邊為則寧磨墨,一邊探過去看了一眼。
則寧正看到「刑部定置詳復官五員,專閱天下所上案牘,勿復公遣心鞫獄……」聞言笑笑,點頭,她認得的字越來越多,進步很快。
還齡有些得意,她剛剛到了認字的關鍵階段,看見什麼都想認上一認,磨著墨,看見墨上的金字,又念:「……八寶沉香。」她不認得前面的「建隆」兩個字,那是大宋開國的年號。
則寧放下了手裡的文卷,指了指牆上的長劍,又指了指前面第一個「建」字。
則寧在教她認字,還齡臉上一紅,自從上次則寧握過她的手之後,則寧和她就親近了很多,則寧只要無事,就會和她在一起,不一定做什麼,聽聽她自言自語,看看她拿著抹布掃把清理東清理西,他看著看著,就會淡淡一笑。
「劍——」她看著則寧的神色,「建——」她看見他點頭,不禁笑了起來,「建!」
則寧又指著劍身上的龍紋,再指著「隆」。
「龍?」還齡經他一連兩指,指的都是長劍,她抬起頭認真看那柄長劍,那不是則寧的配劍,則寧從來不用兵刃,這也不是裝飾的長劍,是一柄利器。她突然心中泛起這樣的想法,完全不屬於她的想法,這是一柄利器!
則寧看她看著長劍看著看著突然呆了,有些驚訝,他也站了起來,看著那柄長劍,不知道這長劍有什麼不對,他走過去,解下掛在牆上的劍,遞給還齡。
還齡一呆,醒悟過來,他以為她是在好奇,所以解下來讓她看。她不是在好奇,她腦中閃過的是——斬綾劍,劍長三尺三寸,緬鋼所製,劍身龍紋,可飲人血,吹毛斷髮,利不可擋——她怎麼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一些什麼?則寧就在這時把劍遞給了她,還齡一驚,本能地縮手不接,那劍脫開了則寧的手,掉了下來。
如此一柄利器,劍鞘亦可傷人!還齡眼見它砸向則寧的鞋子,想也沒想,一手伸出,快若閃電,無聲無息地接住了下墜的長劍。
「錚」的一聲,她非但接住了長劍,而且手扣劍柄,把劍身牢牢鎖在機簧之內,不至於脫出傷人,手掌指尖,無不把那劍執掌得恰到好處!
這一接,乾淨利索,而且老辣熟練!
還齡接住了斬綾劍,她自己先驚得呆了,怔怔看著自己手裡的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這怎麼可能?
她接劍的力度稍稍大了一點,可能是過於心急,食指微微壓在了劍鞘上,那劍鞘鋒利之極,在她的食指上切開一道口子,鮮血湧出,順著劍鞘身上的龍紋蜿蜒而下,直到劍尖。那鮮血本來不多,流到劍尖,也差不多乾涸,未曾滴出劍鞘。
果然是「劍身龍紋,可飲人血」!她呆呆地看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則寧的目光陡然深邃起來,他沒有給還齡太多清醒的時間,自桌面上抽出一軸紙卷,權當兵刃,一記敲向還齡手肘「少海穴」,要奪她兵刃。
還齡不假思索,長劍一伸,連鞘點向則寧右肩「肩貞穴」,逼他收手。
則寧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手腕一翻,紙卷順長劍而下,敲擊還齡手背「養老穴」。
還齡一驚,長劍隨他一翻,刺向則寧小腹,因為則寧出手太快,她不施出兩敗俱傷的招數,無法保住手中的長劍。「棄劍者死!棄劍者死!」她的耳邊突然嗡嗡響起一片模糊不清的聲音,「棄劍者死!」命可失,劍絕不可棄!她腦中刻著根深蒂固的信念,竟然可以讓她完全忘記了,她是在和則寧過招!
則寧就像他開始出手一樣,陡然後退,住了手。
他必須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因為,他很清楚,被這個謎傷害得最大的,不是別人,正是還齡自己。她是如此甘於平淡、容易滿足的小女人,要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是個她自己都不瞭解的,既神秘又陌生的武林高手,她是不能接受的。
果然,則寧住了手,還齡清醒過來,呆若木雞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劍,「噹啷」一聲長劍墜地,她「彭」的一聲跪了下來,對著則寧,她伏在地上,無聲地抽泣。
則寧讓她跪,他很清楚,她需要發洩,需要人責備,需要人讓她相信——她不是個怪物,她還是她自己。
還齡哭多久,他就站多久。她只是個簡單的小女人,她需要人陪。
結果還齡是哭到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則寧在她的床邊。
已是深夜,她的屋子裡燭光搖搖,光影轉換不定。則寧坐在她的床邊,看見她醒來,微微一笑。「少爺?」還齡有一時間不知道曾經發生了什麼事,困惑地道:「你為什麼在這裡?這麼晚了,你不去休息嗎?明天還要上朝——」她的語音陡然終止,想起了發生了什麼事,尖叫一聲,她抓起錦被蓋住了頭。
她是個不知道什麼來歷的妖怪!還齡驚恐地回想起她竟然和則寧動手?因為則寧想奪她的劍,她竟然想和則寧兩敗俱傷?她竟然知道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她這輩子想也沒有想過的東西,什麼刀,什麼劍?她知道這些做什麼?
她躲在被子裡,她應該躲在漆黑一團的地方,看見光她會害怕。
有人把她連被子一起抱了起來,輕輕拍哄著她,像在精心對待著一個受驚的孩子,雖然抱著她的人不會說話,但他無言的安慰、無聲的溫柔,在一下一下輕輕的拍哄中,依舊是清清楚楚地表達了出來。
「少爺——」還齡被他的舉動駭了一跳,揭開被子,她一下看見則寧的臉——和他臉上的關切之色,他想安慰她,他想告訴她沒事的,但是他說不出來,只能這樣抱著她,拍著她。「少爺,」還齡掙了一下,「是還齡不好,還齡不該讓你心煩,還齡在胡鬧,你不必——不必這樣對我。」她的聲音越說越軟弱,因為則寧抱著她不放手,她的聲音從強裝無事漸漸帶了哭音,「少爺,你不要對我這麼好——」
則寧輕輕拍著她,一邊空出一隻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又點了點自己的額頭,連成一條線,然後搖了搖手。
還齡顫聲道:「少爺,你是說,你,和我,一起,不——不分開嗎?」她順從自己的心做這樣一廂情願的猜測,即使則寧驚訝否定,她也算曾經把這句話說出來過;即使她可能是個會給則寧帶來麻煩的人;即使她遠遠——不配!但此情此景,她終是把這句話說出了口,即使,是以這樣方式,和這樣的姑妄的猜測,她認!
但則寧點頭。
他竟然點頭!還齡呆若木雞地看著他,是則寧人太好,還是他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麼?她有一刻腦中空空,聽到自己空洞洞的聲音,在說:「你,和我,在一起,不分開。即使,我是個殺人兇手,或者我是個妖怪,你都——你都不介意?」
則寧倏然推開了她,目光炯炯看著她,像想看出她說這話是有幾分真心?
還齡陡然被他推開了去,跌在床鋪的另一邊,她感覺著陡然冰冷的體溫,怔怔看著他似有太多話要說的眼睛。她沒有傷心,如果她是個殺人兇手,則寧身為殿前司都指揮使,當然不能和她在一起,如果則寧會為了情分而放棄原則,他就不是則寧。一個人活在世上,除了感情,做人的原則,責任,別人的信任,希望……是糾纏在一起的,如果為了一樣而放棄了其中的哪一樣,人就不能坦然地活下去,因為,他違背了本分。但是,這樣的「本分」,其實又是如何難以完滿的,活著的人,是不是卻要為了這些繁重的本分而失卻了自己——和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換以勉強沒有傾斜的人生,和貫穿一生的遺憾?她明明知道,強求他和什麼兇手永不分開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他會守著他的職責,絕不可能徇私放過任何應該受律法制裁的人,這也是不公道太自私的事情——為什麼——她還是感到失望?因為,她真的有可能是個兇手啊!看見自己犀利的身手,對長劍如此熟悉,長劍是凶器,她練來幹什麼?不是殺人,就是傷人,現在要她相信自己清白無辜連她自己都做不到!「我——我——在說什麼?」還齡自嘲地苦笑,「我是在強求什麼?」
則寧站起來,轉過身去。
「少爺,今夜還齡說的話,你可以忘記嗎?」還齡知道他不願聽見她得寸進尺,要求一些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少爺,今天是還齡失態,還齡心情不好,胡言亂語,你——你忘記吧。」她穿起衣服,站起來給則寧磕了一個頭,衣袂俱飄,「多謝少爺關心,還齡——」她還沒有說完,只見則寧自旁邊的茶几揭過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很多字。
看見則寧把那紙張「刷」的一聲揭過來的樣子,她便知道則寧是急於表達什麼,但是這麼長長一段字,她認得的沒有幾個,只認得「我」,「你」,「不是」,「不能」,卻不知道則寧想說什麼?
則寧看見她一臉茫然,終於從來沒有地皺起了眉,「霍」的一聲,他重重一甩袖子,推開門走了出去。
「少爺!」還齡不知道他竟然會這麼生氣,她說了實在不該說的話嗎?他竟然會拂袖而去?她不該要求什麼和他永遠在一起的!那不是則寧的處事方式,不是則寧可以接受的結局,即使——剛才他點了頭。他——一定是點錯了,聽錯了她的話,否則,為什麼她重複了一遍之後就完全不一樣了?「少爺!」她怔怔想了一會兒,追了出去。
屋內登時無人,燭影搖搖,昏昏暗暗,只有剛才則寧寫的那張字條在夜風裡獵獵作響。
一個黑影突然自門外竄了進來,輕捷無聲,拿起那字條一看,眼睛和牙齒便在夜裡閃閃發光。
那紙上寫的是:「你不是兇手,十年以來,全國大案,俱上報大理寺,刑部,御使台。容隱與聿修交好,你若是兇手,聿修必知,容隱不會容你。我身為詳復官,對於人命案件也有所聞,沒有一件是死傷於如此精湛的劍傷。你絕沒有殺人,即使你曾經殺人,我信絕不是你的本意。至於——至於——永不分開——」那筆意很明顯是中斷了一會兒,行草的游絲中斷,才接下去,「如果你不能讓我相信你的本質是好的,我絕不會如此待你,你是一個好姑娘。」這段話顯然意猶未盡,但是卻沒有寫完。雖然沒有寫完,寫字的人在盡量避免表露太多的情感,但是字裡行間維護之意已然遮掩不住,即使,顯然寫的人已經經過了小心翼翼的修飾。
黑影看過,把那張紙依舊放回桌面,又像來時一樣,輕捷無聲地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