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為命
他抱著還齡,往莽莽草原走去,離開軍營,離開戰爭,走入天地之間。
他的一隻右手完全不能使力,抱著還齡的只有左手之力;他剛才用內力振蕩經脈,逼出銀針,結果真氣外走,他很可能會武功全失。
但是他不在乎,他抱著還齡,能走多遠走多遠,他一定要帶著她離開,離開這麼多傷害,和痛苦。
「砰」的一聲,他一隻手再也支持不住還齡的體重,為了防止還齡跌落下來,他雙膝跪地,穩住了下滑的趨勢,一咬牙,再度撐起來,往前走。
還齡在他懷裡,還有一絲溫暖的氣息,很微弱,很微弱。
——***——
她像睡了很久很久,等她醒來,發覺,她睡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這應該是一個山洞——不,還不能算山洞,這是一個山壁的凹陷,深度只能容納一個人——她就躺在那僅有的一個人的地方,地上鋪著乾草和衣服——很乾燥也很柔軟,身上也蓋著衣服——是一件她曾經親手幫一個人穿上的衣服。
則寧的衣服?她知道他太容易全身冰冷,所以每件衣服都給她改了,夾了棉絮。他也一定要多穿幾件衣服,否則他保持不住體溫。但他為什麼——會把衣服蓋在她身上?
她不是早該死了嗎?還齡清清楚楚地記得,她被千軍萬馬拉扯踐踏的時候他袖手旁觀,現在她卻蓋著則寧的衣服躺在山洞裡?而不是大牢裡?
他人呢?還齡微微側了頭,一陣劇痛,她全身都動不了,劇痛並沒有消失,而是變成了習慣,所以她竟一時沒有察覺。
這一側頭,讓她看見,外面在下雨,一個人穿著一件單衣坐在山洞口,攔著雨,擋著風,背對著她。
那是他嗎?
還齡自己對自己笑了笑,騙人,怎麼可能?則寧會為了她,一個人坐在荒山野嶺的山洞口為她擋雨?她真是天真,為什麼還要做這種夢?會讓自己很開心嗎?
在做夢,醒來的時候,她應該已經死了。還齡還很清醒地想了想,不,死了,她就不會醒來了,所以無論她醒不醒來,她都是算死了。
——***——
這裡很冷,完全不像他的王府,冷的時候有暖炕火爐,可以關起窗子,可以加件衣服。則寧倚著洞口坐著,不讓風雨吹人山洞裡面去。他身上兩件外衣都給了還齡,只剩下一件單衣,他其實已經凍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四肢,但他必須在這裡擋著,下雨了,她受那麼重的傷,再受了風寒,那怎麼得了?
北方,是特別特別的冷——
——***——
等她再醒來,外面有淡淡的陽光,她仍然看見則寧擋在山洞口,一動不動,像是從來沒有移動過。
這個夢怎麼這麼長?天氣還會變化?還齡自嘲,她這回除了看一眼則寧,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咦,誰換了她的衣服?她記得她本來穿的是一件黃衣,此時竟然變成了一件雪白的中衣,沒有血跡,似乎她闖入軍營,被擊成重傷,受千軍萬馬踐踏都是一場夢——她在想些什麼?她到底是做了幾個夢?在這一個夢裡,則寧是這樣溫柔,在那一個夢裡,他又是這樣殘忍——
她好像沒有那麼痛了,嚴重的內飭似乎有人為她治療過,而拉扯踐踏只是給她添了許多外傷,她武功在身,會漸漸地恢復。
他為什麼不動?她的夢裡的他是這樣僵硬的嗎?
僵硬?還齡突然發覺,則寧倚在洞口的姿勢果然很僵硬,他為什麼不會動?她忘記了他冷眼看她被踐踏的時候的狠心,反正這是一場夢,是一個則寧對她很溫柔的夢,她可以去——好奇一下。
她爬了起來,她已經習慣全身都痛,反正是做夢,痛也是假的,不怕不怕。
這個洞很小,真好,她只需要爬兩步,就到了則寧身後,「少爺——」她想這麼叫,但叫出了聲才發覺自己說話含混不清,她伸手去觸了他一下。
好冰。
還齡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咦,做夢也是會這麼清楚的?她側過頭,看著則寧的臉。
他的睫毛好長,微微閉著眼睛,膚色本來很白,如今微微地有一點發青,像冰凍了多年的冰川,幾近透明的冷清。
她不知不覺伸手去觸碰他的臉,好冷好冷。
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像一個冰雪的夢被驚醒,他睜開眼睛,有幾分迷茫,幾分朦朧,看著還齡,口齒啟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說出來。
他這個樣子,真像是當初那個說不出「我」而遞給她一隻蝸牛的那個人,還齡身子一軟,跌坐在他身上,她沒有這麼多精神體力支持她一直趴在那裡。
好冰好冰的身體——
還齡恍惚地笑了,他是想說「我好冷嗎」?她一向都能猜測他在想什麼,他一定是冷了,這個她夢中的則寧,那麼溫柔而淡然,一點都不像會那樣殘忍地對待她的人,他怎麼會殘忍呢?說他殘忍的人才最殘忍,這樣驚擾了她的好夢!
他很冷,她無意識地拉過本來拖在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他的衣服,一起溫暖好了,不怕,不怕,這只是做夢,不會冷的,我們一起蓋著它,不冷。
——***——
則寧本來已經幾乎凍昏了過去,但是天氣轉暖,救了他一命,他再繼續失溫會死的,但是還齡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讓他一下驚醒過來的是有個溫暖的東西在摸他的臉。
溫度,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睜開眼睛,他竟然看見了還齡。
一個沒有恨的還齡,一個關心他的還齡,她總是這樣,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無意識地關心他。她顯然有些像在做夢,眼神恍恍惚惚,嘴角卻始終帶著笑。
他想出聲,但是發不出聲音,他的體溫太低;他也動不了,全身都僵硬了。
她竟然笑了?
他很久沒有看過她的笑臉,依舊笑得好看而令人舒服。
在她笑的時候,他的心中溫柔的一聲碎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破去。
然後她就跌人他懷裡,一下溫暖了他全身,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嬌柔和溫度,再然後,她傻傻地拉過她身上蓋著的衣服,笑著也蓋在他身上,最後,她睡著了。
則寧一點一點的回溫,一點一點地抽去了他骨子裡的寒意,一點一點地散發出一個淡然的微笑。
這才是他的還齡啊!
——***——
床——在動——還齡迷迷糊糊地醒來,因為震動,她不舒服地發出一聲咕噥,全身都痛!但是已經沒有那樣劇痛,她的體外傷,經過休息,漸漸會好的。
有人在輕輕撫摩她的頭頂,把她放到一個更加安穩的舒適的地方去。
真好,她不自覺帶著淺笑,有個人在疼她,有個人在關心她——她驟然醒了過來,誰?
則寧把她放回洞內的衣服和乾草上,他正在為她蓋上衣服,雖然外衣離開他的時候,他本能地感覺到寒意,但是既然他已經能動了,那就讓她舒服一點。
他沒想到還齡會醒過來,是因為他不常照顧人,手腳太不細緻?他更設想到的是,還齡醒來之後,一掌劈了過來。
「呼」的一聲,而他茫然承受,他從來沒有防備過還齡,那天,被她一指點了穴道是這樣,今天被她一掌劈中也是這樣——他從來不曾防備過還齡,他從來不覺得她會傷害他,好像他不相信她會殺人一樣!所以——即使被傷害過了一次,他也是學不會防備的。
「彭」一聲,他被震得跌在地上,還好還齡重傷在身,這一掌沒什麼勁力,否則以則寧真氣岔經的身體,是抵擋不住的。
「咳咳——」還齡劈出那一掌純是感覺到有人在身邊,為了防衛而發的,一掌劈出,她伏在蓋在身上的外衣上連聲急咳,咳出了幾口血來。
還齡!則寧站了起來,輕輕地,隔著被抱著她,輕輕地拍哄著她,就像那一天一樣。
好冷好冷,這個人像冰一樣——還齡咳了幾聲,陡然警覺到這種安慰——則寧?她的背一下子僵直,一動不動,感覺著則寧的一舉一動。她不會忘記他的絕情,在她向他求助的時候,他可以狠心看她死——
他想做什麼?她防備地一寸一寸抬起眼睛,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看不到則寧,因為她就像那天一樣,被緊緊地抱在懷裡。
「放開我!」她突然叫了起來,聲調是殘缺不全的,但是她叫了出來:「放開我,你想幹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她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難道,難道他——
「如果你真的要我放手,我就放手。」則寧的聲音響了起來,雖然是含糊不清的,「你說放手。」他說得很認真,絕沒有玩笑的意思。
還齡靜了一下,說:「放手。」
他依言放手,很君子。
還齡轉過身來,眸子裡混合著驚恐與防備,她立刻縮得遠遠的,抱起衣服,縮在洞內的一角。
那一剎那,則寧真得很想一下子告訴她真相,告訴她,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他,他不會傷害她的——永遠,都不可能。但是他不能,他已經很仔細地想過了,告訴她,除了對她造成更多的傷害,並不能彌補什麼,她認為那個人是他,那就是他好了,至少;他會愛她,會補償,但是則安,他是不可能對還齡負什麼責任的。
她需要一個人來恨,那就他來好了,不要再提過去,讓他們就看現在好不好?他不會饒了則安,但那要等他安頓好了還齡,而眼前——困難還很多很多。
「不要怕我。」他說,因為體溫的關係,他的聲音發不出來,非常微弱,「對不起。」
她瞪著大眼睛看他,對不起?他竟然以為,一句對不起就算了?那天下殺人放火的重犯,是不是也對不起就可以原諒?失去的東西決非道歉就可以追回,更何況,她失去的不僅僅是東西,她的立場、她的心、她的尊嚴她的希望都已經因為他而失去了,他現在說對不起,不覺得很可笑嗎?
她不知道,他說出「對不起」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
則寧改了一種口氣,她不能接受他的愛,就接受他的安排,好不好?「不要怕我,我——」他頓了一下,居然可以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們落到這個境地,如果不齊心合力,恐怕是很難在關外草原生存下去的。」他知道她不能相信他會愛她的理由,那他就編造一個理由,要求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希望她知道他為她做出了什麼樣的犧牲——犧牲了功名利祿,犧牲了一身武功,也許——還犧牲了他生存的權力——皇上是不會饒了他的。
陣前逃跑的將領,因私忘公的男人,他已經從最榮耀的人,變成了最可恥的逃兵,罔顧了國家的前途命運,罔顧了他從前最為看重的東西。
但是,他會慢慢撫平她的傷、讓她忘記痛苦。他不是容隱,他早就說過,他並不是真的重視江山,他只不過是沒有東西可以重視,所以不得已而重視,如果讓他找到值得重視的東西,他就會罔顧。
朝廷的事,容隱必然會處理得很好,他很放心。
原來是這樣,他和她必然是不知道遇到什麼危難,和大軍脫離,落到孤身處在荒山野嶺的境地,他需要她的幫助,所以才救她。還齡接受了這個理由,慢慢放鬆了身體,「皇上沒有要殺我?」她不再出聲,做口型。
「皇上——」則寧一輩子沒有說過謊話騙過人,他頓了一下,「皇上還沒有找到你,就遇到了遼軍攻打,我們就落到了這個地步。」他自己的話破綻百出,但是還齡沒有細想,他又道,「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草,和我們的衣服。」
「我的衣服呢?」她明明記得穿的不是這一件。
「你的衣服——」他面不改色,「我丟掉了,因為已經不能穿了。」那衣服上都是血,還齡的血。
「這是——」還齡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你的?」
「不是,是我之前——」他考慮著要怎麼說才恰當,仍是照實說:「我再去給你找大夫的時候,拿了一件新的,是我的,我沒有穿過。」他解釋他的行為,「我不能讓你死,皇上那裡我無法交待。」他特地找出一件新的,就是怕她不喜歡穿過的衣服,結果,也幸好一時意氣,手上掛著衣服就出來了,否則,讓他那裡找衣服去?
「謝謝。」還齡沉默良久,做口型。
「不——不必。」則寧身上好冷,所以那聲音也就輕微得近乎於無,「你休息,否則傷是不會好的。」
還齡非常聽話,躺下去,閉起眼睛,休息。
則寧坐在一邊看她,外面陽光很柔和,照成一個剪影,為她遮住那份明亮,讓她休息。
她又怎麼會睡得著?她只是那麼僵直的躺著,一動都不想動,也一動都不能動。
不久之後,她聞到一股焦味。
燃燒的焦味。
睜開眼睛,則寧在生火烤著什麼東西,洞本來就很小,這麼一燒,登時一洞都是煙氣,熏得人根本消受不了。
他在幹什麼?
「咳咳——」則寧自己也連聲急咳,但他還在繼續燒,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還齡終於忍不住坐了起來,他到底在幹什麼?難道,他不能殺她,卻要燒死她嗎?
坐了起來,才發現他在燒青草,他點了火,就把一把青草往火上湊,那青草本就很生嫩,充滿水分,一燒起來;滿洞都是濃煙。
感覺到她起來了,則寧怔怔地拿著那一把帶火的青草,抬起頭來看她。
他甚至不知道那火已經燒到他的手指,他很漂亮的白玉無瑕的手指。
還齡倒抽一口涼氣——他不會說他在做飯吧!這世上哪有人這樣煮東西的?小孩子玩遊戲都知道要有鍋有碗,你看他拿的那是什麼?誰告訴他隨便抓一把青草就可以吃?他是尊貴得傻了還是沒有腦的?
眼見他就要引火燒身,她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從舖位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這個笨蛋!她看見他依舊是那樣清澈而淡然的眼神,有這樣眼睛的人,為什麼會做出那樣殘酷卑鄙的事情?他不是殘忍狡猾嗎?那又為什麼淨做些傻事來——讓她心痛——讓她時時想起第一天的則寧?
則寧見她跳過來抓住自己的手,才發覺火已經燒到了手上,見到她惱怒的神色,他竟不自覺微微一笑,她還是關心他的,想著,他輕輕吹了手上燒好的草木灰,讓它冷卻一點,然後,慢慢地,非常小心謹慎地,塗在還齡手上的傷口上。
那個傷是他的將士們踩的,他要把它治好。
溫熱的手,則寧難得溫熱的手,觸在她發燒的傷口上依舊顯得微涼,但是,她依舊感覺到,那手指帶來的溫暖——與憐惜。
為什麼?你既然如此對我,為什麼,又要給我這樣的憐惜——還齡慢慢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飭口,則寧,你不覺得,這樣,比什麼都更殘忍嗎?
則寧這時慢慢開口:「那時候——不是我不想救你——」他想解釋什麼,卻沒有說下去,說到一半,就沒有下文。
還齡等著他往下說,等了良久,他沒再說什麼,她就低低地道:「你只是喜歡看我痛苦,所以不想救我,所以不讓我死,對不對?」她全然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因為聲音是殘破的,也是模糊的。
但是則寧聽得懂,「我從來不喜歡任何人痛苦,」他的聲音有一種無端的平靜,「包括你,包括其他人。」他塗好了還齡手指上的傷,輕輕地放開她的手,「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救不了你。」
騙人,你如果想救,有什麼人是你救不了的?還齡清楚他的武功,也清楚他的權勢,但是他說救不了,她就聽著,無意去和他爭辯什麼,沒有意義的,即使強迫他承認是他不願救她,那又如何?她會很開心嗎?還齡想著,輕輕地笑,那樣的笑,是淡淡的,也是沒有心緒的。
「我不知道我們可以吃什麼。」則寧換了一個話題,他已經給還齡的手上好了藥,但是,他自己的手卻灼傷了幾處,「你是在這裡長大的,你說。」他到現在還不習慣說話,但是還齡不能說、她也不認得漢字,她只認得契丹文字,那他就必須說。
還齡默然,他就是為了這個而救她?她抬起頭,四下張望了一下,看見則寧不知道從哪裡拔回來的一堆青草,各種各樣的青草,想來則寧早就什麼因素都考慮齊全了。她從中選出了幾種,那是可以吃的。
但是,草原之上,最好吃的東西是蘑菇,不是青草,草原之上還有狍子,還有野兔,還有很多野鳥,她默默想著,卻沒再說什麼。
「我去找點東西回來,你休息,不要到處跑了。」則寧也不善說話,想了良久,才說了這一句。
她點點頭,不想再和他說什麼,閉起了眼睛,躺回舖位上去,她也真的好累好累。
——***——
則寧出去,他除了要找點吃的東西回來,還要找一點柴火,找一點清潔的水,他不知道獨自生活是這麼難的事情,任何的需要,都要自己張羅。
而且,還齡傷重初癒,應該是要補一補身體,但是此時此刻,叫他到哪裡去找補品回來?
滿目青草,荒原碧碧,他原本覺得這景色很美,但是現在,他只覺得這景色很要命。
地上的草都長得很相似,他拿著還齡挑出來的幾種,很費勁地在地上比照,半天還沒找到多少,水源倒是找到了,他卻沒有容器把它裝回去,空自在那個小水潭旁邊站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忙了半天,天要黑了,他還沒有什麼成就。
咦——這個是——一個蛋嗎?
他低下頭,原來,在水潭的旁邊,有幾個水鳥的窩,這裡荒山野嶺,少有人來,那窩就在地上,也從來沒有人驚擾了它們。
對不起了,則寧伸手準備拾起那個蛋,因為還齡需要這個東西,如果只有他自己,他是不會動這幾個蛋的。
伸出了手,他卻無端感覺到眼前一黑,差一點一頭栽倒在地上,右手背後的傷處分外地疼,整條右手麻痺無力,剛才好不容易拾到的野菜全部掉到了地上。
怎麼回事?則寧抬起手按住自己的頭,一陣陣的頭昏,一陣陣的隱隱作痛,他的身體是一天沒有休息,但是也不至於變成這樣。過了一會兒,頭昏過去,他才記起他武功已失,已經不再是可以隨便餐風露宿的人了。
他不知道,他的持續體溫偏低本是不好,他又不自量力,在山洞口吹了幾個時辰的風雨,加上武功全失,原來在秦王府所受的風寒也並沒有好全,就隨軍遠征關外,已經有病根侵入身體,一時雖然看不出來,但是長遠的後果是非常嚴重的。
他不關心這個,他關心的是,晚上,他和還齡吃什麼。
——***——
火光融融,香氣四逸。
還齡不知道則寧還有這樣的本事,不僅找回了不少野菜,還找回了一點蘑菇,竟然還有幾個蛋!
雖然水拿不回來,但是野菜生吃,本就多汁,倒也並不渴,那幾個雞蛋被烤得爆裂開,但是依舊純香,討厭的是沒有鹽。
她默默地吃,看著則寧把一個又一個的蛋放在自己面前,他也不說話,也不吃,就靜靜地幫自己烤蛋,幫自己烤蘑菇。
他已經不是啞巴,為什麼不說話?他又不是神仙,為什麼不吃東西?等著等著,始終不見則寧有要吃的表示,還齡索性停了下來,她也不吃了,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也不說話,她是真真正正的啞巴,比起不說話的本事,看誰贏得過誰!
發現她突然不吃了,則寧才勉強微笑了一下,「你吃,我沒有胃口。」他是真的沒有胃口,一天下來,只覺得累,看著她吃他就很安心,他是什麼都不想吃的。
他的臉色不太好,還齡盯著他看了很久,決定,她不為這個假扮溫柔的禽獸虐待自己的身體——她卻忘了,本已是了無生趣的,原本是決意必死的,現在,卻有了一股莫名的溫暖,讓她不自覺地想活下去。
她不會承認那溫暖是來源於期待,期待著,他真的會為她做這許多事情,真的——真心的為了她,真心的想關懷她,而不是為了別的其他的什麼。
賭氣接過了那個蛋,卻放不進嘴裡,看著他什麼都不吃,她跟著胃口全無,默默看著蛋,突然想起,則寧跑到草地上拾蛋,趕跑一群水鳥的樣子——那是什麼樣子!尊貴淡雅的則寧,手持文卷,凝眸時讓人目不轉睛的則寧,竟然會做這種事情!她突然想笑,想忍住的,卻又偏偏笑了出來,好不像他的為人!
看著她無端端笑了,則寧也淡淡一笑,頭好昏,今天是太累了,明天吧,明天等他精神好一點,就陪著她吃東西,好不好?
他實在是太累了,倚到山洞壁上,就閉起了眼睛,如果她可以時時這樣笑,多少東西他都陪著她吃。
她看著他睡著了,終於還是吃掉了雖後那個蛋,不是她非常有胃口,而是,眼見他的疲累,想到他尋找食物的辛苦,不自覺地,她就吃掉了那個蛋。
——***——
第二天一早,她畢竟是元氣大傷,沉睡至午時才睜開眼睛,一起來就看見則寧坐在她舖位旁邊,駭得她差一點失聲叫了出來,他怎麼像個沒聲沒息的鬼!
則寧見她醒了,笑了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他依舊是不說話的,但那神色很好,寧定,而安詳,似乎並不覺得這樣生活很苦。
他——還齡咬著唇,他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溫柔,不要這樣好?她的心會不自覺漸漸、漸漸地溫暖起來,漸漸漸漸地,她會錯覺他愛她。
她的眼睛沒來由地濕了,有水珠莫名其妙地滾出了眼眶,她沒有動,咬著牙,就縮在他的衣服裡面,不出來。
「不要哭。」則寧的聲音仍是不合音準的,他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愛哭的姑娘。」
她才不是,是你老是喜歡弄得人家哭,哪一次哭,不是為了你?還齡的眼淚掉得更多,她從來都不喜歡哭,從來都不喜歡恨人,從來都不喜歡吃蛋,但是為了他,她已經全部破戒,則寧,你知不知道,我好恨你,我好恨你是因為我狠不下心真正恨你,你究竟是鬼,還是人?為什麼我始終都有錯覺,錯覺你在愛我;而又始終是那樣,是你不斷不斷地傷害我。
「起來了,吃飯了。」則寧拍了拍她的身體,「不吃一點東西你好不起來,不要孩子氣,起來了。」他的口氣像寵溺著什麼,聽著,就很容易開心起來。
還齡坐起來,則寧把一個東西放在她的手裡,是他衣袖的一角,他撕了下來,作為淨臉的東西,沾濕了水。
水源——據說離這裡很遠。
還齡無言,擦乾淨了臉,則寧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整個抱了起來,包著那一件外衣一起抱了起來,往外就走。
她嚇了一跳,則寧的右手是沒有什麼力道的,她不得不緊緊抱住他的背,才不會跌了下去。他想幹什麼?她發出了抗議的聲音,但是則寧依舊抱著她往外走。
他出了那個山洞,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陽光朦朧著一片的微黃,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清新,而明亮。
他想帶她去哪裡?還齡的臉頰染上了紅暈,這是她生長的地方,他帶她出來看什麼?這裡的山山水水她難道還看得不夠?她早就知道那很美,很美很美。
則寧把她放在一個地方,她的手臂環繞著他的身體,被放下來的時候四目相對,她已經不敢對視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嘩啦」一聲,是水響,她驚醒過來,才知道他把她抱到了水源旁邊,轉過頭去,只見一片清潭,水色盈盈,幾隻水鳥在水上來來回回,想必是找不到自己的蛋,非常疑惑。
「真是對不起了。」如果她沒有聽錯、沒有看錯,她竟然看見則寧眼睛凝視著那幾隻水鳥,極輕極輕地道。
還齡隨他的目光去看那幾隻水鳥,真的是對不起——
則寧的聲音傳了過來:「喝水。」他倒是從來不說廢話,明知道自己說得不對,當然是能少說就盡量少說。
原來他帶她到這裡來是為了喝水——還齡不知道是哭是笑,這麼遠的路,這麼浩大的工程,就是為了喝水?看著則寧無比認真的眼睛,她忍不住又笑了出來,拔起身邊的一把青草,揉成一團,放進水裡,再拿出來的時候,那一團草裡面吸了水,雖然滴滴嗒嗒,但是如果青草足夠多、足夠綿密的話,就可以用這個辦法把水從這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她從小和玩伴們玩慣了,但是則寧一輩子穿衣吃飯從來沒有自己動過手,當然想不出來。
她這樣一笑,則寧也隨她笑了起來,學著還齡拔了一把青草,揉成一團,放進水裡,再提出來,看著它吸了很多水,他很認真的樣子,實在讓還齡看了很想笑。
那一天,就這樣,她教他如何在草原上尋找好吃的草莖,如何挑選可口的蘑菇,如何尋找帶鹽的山石,如何起火燒烤,如何捉魚打鳥——當然,他也只是學,並不真打。
很快樂,她努力地忘記過去很多很多的事情,她不知道則寧為什麼在這裡「與大軍脫離」,卻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也沒有要找回大軍的意思,他就是那樣淡淡地對她好,她也就慢慢地接受他,試圖讓自己相信,一切的不愉快從來沒有發生過。
一天,兩天,日子過得很快。
開心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一轉眼,就是秋天。
——***——
他們當然不知道,宋遼之戰,趙炅果然在岐溝關糧道被斷,大軍被迫潰散,由於主帥搬軍,楊業楊將軍在陳家谷口兵敗被俘,絕食而死,趙炅中箭乘驢車逃走,大宋顏面全失。
雖然還齡並沒有成功刺殺趙炅,但是,則寧隨她出走,這對宋軍的打擊不小,趙炅尤其不悅,他對則寧寄望甚高,結果則寧不告而別,他如何不怒?如果則寧沒有不顧而去,以則寧的才智武功,既使宋軍逃不了必敗的命運,卻也不會弄到皇帝乘驢車逃走的窘境。
但是他沒有下旨要追殺則寧和還齡,他不是昏君,當然知道,假如他下旨殺則寧,他就永遠失去了這一個眼光獨到、能見人所不能見的良臣,則寧也許沒有容隱那樣的雄才大略,但是,他比容隱細心認真、淡然得多,很多事情容隱太過計較成敗得失所以看不透,而則寧不同,他看得透徹,也看得全面。
容隱太偏激了。趙炅作為旁觀之人,自然比誰都清楚。
他只是下旨,要找到則寧,只要找到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都重重有賞!
——***——
則寧和還齡相處得很好,因為則寧淡淡的關切,還齡刻意地迴避從前的是是非非,所以從表面上,他們都很和諧,至少,還齡不會再害怕,也不會再敵視仇恨則寧,但是她很清楚,則寧也很清楚,在她心裡,終究還是存著距離,對於曾經的傷害,她只是刻意迴避,而並不是忘記。
她沒有傷人之心,但是,那一種敏感的防備卻始終不曾收起,她像一隻被人重創的鳥,即使人對她再好,她也還是會汗毛直豎的。
「光當」一聲,她轉過頭來,這已經是則寧第五次打破她好不容易比手劃腳才用新鮮蘑菇從契丹牧人那裡換回來的大宋瓷碗——之前他已經打破了很多東西——他絕不是故意打破的,他是何等細心淡然的人!
怎麼了?她放下手中在編織的草絲,凝眸看著則寧,怎麼了?
則寧已經不是第一次如此劇烈的頭昏頭痛,從前也曾經有過,但並沒有這樣強烈,一頭痛起來,他的手就跟著麻痺,就會打破東西。他從來都不會表現他的不舒服,頭痛的時候,他就一雙眼睛盯著前面的某一點,試圖讓自己忘記一些東西,讓精神超越那個痛苦。他有第一流的忍耐力、和第一流的淡然的表情。
還齡看著他突然非常專注地盯著他們這一個月才搭起來的草棚屋上的一根草芥,專注得似乎不知道身邊發生什麼事情,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放任那個瓷碗跌下來。
「啊?」她發出一聲詫異的聲音,走過去,做口型,「怎麼了?」
則寧視而不見,他仍是很努力地盯著前面,根本不看還齡的口型。
則寧?還齡走過去,輕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你——好嗎?」她以為他在想事情,想得那麼專心,「需要——我幫忙?」她基本上還是不輕易接近他的。
則寧淡淡一笑,他不敢分神看還齡的口型,「沒事。」
他為什麼不看她?還齡突然起了疑心,那一根草芥有什麼好看的?她一手把它拔了下來,回頭看則寧。
他的目光根本沒有移開,依舊死死盯著前面!
有問題!
還齡突然並起手掌,側掌向他肩上斬去。他一身武功,遇到了別人偷襲,應該會有反應的!「呼」一聲,她掌力帶起風聲,「啪」的一聲,乾淨利落地斬到了則寧肩上!而他只是被重重斬了一下,才回過頭來看她,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是什麼也沒說出來,就跌了下去。
則寧!還齡被這樣的變故驚得呆了,她那一掌下手並不是很重,他為什麼閃不了?她一掌斬中則寧肩頭,一觸即知,則寧的一身武功,已經毀了,甚至沒有殘餘的真氣可以抵禦她的斬勁!
「彭」一聲,則寧跌坐在地上,他並沒有昏過去,他的精神永遠勝得過變故,用力撐著地面,他想站起來,但是做不到,臉色變得非常蒼白。
「少爺!」還齡震驚之餘,脫口喊出了她最關切最親近的稱呼,只可惜,聽在別人耳中,那不過是她喊出來的兩個不同的單音,卻不知道是什麼!
她在叫「少爺」,則寧微微一點苦笑,他等到此刻,她才真心真意地叫出一聲少爺,但是——好像有一點——太遲了——他清楚自己在真氣散盡之後,似乎落下了病根,但是,他不知道會如此嚴重——嚴重得似乎不容許他擁有一點點幸福——近似幸福的感覺——
他苦苦等待的人,終於肯像從前那樣關心他,只可惜,他只能感覺到那一點點近似的幸福,等到了,卻是他自己無法擁有。
難道,他天生就是合適那一種近似幸福的感覺?就像他在娘的孤墳旁邊,在還齡溫暖他的手指的時候,他只能這樣,無限接近,卻不能擁有?
那蒼天,何必讓我看見,何必讓我遇見,何必——讓我動了心去努力,卻始終離我的指尖那麼若有若無的一點?
「少爺!」還齡跪了下來,一把扶住了他,「你是存心喜歡看我痛苦,是不是?」她一雙眼睛清晰得令人心痛,「你故意救我,故意愛我,故意補償我,故意對我好,故意的,你做什麼都是故意的!」她大叫一聲,「然後故意死在我面前嗎?」
則寧發不出聲音,因為體溫驟降,他依舊一雙明利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她,那眼睛像有太多太多話說。
「趙則寧,如果你是喜歡看我痛苦,那麼我告訴你,」還齡一字一字地道,她突然含淚叫了出來:「你贏了你得意了,我是痛苦,我一直在痛苦,我會恨我自己為什麼還是關心你,為什麼還是希望被你關心被你愛,然後看見你這樣,還是為你擔心為你害怕!你贏了,你開心了?得意了?」
她的眼淚又是奪眶而出,滑過面頰,像透明的水溢出了杯沿,「我已經說完了,你可以不要這樣,起來好不好?我輸了好不好?你起來,和我說話,你看我,我舌頭斷了都說話了,你說咧,不要這樣看我……」她的話只有則寧聽得懂,因為他瞭解口不能言的含糊,即使腦中劇痛,她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慢慢地,他依舊是則寧式地淡淡一笑。
「我——從來不希望任何人痛苦。」則寧淡淡一笑,居然淡淡地道:「我救你,不等於我愛你,更不等於我想補償你。我只是不希望你被處死而已,畢竟,是我逼得你離開王府,然後鋌而走險,行刺皇上。」
他只是——愧疚——
而並不是愛她?
還齡這——次不會再被騙了,她已經被他認真的眼神騙過很多很多次,這一次,她不會再相信他,「你騙我。」
還齡重複一遍,「你騙我,」她搖頭,很堅定地搖頭,「你愛不愛我,沒有人比我清楚,是嗎?」她雙手運勁,把則寧橫抱了起來,「相處了這麼久,我如果還不知道你愛我,我就不是人,是豬!」
她——竟然這樣堅定地相信,他愛她!
則寧驚異地看著她的眼神,她知道他在愛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她不肯承認,不肯承認,她害怕承認他愛她!
「不要再騙我說你不愛我,只是負疚了我,則寧,你不是那樣的人,你不是!」還齡突然非常狂亂地打斷他的話,「你沒有騙人天分,沒有!」她非常乾脆地一把摀住他的嘴,「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病了,他們可以救你!」
則寧的頭痛已經漸漸好轉,總是這樣痛一陣,就莫名好轉,而在頭痛的時候,會給他錯覺,是否會就此死去?
「還齡,不要!」他突然低叱了一聲,「不要去!」
還齡驟然停下腳步,「你早就知道他們在找你?」
則寧手肘一撞,撞向還齡的胸口檀中穴,他武功雖失,但是眼光尤在!這一撞,逼得還齡本能地鬆手後躍,「幹什麼?」
「不許去!」則寧這一回是非常鎮重地道。
「你明明知道他們在找你,你明明知道他們就在哪裡,你明明知道你去,你就可以換回你的榮華富貴,你的才華就可以發揮,你就能得回你的權勢地位,你為什麼不去?」還齡心中莫名震愕!
她知道大宋軍隊在找他!但是她不說,因為她心中有恨,不願他一朝之間又變回那個殘忍卑鄙的則寧,私心裡,她不願則寧離她而去,她是個矛盾又自私的女人,總之,她沒有說。在她心中,她終是向著大遼,因為她是在那裡長大的,她的感情在那裡,她知道則寧對趙炅的重要性,所以她不願他回去,她不希望他再一次攪入戰爭——他和她一樣,在某些方面是特別心軟的——尤其是——對於性命,不管是人命,還是其他。
但她不知道他竟然知道!他不懂契丹語言,所以雖然她不能說話,日常出去,還是她出外與人交流,交換物品,她不知道他怎麼可能知道?他知道,為什麼不走?因為,他愛她?他願意陪她一輩子在這裡?她不是傻子,他是一輩子嬌生慣養的人,如果可以不吃苦,他是不會待在這裡的!為了什麼?
「因為,他已經不是大宋朝位高權重的趙則寧,而是陣前叛逃、帶走欽命要犯的降將。」有人接口,「誅劍,你找的一個好男人,果然是有眼光!你雖然沒有殺了那皇帝,得回這一員大將,師傅絕對會原諒你的。」聽聲音,這人應該已經在他們身周停留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