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總是漆黑謐靜,只有微亮的星光在天際閃耀。
秦小萱站在窗前,聆聽微風吹過樹梢沙沙作響的聲音,像是竊竊私語的人們,她歎口氣搖搖頭,怪自己老改不掉胡思亂想的毛病。
「小萱,別站在那兒,天涼了,小心受寒。」
小萱轉頭道:「怎麼還沒睡?卡絲。」她關上窗,走到卡絲身邊,扶她坐在椅上。
「我還沒老到需要人扶。」卡絲拍拍小萱的手,拉她坐在身旁。
小萱莞爾道:「是。」她倒杯熱茶給卡絲。
卡絲今年大概六十歲了,秦小萱也不太肯定,因為卡絲從不透露自己的年齡,所以,她只能從外貌去揣測;卡絲是不服老的,因此,她從不允許小萱喊她奶奶或婆婆。
卡絲的頭髮已灰白,但她總是在頭上包個頭巾,所以露在外面的髮絲並不多,卡絲的臉上刻滿許多的皺紋,這使她看起來蒼老,但她的身體硬朗得很,小萱甚至想過,卡絲再活個十年也沒問題。
卡絲的家在西南,在她的雙頰上各有一道半月形的刺青,延伸至耳際,她的穿著也和中原人士不相同,她總穿著斜襟短衣,袖身寬大,下著紅黑相間的長裙,裙上掛著許多銀飾,她說銀飾象徽「光明」,所以,卡絲的飾品都是銀製的。
小萱是在八年前和爹娘到黔中一帶遊玩時遇見受傷的卡絲,他們照料卡絲直到她復元,而後卡絲就聲稱和他們一家人有緣,遂跟隨他們走遍大江南北,直到四年前他們才定居在洛陽城外。
小萱還記得卡絲當初說要跟著他們時,父母極力反對,因為他們不忍卡絲離鄉背井,但卡絲心意已決,並強調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更何況,她在家鄉也無親人;雙方僵持了許久,爹娘最後才被說服。
卡絲就像她的親一般,非常疼愛她,三年前爹娘相繼過世,若不是卡絲在她身旁,她可能熬不過去;小萱常想,是否卡絲知道爹娘會離她而去,所以才堅持留在他們身邊,以便照顧她。
卡絲是聰明且特別的,她的雙眼總是流露出智慧,小萱還記得有年夏天,卡絲警告她不許到河邊玩,她卻沒放在心上,若不是當時正好有人經過,她恐怕早溺斃了。
自此以後,小萱總認為卡絲可以占卜未來之事,但她從不承認,久而久之,小萱便不再問了。
「還在想明天進城的事?」卡絲慈愛地問。
「嗯。」小萱點頭,「明兒個你真的不和我一塊兒去?」明天她必須到洛陽一趟,將爹的信送到耿叔叔那兒。
卡絲微笑道:「只不過是去送個信,怎麼變得婆婆媽媽的?」
小萱皺皺鼻子,嘟囔道:「才不是呢!我老覺得好像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她這個晚上不知怎地,有些心神不寧。
「傻孩子。」卡絲拍拍她的手,雙眼間閃過一絲傷感,「送完信,到秦府看看吧!」
小萱撇嘴道:「我寧可不要。」既然秦家不承認爹娘,那她何必去自討沒趣。
二十九年前,秦祿為娶謝玲──小萱之母,不顧家中的反對,毅然地帶著謝玲私奔;這驚世駭俗的舉動,使秦家抬不起頭,秦家因而斷決了和秦祿的關係,就當秦家從沒有這個不肖子。
但秦祿曾私下回家過,想讓雙親見見妻子和女兒,卻被一口回絕。秦祿死前仍對此事念念不忘,雖然他不後悔和妻子私奔,但他仍希望女兒能被秦家接受,因此,他要小萱守完三年喪期後,回秦家一趟,他想再試試看,若仍是徒勞而返,那他也就不再強求了。
再者,秦祿對雙親總有愧疚,他沒盡到為人子之責任,因而希望女兒能代他盡孝,也算是他對雙親的補償。
「別忘了你親口答應你爹會盡力試試的。」卡絲提醒道。
小萱噘嘴道:「我只是生氣嘛!」
小萱知道爹娘還是很在意這件事,尤其是娘,她總認為自己罪孽深重,是她造爹和家人不合,而且遺憾的是,她未能替秦家生個壯丁,因她身子虛,不易受孕,就連小萱也是婚後十年才懷的,而生下小萱後,她就未能再生個一男半女。
但小萱知道爹不在意這事,他總說有小萱就心滿意足了;爹是疼她的,總說她是他的心肝寶貝。
卡絲瞭解的握著小萱的手,她知道小萱是個好孩子,只是脾氣直率,有任何的不滿,總顯露於外。
她幾乎是看著小萱長大的,看她從不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變成一個聰慧善良的姑娘;第一眼看見小萱時,她就知道神將她們繫在一起,神要她照顧小萱,於是,她離開故鄉,而她也從沒後悔過,因為小萱帶給她的歡樂,填補了她對家鄉的思念。
而如今,她必須離開了。
「卡絲知道你會做得很好,神會幫助你的。」卡絲慧黠的眼眸凝視著她,「生命的巨輪轉動了。」
小萱眨著雙眼,「什麼意思呢?卡絲。」她已很習慣卡絲常冒出一些奇怪的屯子。「不好嗎?」
「不,孩子。」她慈祥地笑著,「你只是會面臨些困難,不過別擔心,有人會幫助你的。」
「誰呢?」她蹙眉道。
「你的快樂。」卡絲笑道。
「快樂?」她偏頭想了一會兒。「不懂。」
「總會懂的。」卡絲拍拍她,「好了,睡吧!」
小萱放棄思考,反正卡絲的話總讓她一知半解,她扶起卡絲,卡絲卻怔怔地看著她。
「怎麼了?」小萱關心的問。
她歎口氣。「沒什麼,只是想家。」
「你要回去了?」小萱焦急地道:「我不要。」
「傻孩子,卡絲的靈魂在那兒,總有一天會回去的。」卡絲寵愛地摸摸她的臉。
「我知道,可是我……」小萱急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她曉得卡絲總有一天會回鄉,可是,她不想卡絲離開,她不想……
「別哭。」卡絲瞧見小萱眼中的淚水,抱著她安撫道:「只是說說而已。」但她自個兒的眼眶也濕了,這孩子教她割捨不下。
「等我辦完事,我和你一塊兒回去。」小萱說。她知道卡絲想念故鄉,家鄉有她的族,她熟悉的景物,她不必上街還得蒙著面紗,怕人看了刺青會害怕,她可以用家鄉的方言說話,而不用強迫自己說關中語言。
為了讓卡絲有家的感覺,小萱種了許多西南的花萱,只要是和卡絲說話,她就用苗族方言和卡絲溝通;方言是卡絲教她的,但小萱知道這些都不夠,因為人的心總是想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否則,爹也不會回洛陽定居。
卡絲放開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再說吧!去睡了。」
小萱想說些話,但終究還是沒說口,她走到側門,轉頭衝口而出道:「明天我送信到耿府後,我們就回西南,就這麼說定了。」她不等卡絲回答,就跑回自己的臥房。
卡絲緩緩地歎口氣,明天,也是她該離開的時候了。
◎ ◎ ◎
秋天的洛陽有些蕭瑟,微透著涼意,但卻是熱鬧的。
小萱有些不習慣地看著這繁榮的都城,這大街竟寬四十五米,兩旁都是商店林立,有客棧、茶樓、酒館、賭坊、米行,甚至是青樓;街上人群熙攘,令她好不自在,若不是父親的遺命,她壓根不想來這兒,她寧可待在城外偏僻的小屋。
小萱圓爭雙眼,訝異地看著街上婦女的穿著。她沒想到竟有人半露酥胸!原來卡絲說的是實情,這年頭姑娘都時興這麼穿,她本以為是卡絲瞎編的,因為在三年的守喪期間,她很少出門,而卡絲則每隔一段時間會來洛陽,一來是買些必需品,二來是卡絲有時可
布這兒遇見同鄉的人,這讓她很快樂。
小萱低頭看著淺藍短襦和靛色長裙將她包得密不通風,在這繁華的都城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城裡人的穿著十分艷麗、暴露,不過,她想她沒勇氣嘗試半露胸脯的衣飾,那感覺就像是光著身子,從小到大,她的衣服都是一個模樣,已習慣的東西是很難改變的。
另外,她還注意到城內奇特的人很多,有塞外的遊牧民族,有西南的曲人、吐番人,更有其它從唐之外來的異族人,最奇怪的是她經過公告欄時,竟發現官差在緝捕「採花大盜」,難道采個花也會被判刑?真是可怕!
她歎口氣,抱緊包袱,心想,再走一會兒耿府應該就到了,她記得八歲時去過耿府,待了近半個月,爹和耿叔叔年輕時在少林寺習武,並義結金蘭,兩人相差一歲;耿叔叔年時和當今皇上一起征代,算是大功臣,而父親生性飄泊,不問世事,就連和娘成親後,也帶著她四處遊玩。
小萱隱約記得耿叔叔的府邸很大,很漂亮,耿叔叔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印象中,她很討厭耿叔叔的二兒子,因為他老喜歡捉弄她,捏她的臉。小萱不自覺地揉著雙頰,直覺他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除了這些外,其它的她都記不清楚,大概是不好的事情,記得特別深,愈想遺忘就記得愈牢。
小萱又走了一會兒,再次向行人問路。爹只告訴她耿叔叔住在洛陽,要她進人洛陽再向人問路,一定會有人知道的;果然,她才一開口,就有人曉得,想必耿府滿有聲望的。
她彎進另一條大路,人就少了許多,這條道路兩旁宅邸的圍牆都很高,樹枝從牆內延伸到牆外,看不清裡頭是什麼情形。
她心想,這其中一戶應該就是耿府。她走了片刻才瞧見大門,這府邸可真大,屋簷下果真寫的是「耿府」,門口還站了兩個士兵,真氣派。
小萱回頭想看看斜對門住的是誰,只見扁額上寫著「李府」。哇!和聖上同姓,想必是皇親國戚吧!
「你是誰?」站在小萱右手邊的年輕士兵王麟問。他右手拿著長戟,身穿暗紅軍服,口氣不是很友善。
「請問耿將軍在嗎?」小萱和言悅色地道。
「不在。」王麟不耐煩地說。
小萱皺皺眉,這人的態度真差勁,像只亂咬人的狗,「請問將軍什麼時候回來?」她捺著性子問,沒想到耿叔叔竟然不在。
「不知道,沒事別礙在這兒。」王麟怒聲竟。他猜想,這姑娘鐵定是來攀親帶故的,應付這種人他最有經驗,幾乎二、三個月就會冒出幾個人想和耿府沾點關係,拿些錢財,不然,就是想謀個一官半職。
小萱蹙眉瞪著士兵。這人怎麼愈來愈無禮,都城的人都這般德行嗎?
她忍下脾氣,從包袱裡拿短劍,這是耿叔叔送給爹的,劍鞘上刻著耿忠羲三個字,父親臨終前將劍交給她,要她拿著信物去找耿叔叔。
「請問府中如今誰作主?可否將此劍交給他,他會見我的。」小萱走階梯,將劍遞給左邊的士兵,她才不想和剛才那位士兵再交談。
士兵葉敬允狐疑地看了看秦小萱。這抱劍相當精緻,劍還鑲了塊玉,葉敬允接過短刃,瞧見劍鞘上刻著將軍的名字,他立即張大雙眼,不知該說些什麼。
王麟忍不住好奇,「怎麼回事?」
「好像是將軍的字。」葉敬允也不太肯定,畢竟他只是個衛兵,無法確定真偽,他將短劍遞給王麟。
王麟端詳一會兒,懷疑道:「這不會是你自己刻上去的吧?」他不相信這看來寒傖的女子會擁有將軍的匕首。
小萱簡直快怒火攻心了,她受夠了這些自以為是、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她決定要回家。
「劍還我。」她咬牙道,並不斷提醒自己是有修養的人,不願與他們一般見識。
「你不說清楚就不還你,誰曉得你是不是打著將軍的名號,四處招搖撞騙。」王麟不屑地道。
小萱深吸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
「如果你再不還我,我就讓你去撞牆。」小萱慢怒道。短刃是爹留給她的遺物,她一定要拿回來。
兩人一聽哈哈大笑,還差點嗆到。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子竟如此吹蔖,真的是笑死人了。
因唐朝女子大多豐腴、圓潤,並認為如此才健康、美麗,可小萱卻身形瘦小,所以,他們才會以為她弱不禁風。
小萱被他們狂妄的笑聲惹毛了,一個箭步伸手奪刃,因事出突然,加上輕敵,兩名士兵完全沒有防備,等發現時,短劍已在小萱手中。
王麟立刻伸左手想奪回短刃。手中之物竟被一介女子拿走,若傳出去簡直等死人了。
小萱以左臂格開王麟,右掌迅速打上他的胸膛,王麟悶哼一聲,撞上身後的大門。
這時,大門正好開啟,有人正要從屋內出來,於是,王麟就跌入門內。
耿介一開門,就見有人跌了進來,他不由得聳高濃眉,立刻抓住王麟的領子讓他站穩,不然,王麟可能會栽個觔斗。
站在耿介身旁的耿桓挑眉道:「怎麼回事?」
這時,大門已開,耿桓看著門外的女子,那姑娘穿著一襲淺藍,身形瘦弱,好像營養不良,只有雙頰紅通通的,看起來生氣勃勃的。
小萱怒瞪著門內的人,根本不想同他們說話,或許他們也是那種勢利的人,於是她轉身就走。
耿介使個眼神給大弟,耿桓一晃眼就來到小萱身前,擋住她的去路;沒問清楚之前,他不會放她走的,沒有人可以在耿府撒野。
「讓開。」小萱怒聲道。難道她不想理他們都不行嗎?這群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耿桓揚起左眉,「脾氣還真火爆,小心嫁不出去。」他嘖嘖有聲地說,還一面搖頭。
「不勞你費心。」小萱不理他,繼續往前走,但他卻不讓路。
小萱惱怒地揚起右掌,擊向耿桓。
「女娃兒還有功夫。」耿桓笑道,左手為圓,化解她的攻勢。
小萱揚起左手的包袱向他揮去,右手成爪攻向他的手腕。
耿桓咧嘴道:「擒拿手,還不錯嘛!」他身子微斜地避開她的包袱,左手也成爪狀扣向她,和她使用同一招式。
小萱右手在他之上,扣住他的左腕,卻被他滑開,他由下往上反扣她的手臂,小萱一驚,立刻將包袱擊向他的臉,被抓的右手急忙戳向他的手腕內側。
耿桓不慌不忙地將頭一偏,左手用力一拉,她立即失去重心,踉蹌一下,但仍機警地揚起左腳,踢向他的膝蓋;耿桓右腳往後跨,左手往旁一扯,小萱一個顛簸,撞向他。
「拿下她的劍。」耿介出聲道。王麟已將來龍去脈告訴他,他倒要瞧瞧那把劍,還有這小姑娘來此的目的。
耿桓原本一直放在身後的右手立刻揚起,奪下小萱左手的劍和包袱。
「還我。」小萱叫道,左手打向他的胸膛,右手死命地想掙脫耿桓的掌握。
耿桓根本無動於衷地任她打,並將右手舉得高高的,「拿不到,拿不到。」他嘲笑道。
耿介走向耿桓,拿下耿桓手中的短劍,仔細地看著上頭刻的名字。
「還我。」小萱轉移目標,左手往耿介身上抓。
「別鬧。」耿桓只得連同她的左手一起扣住。「怎麼回事?大哥。」
耿介微蹙著眉,將劍遞到耿桓眼前,耿桓看了一下,隨即挑眉道:「阿爹的字。」聲音透露著無法置信,這小姑娘怎麼會有阿爹的東西?
原本死命掙扎的小萱,聽見這話便停止了動作,張大嘴看著耿桓,原來他是……她轉頭看看耿介,再瞧瞧耿桓,原來他們兩人是耿忠羲的兒子。
那麼,這個抓著她的傢伙就是愛捉弄別人的……
老天!她怎麼那麼倒霉。
這兩人的性情好像沒長進多少,大哥仍是一副冷冷、不太理睬人的樣子,而小弟仍舊喜歡冷嘲熱諷,兩人身形都很高大,哥哥穿著一襲褐色衣裳,臉形較方正,有稜有角,濃眉下的眼眸是黑色的,鼻樑挺直,嘴唇薄薄的抿成一直線,整個人看起來高大挺拔、很
有個性。
弟弟則較俊逸,穿著一身白,有著相同的濃眉和挺直的鼻樑,臉形較長,胴孔的淺棕色的,裡面透著「嘲諷」二字,雖然外表玉
樹臨風,但卻像個花花公子,真是令人討厭。
「你是誰?」耿介不帶感情的問。
「放開我。」小萱氣呼呼地踢耿桓一腳,雙手挨命想掙脫,臉孔已漲得通紅。「你這可惡的……」她幾乎沒罵過人,想不出該接什麼。
耿桓挑眉道:「舌頭被咬到了?」
「放開她。」耿介示意到,這兩人再鬧下去,不知要扯到何時。
耿桓這才鬆手。小萱揉揉手腕,拿回自個兒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封信,交給耿介,「請轉交耿叔叔。」
耿介看著信封上寫著──耿忠羲啟,覺得有些怪異,除了皇親國戚外,當今很少人敢直稱父親的名諱,多尊稱為耿將軍,可這信封上卻毫不避諱的寫下阿爹的名字,誰有這麼大的膽量?
耿桓也有相同的疑問,這小妮子為何叫爹耿叔叔?她到底誰?看來不像貴族,衣飾樸素無華,身子骨單薄,好像營養不良,個兒太矮,才到他胸膛,左瞧右看都不像有權勢之人。
不過,這小姑娘的脾氣倒挺率直的,雖不是傾城傾國的佳人,倒也清秀可愛,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鼻樑不高,嘴唇小巧,有讓人想捏一把的白嫩肌膚,而她烏黑的秀髮則散在肩後,不像現今婦女多將頭髮盤在腦後成髻。
「劍還我。」小萱伸出右手。
「進屋再說。」耿介自顧自的走回府邸,外頭不好問話,而他心中卻還有許多疑問。
「喂!」小萱追上去想奪回劍。這些人是強盜還是土匪?怎麼拿了別人的東西都不還。
耿桓走在小萱左邊,右掌打一下她揚起的左手。她竟想偷襲大哥,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安份點。」
「你……」她氣呼呼地瞪著他,並踹他一腳,「臭無賴。」
「這句用過了。」他取笑過。她的臉紅通通的,耿桓不由自主地舉起右手,未加思索地捏一下她的臉。哇!觸感真好!於是,他忍不住又擰了一下。
「你……」小萱打掉他的手,撫著臉頰,「你怎麼老愛捏我的臉。」她又踢他一腳。
她的話讓他揚起左眉,「我只捏你一次,你昏頭了是不是?」他很想再擰一次,她的臉好軟,真好玩。
他們三人一同跨入大門,留下錯愕的兩名士兵站在門口,過了一會兒才回神關上大門。
「小時候我在這兒住過,那時你就老愛捏我的臉。」小萱忿聲道,這人真是沒長進。
她看著巨大的前院,兩旁種滿了樹,還有個小瀑布的水泡,池的旁邊堆滿了巨石,幾棵柳樹在水邊,潺潺流水聽了很舒服。
耿介回頭看了她一眼,眉峰微蹙;耿桓則是挑高雙眉,努力回想。
小萱下巴抬得高高的,睥睨地看他一眼,還「哼!」一聲,這人記憶真差,做過的壞事卻想不起來。
耿桓立刻回她一記,捏她的臉頰,她反手打他,「很痛耶!」
「我想起來了。」耿桓恍然大悟,這捏有助於喚醒沉封的記憶,「我記得有個小女孩老是氣鼓鼓的。」他仔細打量她。
「十年前。」耿介補充道,他的記性向來不弱。
當年他十八,耿桓十六,他隱約記得爹的拜把兄弟曾在府中住過,可是後來卻沒再見過,難怪信封上直稱爹的名字。
耿桓一經提醒也想起來了,「你叫小萱,對吧?」他笑著看她仍在生氣,「別氣了,很難看的。」
「哼!」小萱撇過頭不看他,假裝專心地看著四周的景物。
耿府佔地寬廣,是典型的四合院,前堂除了大廳外,就是廂房,最兩側的房間是門房和管家所住,前堂兩側有東、西廂房,與中堂圍成一庭院,庭園內有許多曲廊、花榭、涼亭、假山、拱門和池水,東廂房是耿忠羲及其妻子殷如平的臥房、書房,西廂房則是客
房。
中堂是耿介的地盤,樓上是財庫,中堂後又有左右兩列廂房和後堂圍成一個園子,園內有許多奇異的花鳥,並種植果樹;左列廂房是耿桓的臥室、書房和練功房,右列廂房則是耿雲的閨房。後堂仍有兩側廂房,是僕人、廚師、士丘居住之所,後院則有馬廄,也伺養獵狗和家禽。
三人沿著鋪有碎石的小徑走上階梯,走入大廳,大廳兩旁各擺了六張高背椅,每兩把椅子中央都有一張小桌子,椅背和桌面都覆著紅色綢緞,大廳還擺個折迭式屏風,屏上是山水畫,遮住了屏後通往廂房的小拱門。
屏風前有個坐榻,榻床鋪著棕色的羅布,兩面牆則掛著許多字畫,看起來很有書香味,完全不像武將之家。
小萱左右張望,看了一會兒,沒見到半個僕人,不曉得躲到哪兒去了。
「短劍可以還我了吧!」小萱問耿介。
他把劍給她,「爹到相府去,應該快回來了,你等會兒。」
她搖頭。「不用了,我只是送個信而已。」她將短刃放回包袱,轉身卻走。
耿桓抓住她的右手,「你得待在這兒。」他說
若是阿爹回來,沒見著小萱,一定會大發雷霆的,誰知道她這一走會到哪兒去?
「放開啦!」她喊,臉孔漲紅,她不嘉人家隨便抓她,尤其是男子。
「你留下她,我去找仲傑。」耿介可不想在這兒和小萱大眼瞪小眼,他還有事要辦,原本他和大弟要去找韋仲傑,卻碰上小萱,因此而耽擱了。
「大哥,你太狡猾了吧?把這小矮人留給我!」耿桓抗議。
小萱倒抽一口氣,咬牙道:「誰是小矮人?」她踢他,要他收回這句話。
耿介將信放在几上,幸災樂禍地看了耿桓一眼,「好好招待客人。」說完即走出大廳。
「你再踢我就不客氣了。」耿桓警告地說,他已經被踢得不耐煩,而且袍子都髒了。
「我才不怕你,你這個大無賴。收回那句話!」她最痛恨人家說她矮。
「你的詞彙少得可憐,罵來罵去都是同一句。」他搖頭道,將她亂打人的雙手扣在他左掌中。
「你……你……」她氣得拚命想些罵人的話,「大……臭蟲。」她一邊死命踹他,一邊想掙脫他的桎梏。
他突然捏住她的鼻子,「別踢。」
她甩頭,「放開我。」她叫道,鼻子被他捏得好痛。
他笑得好開心。「你的聲音怪裡怪氣的。」
她搖得更用力了,「放開。」
「你不踢,我就放手。」他說。
雖然她很生氣,但為了顧及她的鼻子,她還是停止踢他;耿桓這才放手,「你要收回那句話。」她固執地道。
「什麼話?」
「你罵我小矮人。」她怒道,愈想愈氣。她只不過是送個信,就受這麼多窩囊氣,早知道就不來了。
他一聽,莞爾道:「你本來就很矮,難不成說你高得像巨人,你就比較高興?」
小萱倒抽一口氣,用力踩上他的腳拚命踏,死命踹,這個可惡的無賴臭蟲。
耿桓立刻捏她的臉,而且雙手各捏一邊,還一面大笑。她的樣子好滑稽,五官全走了樣,老天!他笑得肚子好痛。
「放手──」她的聲音變調了,聽起來像「ㄏㄨㄤˋ」手,耿桓笑得差點岔了氣。
「你還笑!」她捶他,踢他,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也是一直捏她,而且不放手,結果回家後,她的臉腫了好久,她恨死他了。
「哈!哈!哈!」他愈笑愈大聲。
「二哥,你在幹嘛?」耿雲叫道。
她有事要出門,還沒進大廳,就聽到二哥的笑聲,一進來,就發現他在欺侮一名女子,還捏人家的臉頰。
「阿雲。」耿桓笑著看小妹,「她的臉好好玩,像麵團似的。」
耿雲皺眉道:「二哥,你還不放手,人家都快哭了。」
耿桓這才瞧見小萱眼中水氣迷濛,他連忙鬆手,「很痛嗎?」他問。應該不會吧!他沒用什麼力,只是覺得在十年後見到小萱,很有親切感,而她又這麼好捉弄,他才和她鬧著玩。
小萱瞪著他,揉著雙頰,不需要他貓哭耗子假慈悲。
「她是誰?」耿雲走向耿桓。
「她叫秦小萱,是爹結拜大哥的女兒。」他轉向小萱,介紹道:「這是阿雲,我妹妹。」
小萱微笑的看著耿雲,她記得阿雲,小她一歲,如今是個標緻的姑娘,比她高半個頭,體態較豐腴,上衣罩著紅炒,裡頭只有一件肚兜,酥胸半露,胸下繫著紅腰帶,下半身是一襲半黃百鳥裙,發上盤著墜馬髻。
小萱不得不佩服她大膽的穿著,穿這麼少出去不怕著涼嗎?現在已入秋,外頭好冷。
耿雲也微笑回禮,「我沒見過你。」
「十年前小萱來家中住過,你還小,可能忘了。」耿桓解釋,他看了小妹一眼,蹙眉道:「你要出去?」
「嗯,去找李蕙。」耿雲道。李蕙是平昌王的女兒,就住在對面,她常去李府玩。
「去換件衣服。」耿桓命令,「你賣肉呀!穿這麼少。」
「你管人家。」耿雲雙手叉腰,「現在都時興這麼穿。」她就知道若遇大哥、二哥,絕不可能讓她穿這樣出去,所以,她才故意等他們兩人出門後才走出來,沒想到還是碰二哥,真倒霉。
「去換,否則別出門。」他的話沒有轉圜的餘地。
「就在對面而已。」耿雲咕噥著。
耿桓搖頭。「不換就別出門。」
「哼!」耿雲做個鬼臉,她知道二哥是認真的,不過,真是掃興。她轉向小萱道:「等會兒一塊去好不好?」耿雲喜歡交朋友,所以對人總是很熱絡。
「不,我就要走了,謝謝你的好意。」小萱道。她才不想待在這兒,而且,卡絲還在等她呢!
「你住哪兒?為何不多待幾天?難得來一次嘛!」耿雲熱心地道。
「我住郊外,在城裡不習慣,而且,我還有事。」小萱回答。
「那到我房裡好不好?」耿雲握著小萱的手。
「你不是要出門?」耿桓聳眉道。他還想再捏小萱幾下,她的臉好好玩。
「我才不會留小萱在這兒被你欺侮呢!」耿雲仗義執言,對二哥的心思,她怎麼會不瞭解。
小萱揚起下巴,氣憤地看了耿桓一眼,經耿雲一提,她又想起方纔他捏她的臉,「我和你一塊兒去,阿雲。」
「走吧!」耿雲抓著小萱的手,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對二哥道:「你知不知道阿爹到陸伯伯那兒是為了什麼事?」
耿桓彎身拍掉袍上方才被小萱踢髒的地方,他不經心道:「商量國事。」
耿雲邪邪的一笑,「才不是,爹娘是去說親事的。」
「親事?什麼親事?」耿桓的注意力集中了。
耿雲慢慢說道:「你和大哥的婚事啊!」
耿桓愣了一下。
耿雲趕緊拉著小萱離開大廳,哈!哈!這回大哥、二哥躲不掉了。
耿桓站在原地,想著小妹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 ◎ ◎
小萱在耿雲的房裡待了一個多時辰耿忠羲才回府。
在這段期間,小萱和耿雲天南地北地聊著,不過,大部分都是耿雲在說話。
耿雲的閨房很大,入內後有一小廳,廳中有一圓桌,桌面鋪著上好的絲布,並擺了許小盤子,盤內都是點心;過了小拱門後,地上鋪著暗紅色地毯,床上也是紅色的帳幔罩著,床前有個屏風,床頭有化妝櫃抵著窗扉,櫃上有許多胭脂,另一側則擺了許多矮櫃。
「啊!你爹去世了?」耿雲瞪大雙眼,隨即不知所措的說:「真抱歉,我不曉得。」
「沒關係,已經過世三年了。」小萱道,她已從最初的傷痛,慢慢回復。
就如卡絲所說,人生在世,難免生老病死,她已能釋懷,只是想到仍不免感歎。
「三年,這麼說,你已服完喪期。」見小萱點頭後,耿雲又道:「你一個人如何──」
「還有卡絲。」小萱解釋,在她心中,卡絲已是她的親人。
「卡絲?好奇怪的名字!她怎麼沒和你一塊兒來?」耿雲塊糖塞進嘴裡,遞塊雪花糕給小萱。
她搖頭。「我吃不下了。」小萱佩服地看著耿雲不斷地把甜點塞進嘴裡,從她們進門到現在,耿雲的嘴巴都沒停過。
「你食量這麼小,難怪瘦巴巴的。」耿雲嘖嘖有聲地道,她喝口茶順順喉嚨。
小萱皺皺眉頭,心想,她才不瘦哩!
「你在這兒多住幾天好不好?」耿雲問。
「不行,卡絲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她憂心道。午後出門時,她總覺得卡絲怪怪的,好像有事瞞著她,可是她又看不出哪裡不對。
「接她一塊兒來就好了,你在這兒多住幾天,陪陪我嘛!從小到大我就兩個哥,沒姊妹,府裡又沒人陪我玩,所以才老往外跑,你就留下嘛!」耿雲搖著小萱的手,撒嬌道。
「你不是常去李府嗎?」小萱問。
「我和蕙兒常玩在一起,可是──」她皺皺鼻子,「有時她太任性了,讓人受不了,她不像你,一點架子也沒有。」她偏頭想了一會兒,「喂!我好像有點印象了,小時候好像真的見過你,難怪對你有種親切感。
小萱微笑。「我也有些印象,可是畢竟太小了,記憶有些模糊。」她隨即氣憤道:「倒是你二哥,忘都忘不掉。」她不自覺地揉著
雙頰。
耿雲莞爾道:「別理二哥,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習慣就好。」
小萱差點不屑地「哼」出聲,她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止住的,「我才不想習慣他。」她頭一偏,咕噥道。
耿雲開心地笑聲,手掩出唇邊,「你可是第一個討厭二哥的,其它姑娘可喜歡得緊,二哥在她們眼中可是風流倜儻。」
小萱差點嘔吐出來,「那些姑娘不是瞎子就是瘋子。」她下結論。
耿雲咯咯笑個不停,「才不是呢!她們大多是青樓的姑娘,不過,大戶人家的女兒也喜歡他;你不要這麼生氣嘛!二哥只不過捏你幾下,用不著像與他有深仇大恨似的。」耿雲忙喝茶止笑。
「只要他以後不再犯,我可以大人不記小人過。」小萱大方地道,她頓了一下,問道:「青樓是那種很多漂亮姑娘,然後很多男人……喜歡去……嗯……買快樂的地方?」她曾聽卡絲提過。
「對。」耿雲又笑了,「你幹嘛迂迴的說那麼久?」
唐朝在政治、經濟、文化都很發達,姑業也達到一個相當鼎盛的時期,官吏甚或百姓狎妓,可說是司空見慣,有些還會被視為風流韻事,傳為美談。
小萱皺皺鼻子,「真噁心,卡絲說常去會得病的。」
「什麼病?」耿雲好奇地道。
小萱偏頭想了很久,「我忘了,不過,會死人的。」她正經道。
「真的?」耿雲緊張道,「那怎麼辦?」
死了最好,小萱差點衝口而出,但她趕緊捏自己的大眼一下,暗忖,可不能忘形了,禍害通常都是「遺千年」。
「先問他有沒有病,」小萱正經地道,「卡絲好像會醫。」
「真的?」耿拍拍胸口,「那就好,雖然二哥有時很討人厭,可是,他是個好哥哥。」她頓了一下,大喊一聲,「完了,大哥有時也會去。」
耿府就沒有正常一點的男人嗎?小萱噁心地想。
「我見到大哥時,順便問問。」耿雲打定主意道。
小萱喝口茶,準備換個話題,她小心地打探道:「你們和洛陽大戶人家交情都不錯?」
「是啊!」耿雲頓了一下又道:「只有少數例外。」
「怎麼會?」她問。
「我也不曉得,反正有人就是霸氣重,自以為了不起,不然,就是和爹的政治理念不同。」耿雲聳肩道。
「秦府呢?」瞧見耿雲疑惑的模樣,小萱連忙道:「我進城的時候,看到一座宅院,所以有些印象。」她不認為現在透露和秦家的關係有任何益處,畢竟她不見得會回去,她想和卡絲一塊兒到西南。
「我們和秦府沒啥往來。」耿雲伸個懶腰,拍拍肚子,「好脹。」
「為什麼沒往來?」
「爹說秦府是文官,不屑和咱們武將往來。」耿雲托著腮幫子,眨眨眼道:「小萱,你的頭髮很好看,黑溜溜的。」她伸手摸摸小萱的頭髮,真柔軟。
「噢!」小萱愣了一下,「謝謝。」
「為什麼不盤起來?」
「我的頭髮太細太軟,無法固定,會塌下來。」小萱微笑道。她想起有一次娘想幫她盤個芙蓉髻,但頭髮卻老是不聽話的垮下來,娘還為此懊惱很久。
「是嗎?改天我也要試試。」耿雲將此視為一項挑戰,因此非常熱心。
小萱只是微笑,沒有答腔。
「小姐,老爺回來了,要您帶秦姑娘到大廳。」婢女在門外稟報。
「我知道了。」耿雲回答,她轉向小萱道:「我先到內室換個衣裳,若讓爹瞧見我穿這樣,他會生氣的。」她指著透明的薄紗。
「好。」小萱應道。
她心想,解決這件事後,就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