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姑娘務必賞臉。」狄聽風護送風戀棠上山揀草藥,打道回府,回途總算鼓起勇氣將王府慶賀中秋,將夜宴賓客的事支支吾吾說完,馬車適巧抵達清雅的石屋。
風戀棠將裝滿草藥的籃子遞給怯怯伸手想扶它的心王爺,逕自下馬車。
「雲兒的氣色好多了……」尾隨在佳人身後,斷斷續續、有一下沒一下聊著,從上山到回程的一路上全是他一人在唱獨腳戲,掙扎到末了清朗的聲音漸趨無力。
風戀棠領頭兀自走著,聽到身後那聲莫可奈何的微歎,不自覺淡出莞爾笑意。
一個為了奪得江山杜櫸,殺人如麻的殘暴父親,竟能生出狄聽風如此淳善的兒子。他是王府唯一能博得下人一致好評的小王爺,無論待誰一律是溫和謙恭,不給臉色看。
人府至今,她天天給這位巧立名目到石屋打轉的小王爺冷臉看,他非但不以為牢,狼狙碰了一鼻子灰離去後,隔日再來糾纏必定又是一張靦靦卻充滿勇氣的笑臉。
撇開笨拙不談……他不屈不撓的毅力倒有些令人刮目相看。
狄聽風昨天不知從何處探得她要上山採草藥的事,傻不愣登的他沒事前徵求她的同意,一大早擅自駕了輛輕巧的馬車候在林子裡,待地出現,他的衣衫已被霜露浸透。她明瞭小王爺之所以親自駕車,不帶半個隨從,泰半是為了取悅她。
並不是她對狄聽風生出任何好感,才坐上他駕的馬車,而是她不願徒勞無功。他若會退縮今天使不會等在追裡了,狄聽風的執著委實不輸給她。
「那個……明兒個……」前方不為所動的纖影大大削減狄聽風貯備好一整夜的信心,納鈉不成語,他如同前幾日一樣挫敗一歎,腦袋無力垂下,越休怠她,心情越不能夠自在,唉,好煩惱,
「你到底想說什麼?」風戀棠冷然回身,卻與低頭沮喪不已的大個子撞個滿懷。
重重的仰跌在地,支住身子的雙肘一陣發麻,風戀棠猿起眉眼,冷然自持地仰視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他正驚慌失措,簡百不知如何是好。
男女授受不規!古老的禮教生根在狄聽風的腦海,他臉紅心跳地急急躍起,幾乎無地自容。慘了!看見翻倒在地的籃子空空如也,草藥散落一地,狄聽風慌得更無助。
飛快蹲下身,他邊撿邊懊惱自責,「我……我……對不住。」
「我真有那麼可怕嗎?」他竟嚇成那般!風戀棠幽幽暗歎,雙麻的手一時便不上力,索性給他喘氣的空間,安坐著等麻意褪去。狄聽風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像是一口氣憨在胸口吐不出來。
「不是的。」狄聽風慌忙看向她大聲否認,「你長得很美。」音量驟減,赫然的眼睛不自在地急急瞥下。
風戀棠一怔,冷漠的眸光搖曳了下,輕聲道:「謝謝。」
「呃?」狄聽風受寵若驚。
「不必太驚訝,我識字,這兩個字的含意我不至於弄錯。」她淡然輕語。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這個……」
顯然她所說的每句話,緊張兮兮的心王爺全當了真。風戀棠莫可奈何地瞥一眼期期艾艾解釋個不休的小王爺,起身輕拍沾了塵土的裙擺,自動接下撿拾草藥的工作。
在她面前,他好像不滿十歲的稚童,末竟的解釋隨著她冷漠地背過身去消散在煙霧間。一碰到風戀棠就沒轍,狄聽風深感挫折,像縷遊魂隨她轉來轉去,卻不敢再貿然幫忙。以他目前的情況,還是不要幫忙比較好,免得越幫越惹人煩。
「將籃子給我。」收拾完所有草藥,她回身朝沮喪萬分的人伸出手。
他為何這般笨拙呀?狄聽風自艾自憐,依言遞出籃子,不小心碰到它的手。仿若讓烈火燙著,他臉色更紅,直覺地鬆開手,風戀棠微瞠眸子愣看落空的手,以及地面的籃子和四散的草藥。
他真的不是普通的笨手笨腳,她搖頭暗歎,認命了。
差點淌出淚的狄聽風,心急的拉住風戀棠,「你別撿,我來就好。」
充滿懊喪的聲音低嗄得今人同情,風戀棠忍不住莞爾一笑,看呆了狄聽風,他總算明白何謂「回眸一笑百媚生」。
有他差點跌倒,她淡淡叮嚀道:「別慌,這些草藥不會展翅飛走的。」
她在打笑話!伙聽風愣得更凶。
「哥,你在做什麼?」從板道深處快樂奔來的郡主,遠遠地斥喝兄長,陪在她身側的是提頭在守護主子的貼身丫鬢。
「沒做什麼呀。」猶愣在風戀棠美麗的容顏裡,品味方纔那朵令全天下女子黯然失色的笑熔,狄轉風呆呆地完全忘了放開情急之下扣住的皓腕,風戀棠來不及介意,看不過眼的狄觀雲已先她一步仗義執古了。
「還說沒有,快放開戀棠!」說也奇怪,刁蠻成性的嬌嬌女居然對救命恩人一見如故,也不管風戀棠待她始終如一的冷漠……一得空總喜歡往石屋跑。
「哦……」回神驚見自己逾禮的舉措,好不容易鎮定一些的狄聽風又手足無措漲紅臉。「對不起,對不起……」說著,屈身想撿草藥,風戀棠無奈的制止他,沒時間為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耗掉大半生。
「我自己來。」上天,她怕了狄聽風。
狄觀雲氣在臉上,實則喜在心底,老早看出她溫良的大哥動了凡心,偏偏他靈光的腦子老在緊要關頭凝結,好比現在。
天可見憐,瞧他愣頭愣腦的蠢德行,真是呆哦!
「戀棠,夜宴要開始了,你快去淨身,這兒讓翠兒收拾就好。」話一說完,那召喚翠兒的丫鬢不敢怠慢,趕緊上前搶奪籃子。風戀棠偏身不肯交出籃子,黃衣丫鬢以淚光榴動的眼哀求她高抬貴手,風戀棠煩憎地留下籃子,起身想進屋。
「對,快進屋換件美麗的衣棠,你這件髒了。別擔心這裹了,翠兒會打點好一切。」熱絡的勾著風戀棠往屋內去,狄觀雲與化成石頭的狄聽風擦身而過時,憤怒的推他一把,使眼色讓呆愣的人跟著進來。「今天爹爹特地從京城請來許多有名的雜耍和舞姬,還有投壺和單手擊劍比試,很有趣喲。本來我要一展身手讓你看看我的鞦韆蕩得多好,都是氣人的爹啦!無端取消這項比試,說什麼我的身子太虛弱,不准我胡思亂想,其討厭。」她嘟起嘴,俏生生的小臉在湯藥調理下重現嬌俏的嫣紅光澤。
「雲兒,不許胡說!」狄聽風微攏眉。
「嘖,假正經,你只有在訓我的時候,口舌才會恢復正常。那好吧!誰讓我就你一個親哥哥,看在你平日疼我的份上,我不與你一般計較。」她奴腰,恩賜地揚高下巴,臉紅的狄聽風破妹妹欺壓得死死的,哭笑不得。
必須再待上二十來天,才能將狄觀雲體內的奇毒完全清除,她能夠忍耐,只要這封兄妹別再無時無刻繞著她轉。
風戀棠煩躁極了,她不妥任何形式的情感在她面前呈現。狄聽風對她的情淒,她不一回應,也就感覺不到,但眼前的手足情太深太濃,揪痛她空貧的心。假若他們不肯放過她,苦苦相纏,沒得選擇時她會提前取了池弄波的性命,以求早些離開。
上京遊玩的池弄波在昨日返抵王府,看到地出現在府裡只一陣愕然,其如歡休所料,她並沒拆穿她的身份。
因為多事的歡休,無辜的狄觀雲成為代罪恙羊,連累她不得不暫將殺池弄波的事擱下,專心醫治狄觀雲。她沒有歡休那種硬心腸,無法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也怕孤行太久,與歡休一樣淪人萬劫不復的地獄之中,顛倒了是非黑白,最後連自己是誰恐怕也不知道了。
前方低低傳來一陣樂音,振奮了狄觀雲,她眼睛一亮,「戀棠,聽到聲音了沒?」她讓爹親自去押歡休來,他一定來了!推走狄聽風,她漫行邊交代,「快點換衣袋,我和哥哥先去大廳等你,你一定要來哦!」
歡休?風戀棠鑽起眉心,推衝向外望。
柳綻雪的命是她以今夜的陪寢換來的。她無恙吧!風家人不敢或忘的牽念。
※ ※ ※
仙樂飄飄的臨波城,一人夜即被沸雜的人聲交織成繁華的不夜城,處處洋溢著團圓的辛福與溫馨,通常這樣的喧囂會持續到夜盡天曉。
系滿綵帶的檯子備滿應時的各式水果,美酒佳餚是富貴人家獨有的賞月風情,尋常百姓亦有苦中作樂的雅興,爭相上大街新漆的酒肆登高望遠,淺酌新釀出的好酒。能否覷得嫦娥的美貌無關緊要,吳剛與玉兔也有他們不為人知的辛苦面,不過那些都不重要,快活的是分散在四方的家人紛紛回巢。
風戀棠蹈蹈獨行於笑語紛揚的街頭,耳邊呼嘯著林立在街巷兩旁的小販吆喝聲,被遺棄在歡樂之外。滾滾的討價還價聲儼然是活絡人情的尋常方式,買賣能否成交貴乎誠意,銀兩減去多少不打緊,只要雙方開心就好。
但,賣出這一夜她開心嗎?與歡休的約定算是交易肥!想起墜湖那一夜歡休殘忍的言語與面容,她心有餘悸。
不能毀諾就拖吧!能拖多晚就多晚,先前被擊垮一角的心牆先填補好,蓄足勇氣再去面對那個深沉的男子。她承認自己越來越膽小,面對歡休這樣的男人,沒有人能夠勇敢,她已經夠堅強了。
沿街的燈火照天,熏香陣陣的河畔人來人往,小孩的追逐嬉戲聲不比大人行酒令的喧嘩聲輕多少,滾沸的槽雜聲響徹夜空,不留一方清淨,她只覺得好吵。
「小姐。」因謹慎而壓低的厚嗓,衝破人陣遙遙傳來。
全憑百覺,她知道這記叫喚因她而起。風戀棠左右張望,清楚看見從河岸彼端行經拱橋,閃身走來的組礦男子。竟是柴遙。
二話不說轉身朝銜尾走去,擇得一處僻靜的破廟轉進,風戀棠知道他跟了來。
「什麼事?」她沒費事回身,緊盯著破敗的佛像冷然道。
「綻雪小姐堅持讓我來告訴小姐,她安然無恙,請小姐寬心。」喜怒不形於色的柴遙,一五一十地遵照主子的吩咐說出。
「嗯。」由於行踩已洩漏,愁情連夜帶走綻雪,臨行之際,那個冷血不下於歡休的美麗男子淡淡的向她道謝。愁情想知道歡休交出解藥的用意,卻不問她,僅以犀利的眼神壓迫她許久,看得她背脊打起冷戰,方堅決的告訴她歡休的事他會解決!
解決?她與柳綻雪橋歸橋,路歸路,生命不再交錯,愁情要如何解決和歡休之間的恩怨一概與地無關呀!風戀棠冷笑。
「綻雪小姐目前……」
「別說了,我不想知道她的下落。」她微繃下巴,生冷的打斷他的話。
與臨行前柳綻雪的殷殷叮囑一比,風戀棠的冷漠或許寒透人心,但習於用心觀察人的柴遙卻奇異的淡出一抹讚賞的微笑。風戀棠的用心他明白,這裹是狄紹重的腳下,隔牆有耳,她寧願斷了綻雪小姐的音訊,給她個安寧的生活。
風戀棠以它的方式在保護綻雪小姐,誠如向大姊所說,她是個面冷心善的姑娘家,雖恨綻雪小姐,卻不能棄她於不顧。
風聲鶴唳的江湖因緝殺愁情的萬兩黃金鬧翻天,挾情義自重的豪俠志士,十分可笑的打著鋤奸鏟惡旗幟,群起追之。
「這是她讓我交給你的。」柴遙走近她,將一個巴掌大的彩陶娃娃塞給她。「我想我不必問你隨不隨我回去,但請保重,這一別也許後會無期了。」她可能不曉得歡休跟在她後頭大半天,剛剛才被一名黑衣人引走。
這是小時候娘買給她的唯一件禮物,她因妒恨娘對綻雪太好,賭氣將它丟到山溝裡,沒想到綻雪會拾回它……一股酸氣湧上喉間,風戀棠含淚癡望著掌中袖彩斑駁的古樸娃娃。
「柴遙……」她瘠聲低喚,拍下發上的白玉釵,任一頭映著月光的緞發披散下來,背身遞出。「幫我拿給綻雪,說我……祝她與愁情白頭到老。」感覺到玉釵被接走,風戀棠緊緊握著彩陶娃娃,心坎忽然感到無比輕鬆。
多年的間隙慢慢填補,總有一天會填平。柴遙冒著生命危險來采整她,必定是綻雪片苦哀求所致,她真的很喜歡多管閒事,也很聒噪。風戀棠破涕為笑。
破廟後方突然響起輕微的打鬥聲,驚擾了風戀棠。
柴遙!她急急往後面奔去,立在殘破的四合院中央,仰頭往屋脊望去,驚見兩通分著黑夜與紫衣的身影,疾厲如風地教度交手、錯開。
兩人的身手太快,縱然是燦亮的圓月也照不出他們的面容,但風戀棠已知柴遙不在其中。柴遙身著潔然的白衣。
黑夜蒙面人以不凡的身手在趕起落落間擊出數十道致命的掌風,劫掠如火,而旗鼓相當又彷彿更勝一籌的紫衣人不動如山,一徑守成。觀看片刻,風戀棠已在心中定出勝負。
游刃有餘的紫衣人分明有十成十的把握取對方性命,卻不動手,像要耗去對方的氣力,他無論動靜間都有份從容的冷傲,相形之下,掌風疾厲的黑衣人乍看頻頻出手,狀似搶去紫衣人還手的機會,實則落居下風。
兩人都發現她的存在,卻沒人理她,似乎不想將私人恩怨擴及到他人身上。這才是真正的比試,風戀棠為兩人罕見的稀世武功讚歎。
她發現黑衣人出掌的速度加快了。猶似意識到自身的危境,紫衣人不再只守不攻,像陣輕煙般高高掠起,柔掌一揮,隔空擊中黑衣人數掌。
紫衣人是歡休!她一看清楚那張英俊的臉孔即掉頭想離去,一眨眼,歡休已勁捷的翻落在她身側,拉住她。
「悲霄活不過今晚了。」他冷淡的揉揉風戀棠發愣的臉頰,俊臉上生了當掛的笑意。「可惜了這等良辰美景他無福消受。」悲霄是好漢,所以他不用毒,讓他痛快死去。
那名負傷而去的黑衣人竟是悲雪?風戀棠震驚的刷白臉色。她不懂,江湖上極負盛名約三位殺手竟然自相殘殺。
「你的髮釵呢?」用手梳理地散亂的秀髮似乎已成習慣,他漾出笑容。
「他蒙了面,你何以知道它是悲雪?」討厭他動手動腳,風戀棠拿出白絹,隨意將頭髮兜攏縮成一來了事。
「很簡單,你隨我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開始不正經。
風戀棠揮開他流連在耳畔的手,怨聲質問:「為什麼你非置他於死地?」他非得一次次在她面前揭示它的殘忍嗎?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身為死士沒有這種覺悟,下場會很悲哀。為求生存,誰都會豁出命以保全自己。我不喜歡殺人,更不想死,血的味道並不好聞,那極濃稠的腥擅是所有的味道裹最難聞的,我一樣不能忍受呀!戀棠。」他雲淡風清的描氣沒半點無奈,大一又纏進她發間。「難道你希望中掌的人是我?」他靜靜的問。
風戀棠面色灰敗,不得不承認剛才那場驚天動地的廝殺,極端震愕她,她壓根不願去想歡休可能絕命。不過片刻前,她還在心底決定愁情與歡休之間的恩怨與地無關,但想是一回事,真正看到了,她卻無法忍受。
「你會殺愁情嗎?」她僵著聲音,迴避問題,掌心的彩陶娃娃不知不覺握得死緊。
「不會。」歡休的注意力被她手上的東西引去。
歡休一言九鼎,不屑騙人,相當任性妄為,但是八王爺容得了他放肆嗎?
「為什麼?」她半倍半疑。
「你很喜歡問我為什麼。」他悶笑一聲。
「你可以不答。」
「別人我是可以不答,唯獨你不行。」
她不會再問他為什麼了,因為問題的本身太惱人,答案出自他日絕對淫穢,難以人耳。
他矮下身子,將俊雅的臉龐強映入她眼撞裡,狂傲的笑道:「因為,我殺人有不過二的原則,到日前為止他是我唯一首次殺不死的人。算他命大,有你救他一條命。」
他又將所有的事情往她身上兜?盛怒之下風戀棠猛地退後三步,不暇思索的奮力將彩陶娃娃擲向他刺目的笑臉,娃娃才脫手,她猛然思及自己去了什麼,驚叫著上前,絕望的伸長手亟欲免除陶土落地的命運,那將會回復成一堆泥塊。已閃身的歡休見她慌成那般,幾個凌波快步搶在彩陶娃娃落地前,出腳掃起娃娃,優雅的身子隨之拔高。
從空抓下娃娃後,他好奇的拿高端凝一會兒,歎道:「為了一隻捏工不佳的組品,竟能令你心神大亂?」想必對她有特別的意義吧!
幸好沒破。「還我。」紊亂的心慢慢規律,風戀棠沙啞的伸出手,不與他搶奪,柑恬他也不會為不人眼的小東西刁難她。
歡休果真將小玩意遞給她,卻反手與她溫膩的柔夷交握,將彩陶娃娃夾在兩手之中。
「再掙扎讓陶土滑碎了,你可別怪我,別忘了我們約好一起賞月。」他使壞的邪笑,見她懊惱地瞪著他,好像為了不得不妥協的劣勢抑鬱不已。
歡休開懷大笑,悠哉的拉她逛大街,也不管他倆的行止合不合禮教。什麼子日、孟雲的道德經之於他觀休,簡直是可笑的廢吉。
風戀棠羞紅臉,徒勞的掩袖蓋住交握約兩手,惹來歡休一陣愉悅的訕笑。膽戰心驚的她沒心情理會他,只慶幸摩肩擦踵的大街,人與人的距離不夠大到引起注目成耳語。
隨他漫步過一條條繽紛的街巷,子時的不夜城湧人更多尋樂的人潮。
先前逢佳節倍思親的淒涼心境被一道暖流慢慢沖淡,不再是孤單單一個人的事實,讓她打從心底暖和起來,這才徹悟原來她好怕寂寞。風戀棠迷茫的直視前方,不自覺握緊那只與她生命相連的大手,死握著不許它溜走,並沒發現歡休驚訝的看向心馳遠方的她,半晌才滿眼憐愛的悠悠別開。
他堅強的戀棠其實很脆弱。他沒辦法不去呵護她,這輩子怕是不能了。
今宵地想過個有人陪的中秋夜,不要形只影單地強裝不在意,也不要傭著氣躲在房裹搗藥或釀酒,她要一個暖呼呼、不會想流淚的佳節。
馳遠的心神慢慢收回,心境已完全不同,兩旁的人聲不再刺耳得令風戀棠心煩意亂,她甚至仔細將樓坊前一攤攤食鋪、蜜煎鋪、臘肉鋪看進心裡,連刺繡的領抹、珠翠、鑲金的折上巾也有興趣一瞥。越看心情越愉快,卸下漠色的風戀棠原已清艷的面容益發嬌美,引來好迷君子頻頻投注,但往往會被歡休帶笑的銳眸一眼逼回。
「我……我要吃炊餅。」逛了好半天已感飢腸驊練,她拉拉歡休,羞聲嘟膿著嫖了嫖斜前方熱騰騰的食鋪。
歡休隨著暗示看去,不禁皺起眉頭,哼道:「別說是小攤,連這裡叫得出名號的食樓、酒肆都做不出像樣的東西,只會糟蹋了嘴巴,回我那裡我讓人備一桌佳餚任你食用。」對衣食住行相當講究的他自然是一口回絕,拉著她就走。
風戀棠被他自以為是的高傲態度惹惱,硬是不走。
「又不是你要吃!你……借我銀兩,我要買。」她微昂下巴。出門太匆促,根本沒想到自己會用到銀兩。
「沒用晚膳,覺得餓啦?」他笑開臉。跟了她一晚,看她像條遊魂飄飄蕩蕩,彷彿根本不知還有用膳這回事。
原來他無恥的跟蹤她!風戀棠不悅的白他一眼,作為回答。
「真要吃那種難以人咽的東西?」愛煞她做嘖似怒的俏模樣,他拚命逗她。
惱怒的強拉他橫過人流,她讓店家包兩個炊餅,歡沐住她的瞋視下乖乖的付銀兩。不習慣邊走邊吃,風戀棠拉他走上塔橋,倚在橋欄。
「你這樣我要怎麼吃?」她淡淡的揪著被箝制住的手。
「是,歡休失禮了。」歡休輕笑一聲放開她,隨手將她發上滑落的絹帕拉下,磊落大方的兜攏她流動似黑瀑的秀髮,重新繫緊,壓根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眼光。風戀棠目不敢移,埋首吃餅,瞪著河水的小臉郝紅一片。
「戀棠很會釀酒。」他天外飛來一筆。
她錯愕的微偏頭,發覺他的臉靠她太近,慌忙向右側移去兩步。
歡休沒再進逼,渴望的凝視她,「你什麼時候請我淺酌一杯?」
風戀棠冷淡的別開頭,互視河水,幽幽諷道:「那些粗釀薄膠不比市井的好酒,飲慣瓊漿玉液的人是嚥不下口的。」
「這倒也是,不過戀棠親手酸的酒,別有一番滋味,非瓊漿玉液能及,我堅持要飲。」
「你堅持不表示你便能得到。」她很容易被這人的狂妄挑出盞盞怒火。
「銷丁,通常我堅持的都能得到,只因能讓我堅持的東西少之又少。」他直勾勾的深眸掠過一族異彩,彷彿在等待什麼。「你不問我要什麼嗎?」
「不是酒嗎?」她捺下心頭的不安,冷冷嗤哼。
「你很膽小,我的戀棠,你明明知道我要什麼。」他目光灼灼的移近她。
「他的」戀棠?叫得好順口,彷彿她真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風戀棠暗暗深吸一口氣穩定心口脫序的忡跳,沉然轉望他。
「還完今夜,我便不欠你什麼。」她鄭重宣示。
她在告訴他,她不會為他所有嗎?歡休愉悅的笑出聲。
「你不欠我,我卻欠了你。」他似笑非笑,話不驚人誓不休。「早在你八歲時,我們就牽扯不完了。」
風戀棠瞠大眸子。八歲?那個充滿傷心與怨恨的年歲。
「你以為八王爺為什麼要派悲霄殺我?」帶笑的俊臉蒙上一層陰影,清朗的聲音斂沉,「不就因為我是二十多年前被武林公誅的魔頭之子。」他語帶玄機。
不!手中的炊餅猛然滑落河底,風戀棠臉色死白地緊掩住嘴,制止自己尖叫出聲。
「你永遠不會有我震驚!」他好笑地看她發白的面容一眼,向來輕快的聲音逐漸跌入虛無鏢紗中,回憶道:「全莊兩百條人命盡誅於一夕。那晚,月亮也是這麼圓、這麼亮,莊園內外活絡著過節的歡樂,突然間一大堆不知從哪裹奔來的偽君子,借聲討魔頭之名竄進莊內,見人就殺。當時我正等著僕人端水淨身,乾淨的水還沒派上用場,便全被鮮血染紅了。血的味道……真的好難聞。」
一口氣誅殺兩百條人命:這就是所謂的名門正派?
「那時你多大?」她虛軟的扶住橋欄,強撐住打顫的雙腿。
他的戀棠嚇壞了,歡休回神。「六歲。」
哦,天老爺!到底是誰比較殘忍?!
歡休一個箭步上前,將軟軟往下滑的人兒抱起,縱身躍「酒樓的樓頂,越過無數條街巷,回轉他花氣瀰漫的白玉屋宇,直奔九曲橋中央的樓閣。
綻雪!
進了二樓淡雅的花廳,歡休放她在花榻上,風戀棠驚惶的抓住正要轉身的他。
「是你讓人追殺綻雪的?」原本她不打算參與柳家的是非事,無奈骨血裡流的終究是風家人忠貞的熱血,沒親耳聽到便罷,現下她怎能眼睜睜見綻雪被歡休殘害?
歡休揉揉她驚白的臉頰,拉開她的手往內室走去,遺下風戀棠志忑不安地瞪著榻上的各式精巧花糕與麵點。
那年的公誅大會,由柳家急公好義的爺爺出面主持,終於種下日後魔教餘孽血洗柳家莊的因果。娘為了保護綻雪遠遊醉山,相安無事十多年,從今年開始綻雪卻一再被暗殺。愁情有可能為了歡休去殺綻雪嗎?經過今晚那場殘忍的廝殺和愁情的事,她已不相信殺手間有任何情誼在。他們沒有心,只顧得了自己。
歡休個僚的從內室拎來一瓶酒和雨只金牛頭瑪腦杯,心平氣和的俊臉找不到任何被仇恨佔據的陰霾。
「來,嘗嘗幽香如蘭的減酒。」他將注滿酒的瑪腦杯端在一臉沉思的風戀棠面前,被她嫌惡的推開,他笑了笑,不以為意地攔下杯子,兀自淺酌起來。
她不以為愁情會為了歡休做這種事,能指使愁情的人唯有八王爺。但那種高高在上的王公,怎可能為了討好一名狗奴才這麼做?即使他肯,心高氣傲的歡休也必定不肯。依歡休狂傲的個性,無疑會手刃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人就是……綻雪!
「宮裹的御膳不盡然好吃,但有些東西還不錯,你吃吃看。」歡休舉著夾起一小塊桂花香糕,塞進風戀棠愕然微敵的嘴裡。
風戀棠嚼也沒嚼地一口吞下香糕,焦心的攫住他的手,急急問道:「你會被綻雪嗎?」
歡休將她的手包在兩掌之中,「看來我不保證,你會整晚心不在焉,拋下我一人獨自邀月。」他輕輕將她帶進懷中,柔聲道:「我保證不殺她。你忘了我曾說過,我有事不過二的原則,柳綻雪與愁情在我眼底是同一個人,這次他們僥天之悻沒死成,我不會打破誓言再下手的,至於先前愁情追殺柳綻雪的事,與我亦無關。你不會不知道殺柳綻雪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我何必屈尊讓愁情代我報仇?」
「既然如此,愁情為何要追殺綻雪?」能差使愁情的唯有八王爺,她不懂,八王爺與柳家素無冤仇,何以無故殺人?
他要笑不笑的解她疑惑,「全怪我那位關心師哥的可愛師妹使出哭鬧的上吊手段,逼迫老王爺替她殺了曾羞辱過她的柳綻雪。」
原來這一切的事端全是池弄波引發的!風戀棠冷了臉,無法相信池弄波不惜撤下漫天大謊,鼓動八王爺派出手下愛將殘殺綻雪那樣的弱女子,竟只是為了一份得不到的感情?
「師妹有些任性,被嬌寵太久的女人都是這個樣子,還是我的戀棠好。」他調侃的忡態顯得輕鬆無比。
她冷冷瞥他。
他的家人慘死在他面前,他是一個人孤零零苟活下來,還是身邊有位像娘那樣忠心不二的家奴?不準備報仇,難道他和她一樣,被臨死的家人要求著「得繞人處且饒人」?那是兩百條人命呀!再怎麼仁慈也不能夠漠視,他為何能一派自在快活的樣子?光是娘一條命,她已痛不欲生,恨不能將池弄波干刀萬剛了,他如何能做到徹底漠視自己的心,不帶一絲傷痛的過日子?
「你不想報仇嗎?」這麼問或許不應該,但她很想知道他如何表現得如此悠然、不在乎,換成她鐵定萬萬辦不到。
注滿第二杯酒,她執意要得到答案的表情,引他泛笑地放下杯子,解開她的發,緩緩將瞬間寒氣密佈的俊臉埋在她滑順的愛間,繃緊的下顎枕上她纖柔的肩頭。
「戀棠說呢?」粗嗄不穩的嗓子,沒了戲耍人的惡意與傲世的狂猖,她明明白白將他的心傷聽進耳裡,任它鞭苔她折動的心。
「如果是我,我會殺了她。」無名的熱辣刺痛她的眼,她完全控制不住內心深處氾濫出的哀憐,胸口劇烈抽痛已是不爭的事實,她竟為這個殘忍的男人感到心痛了。
遲疑的抬高手,她猶豫好半晌,雙手才輕輕繞上他僵硬的脖子,並感覺到那記明顯的椅動,兩人一同落人震驚的迷霧裡,誰都不願開口,唯恐那道繫住兩人的強烈感覺來得史緊或……不小心斷去。
驚愕過後歡休一直沒抬頭,風戀棠像是安了心,允許自己、放任自己,將臉頰稍稍偶近他髮梢。足誰在汲取誰的溫暖,他們心中自有數,沒有仇恨牽絆的純淨天地,將兩顆慼慼的心越拉越近。
驚異的發現他身上那抹隨時散發的香氣消逸無踩,是在悸動最深時。她恨自己太知歡休,幾乎摸透他潛藏的個性,否則她不會深刻感受到這人系以不同的香氣隱藏心情、迷惑人心,並非外人以為的揚示心緒。
而,最讓人無法忍受的足,她知道白已是對的。學他將小手探進他發間,風戀棠小心翼翼穿梭其間,不讓溫熱的手碰觸到他的臉。
不管歡休體內是否流有曾攪得武林腥風血啊的魔頭之血,摯愛的家人沽生生慘死在自已面前,畢竟是一輩子難以磨滅的夢魘。此刻的他不是武功蓋世的頂尖死士,只是個身心受創的傷心人。何謂公道自在人心?她以為這世間已沒公道可言。
鼻息逐漸加重的歡休,忽然抬起左手順著她滑膩的皓腕往上推,抓住她右手,同時將俊臉移出發間,側枕在她肩頭,深沉地凝硯她。
從他深撞裹那抹專為她一人綻放的氬氯眸光,風戀棠心慌的看出她害怕的事。扭檸啤噱的心拒絕容納任何感情,她不願冉付出感情來折煞白己,再一次生離死別她會受不住,那實在太痛苦。
「你何以喚歡休?」搶在他之前開口,不想讓他說出那份令她既驚且懼的感情,卻問錯話,致使自己抽痛的心迅速糾結成團,乾澀的喉頭被痛苦梗住。「因為你不會……不會再有歡樂了嗎?」她粗嗄的低喃,多希望他龍再像從前,說說笑笑間輕易否認它的誦,但她卻有感覺這次他不會這麼做……
「我該有嗎?」果然應證她的感覺,歡休鬱鬱的像在自問,眸光丕轉成深沉,下掩的睫毛隱住他真正的心情,卻在這張俊逸非凡的臉上刷出兩迢永恆的陰影。
風戀棠一時情動,低頭吻住他冰涼的唇,以及受創的心靈。歡休有些征忡,抬眼卻落人一雙不表同情、不給安慰的澄澈美眸裡,彷彿在告訴他,他這人太堅強,不需要那些虛無的空言療治傷口,自會想法子復原。
笑意重新滋潤歡休探幽的眼瞪,拂出一抹動人的光澤,他微啟帶笑的嘴唇承接她溫熱的唇,不予響應,只是承受。
破天荒的任人宰割,他願意將這份榮幸獨留給他心之所戀的戀棠。不管它是吝於給予抑或聰明的選擇不給,他很高興地沒把只有乞憐者才需要的同情端出來羞辱他;偏又矛盾的希望她剛太獨特,別一再叩中他緊閉的心犀。
深深眷戀上她以致不可自拔,他百般不願意,無奈作繭自縛使他回不了頭。他要戀棠~瘋狂的想要她的身、她的心,這種可怕的念頭一旦萌生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他盡力在制止它發生,但……戀棠呵戀棠……他再也不能沒有她……
悲痛交集的過往催人心力交痺,歡休沉重的垂下眼瞼,恬適的俊臉安枕在她肩窩,像個玩累的孩子緊褸著地入眠,沉人自六歲以來末留有過的美夢裡,一覺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