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著一袋落葉,步履輕緩,走出國中部宏偉的教學大樓,左拐進技擊館邊側一條人煙罕至的荒徑。館內的人聲此起彼落,喝暍震天,一股難聞的汗臭味自裡面蒸騰出來,混進潮濕的十月天,凝滯許久化不開。
明媚動人的眉睫微蹙,她朝右手邊的牆面避去幾步,邊踱邊從館外看著國中部各社團為了下個月的運動會,各使看家本領搏命練習中。
除了畢業典禮,貴族名校中的頂尖私立名校青嵐大學,三年一度的聯合運動會,下至中小學部上至大學部,教職員以及全體學生全員出動,不得無故缺席,否則一律以記過論處。運動會歷時三天,精銳齊聚、英才盡出,不僅是台灣人盡皆知的盛事,也是桃園當地的重點節慶之一。
台灣叫得出名號的名門望族、世家貴胄,競相以接護邀請函為榮顯身份的尊貴象徵。上流社會因此流傳一句俗諺:身份貴賤錢財不論,端視青嵐一紙邀請函。
但是,凡事皆有例外。她正是例外之一。
「小秀!小秀!」
即將跨過國中部通往高中部的拱門前,夏秀聽見鬧哄哄的技擊館內有人努力拍打玻璃的聲音,她納悶地回頭。
「在這裡,我在這裡啦!」
技擊館最後端,原本緊閉的一扇窗戶猛然拉開,夏秀看見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伸了出來,對著牆角的銀杏樹猛招手。那人是例外之二,她天性樂觀得少恨筋的童年玩伴,寇冰樹,長她兩歲,今年高二。
「小秀,看到沒有,我在這裡,這裡!」小手加強擺動力道。
受不了館內猛撲出來的污濁氣味,夏秀別開頭,掩鼻避至牆邊,保持安全距離看著快被搖落的窗戶,淡然開口:「國中部的人都知道你在那裡了,有事快說。」
「你在那邊等我一下,我去向柔道社借椅子墊腳。」對方隔牆喊話。
「不必費事,每天至少見面兩次,你的臉我還認得。你別浪費時間,快點說。」沒得到回應,拍窗的小手也不見影子,夏秀莫可奈何地放下垃圾,信步踱到爬滿葡萄籐的拱門下,抬起頭,望著羊蹄甲迎風招展的一樹桃紅。
絢爛的霞光穿透雲翕,切過樹梢,一片片滑落她面頰,將她明媚的少女身姿勾勒得立體迷人。國三年歲的青春純稚,描如一層質地輕軟的白紗包裹著她,使她耀眼得謎樣,明媚又神秘得教人目眩神癡,片刻移不開眼。
從羊蹄甲越經黃槐樹,緩步踱至美人樹下,少女體態輕盈,姿色撩人。
技擊館內中場休息的劍道、武術、拳擊的社團男學生口耳相傳,很快地全擁至窗邊,輪流發出狼哮;噘嘴搓出不長哨音的則當場被指導教練賞黃牌,記警告一支。
拳擊台上,身形魁猛的總教練揮出一記左鉤拳,三兩下擊倒對手。
「喂喂喂,那邊那些兔崽子……」他低著頭用牙齒脫卸著手套,跨下拳擊台,拳擊手套懶洋洋比了下一旁嘰嘰喳喳的毛頭小子。
「展展展展學長,你你你你在叫叫叫我們嗎?」
「沒錯。」往牆角走去的人沒回頭,拿腳尖將散落一地的書本踢出一塊空間,一屁股坐下,
「別別別別吵!學學學長有事交交交交代。」此話一出,對大學部學長敬畏有加的國中男生們當即鴉雀無聲,大氣不敢喘一口。
青嵐的學子皆知,目前的大學四年級是青嵐創校以來最優秀的一屆,大學部文學與武學的狀元、榜眼、探花郎幾乎齊聚於此。武有羨煞眾男的展學長,文有迷煞眾女的管學長,兩人的擁護群眾壁壘分明。
撇開學業上優異的表現不談,青嵐各學部閒暇之餘年年共同推舉的「十大風雲人物榜」,大學部囊括的前五名,全給大四這屆拿走。星光閃耀,是眾學子給予此屆的高度肯定,青嵐男學生尤其景仰年年穩坐「十大風雲榜首」的武魁展學長。
雖然展學長大一念三年,大學可能要念到七年,因為事業學校兩頭忙,有時難免念得力不從心,能否畢業問題很大;雖然他比一般學生年虛長幾歲,因體形粗擴,臉皮看來也滄桑;雖然他穩坐榜首是青嵐陽盛陰衰,男學生一面倒支持之故;雖然他的至理名言「是男人,就以拳頭定輸贏,否則一邊蹲去」,有間接侮辱優質管學長之嫌,所以常遭學姐妹們抗議、賞白眼。
但是,這些對青嵐的男學生統統不是問題!
重要是展學長十項全能,酷好挑戰、熱愛極限運動,沒有運動能刁倒他;重要是展學長陽剛味十足,是鐵錚錚的硬漢,是已經入社會,繼承一間工程公司並且經營得有聲有色的世故大人;重要是他作風蠻悍,說一不二,做事認真絕對不打折扣。
這,才是男人類的典範!女人家只看臉皮,懂啥呀?閨房繡花去!
小學弟們肅然起敬,靜候天神開金口訓示。展學長將永遠是他們心目中無可取代的天、神!偶、像!他們敬--愛--他!
「哇,哇哇哇,哇--裙子飛起來!看到內褲了,粉紅色的!屁股好圓哦!」
「哪裡?在哪裡?!」學員們亢奮不已地蜂擁而上,險險將檜木窗台擠垮,凜然不可冒犯的天神馬上被忘卻在九霄雲上。
草率地將汗濕的身體前後擦拭一遍,展力齊扔下毛巾,謝過學妹拿來的瓶裝飲料。咕嚕咕嚕地一口氣灌光,瓶身一捏,反手將扁瓶投進資源回收捅,他在窗邊響起熱烈的騷動時,懶懶起身。
白衣藍裙,嘿,三年級的。「同學,你是三年哪一班?叫什麼名字?我是三年A班的莫高窟。」
回頭走去的少女一怔,頰畔動了下,似乎在強忍笑意。
「我是他弟弟,我就讀二年D班,叫莫斯科。」以肘尖撞撞左近的同學:「喂喂,看到沒,她好像笑了,把美眉派莫氏兄弟打頭陣包準沒錯。」
「是喔,真的好好笑,你們家是不是還有一隻兄弟叫莫三比克?」
「厚!你有沒有一點常識啊?莫不是複姓,單姓怎麼取四個字……」兩道火山熔岩般的熱氣從頂上噴灑下來,莫斯科臉色蒼白,駁斥聲漸弱:「學、學長,您老人家駕到是吧?」
泡妞不遺餘力,正輪流自我介紹的眾學子在莫氏兄弟抽筋的嘴角示意下,終於察覺後面多了一團煞氣·提心吊膽地彼此互覷一眼,學員們硬著頭皮慢慢地轉過身,後面果然多了一堵銅牆鐵壁。
「學學……學長。」熟悉麻辣總教頭作風狠厲,酷愛出其不意,學員們面皮繃緊呈備戰狀態,以便迎接他即將拋出的高難度挑戰。
「限你們三分鐘之內從原位撤離。」趕人口吻出乎意料的溫和,展力齊等到小毛頭們沒命奔離窗口,紛紛鳥獸散回所屬社團,笑嘴才緩緩漾大,笑瞇瞇補充:「別說學長野蠻不講理,三秒鐘內抵達門口的人可以免去罰責,其餘的人全部到操場交互蹲跳五圈。」
「哎--喲!就知道禮多人必詐,你好訐奸喔!學--長,在窗戶那邊只要一步路就了說。哎--喲!」不甘受騙上當的哀號四起。
「學學學長,我我我我也要要要要嗎?」他只是打掃窗台,又沒有看。
「給你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大呆,你去更衣室幫我把劍道服和護具拿來。」展力齊一圈圈地卸下纏在掌心的彈性繃帶,瞥了下呆愣原地的國一小男生,促狹道:「快去啊,愣那幹啥?學長今天對你不感興趣,我要找剛才獨享眼福,目睹小學妹屁股的兔崽子。自己出來,快點。」
好在,三個社團加起來少說有五十個人,混入人群,閃人!快!他寧願交互蹲眺到昏死過去,也不要跟學長對陣,嗚!逃命要緊!
「劍道社的兔崽子,學長是這麼認為哦。」將卸下的繃帶捆成一團,隨手一扔。「有膽量逃,你最好直接逃回老家,乖乖當爹地媽咪的心肝寶貝。肚子餓了有媽咪幫你餵奶·晚上作惡夢,有爹地哼搖籃曲助你入眠,這不是很好?」
「學長--」明明那麼亂,學長怎麼知道是他?嗚哇!四肢發軟的小學弟腳一虛,從門口爬回來。「我其實什麼都沒看到!真的!我可以發誓!」
啊?真是劍道社小鬼頭啊?他抓個大致方位,亂亂猜的說。
「過來過來。」勾勾食指。「粉紅色小褲褲嘛,對不對?屁股很圓嘛,對不對?學長會溫柔待你的,別怕。」想不到他聽聲辨位的功力已經爐火純青,這叫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展力齊面露得色,側頭對擠在門邊看好戲的小學弟和善微笑。
「別客氣,來來,大家坐下來觀賞,時間還多。」換上呆呆學弟遞來的道服,他哼道:「學長好久沒蹲蹲跳跳,比完劍後,我過去陪大家跳個五圈吧,聯絡聯絡感情。喔,忘了說,輸給學長的人要加跳五圈哦。」
哇哩咧,憑那尾軟腳蝦的三腳貓功夫,學長不用一分鐘就解決掉了!技擊館人滿為患的五道大門,瞬間人去門空。
看到國中部的所有學弟爭先恐後地衝向操場,寇冰樹與社團的學姐妹笑成一堆,壓根忘記尚在館外等她的童年玩伴。
去高中部處理完落葉回來,夏秀直接轉進技擊館,皺著鼻子停在門口,沒好氣地呼喚跑去劍道社湊熱鬧的傻笑女生:「寇冰樹!」
「啊!啊啊!」連連被學長凌厲的木劍刺中腰部、痛擊臉部,小男生毫無招架之力。開戰不到十秒豎白旗,對勇往直前的學長等同不戰而降,只會死得更慘,小男生只好咬牙硬忍。「啊!啊啊!啊!媽!啊!啊!阿媽!」
跆拳道、柔道與合氣道社團正值休息時間,紛紛圍攏在場邊搖旗吶喊,淹沒了夏秀的呼喚聲。
笑得東倒西歪的寇冰樹衣袖猛被一扯,揩去眼角的笑淚,她笑著轉過頭。
「我要回教室了,再見!」夏秀白她一眼,禮貌知會完,掉頭就一面「借過」,一面排開人牆而出,對汗臭四溢的比賽絲毫不感興趣。
「不要啦!小秀,對不起!等我一下。」寇冰樹著慌地跟了去。
咻地一劍又正中面門,小男生體力不支,遍體鱗傷的身子終於向後軟倒。
「一!二!三……」場邊的觀眾開始讀秒。
被學弟們哄鬧著高舉一手,展力齊飛揚的眼角捉捕到正一前一後離開側門的身影,將脫下的護具隨手塞給學弟,他朝各社團教練努嘴致意完,從近旁的窗戶撐跳出去,抄捷徑,只費一步就堵住小女生的去路。
「喲喝!好久不見,歲月村的漂亮美眉,你們兩個今天等力齊哥哥,我載你們回家!六點高中部大門見,一言為定。」
「不用了,力齊學長!」寇冰樹大驚失色,不敢領教他橫街直撞的開車技術,拚命婉拒。力齊學長的詢問通常只是口頭民主,他從不讓人家有回絕的機會。「真的很謝謝你,但是不用麻煩了,我們搭校車就可以。」
「你膽子真的很小耶,四月家的冰樹。」展力齊不屑冷哼,掃向三個月不見的小芳鄰,笑容滿是威脅。「小秀一定很想念力齊哥哥,一定很想搭便車,和我展力齊廝混到大,她的膽量絕對不可能輸給區區一輛越野車。」
的確是從小被驚嚇到大,夏秀身子一偏,熟稔地閃過他撲來的魔爪,被他身上的陣陣汗臭薰得頻皺眉。閃避至寇冰樹身後,看她胸有成竹地傻笑著,似乎認定自己會拒絕這項提議。
「我搭。」夏秀淡淡地唱反調,反手拍開從右側突襲來的毛手。哥哥下午沒課,她也懶得搭校車,而且冰樹最近很、煩、人,老愛找她去錄什麼白雪公主的聲音。
「小秀!」寇冰樹吃了一驚,轉身哀求她。「不要搭力齊學長的車,拜託你。」
「好乖,還是我的小秀膽量夠,力齊哥哥這幾年來沒白疼你了。」展力齊感動異常地將寇冰樹拽到一邊,整個人熊撲過去,將閃游不及的夏秀抱個滿懷,當她是三歲娃娃般在她紅潤的面頰不斷啾了又啾。
「力、力齊哥哥!」夏秀氣得全身打顫,被他一身汗臭薰得快昏倒。「這裡是學校!你臭死了!」
「這裡鬼才會來,沒人看到啦,安啦,我們的關係目前很安全,不會曝光。」他曖昧地逗弄著惱的小芳鄰。「別怕羞嘛,力齊哥哥再抱一下,好久沒抱你了。」咦!這丫頭的發育不錯,胸脯不大但挺有彈性,才國三,發展空間還大,替她以後的男人感到幸福美滿……
「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你快點放開我!」夏秀腳不著地,被他摟得不能動彈,向來淡然沉著的小臉漸漸惱紅。「要抱去抱冰樹,放開我!」
「我不要!」寇冰樹一臉驚恐,溜到三十公尺外的鳳凰樹後面,躲著不出來。
「看到沒,冰樹說她不要。好朋友說不要,我們就別勉強人家,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基本尊重,了不了?」這幾年死拚活拼,好不容易賺到一部越野車。新車上路,兩個小妞這麼不賞臉!他展力齊的馬子還沒有那個榮幸坐到咧,推三阻四的。
「我也說不要,為什麼你要勉強我?」
「說什什麼傻話呀!丫頭,噢,你傷了力齊哥哥勇猛堅強如森林之王的獅子心。心肝寶貝,我們關係匪淺,別看輕你在力齊哥哥心中的份量,你和冰樹絕對不一樣。在那些失眠的漫漫長夜裡,你總是躺在力齊哥哥身旁,用你軟柔似玫瑰花辦的小嘴為我念著一篇又一篇的床邊故事,記得嗎?你和冰樹當然是不一樣的。」
「一樣!別叫我心肝寶貝,別故意形容得那麼噁心,哥哥聽到又要生氣了!」難怪哥哥叫她離這個色老頭遠一點,真討厭!
「哦。姓管的聽到會生氣嗎?太好了。」展力齊興趣濃厚地摸著下巴沉吟。
「力齊哥哥!」一扯上親愛的哥哥,夏秀就忘記兄長的耳提面命,頓時失去冷靜,惱火地捶打僅以單臂抱住她的大力士。「你真的很討厭!不許你欺負哥哥!」
她氣惱的模樣流露豆蔻少女該有的青春嬌態,展力齊滿意地咧嘴笑著。
「是囉是囉,女孩子就該凶一點、辣一點才夠味,你別什麼都學你病貓哥哥。他繃著臭臉,你也學他整天要死不活。你才幾歲,小鬼,該活潑的年紀就活潑一點,未來的日子你想蒼老多久都由你,別少年裝老成,怎麼裝都是無病呻吟。」他語重心長,伸手擰住小鼻子左右旋動,與落在他肩上的拳頭雨愉悅抗衡。
寇冰樹滿臉傻笑,呆立一旁,恬靜地注視拚命逗弄懷中少女的鄰家大哥,以及氣得臉蛋紅通通卻紅得好可愛的童年玩伴。
他們兩個最近這幾年一見面就會鬥上,好像以前力齊學長和冬彥哥的相處情形,不過力齊學長與小秀抬槓時多了大哥哥的逗弄與輕柔,不像和冬彥哥吵嘴時有種欲置對方於死地的可怕感覺,雖然大部分時間他的動作還是不太文雅。
面前這個離她愈來愈遠的世界,寇冰樹望著望著,無端端地竟心生羨慕起來。
她和冬彥哥,何時才能像他們兩人一樣自然融洽地相處在一起呢?她有好多好多心事想要告訴他,也想聽他的心事,不想說話也沒關係,她只想靜靜的依偎他身旁,感受他輕淺的呼吸和心跳。為了配上優秀的他,她拚命讓自己變得更好。
她很努力,真的。可是……光努力就可以了嗎?
她好想表白,但是,她該如何向冬彥哥說出隱藏心底多年的心事呢?
當寇冰樹第三度被四個同班同學攔下時,夏秀認命地歎口氣,轉身靠著欄杆,兀自欣賞高中部巍峨宏偉的建築群去。
「寇冰樹,我今天有美姿美儀課要上,要提早離校,戲劇社的道具你去收。」
「好的,沒問題。」寇冰樹開心點頭。
「寇冰樹,你不是廣播社的嗎?」夏秀撐起下巴,淡淡提醒後面的笨女人。
「沒關係啦,力齊學長約六點啊·現在才五點,還早呢。」
哼,濫好人。
「寇冰樹,今天我要陪我爹地媽咪去拜壽,哎,幹嘛跟你說這些,上流社會的聯誼聚會說了你這平民百姓也不會懂。喏,拿去,這是班會紀錄,你把這個月的進度填一填?老師明天要看,你別耽擱時間了。」
「寫是沒問題,可是下個月因為是聯運,有不少決議事項,會議紀錄在你那裡嗎?」老師那邊說一下應該可以通融,可是本子一片空白,她一個月都沒填耶!
「我忙著修指甲,忘了紀錄,開會時你也在場啊,」嬌嬌女二號理所當然地賴個一乾二淨,「隨便填一下就好了嘛,又不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
「寇冰樹,你敢答應,我們就絕交。」夏秀雲淡風輕地研究起左邊的理科大樓,懶得回身搭理千金之軀,沒注意到四位嬌裡嬌氣的學姐共同殺了她一眼。
「這……對不起,美蘭,你可能必須自己寫了,對不起。」寇冰樹滿臉歉意地退還班會紀錄。「沒事了嗎?那我去收道具了。」
「你等一下,寇冰樹。」嬌女三號拍了下氣得瞼腫脹的嬌女二號,把一個袋子交給寇冰樹。「這件是戲劇社十二月成果展要用的晚禮服,由你保管。這是……算了,說出品牌你這井底之蛙也沒聽過?反正全世界只有這麼一件,很昂貴的。你快拿去收好,不可以弄髒,你賠不起的。」
「我來。」夏秀轉身截走衣袋,手臂橫越欄杆,手一鬆,昂貴的禮服立刻從三樓飄飄蕩蕩地飛了下去。
「小秀!」寇冰樹手足無措地看著禮服被風吹著跑,連連彎腰致歉。「對不起,小秀年輕氣盛,我馬上去撿回來。」
「冰樹,你這位同學貴姓大名?」夏秀追問慌慌張張跑開的人。
「她是美言學姐的妹妹美蘭。」美字輩在青嵐的高中部可是赫赫有名的。
「不必多禮了,按學校規定稱呼我們學姐就好,你是國中部哪位?」
「何必費事?我說了你們也記不住。我想請教美蘭學姐,千金小姐拜託人都是這種態度嗎?教養非、常、差,你們確定上美姿美儀課有幫助嗎?相由心生,聽過吧?」夏秀冷淡的大眼,瞧向恨不得拿班會紀錄冊敲暈她的人。「這位學姐,不是天大地大的事,自己做不來嗎?看起來不像智能不足,算了,人不可貌相,拿來吧,我拿去小學部請一年級的學妹幫你搞定。」
「不必了!」嬌容脹成紫色,一把將被拉走的會議紀錄簿狠抽回來:「你叫什什麼名字?!」
「叫什麼名字重要嗎?記住我的臉就好。」夏秀懶得跟她們多費唇舌,拎起書包走下樓梯,若有似無地拋下一句:「你們敢再欺負冰樹,我會要你們好看。」
「你以為你是誰?」最粗壯的嬌女四號被眾人推派過去算帳,頂了下夏秀肩頭,她腳步一個不穩從樓梯擰了下去,整個人趴在樓梯轉角一動也不動。「慘了,出事了!出事了!這下怎麼辦!」
其他三名嬌女衝到樓梯口一看,臉色死白地愣住,轉頭面面相覬,沒料到會在校規嚴謹的學校捅出樓子,個個嚇得魂不附體。
「先……先抬她到醫務室再見機行事好了。」魂飛魄散的嬌女四號將夏秀扶起來,試著拍拍她臉頰。「學妹,你……你要不要緊?我……我不是存心害你的。」她不想被學校退學,也不想吃牢飯呀!
「能不能……別拍了,會痛。」短暫昏迷的夏秀悠悠痛醒,掀開眼皮就瞧見四張不知所措的蒼白面容。「剛才是你推我的?」
嬌女四號被她平靜的目光瞧得心虛。「你……你要打我耳光嗎?沒……沒關係,我我……我讓你打。」
「我是很想。」夏秀推開身上香水味濃得嗆人的嬌女四號,虛弱地自己坐起來,將仍有些暈眩的頭顱垂在屈起的雙腿間,聲音悶悶地傳出來:「現在,我要跟學姐們談交換條件。我會去驗傷,也會開具驗傷單。」
不愧是嬌女幫老大,嬌女三號一點就通。「我們明白了。從今以後,一直到寇冰樹畢業,我們都不會為難她。」
「我還要你們保證她也不會被其他學姐妹為難,直到大學畢業。」
「你要求太過分了!我們要不要幫她換尿布?」
「學姐,請你降低音量,你還沒為你的所作所為向我道歉呢。」夏秀揉著太陽穴,聲音微弱地呻吟:「你害我頭很暈,很想吐。」
人小鬼大,倒是挺沉穩的。「算了,這回是我們自己粗心落了把柄在人手上,我們認栽。」嬌女三號揮手讓氣不過想幫腔的嬌女一號閉嘴,省得事情愈搞愈複雜,惹惱了這位脾氣似乎挺硬的小學妹可就慘了。「學妹,交個朋友如何?」
「幸會,學姐們,我叫夏秀。」夏秀神色淡漠地從膝間抬起頭。「以後別這 推人,萬一出事,你們也應付不了良心的譴責。」
「夏秀?!」四女驚駭地瞪大嬌眸,同聲驚呼。「你……你認識歷史系四年級的管學長嗎?!」她的臉廓愈看愈可疑,不論說話的神韻、髮型、微笑的方式都和她們心儀的管學長很像!簡直像透了!
「他是家兄。」夏秀平淡一哼,委實不想回答這個已經變得很煩人的問題。
感覺眼前的世界開始成漩渦狀旋轉,嬌女二號呆怔地轉望左手邊的嬌女三號。「美蘭,什麼是家兄?」
「你白癡啊!管學長是她哥哥啦!」身為忠實管迷的她們居然冒犯偶像的妹妹?!還差點害死她?!學長疼妹妹是遠近馳名的,他肯定不會原諒她們害他寶貝妹妹受傷!被管學長輕視,絕對比遭到學校退學更教人無法忍受!
咚!咚!咚!咚!四女眼白一翻,輪流昏死過去。
「你說什麼,我的心肝寶貝會扭傷手?!你臉上的瘀青又是怎麼回事?別再向老子囉嗦跌跤一類的廢話!我會信你才他媽的見鬼!快說,是誰膽大包天,不要命了,敢欺負我展力齊罩的人!」
「力齊學長,你、你想太多了,別搖那麼用力呀!小秀真的從樓梯上不小心跌下去了嘛,我的同學可以作證,是她們救了她的。」
「外行話拿去騙鬼啦!跟我展力齊混世一輩子,小秀的運動神經得到哥哥我十分之一真傳,沒那麼不經摔,不然早八百年前她就掛啦!不是我自吹自擂,以小秀的能耐,起碼要從五樓呈自由落體掉落才會稍微受點輕傷,屈屈不到十階的樓梯算什麼啊!」
「……」原來她如此神勇呀?為什麼當事人不曉得呢?運動神經再棒的人,遭人暗算或是一時分心也會受傷吧?誰像他打架打出一身銅筋鐵骨,渾身蠻勁,隨時呈備戰狀態呢?那是人緣不好、仇家多的人才需要這麼勞累,她的話就不必了。
「快說,別給我裝死了事!逼我動刑你就慘了,你怎麼受傷的?快說!」
「力……力齊學長,小秀好像很不舒服,你不要搖晃她,專、專心開車好不好?」他這樣不算動刑嗎?還……還有比這更可怕的逼供方式嗎?小秀好可憐哦。
不是「好像」不舒服,她是真、的、很、不、舒,服。
少女頭暈目眩,被野蠻人猿挾持到駕駛座旁就近逼供。歸家的一路上,她除了要忍受膽小的童年玩伴在車子每一次過彎、駕駛每踩一次油門的驚聲尖叫,還要被左側一隻執著的猿臂不是戳肩頭,就是搖得她骨頭快散掉。
少女決定傚法哥哥處變不驚的精神,以不變應萬變,先打個盹再說。
「快點說啊!嗯,你還把頭撇開,什麼意思?瞧不起我嗎?」我戳,我戳、我戳戳戳。少女任由身子被戳得一動一動的,照眠不誤。「臭丫頭,你快把定力很強的力齊哥哥惹毛了,再給我裝死,老子直接搖死你,快起來把事情交代清楚!」
嚶嚀一聲,螓首嬌懶地依偎向車窗,少女睡容很甜,睡得很死,也睡了一路。
獅吼隆隆地爆起,雷聲陣陣,桃園刮起斜風細雨時,夜色已沉。
國三上學期時,左手手腕意外扭傷事件,對她的生活並未造成太大不便。
那段日子,唯一的不便是應付得不到真相而心有不甘的野猿,因為力齊哥哥只要三不五時想起這宗懸案,她就不得安寧。他真的很、煩、人。
媽媽取笑說,力齊哥哥已經過度溺愛她。她自己也認為他太超過了,希望他適可而止,專心陪伴他人類學系的女朋友,或是專心幫展伯伯經營他們家的事業,不然,把他令人吃不消的野蠻溺愛撥一半給冰樹也可以。
村裡的小妹妹那麼多個,力齊哥哥唯獨喜歡虐待她,那段時期真的覺得他好煩。
幸好,力齊哥哥「順利」升上大二那年,被司機伯伯說動,終於回去幫展伯伯打理事業--媽媽私下向她透露,他其實是被車行一票熱心的司機叔叔伯伯給硬押回去的,所以就搬出村裡回台北定居了。他每天通勤上課,偶爾想找元月婆婆鬥嘴就回村子住幾天。
那一、兩年,她與力齊哥哥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真的很忙很忙,除了新接手的工程公司還在摸索當中,也要在長年不睦的父子關係中,折衷出一個他願意接受的相處模武,以他大一留級三年的魯純資質,課業對他必然也是沉重壓力,他偏偏蠻力充沛,課外活動不僅多彩多姿,一口氣接下多個社團的指導教練,新學期一開始他竟然又接下技擊館的總教練職務。
他總是很忙很忙,忙得馬不停蹄,他的「蹄」從沒靜下來超過一分鐘。
課暇之餘,力齊哥哥還得分神照顧一個中日混血兒,是女孩子,聽說是他日本表妹的救命恩人。她見過她一面,她笑起來甜甜的,人很活潑,說話有股怪怪的日本腔調。事隔多年她實在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好像姓冰川還是冰河,日本怪怪的姓氏好多。
難怪七壯士哥哥們常說:日本是一個沒有篩操的國家,什麼阿貓阿狗,阿里不達的怪姓都有,難怪個人尊顏盡喪!
啊,她又記得一件事,七壯士哥哥們特別喜歡捉弄日本嬌客,他們成功的嚇倒她,讓日本橋客一見到他們彷彿撞邪般全身發抖,臉色白煞煞。她是不懂七壯士哥哥除了體型大了點、說話大聲了點,有什麼好怕,別理會他們就好了,可能在日本長大,文明慣了?所以應付不了化外之猿吧。
那位女孩子好像是日本大戶人家的小姐,家世顯赫,來台灣好像是為了化解什麼恩怨的。力齊哥哥和他一票死黨傾巢而出,幫助她在最短時間內在台灣落地生根,不止把北投的房子讓給她住,甚至安排她當他的秘書,兩人經常同進同出。為了這件事,力齊哥哥當時的女朋友曾經和他鬧得很不愉快,因為他對日本嬌客的事總是輕描淡寫的一語帶過,不肯多談。
好奇怪,那位外文系的嬌嬌學姐既然一再對外宣稱--她將會是終結展學長豐富惰史的終極女友,怎會傻得一再觸碰力齊哥哥的禁忌呢?她不知道他最討厭八卦朋友的隱私嗎?難怪她會成為「展學長豐富情史」上壽命最匆促的一任女友,不到一個禮拜就被甩了。
除了這些,國三那年的冬季不知為何特別冷,感覺特別地長,長得彷彿過不完一樣,也許是因為冰樹那陣子淚腺特別發達,老愛人前笑、人後躲著偷哭的關係。當時她對愛情沒有概念,不曉得暗戀人的滋味,可是光看冰樹動輒淚流不止的模樣,她也知道喜歡一個人,好累。
冰樹那種停不下淚水的心情,是發生在每個人心思都很浮動的十二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