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見過「旋舞榭」的主人,就連榭裡的姑娘們也末曾見過,只知道所有的舞妓都尊稱她為紫姊;會這麼稱呼她並不是取自她的名字,而是她始終戴著紫色薄紗蓋頭。
「你瞧這段如何?」榭內的庭園深處,傳出一聲輕柔的詢問。
話聲才落,只見九曲橋旁、楊柳垂蔭的六角亭內,一位著錦衣綵緞、鸞帶繡履的妙齡女子,手拿兩尺短劍,輕巧的舞了起來。她那俐落、飄逸的舞劍姿態,招招都帶有「凌亂雪縈風」、「飛去逐驚鴻」的敏捷、巧妙,盈盈風采教人歎為觀止。
坐在石椅上觀舞的紫衣女子,見她那曼妙和著含蓄的舞姿,不禁拿起一旁的手鼓,輕輕拍了起來。
有了樂器助陣,舞劍女子就更加賣力的舞著。她輕擺柳腰,或蹲或起,或笑或嗔,儀態萬千,教人如癡如醉。一曲既罷,非但沒有絲毫疲憊之態,反而梨渦淺露的笑著。
「再來一曲吧!」她意猶未盡的向紫衣女子要求道。
「不行!」紫衣女子拿下面紗,美麗的臉龐上儘是反對之色,「拂兒,再耽擱下去,令尊大人可就回來了。」
經她這麼一提,孫拂兒這才記起她那經商歲余的爹將於今日返家,於是匆匆忙忙的把手上那雙碧玉劍交給紫衣女子,轉身就要朝大門走去。
「等等!」紫姊跟著起身拉住她,「拂兒,請別忘了你的身份,這種地方非孫家小姐出入之地,你若從大門走,容易招人非議,難道忘了嗎?」
「唉!做孫家的千金小姐真的好累。」孫拂兒突然止住腳步,怔忡了會才頻頻抱怨。「要乖乖坐在繡房裡刺繡,要安靜的在書房裡讀詩經、看孟子,笑不能露齒,臉不能見人,我快被這些禮教煩死了。」她咬著指甲,無奈的走出亭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扯著楊柳葉。
紫姊實在不敢相信她會是端莊秀麗的大家閨秀。五年來,她總是在孫家和這裡來去自如,而且出入的方式異於常人,不是飛簷也少不了走壁;她還真懷疑,依拂兒這好動的性子,怎能在她爹的面前中規中矩且不露出任何破綻?而依孫千手的精明,也不該不知道拂兒的性子才對啊!唉!若非她有戲子的命,就得怪她爹娶了她的閨中密友,兩人四手遮天,一起狼狽為奸了。
「你已經是我所見過最大膽、最為所欲為的千金小姐了。」紫姊搖搖頭,跟在她後方笑道:「我真不知道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我之所以如此,還不都是爹害的。「孫拂兒美如白玉的臉上儘是不悅。
「是這樣嗎?」紫姊走近花園邊的山茶叢,傾著身子嗅著花香。
「當然是這樣。」她斷然說道,「我若不是太孝順,不想教爹難做人,又怎會老是冒著生命危險,常在屋頂上跳來跳去?」
「拂兒,別告訴我你不喜歡這種飛天的感覺。」她才不信拂兒的話呢!
「這……」孫拂兒本想否認,可是認真的想了想,她之所以選在晚上有恃無恐的施展輕功,不也是為了舒解鬱悶?
「沒話說了吧!」紫姊優雅的旋過身,朝她笑了笑。「你若真孝順,就不會在你爹威脅要痛責你三十大板,並禁於房中三年後,還是來我這兒學舞了。」這位大家閨秀的興趣果真異於常人,不是使劍、飛天,便是習舞,難道當一個巨賈的千金小姐真的這麼苦悶嗎?
「紫姊,你快和青青一樣了,知不知道?」她沒好氣的仰望天空,「你不曉得在家裡的日子有多麼沉悶、不自在。每天都要練琴、臨帖、刺繡,然後一天就這麼給荒廢了。如果我能隨爹四處去走走看看那還無妨,哪知自及笄之後,爹不知哪根筋不對勁,突然決定不帶我一起出門了,在家裡,我每天都像個木頭人,青青要我做什麼,我就得做。」不然青青就不讓她到這裡習舞了,想一想,青青還真是卑鄙。
「至少你衣食無缺,不用像我們這些舞妓,為了攢幾文錢而勞碌一生啊!」紫姊溫柔的笑笑。「我十六歲喪夫又舉目無親,三餐離得溫飽,當初若非你救了我一命,說不定早就不存於世上了。」
「你又來了。」孫拂兒沉醉的看著她。紫姊桃臉杏腮、艷冠群芳,依她看來,洛陽城內外就屬紫姊最美。「誰讓你生得這般美麗,教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遇見她的那一晚,適值拂兒無聊的在屋頂閒晃。若不是剛好晃到她家屋頂,又被一隻怪貓嚇了一跳而滑落院子,聽見她的呼喊聲而救了她,否則依她和紫姊身份之懸殊,又怎能結成莫逆之交?
不過,紫姊也真有骨氣,竟然憤而入舞坊練劍習舞,一方面謀求生計,又可保護自己。最令孫拂兒訝異的是,她竟然成立了「旋舞榭」,以雙重身份出現於洛陽與汴京之間。就因為她的勇氣鼓舞了孫拂兒,所以孫拂兒才會不顧一切的進舞榭習舞,且一入舞榭便是五年。紫姊習舞是為了謀生,她卻只為了排解鬱悶,一樣是花樣年華的美貌姑娘,命運卻有著天壤之別,焉能不教人感歎?
「你在取笑我?」紫姊嗔怒的嬌容,教孫拂兒又是一愣。唉!自從遇見她之後,孫拂兒才徹底的瞭解何謂「傾國傾城」,也才瞭解她為什麼始終戴著蓋頭了。
「銀繡姊,」孫拂兒知道沒人敢擅闖此園,於是大膽的直呼她的真名,「你孀居多年,可有想過再嫁?」
錢銀繡想起了風流倜儻的雷廷昭,不禁羞紅了臉。「沒有。」
「是嗎?」她輕揚秀眉,不點而丹的紅唇輕輕的往上勾,一雙美眸不懷好意的斜視著銀繡的紅顏,「我怎麼覺得你在說謊呢?」
「拂兒,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錢銀繡潮紅了雙頰,輕聲提醒。
「才不會呢!」這會兒孫拂兄可就不緊張了。
她早想起了她爹沒到半夜三更是不會回來的,他的作風一向如此,夜裡來夜裡去。或許就因為她爹這麼怪異,所以拂兒才會屈服於青青的脅迫,盡力做個端莊小姐,好保住孫家僅存的名聲。也因為平時太過壓抑自己,所以她才把這裡當成人間仙境,把舞劍視為發的好活動,愛得無法釋手。
「莫非你有意中人?」能讓銀繡看上的,想必是風度、長相皆為上選的俊俏公子吧?
「胡扯!」錢銀繡低聲斥道。
「奇怪,我在你這兒出入也有五年了,怎麼沒看見這號讓我們銀繡姑娘又愛又戀的公子哥兒啊?」孫拂兒揶揄道,看著她如火燒般的嬌顏實在有趣。
她當然不會看見,因為雷廷昭鮮少進這座庭園,更別說是她的閨房了,錢銀繡若有似無的笑著。「拂兒,別瞎猜了,我沒有意中人,也不準備再嫁。」
她這種身份怎麼配得上雷家大公子,只怕是癡心妄想而已。但明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他,為何卻總是惦記著他,放不開對他的傾心?
孫拂兒不明白她眼底為何有絲憂傷和自憐,莫非自己無意中觸及她的傷痛?
「銀繡姊,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她有點手足無措的拉著錢銀繡的手腕。
「沒有,你多心了。」聰明、看似柔弱秀美,實則外柔內剛的拂兒,除了有些倔強外,實在是個少見不擺架子的富家干金,她若不是這麼隨和,錢銀繡定不願與之相交。
「真的?」她還是不放心。
「你先進房裡沐浴更衣,我已差人備好熱水及衣裳,等天色一暗,你就趕緊回府。」錢銀繡推著她朝南邊的廂房走。
「好,別推了,我知道今晚前院會有一堆風流、附庸風雅的騷人墨客前來觀舞,不可以教他們看見我的臉。」她好無奈的重複錢銀繡說了五年的訓示。「奇怪,你不是一向不喜歡人家到這裡觀舞的嗎,為何要勉強自己呢?」
「總不能讓自己無法立足於洛陽吧?」偶爾打打官腔、曲膝迎人是她的無奈。雖然她有皇宮為靠山,洛陽的王公權貴不敢刁難她,可是世事的變遷是如此之快,難保自己能一輩子走運,為了留退路,她只得如此。
被推進了錢銀繡特別為她準備的廂房後,孫拂兒側過身,緊緊的抓住她的手,「銀繡姊,你知道我爹有多會生財了,我看我家的銀兩是多得坐吃三輩子也用不完。反正放著也是放著,如果你需要我幫忙,一定得告訴我。」她說得輕描淡寫,不願被視為施捨。錢銀繡的骨子有多傲,她清楚得很。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會的。」她感激的點點頭,知道拂兒的心意。
「一定?」孫拂兒不放心,直勾勾的望著她,非得看見她真心的答覆方肯釋懷。
「一定。」錢銀繡漾出個傾國的笑顏。
※ ※ ※
才躍上屋頂準備回府的孫拂兒,為防被人「不小心」的發現,特意在臉上撲了一層好厚、好厚的白粉,再蒙上一層面紗,當然啦!這一切都是依照她家那個後娘的吩咐做的,不然怎能在五年間於四條街外的家中,及這條熙來攘往、絡繹不絕的花街裡來去自如?
居高臨下望著一片黑壓壓的洛陽城,她喜歡這種釋放、沒人約束的感覺,因而才會在青青的反對再反對之下,仍堅持以輕功行走於一片片的屋瓦上。這種行為雖然像極了夜賊,但若不如此,她又怎能享受到這種難能可貴、偷來的愜意呢?
想著想著,孫拂兒的心情不禁越加愉快,迎著涼涼的夜風,踩著輕快的步伐打算從「旋舞榭」工型的後院一路跳回家,哪知她才悠悠哉哉的踏著,就看到桿在「路」中間一隻黑色、金眼,看起來陰森森、張牙舞爪的貓了。
天……天敵又出現了,老天啊!她孫拂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類小東西,奇……奇怪,她的生肖又不屬鼠,怎會……
「嗨!可……愛的貓兄,」她極力鎮定,卻掩不住抖意的喚著。原以為這麼友善的舉動當可感化那只惡貓,怎知隨著她的叫聲,那隻貓的姿態非旦沒有絲毫軟化,反而變本加厲的連毛都豎起來示威,一副不惜放手一博的態勢,當場嚇得孫拂兒手腳發軟、牙齒打顫,打躬作揖直求饒:「對……對不起,或……或許你是貓姑娘……」
「喵!」那隻貓眼睛半瞇,不善的連連喵了好幾聲,教孫拂兒嚇得攤坐在屋瓦上,連動也動不了了。怎……怎麼辦?她一遇到這種動物,一定全身發軟,四肢無力,繼而頭昏腦脹,平時所儲備的英雌氣概想發也發不出來。
那隻貓大概是發現她的弱點了,居然趾高氣揚的翹起尾巴,以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倨傲地朝她走近。孫拂兒見狀,冷汗直流,想爬又爬不起來,心裡直念: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一邊移動屁股一點一點的往後退去。
「別……別再走近了,我……我的武……武功可是很……很不錯的。」她掄起拳頭,就要表現她的功夫。
「喵喵喵!」不甘示弱的,那隻貓突然一躍而起,直朝孫拂兒撲了過去,她一驚,連續向後翻,眼看自己就要翻出了屋簷,落掉地面,這時眼明手快的她伸出手抓住屋簷,整個身子懸在半空中。值得額手稱慶的是「旋舞榭」的後院緊鄰著「雜子勾欄院」的後院,兩院之間僅隔著一條長長的暗巷,這條巷子不到夜半時分是不會有人行走的;再者,現在的她已不是五年前那個手腳遲鈍的孫拂兒了,她得意洋洋的瞥著樹上那只該碎萬段的貓。
「死貓、臭貓,本小姐的身手可是你比不上的。」她緊抓著屋簷,雙腳用力的前後晃了晃,借力使力就要後翻上屋簷,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以她俐落的身手,這麼個小小、簡單的動作一定不成問題,可是……
「是嗎?」一聲飽含諷刺的疑問,從屋簷下懶洋洋的傳了上來。
孫拂兒一驚,整個人差點往下滑,幸好她的輕功已經練得出神入化,不管在怎樣艱困的情形下都不至於受傷,只是……她人是好不容易跳上屋頂了,右腳的繡鞋卻掉了。
雷廷昭倚在對牆,看著屋頂那齣戲良久、良久了,他是頭一次走這條小巷子準備進「旋舞榭」的,沒想到第一次就欣賞到這出精采彩絕倫的好戲,教人欲罷不能。
驚魂未定的孫拂兒攤坐在屋沿邊往下望,只見暗巷內站著一位玉樹臨風、身材挺拔的白衣公子,彎腰拾起了她的繡鞋端看著,直到聽見她的呼叫聲,才不疾不徐的抬起頭看她。
「喂……」這麼叫人家好像有些不禮貌,孫拂兒猶豫著。
雷廷昭疑惑的望向四周,不明白她喚的是誰,「姑娘叫的可是在下?」
「公……公子……」天啊!是他,又是他,她怎麼這麼倒楣啊!孫拂兒一眼就認出雷廷昭那要笑不笑、風流倜儻的笑容,和那張俊逸又帶嘲弄眼眸的臉龐。經過五年了,他……他好像又更俊俏、更瀟了。
「小……小姐,有……有何貴幹?」雷廷昭有樣學樣。
這個無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請公子將手上的繡鞋丟上來,還給我好嗎?」經過五年了,她認得他,他卻未必認得她啊!而且她臉上蒙著暗青色的面紗不說,還撲有一層厚得箭都射不穿的白粉呢!他的眼力那有這麼好。
「只需要繡鞋嗎?這個呢?」他揚了揚手中的粉塊。
孫拂兒又是一驚,趕緊手忙腳亂的摸著面紗下的臉,果然少了一塊白粉。孫拂兒怨恨的瞪了眼大樹上那只非常安靜,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貓兒一眼,恨不得當場宰了它恨,
「公……公子真是愛說笑,本小姐天生麗質,何需用那種東西呢?」她皮笑肉不笑,虛情假意的輕聲說著。
「哦?」他實在懷疑,「若非小姐點醒,在下還以為姑娘貌似夜叉。唉!粉塗得這麼厚,不是其貌不揚還會是什麼呢?」
噢!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實在讓人怒火沸騰,早晚死於非命。
「繡鞋還來。」懶得與他一番斯文了,拂兒尖聲叫道。
經她這麼一提,雷廷昭才恍然大悟的拿起繡鞋睨著,「看這銷金繡花,龍鳳配樣,小姐若非大富,也有大貴了。」
糟了,他不會想起來了吧?孫拂兒驀然斂起怒容,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公子愛說笑,我這窮人家的小孩怎會與大富大貴沾上邊呢?」說罷,她趕緊攏攏身上的錦衣花袖,窮人家的小孩絕對穿不起這種牡丹花草的錦袍緞衫的。
「哦?」他揚起了一邊的濃眉,「恕在下失言了,可是在下真的覺得小姐十分眼熟。」他那雙慵懶的雙眼忽而半瞇的直視她。
孫拂兒的心跳差點停止,「別……別開玩笑了,誰……誰見過你了,可剛壞了本姑娘的名節。」
「雷某都還沒報上名諱,姑娘就知道我花名在外啦?」雷廷昭笑得好樂,「其實姑娘能出入這種場所,顯然不是歌妓就是舞妓,既是如此,當然知道雷某的名氣啦!」他沾沾自喜的笑著。
「你!」氣死她也。
「在下還沒請教姑娘芳名呢!」雷廷昭從腰間拿出一把以象牙為骨、緞布為面的白玉扇,好風涼的著。
「我的名字又與你何干?」告訴他還得了,爹若知道,不把她打入地牢,關個十年八載才怪。
「啊!雷某應該自我介紹一番,在下姓雷,名廷昭,是城西『揚音鏢局』的鏢帥,家境尚可,不曾大富也少有大貴,但本標局押鏢手腳十分乾淨,未曾與宵小或盜賊勾搭過,且……」
「住口!」這個笨蛋以為他在幹什麼?孫拂兒欲哭無淚的搖搖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倒楣,事隔多年後又遇到這名魯男子。
「小姐不愛聽嗎?」雷廷昭漫不經心的望著她,「還沒介紹我的爹娘和弟弟給你認識呢!」
「把繡鞋還我。」這人不按牌理出牌,她也懶得和他囉唆,眼看爹就要回來了,再耗下去還得了?
「對啊!這只繡鞋所費不貲,是汴京裡『緞繡坊』的精品,一般除了王公就只有貴族家的千金才穿得起,我想想看……在洛陽城裡有哪幾家小姐穿得起的?一個是城東靠鹽業發達的柳家,一個是城西以經營洋貨、珍珠、香藥等起家的孫家,你知道孫府離『揚音標局』有多近嗎?」
「住口!」她真的快被他給嚇得屁滾尿流了,雷廷昭這個混蛋、王八蛋、無賴!「我不是王公貴族家的千金,我是『旋舞榭』的舞妓,難道舞妓就不能穿些像樣的繡鞋嗎?」
「『旋舞榭』?哈!正好,我正要到舞榭裹去觀舞,姑娘今天也會出來表演吧?」他喜不自勝的笑著,似乎萬分期待。
怎麼這麼倒楣,她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哪知會誤打誤撞。
「不會,姑娘我今天休息,不想見客。所以很抱歉。」她一口氣說完,「鞋子可以還我了吧?」
「姑娘還沒告訴我你的芳名。」雷廷昭揚高了紅色的繡鞋,不在意的笑著。
死外,去死吧,雷廷昭!孫拂兒臉上帶笑,心裡卻不斷咒罵。
見她不答話,他好訝異,「姑娘該不會忘了吧?」
「我……我……」孫拂兒答不出來。
「窩窩?這名字還真是少見。」雷廷昭沉思著,繼而可悲似的搖搖頭。「在下得告訴姑娘實話,這名字實在不好聽。」
「不是!」她橫眉豎眼,巴不得一腳死他。「我不叫窩窩,我……我叫花花。」隨便取個名字好了,囉哩囉唆的,從沒見過比他長舌的男子。
「花花?」他一聽,當場大笑,「這個名字比窩窩來得難聽多了,姑娘可曾考慮過改名?」他笑不可抑。
「公子未免管得太多了。鞋子請歸還。」孫拂兒不悅的擰著眉。
「姑娘說謊技術高超,已到達臉不紅、氣不喘的地步,雷某實在心生佩服。」雷廷昭猶帶笑意、形色慵懶的搖著手中的扇子,對她的不悅視若無睹。
「我哪有誆你?」她狡辯。
「姑娘當知『旋舞榭』的主人紫姊與在下的交情匪淺,只要我一求證,便不難知道。更何況我在此榭出入少說有五載了,這榭裡大大小小的姑娘有哪些,雷某又怎會不知?』他說得十足把握。『難道姑娘要我拿這只繡鞋四處打聽嗎?」
他非得讓她下不了台才高興嗎?孫拂兒氣得頭上直冒煙。
「好……好嘛!我是最近才來的舞妓,名……名叫怒兒,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紫姊。」待會回府後得差人送信給紫姊,免得穿幫,至於這個不入流的笨蛋一定猜不出她是誰,瞧他那副呆相就知道了。
「怒兒,嗯,好名字。」雷延昭沒將繡鞋還她,反而將它收入衣衽內,直起身子就要往巷子外面走。
「喂……等等,鞋子還我啊!」孫拂兒又急又氣的大吼。
「等下次欣賞完姑娘的舞技後,在下自然會將鞋子還給姑娘。」遠遠地,雷廷昭拋下了這麼一句話便走出巷子,很快地拐了個彎,人就不見了,氣得蹲坐在屋頂上的孫拂兒差點吐血。
「你是個該死的王八蛋!」她忍不住對著空氣破口大罵。
※ ※ ※
孫家寬敞而明朗的繡房內,三位女於拿著細如髮絲的針線,勤快的在各自的錦布上描紅刺繡。
一進繡房,便可嗅到懸於樑上的薰香球散發出淡淡的花香。屋內除了茶几、香幾、琴幾和放點心的圓桌外,還陳列了四張五爪龍紋樣的椅子,以及一張臥榻,整個室內少有字畫和瓷飾,只在四周綴了些芍葯、牡丹、海棠花,顯得淡雅、清幽。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孫拂兒輕輕揚起蛾眉,含著些許笑意,突然吟道。當她看到另外兩名低頭忙著穿針引線的女子,因她突發的吟誦聲而不悅的抬頭時,她再也掩不住笑意,輕輕地將清脆笑聲流了出來。
趙家伯伯真有趣,將兩個女兒的名字取作青青、綿綿,總教她不知不覺想起這兩句詞兒。
「拂兒,你的繡帕完成了嗎?」趙青青刻意端起做後娘的架子,柔雅而秀麗的臉龐滿是偽裝的不悅。
孫拂兒笑吟吟的揚著手中的方帕,「早就好了。」
「拂兒姊最會偷懶了。」手得要命的趙綿綿既羨又恨的看著她。
「別抱怨了,她能安靜的繡完方帕,已是非常了不得的大事了。」趙青青雖也羨慕得直想放下手中的針線,卻因顧慮到身份而不敢率性而為,誰教她是拂兒的榜樣?
「對呀!還是夫人瞭解我。」無論如何她就是無法喊青青為娘,偶爾喊她「夫人」已是最大的讓步。
「拂兒姊,你繡了些什麼?」趙綿綿見她揚著的雪白繡帕上,好像只有黑色繡線。
「你看呀!」她大方的拉開絲帕,讓這對姊妹花瞧個清楚。
這一展開,但見小小的方帕上繡了些密密麻麻的字,趙青青隨著目光移轉,不知不覺跟著字念:「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她才念完,便跟著淺淺一笑,她知道拂兒罵的是雷家的大公子廷昭。
只是今兒個才上孫府刺繡的趙綿綿並不明白,昨兒個一拐一拐跳回家的孫拂兒心裡有多怨、多怒。
「拂兒姊,你在罵誰卑鄙無恥,沒好人品,希望他快點死掉啊?」趙綿綿果然不明白。
「一名該死之人。」她忿忿的抓過手帕,好得意的看者,臉卜不知不覺因自己的傑作而猙獰、邪笑不已。
「拂兒,你不覺得與雷家公子挺有緣的?」趙青青低頭繼續繡著她的鴛鴦繡枕。
「雷家公子?」趙綿綿訝異的嚷著。多年來,她一直以為拂兒之所以一再拒絕王孫公子的求親,是因為她有心上人的緣故,不然以拂兒的美麗與財勢,早在及笄便是眾家公子求親的對象了,又怎會到雙十年華還待字閨中呢?
「你別聽夫人瞎扯了。」她朝綿綿的臉揮一揮繡帕,踱到臥榻旁側躺著,聆聽窗欞邊串出珠因風吹拂而響起的清脆碰撞聲。
昨晚再晚一步,她就被爹給逮著了,幸好青青幫她掩飾,不然可就慘了。若不是被雷廷昭那麼胡扯瞎扯一陣,她就不會被青青瞪得臉紅心跳,訓誡了半個時辰。
「拂兒姊,你真的沒有意中人嗎?」
孫拂兒無奈的斜望著藍天,不想回答又不行,她太瞭解綿綿有多會纏人了。「沒有!有的話我一定第一個告訴你,可以了吧?」
「真的?」仍嫌稚氣的趙綿綿帶著欣羨的眼光,瞅著臥榻上的人讚歎道:「拂兒姐,你生得這般美麗,又有十足官家小姐的氣勢,難怪姊夫這麼疼你。」
「啊!」趙青青聞言,不小心被針給紮了一下,輕輕的呼了出聲。
孫拂兒一聽便知道青青是在竊笑,其實她並不像綿綿所想的那麼完美,不過這事不能讓綿綿知道,不然以她的大嘴巴,只怕不消三天,全洛陽城的百姓都會知道孫家這位千金小姐竟然出入舞榭達五年之久,到時她爹不給氣死也難。
「謝謝綿綿的誇讚,我也常常納悶,為什麼我生得這麼美麗、聰穎、迷人且得體,就是找不到意中人?」她側回身,自信的朝綿綿笑了笑,當場迷得她魂不附體。
孫拂兒心想,如來她看過錢銀繡就不會覺得她的拂兒姊很美麗了,再美麗的女人站在錢銀繡的身邊,都會變得黯然失色,只落了個「好看」之名而已。
「真是不害臊。」孫千手推門而入,適巧聽到女兒的話,不覺好氣又好笑。
「姊夫。」
「老爺。」
趙綿綿和趙青青不約而同的起身相迎,只有孫拂兒不情不願的爬了老半天,意思意思的喊了聲「爹」。
「風寒好些了嗎?」他走近女兒,關心的探著她的額頭。昨晚他回來時青兒告訴他,拂兒受了點風寒,人不舒服早已就寢,所以今天才會一大早就上閨房想探探她,哪知她已經來繡房刺繡了。唉!這個乖女兒是越來越識大體了,真教他這個做爹的十分欣慰。
「風寒?」她奇異的問著,直到青青朝她使了個眼色才恍然大悟,「呃呢……好多了,多虧天仰哥昨晚請大夫給女兒看病,女兒這會好很多了。」
站在門邊的喬天仰自始至終不曾說過話,因為不曉得小姐和夫人究竟在玩些什麼把戲。他雖知道小姐常常溜出去玩,卻因擔心她被老爺責備,而替她隱瞞了這麼多年。看著孫拂兒那出落得日漸標緻的容顏,心裡的愛慕便益發不可收拾。
「天仰,謝謝你了。」孫千手對於這位年輕總管的心事瞭解得一清二楚,當初天仰便是看到拂兒,才答應留下來幫他打理家務的,他知道天仰對拂兒一見鍾情,而他也不是欺貧愛富之人,若拂兒對他有意還好,怎奈偏生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呢!
「天仰哥。」趙綿綿羞答答的向門邊的黑衣人打招呼,她的心事都寫在臉上。
「爹,你若要感謝天仰哥,就替他找位好妻子嘛!」孫拂兒早就看穿了綿綿的心意,喬天仰的家世或許攀不上趙家,可是綿綿的雙親和爹一樣,惜才重過惜金,因此他們不會介意天仰的家世的。「我看,綿綿挺不錯的。」她眼一溜,便朝那可愛的妙齡女子使了一記眼色。
孫千手苦笑的瞧著女兒天真的笑臉,竟發現她是真的不知道天仰對她的情意。唉!這丫頭什麼都好,就是對感情鈍了點。
「不來了,拂兒姊取笑人家。」趙綿綿紅著臉偎近青青的身邊,嬌羞的嚷著。
趙青青當然知道妹妹的心事,只是喬天仰太過冷漠,城府也似乎深了點,並不適合綿綿。「拂兒,別開玩笑了,憑喬總管的好風采,一定看不上咱家小丫頭的。」
「夫人好說,是天仰配不上小姐,在下先行告退。」離去前,他依戀的看了眼渾然不覺的孫拂兄,眼底充滿苦痛。
「青青姊!」趙綿綿不依的望著漸行漸遠的黑衣身影,嗔怒道。
「你們瞧,我就說這丫頭對天仰有情吧!」孫拂兒點點趙綿綿的鼻子,笑得好得意。
「拂兒,別胡說,天仰說不定早有意中人了呢!」孫千手接到青青的暗示,連忙把話題給帶開,「再說,綿綿年紀還小,不過十六歲而已。反倒是你,每次人家到家裡提親,不是嫌人家財大氣粗,文疏學淺,就是相貌又生得不中你意,隨便都有你的藉口,考慮也不考慮的一概回絕,教爹難做人。」
「是呀!你的終身大事比綿綿來得重要。」趙青青耀武揚威的笑道:「去年你一共拒絕了二十幾位達官貴人家的公子求親,今年呢?才剛立春,你便已拒絕了五個,再這樣下去,老爺和我都要開始擔心,你是不是打算上尼姑庵長年伴青燈去了呢!」
「青兒說得是。拂兒,你倒說說看,你喜歡什麼樣的公子,爹好替你留意留意啊!再這樣下去,只怕爹百年之後無顏見你娘了。」孫千手說得十分可憐。
「爹,你回來後還沒見過弟弟吧?他已經會走路了。」孫拂兒話鋒一轉,馬上搬出出生年餘的弟弟,然後拚命的向趙青青擺手求救。
本不想管她的,可是到底是知心好友,趙青青也不忍見她為難,於是拉著孫千手,笑吟吟的點頭,「是啊!立兒已經會走路了,他才出生,老爺便去遼國經商,這一去就是一年,你該看看他可愛的模樣兒。」
一想起寶貝兒子,孫千手果然眉飛色舞,「夫人這麼說,我可得看看了。」說著,兩人便相依偎的走開了,一老一少的恩愛模樣羨煞了身後兩名未出閣的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