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鼻樑挺直,高聳雙顴,在在流露出他血統中的貴族氣質,威風凜凜,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傲視群倫,不可輕忽的冷漠氣焰。
回過神來,耿凌趕緊跪伏在地上,闖了禍,擔心的倒不是自個兒的小命,而是老爹的那頂烏紗帽。
「弘文院翰林太師太傅經筵講官耿介之子耿凌給五阿哥跪安!」
「耿介之?!」胤佑沉吟,他知道這人。
傳言若不虛,耿介之有個頑劣不堪的獨子在北京城裡出了名的,心頭莫名緊繃,他蹲身用手執起眼前跪在地上少年的下巴,瞧穿著打扮,再聽到耿介之名字,胤佑眉頭鎖了又鎖,這事兒肯定有些不對,這孩子的容貌明明就是那夜夜盤旋他夢中女子的模樣,但……他怎會是個男的?
「耿凌?哪個凌?」胤佑凝肅犀利的瞳眸不曾放過耿凌臉上每個表情,聲音卻微帶失落,「你是男人?」
「回阿哥!」見對方失魂落魄,耿凌只覺好笑,壓低嗓音,她道:「凌是壯志凌宵的凌,爹喊我凌兒,草民不是男人……」見對方眼中一亮,她笑著續道,「草民只有十五歲,不是男人,只是個男孩子。」
「壯志凌宵?!」胤佑輕哼了聲,「名字倒是豪氣,只可惜……與你的樣貌不符,這麼晚你躲在我櫃子裡做什麼?」
「請阿哥原諒草民擅闖之過,草民……」耿凌念頭轉了又轉,「草民方才見到有人私闖阿哥寢宮,原意是想幫您捉刺客,沒想到……」
「沒想到刺客沒捉著,竟在櫃子裡頭睡著了?」胤佑諷刺著幫她接下話。
「您知道我睡在裡頭?」耿凌瞪大眼。
「你那兩下子微末伎倆瞞得了誰?」胤佑輕哼道:「你到過我房裡兩次,我不動聲色,就為了想等著捉耗子,沒想到竟等到個嗜睡的耗子。」
耿凌哦了好大一聲,紅著臉結結巴巴道:「所以……是你故意弄出聲音把我吵醒的?」她瞠著雙目,「你不怕我是刺客,等著殺你嗎?」
胤佑冷哼了聲,「有本事殺我的人不多,我倒想會會,前兩次發現有人來過我房裡,我還當是我那堆整日吃飽沒事幹的兄弟們又派人來盯梢,沒想到……」
他停了話,莫測高深的眼神再次覷向跪在地上的耿凌,他向她伸出手,「起來吧!」
雖說是扶她起身,胤佑手肘卻刻意抹上耿凌胸口,這一試探是要確定她究竟是男是女,若是尋常女子,見男人的手欺上自己胸脯,肯定霞雲滿佈,嬌叱閃躲,怒斥連連,但耿凌卻不避不閃,笑嘻嘻滿不在乎地由著他碰觸。
這一試,胤佑滿懷失落,卻不知耿凌雖是個女兒身,卻是打從落娘胎起便以男性教育為主,不解異性情愫,連個女孩兒嬌羞心態亦無,十二歲起身子雖起變化,但在經過奶娘鄒嬤嬤蠻力纏捆後,豐腴的胸脯扎得如端陽粽子般的結實,自是一片平坦,光憑目視及觸摸壓根窺不得其中奧秘。
兼之這會兒癸水尚未產生,這時節的耿凌雖知道自個兒是個女孩子,卻不明瞭男女之間究竟差異何在。
見胤佑意興闌珊踱至桌旁坐下,懶洋洋倒著水喝的模樣,耿凌蹦至胤佑桌旁在他跟前坐下,這五阿哥不同於其他阿哥,倒是挺好玩的,擔憂心念一逝,繼之而起的是貪玩的心思。
「瞧你一臉失落……」雙手托腮,耿凌粲笑著,「你很希望我是女人?」
胤佑瞧著她模樣,一口茶水險險岔在胸口下不去,這俏皮的神情,這無邪的笑容,分明就是「她」!
他悶著聲音瞪視著眼前害他失常的禍首,粗嘎著嗓音,也不知是說給她聽或是自語,「有記憶起,我常會夢見個女子,她的樣子清靈恬雅,她的神情勾人魂魄,這些年來我四處尋覓,卻始終沒能找著她。」
「我長得像她?」耿凌指著自己的鼻尖笑問。
「一模一樣!」他不帶好氣,甚至有些恨意。
彷彿聽到個大笑話似地,她顫笑,「不一樣,不一樣,她是女的,而我……」耿凌哼了聲挺起胸,「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呢!」
哦了一長聲,她突然明白了件事情,「您四處尋芳,到處放蕩不羈,說到底,竟是為了尋你夢中佳人?」眼神略現可悲,她道:「看不出來,五阿哥竟是個多情種子!」
胤佑淡淡睇她一眼,「不全為她,另一方面也是想讓那些戒備著我的兄弟們放過對我的算計,一個頹廢的皇子是不會擋到別人的路的,」他不帶感情地說,「身為皇子,雖有數十個手足,日子卻很冷清。」
耿凌硬生生壓下她可以常來陪他的話語,她不能同情他,他是個皇子,而她,身懷秘密。
「凌兒,」喚起她的小名,胤佑倒是自然得很,「你是否還有同胞姐妹,或者表親之類的。」
她用力搖頭,「世上除了爹和奶娘,我什麼親戚都沒有,爹爹命硬,專克親人。」
他的眼神略帶渺茫,聲音幽遠低沉,「那姑娘一身江南地方服飾,也許,我該到江南一趟。」
「江南?!」耿凌興奮地扯著他衣袖,「您要下江南?!凌兒陪您!」
「陪我?」胤佑自她手中扯回衣袖,語帶譏誚,「閣下恐怕已忘了自個兒的處境,根據大清律令,擅闖皇子寢宮,罪可致死,若不死也是蹲天牢的命,你還妄想能上哪兒?」
「不是擅闖,當然不是擅闖,」耿凌堆起諂笑,「凌兒久聞五阿哥大名,這趟是來同您交個朋友的,更何況,就衝著凌兒這張同您心上人似絕的臉,您也不捨得真叫人給斬了吧?」
見胤佑哼了聲,耿凌忙著出主意,「您下江南時,凌兒就站在您身邊,屆時您只需吩咐人去找同我這張臉相似的姑娘,這樣找人可比畫張圖要來得更有用、更便捷。」
「若說要借此找張似絕的容貌,我有個更好的法子,」胤佑嗓音寒若冰潭,「宮裡有些外國使者進貢的藥劑,專司保存腐肉死屍的,脖子一剁,頭一落,立即浸入藥劑塞入玻璃罐中,要存多久都成,要帶到哪兒都成,那才真叫便捷!」
這話聽得耿凌心底直打突,待覷見胤佑眼中難掩的笑芒時,這才會意過來。
她紅紅臉,「沒想到五阿哥除了浪蕩不羈外,還喜歡嚇小孩子。」
「你又知道我是嚇人了?」胤佑哼了聲,「今日你若不能把為何摸上我這兒的源由交代個明白,我肯定會讓你清楚我有多認真!」
她盯著他,這個男人,即使在脅迫人,也是好看得緊。
耿凌搔搔頭,「您別生氣嘛,不過小事一樁,凌兒今日造訪,不為旁的,只為了……」她咯咯笑道,「只不過是為了您的褲腰帶罷了!」
看著眼前男人不可置信的瞳眸,看見自個兒總算弄碎了這男人的冰芒,耿凌忍不住笑了起采,而且是胡天胡地,漫天飛花,不可抑制的那種。
*** *** ***
「一、二、三、四、五……」
大大小小的太監邊咳聲歎氣邊看著耿凌那小傢伙數著手上的紋銀,想到血汗錢就此輸去,一股扼腕心痛揚起。
「耿少爺!」小太監善喜終於捱受不住,扯著開心地數著錢的耿凌,劈頭問道:「您還沒說清楚,這褲腰帶,您究竟是怎麼得來的?」
「一百零三、一百零五……」耿凌倒是利落,邊數著錢邊不經意地回了話,「五阿哥送我的……」一轉頭,她犀利的眸光掃向竹簾旁姓安的小太監,「別同我裝迷糊,小安子,你那日下注的是十兩,這會兒你只拿三兩出來,剩下的七兩呢?」
「耿少爺真是個明白人!」小安子訕笑著自懷中掏出七兩銀子送入耿凌眼前小錢丘裡,「一點都逃不過您的法眼,可……方才您說東西是五阿哥給您的,打死安子也不信!」
小安子是胤佑的內侍,對於不愛多話,老冷肅個臉不知忖度個什麼的五阿哥頗有忌憚。
「別說小安子……」海公公沉著聲,望著眼前白花花的銀兩,臉上還算頗有風度,桌下的手卻握得死緊,「我老海也不相信!」
「兩千七百四十九!」耿凌痛快一喊,「總算數完了,唉!贏得太多可真累人,數得手酸!先說明了,下回再賭,只許整數,不收散銀的!」
她嘻嘻笑環顧眾人,自腰中取出一口布袋,嘩啦啦一掃,白花花的紋銀全入了袋,「信也成,不信也成,這褲腰帶當真是五阿哥自個兒解下來送給我的,說明了不用還的。」
「我不信!」
「我也不信!」叫喚聲在榭水閣裡此起彼落。
「不信的人不妨自個兒去問五阿哥本人。」耿凌淺笑盈盈,「這樣的賭局真是過癮,接下來該輪到什麼?太后的花盆鞋?還是哪位公主的披領?」
「耿凌!」虎聲一吼,耿凌的聲音停在空中。
該死!原該輪到小安子顧守閣口的,但因他急著掏錢,早忘了這項重責大任,曲橋上,咄咄逼人而來的,正是耿凌的爹,弘文院翰林太師太傅經筵講官耿介之。
「爹!」耿凌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桌上,捉賊捉贓,幸好賭具還沒端上,銀子也都入袋了,誰還能指證她在幹壞事呢?耿凌堆起笑,「今兒個怎麼這麼有空?通常這會兒您該還在翰林苑裡的嘛!」
「就因為算準了我會在翰林苑裡,」耿介之環顧閣裡十多名佯裝無事,摳摳耳朵、摸摸鼻子的大小太監,冷哼了聲,「所以你就趁這時機來惹事?」
「冤枉呀!爹。」耿凌一臉無辜,「凌兒正在同公公們研究……研究佛經。」
「哪一部?」耿介之冷聲問道。
「二十四章經。」海公公幫耿凌接口,這套佛經是佛學入門經典,淺顯易懂。
「沒想到你這孩子竟能對佛經產生興趣,」耿介之寒著嗓,「早知如此也不用帶你入宮,直接送入佛寺修行便是,省我多少煩心事。」
「不遲,不遲。」這紫禁城雖大,規矩卻繁,若能因此而離開也不錯,耿凌笑道:「若爹爹真有此意,還是可以即刻將凌兒送至名山大剎修行的。」
「太遲,太遲。」耿介之迭聲喟歎,「一切都已然太遲,方才皇上找我去,說五阿哥指名要你當他的貼身侍衛,九品御用侍衛。」
此語一出,耿凌身邊不斷揚起恭賀聲,人人認定她是升了官。
偷條褲腰帶能撈到個官銜,誰都認定耿凌真是走了狗屎運。
唯有耿介之面色黯淡,耿凌呆若木雞。
怎麼辦?該當遠離的人,卻彷彿命中注定,一步步,離她愈來愈近……
*** *** ***
隔天,耿凌就不得不嘟起了嘴開始當差。
跟著五阿哥不是難事,他不是個難伺候的人,只是這十五年來,散漫的她向來只會無所事事,惹是生非,真要她定下心來有所作為,真是要了她的命。
既是貼身侍衛,自得終日在胤佑跟前當差,胤佑寢宮中有間耿凌的房,緊鄰著胤佑的寢房,屋子不大,陳設卻很周全,只是,耿凌卻從沒在裡頭過夜。
因為她必須在每日睡覺前,讓鄒嬤嬤幫她鬆開纏胸布條,且在每日起床後,再讓嬤嬤捆紮完成,她得仰仗著嬤嬤過日子,可是一個貼身侍衛是不可能帶個嬤嬤一塊兒當差的。
是以,她不得不每日在別人睡後溜回耿介之在宮中的寓所,並趕在胤佑睡醒前趕回五阿哥寢宮。
為了這,她每日恨恨地咒罵了胤佑千回,要命!她是個多重眠的人,這樣一來,也不知道剝奪了她多少睡眠的樂趣。
是以,常常一早胤佑喚她時,她都猶在夢中,神智不清。
如果在這之前,他常在夢中見過她,那麼,情況已然互換,是的,現在的她總是睡眼惺忪地覷著他——猶在夢中。
偏生,他誰也不想見,就愛看著她。
像這會兒,小安子在他房裡布上早膳,吃飯就吃飯嘛,她就不信刺客會在他吃飯時來找麻煩,即使是刺客,也要吃飯的,不是嗎?
她大可利用此時,在她房中補眠的,多好……嗯!多圓滿……
可偏偏,她硬是聽到了他的傳喚。
「凌兒!」
她氣惱地來了,一副想殺人的模樣站在他身旁,想想就恨,沒問清楚一個月究竟拿他多少俸給,竟讓他這樣沒日沒夜地使喚。
她讓他看臭臉,他也不計較,邊盯著她邊啖粥,拿她當配菜似地。
如果可以,她真想將頭卸下來由他瞧個夠,而她,還可以去夢周公。
「凌兒!」該是在她點了第七百三十五下頭時,他出的聲吧!
「五阿哥有事?」她盡力想甩去一直找她玩耍的瞌睡蟲。
「我沒事,可是你再這樣點下去,早晚會出事,」他忍著笑,「小凌兒,你是不是每夜都同人玩到三更半夜才肯上床?」
「五阿哥太抬舉凌兒了,」她嘟囔著。「宮裡有哪只夜貓肯陪人玩到三更半夜?」
「那倒是,」他點點頭,覷她一眼,「還是,你老毛病又犯了?」
清楚他意指為何,她急急搖頭否認,「戒了,凌兒早戒了賭了。」她心底恨恨補了句,「還不夠早,否則也不會淪落到這兒當差了。」
「你若真是困了,不如,先睡我床上吧!」
胤佑的好意總算讓她整個清醒了過來。
睡他的床?!不如把肉放在砧板上吧!
*** *** ***
每日早朝後,胤佑有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都關在練功室裡,這份工作,旁的不提,耿凌最感興趣的,該是這段時間吧!
能親眼看見一個高手汗水淋漓地練著各式招式真是件暢快的事情。
胤佑在練功時,大半光裸著上身,他習的是少林派正宗內功,穩紮穩打起家,對於他的赤裸,耿凌倒不覺不妥,光著上身的男人她瞧多了,爹爹的不計,往日她在北京城裡呼朋引伴,在男人堆中胡混時,這樣的陣仗看多了,只是相較起那堆白斬雞,胤佑的胸膛格外好看,也難怪,耿凌扁扁嘴,他能夠風流浪蕩!
偶爾小安子在忙著別的事兒時,會叫耿凌幫五阿哥擦拭他因著練武濡濕了胸膛的汗珠,並幫他著衣,耿凌做得自自然然,毫不忸怩,這更使得胤佑對於她的性別毫無懷疑,雖然,這樣的認定讓他頗為失望。
但在他眼裡,即使她不是他夢中的女孩兒,他對待她還是與旁人明顯不同,特別縱容,特別寬鬆,特別疼寵。
是以,在她摸熟了他對她的特殊禮遇後,沒多久,頑皮貪玩的本性就掩不住地浮現出來了,幾次直言無諱,犯上成功後,兩人之間的關係起了微妙變化,明著裡,他使喚著她,實際上,他少不了她。
他喜歡看她肆無忌憚時的張狂,喜歡看她嘻笑玩鬧時清亮的明眸。
她喜歡看他遇上煩心事時緊皺的眉頭,喜歡聽他低沉磁性的嗓音。
兩人間有種曖昧不明的情緒正在悄悄地滋長著。
只是,他和她都不知道罷了。
那一夜,算時間他早該入眠,她本想偷偷回爹那兒,卻聽到——
「凌兒!」
她沒好氣,瞪大眼睛來到他房裡。
「你還沒睡?」
怒火叢叢,她連名諱都省下了,這感覺極像是個保姆想在娃兒睡熟後偷眠,卻發現哄了半天,娃兒卻不肯睡的懊惱。
「我正想著你說過的話,」他倒不介意,輕笑,「怕你找不到可以陪你玩個暢快的夜貓。」
耿凌不敢置信,這笨蛋!還真當她是夜夜玩樂到爬不起床?
「找不到又如何?」她聲音很冷。
「不打緊,」他還是笑,「我可以陪你。」
感謝他的美意,這一夜,他帶著她偷出皇城,在山林裡聽狼嚎梟嘶,聽山嵐泉鳴,肚子餓了,他甚至打了只山豬幫兩人進貢五臟廟,她玩得開心,完全忘了形,根本毫無睡意,她看得出,他也是,眼神始終湛亮亮地含著笑意。
她不得不承認,她喜歡同他一起。
喜歡得超出想像。
他們玩到寅時方歸,然後,他給了她一天假。
他仍是去上了早朝,卻任由她睡到夕陽下山。
真好,這徉的主子還算懂事。
她在睡夢中甜甜讚道。
下次若他還要找她夜遊,嗯,倒是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