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
土炕上傳來小小的聲音,靠在門邊離得遠遠的男人闔著眼沒作聲。
「別不出聲,我知道你醒著的。」
「幹麼不睡?」他眼裡戒備的冷芒未因休憩而斂去。
「怎麼睡?」齊珂珂歎口氣,索性坐起來,「外頭睡了那麼多『人』。」
「你睡你的,他們睡他們的,有何相干?」
「怎不相干?」她環抱著纖瘦的身子打了個寒顫,「我一閉上眼,耳朵裡就全是窸窸窣窣的怪聲。」
「胡思亂想!怎麼我沒聽見?」
「我聽得見你聽不見,是表示你的八字太重。」
「不是八字的問題,」他睨著她,「那是表示你平日壞事做多了。」
「是呀!我是壞事做多了,」她幽幽吐怨,「我驕縱任性,我蠻不講理,我自以為是,我自作多情,我惹人討厭。」
他不作聲,由著她將他拿來逃避她的問題,而搪塞說出的話語複述了一遍。
「無名,」她嗓音可憐兮兮,「你為什麼要這麼討厭我?我自認面對你時,那些壞習慣全改了,在你面前,我從沒表現得像個被人捧在手心裡的公主,只是個小可憐……」
「別說了,」他打斷她,「睡吧!」
「我不……」
她還想說話,下一瞬突然變成了尖叫,在瞬間跳下上炕鑽入了他懷裡。
「你再編派我胡思亂想呀!這會兒外頭發出那麼大的聲響,別告訴我你還是聽不見!讓你別歇在這兒你不聽,讓你別拆人棺木你不聽,現在外頭鬧的許是屍變,殭屍爬出棺木在找他被人偷走的木頭了啦!」
「珂兒……」
私底下,他沒喊她公主,自她六歲將他買回齊壇後,他就沒將她看成是啥高高在上的公主,只當她是個玉做的小小可人兒罷了,這會兒他沒好氣的喚著她的名,想將她自懷中挖出來,「有聲音沒錯,可不是殭屍,是有人在敲門。」
睡前他用了只木閂扣上了門,若不去回應,來人只怕會一直敲下去的。
「我不信!鬼才不敲門呢!那不是敲門聲是他們在叩棺材!」她依舊嘴硬。
「鬼不敲門,所以來的是人,你先放開,我才能去看看究竟是誰。」
「別看了,半夜三更上門來找死人,就算不是妖魔也會是鬼怪!」為了怕他拋下她去開門,她索性整個人纏粘上他,一雙藕臂繞緊他頸項,雙腿也毫不秀氣地左右開攻夾上他腰桿,那樣兒就像只樹獺賴上了樹幹不放。
「珂兒,下來!」無名沉了聲,「你這麼樣兒像個公主嗎?」
「我不是公主、不是公主!我只是個膽小鬼!反正,」她在他頸間呼喘著氣息,「我在你面前從來就不像個公主!」
尋常時她是很聽話的,可若當真發起蠻他也無計可施,而且他又不能使勁將她推開,因為他知曉她嬌嫩的肌膚有多麼脆弱,他不願讓自個在上頭留下痕跡。
沒法子的他只得將她抱著一併踱至前廳,就在此時,門閂兒被人硬生生踹斷,門扉砰然大開,幾名彪形大漢為了躲雨,爭先恐後的避進了屋裡,來者約莫七、八人,個個長得凶神惡煞同個惡鬼一般。
「這雨怎他媽的下個不停?」
「要不是為了做買賣,八人大轎求我都不出門!」
「哪來這麼多狗屁倒灶的怨氣?誰不是為了做買賣才出門的?」
大漢們的怨語全讓個低沉嗓音給喝止了,「夠了吧,淋個雨會死?沒見著屋裡還有人嗎?話這麼多!」
那出聲的人該是眾人的首腦吧,可這會兒眼前的莽漢一個個擠來擠去,讓無名瞧不出哪位是這群人的帶頭者。
大漢們沒了聲音,真到這會兒才發現眼前的無名和那偎緊在他懷中、只露出一對好奇大眸的齊珂珂,以及,兩人身後的棺材。
「乖乖的咚!」一名臉上劃了條刀疤的漢子鬼叫出聲,「老大!你這次說的大買賣難不成做的是死人生意?」
「閉上你的狗嘴,老大做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吭氣兒了?」又是方纔那惡狠狠的嗓音,只是,同樣地,無名依舊沒能見著那個「老大」。
「兄台,這所義莊廢棄已久,看情況,你們是為著躲雨進來的吧?」
人影隨著聲音步出人群,這回無名兩人總算睇清楚了那名老大,沒想到,這群莽漢們的頭兒竟是個侏儒似的矮子,只見他頭戴氈帽,黃橙著一張燒餅臉,臉上雖有豪邁之氣,可那刀削般的尖下巴和幾莖稀落微黃的鬍髭,以及身上那褪色的竹布衫,灰不灰,藍不藍,像在陰雲裡染過幾回,怎麼看都威猛不起來。
點點頭,無名冷瞄了眼身後的棺材,「是的,在下二人在這兒只是為著躲雨,這些個才是這兒的正主。」
他打量著對方矮短的身形和其身後的七名惡漢,想了想,「閣下與你諸位兄弟是可荊南八仙?」
「正是!」那叫莫藹卻明明矮了人家一截的男人朗笑點頭,「這位兄弟當真好眼力,不知尊姓大名?」他抱了抱拳,眼神在無名和他懷中的齊珂珂之間來回。
「無名小輩不足掛齒,萍水相逢,閣下只需注意你的買賣,至於在下,明日晨起將繼續趕路,只要閣下與你的兄弟別來侵擾,在下是不會去插手你的買賣的。」
「原來……」莫藹嘿嘿奸笑,「閣下也知道咱們的買賣。」
「江湖傳聞,只要是荊南八仙看上的東西,向來神擋砍神、鬼阻屠鬼,未達目的絕不鬆手的,不是嗎?」無名清冷語氣讓人聽不出是嘲諷還是讚美。
「好說!好說!承蒙道上的人看得起,咱八兄弟出馬至今,還真的沒有空手而歸的。」
莫藹再度嘿嘿冷笑,眸中不再虛飾著豪氣而是換上狠厲的氣焰,他打量著眼前高大俊挺,鼻上掛著銀環,臉上有著刺字,不羈長髮披散著,渾身俊逸狂狷氣質的男子。
雖然他不清楚對方身份,估不出其斤兩,可忌憚於男子那渾然天成冷峻的霸氣,所以,莫藹同意了對方萍水相逢、互不侵犯的要求,明兒早,他還有樁大買賣,他也不想多惹事端。
「那麼,廳子就留給諸位兄弟了,在下,只需用內室。」說完話,無名抱著齊珂珂在眾人既是狐疑又是曖昧的眼神裡離開。
進了房裡,門雖掩上,但那些笑鬧的話語卻清晰可聞。
「那麼,廳子留給你們這些大小兔崽仔,老子我也要裡頭那間房和那小姑娘……」淫笑聲銅鑼似地嘎響著,「房子愈小,愈好辦事!」
「辦事?辦啥事?老三,別盡用你褲襠裡的東西思考,也許,人家抱著的是個妹子。」
「妹子?!」淫穢笑聲刺著人耳。
「天底下哪有做妹子的和兄長這樣緊粘著不放?要我說,裡頭那對肯定是背著爹娘私逃出來的野鴛鴦,若猜得不對,我老三的頭送你都成。」
「呿!沒事我要你的頭做啥?這屋子裡死人還不夠多呀?不過,」男人也發出淫笑,「這樣的風雨夜,這麼個鬼地方,還真沒比幹那檔子事更有意思的了。」
「是呀!那丫頭雖沒見著模樣,可那水嫩水嫩的胳膊肘兒就夠讓人……」接著是吸回一大坨唾液的聲音。「心癢難耐了!」
「夠了,你們這些只會用下半身辦事的傢伙!明兒一早咱們還有正事要辦,少給我惹麻煩!」出聲的是莫藹,罵歸罵,他的聲音卻不見嚴峻,亦沒有認真想遏阻兄弟們邪惡想法的意思。
「正事?人家裡頭辦的也是正事嘛!」
眾人邊窸窣著打點準備休憩,曖昧的語音不斷,「不管、不管,老大,待咱們『正事』了結,你可也得幫兄弟尋幾個好妹子消消火氣,辦辦褲襠裡的正事……」
內屋裡,無名面無表情的將齊珂珂放回土炕上。
「你……」齊珂珂鼓著雙頰的模樣像是只灌飽了氣的青蛙,「就由著他們這樣嚼舌根?」
「要不怎麼辦?」他漠然的瞅著她,「費神去向他們解釋?或者,殺了他們?」他冷笑,「如果沒記錯,光外面那幾具枯屍就夠嚇壞你的了,難不成,你想再多添幾條新鮮的鬼魂?」
「也不是這意思啦,」她扁扁嘴,「只是咱們不吭點兒聲,倒像是默認了。」
「不中聽的話掩上耳朵就是,」他踱回角落盤腿坐定,「你要真去向他們吭氣辯白,想必他們會很樂意教會你,什麼是他們口中所謂的『正事』。」
她不服氣地哼了哼,「那個什麼『荊南八仙』的,真這麼厲害嗎?」
「分開來,他們只是八條不濟事的野狗,可合起來卻有個厲害的『八仙陣』,到目前為止倒是罕見敵手。」雖尚未正式步入江湖,但對於江湖上的見聞倒是備齊了。
「那麼,」她抱著褥枕,亮著圓瞳,「他們口口聲聲說的買賣究竟指的是什麼?」
「搶劫。」
「搶劫?!」
齊珂珂眸中有著不解,「如果這八個傢伙是以打家劫舍出了名,為什麼他們還能這樣堂而皇之地行走江湖?官府為什麼又不出面緝捕他們呢?」
「因為,」無名睇著她,「他們是荊南八仙,而荊南國主對於他們的行為不單只是默許,事實上,誰都知道他們背後就是那荊南國主高從誨在撐腰支持,官賊聯手,誰都不願來趟這淌渾水。」
「官賊聯手?」齊珂珂愈聽愈不懂,「為什麼?」
「荊南國的國土小,卻是南北交通的孔道,東南隅的吳國、南唐與中原的皇朝是對立著的,南方各國欲與中原交通,吳與南唐是不假道,除了海路,陸路唯一的通道就是荊南國的江陵了。」
「噢!」她敲敲額頭,「所以江陵就成了南北通道的樞紐?而荊南,就可以依此而賺錢?」
無名點頭。「是的,北方商人買茶必須要到江陵,而楚國茶葉若想賣到北方,也只能運至江陵交易,江陵就成了最大的茶市場。」
「可這和荊南國主縱容荊南八仙又有何關聯呢?」
「荊南本身並沒有出產什麼,徵收過境稅款便是國庫最大的收入,除此之外,他們還有項最特別的收入叫『劫皇貢』。
「荊南國主常縱容國人演出劫皇貢的戲碼,打劫途經荊南的南方進貢物品或財帛,補助自己的軍政支出,不甘損失的諸道節度或修書嘲諷,或以兵迫之,真鬧大了,就會笑嘻嘻將搶得物品歸還失主,且不引以為恥,是以各藩鎮的節度都看不起荊南,還給高從誨起了個混名叫『高無賴』。」
「高無賴!這名還取得真好!」齊珂珂由鼻中哼出氣。
「我懂了,所以那荊南八仙的氣焰就是讓那高無賴給養大的,高從誨只消睜一眼閉一眼,由著他們向路過荊南的商旅行搶,就可以由他們搶得的東西裡抽成瓜分,這麼有利的事情,那無賴傢伙又怎會制止?」
「明白了就好,」無名將身子倚向牆,「這會兒,你總可以睡了吧?」
「睡?!」
她側過身歎著長氣。
「聽了這些大耗子們的賊事,這會兒我可明白,方纔你說的死人並不比活人可怕的道理了,可我閉了眼就會聽到他們淫穢的笑聲……」她眸中有著擔心。
他睨著她,「你擔心我打不過他們?」
「不!」她搖搖頭嘟囔,「我相信你的本事,只是,你先前老嫌我粘人,這會兒,誰知會不會趁我熟睡時,索性心一橫將我扔給那群豺狼,好讓你能安靜度日?」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他冷冷而語別過身子,「只不過,有關你的人身安危我得向菊妃負責,所以,你大可不必操這個心。」
責任?
這就是她對他僅有的意義?
算了,她歎口氣,這顆心早已被他傷慣了,他若不對她冷言冷語,她反而要覺得不對勁。
閉上眼,她不再作聲,由著窗外雨聲淹沒了屋內的安靜。
※ ※ ※
夜雨淒迷,無名無聲無息起身,他先將鐵盆裡的火偃熄改用油燈照明,再將窗輕掩,方才屋裡為了取暖燃著柴薪,所以是將其半開著的,這會兒,土炕上的她已然入眠,他即起身拉闔,就怕她在睡夢中遭風寒侵襲。
一切安妥,就著油燈橘芒,他站在炕床邊,凝睇那多年來纏緊在他心頭不放的玉似小小可人兒。
夜雨矇矓,燈影幻迷,他的耳邊彷彿響起了少女的問句。
「你究竟有沒有一絲絲的喜歡我?」
一絲絲?
沒有——當然沒有!
他對她的感情從來就不是用一絲絲或一縷縷來計數的。
他對她,像那時時嚷著要決堤的黃河,像那始終款款擺盪的長江,像波濤洶湧的浪滄江,從來,從來都不能以涓滴計數的。
那一年,她不單是從屠老四手上救下了他的人,也救活了他乾涸枯竭的心靈。
炕上沉睡中的齊珂珂一頭青絲如黑絹流瀑,有著精雕細琢、難描難繪的清妍,她稚氣的臉上永遠散發出那種熱愛生命的夏日神韻,亮亮地,日一般的燦艷,也難怪會深深吸引住生活在闃暗中的他。
這趟尋癡之行,對他是個苦差,卻也是個優差。
雖然,他終究是要將她送至別人懷裡,可至少,他可以有這樣靜靜地凝睇她睡容的時光。
對於她,這樣他就心滿意足了,她是個玉做的搪瓷娃娃,嬌貴得很,碰不得。
真心喜歡一個人,讓她獲得幸福比擁有她更為重要!
她是朵嬌貴的幽蘭,禁不得風雨,你的未來,不適合她!
菊妃的話他都懂,他也正不斷地試圖要截斷珂兒對他的好,可他無力遏阻自己對她的感情,就如同,他無力遏止日出東方。
思索間,無名突然轉移了神識,只因外頭男人們的話語吸引住他。
「老大!你能肯定這回咱們盯上的那頭肥羊會打這兒經過?」
「廢話!由南唐回他北方老家,不打這兒過難不成他還能用飛的?」莫藹嘿嘿笑道:「那姓楊的老頭兒倒不是笨蛋,知道這一路上的風險,他這趟回老家兵分五路,可聽說那最值錢的家當還是跟在他身邊的,他特意聘請當今江湖上第一鏢局——定保鏢局的總鏢頭段殷山及那些個經驗老到的鏢師一塊兒上路。」
「老傢伙好大的面子,」問話的男人吸了口氣,「連那號稱『只掌斷陰山』的段殷山也請得動?」
「那還客氣?」莫藹哼哼作聲。
「堂堂一個南唐國告老還鄉的宰相,這麼多年來自然也在江湖上建立了厚實的人脈,姓段的聽說和這楊慷舉尚有八拜之交,這麼重要的貨自然是得親自出馬了,想那南唐國比其他諸國地大人強,且佔據長江之險,富庶繁榮,一個僅在天子之下的宰相,自然,那匡噹噹的金元寶也是最多的嘍。」
「江湖傳言,定保鏢局出來的個個都是硬底子好手,更別提那只掌斷陰山的老傢伙了,這一戰,老大你有幾成把握?」
「你這說的是哪門子的喪氣話?別人是硬底子,難道你老大就是用棉花硬彈出來騙人的嗎?先別提咱們那八仙陣的威力,兩軍交戰重在計謀,這會兒敵人不知道咱們的意圖,可咱們卻已將他們的底給摸清,還擔心個啥?
「更何況,」莫藹撫了撫短髭,「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們也不想想要借過的是誰家的路,不乖乖自個兒掏出買路錢來就叫不上道,對於不上道的傢伙,咱們可得殺一儆百,以樹威風。」
「老大,這道理我也懂,只是,一整個鏢隊算下來,少說也有四、五十個人,咱們就只這八個人……」
「誰說咱們只八個人的?」
莫藹陰陰笑的打斷了兄弟的話。
「取地利之便,只要是荊南主子的地方,還怕尋不著幫手?放心吧,前面那一路上我早派人打點過了,哼,武功再強又如何,血肉之軀總得吃五穀雜糧吧,既然吃了那還怕沒有讓他們著道的機會?為了怕引起這些老江湖懷疑,我派了人分散在他們落腳的地方的飲食裡下毒。
「並且,每次用的都是極少的劑量,無色無味無從發覺,中毒之人只會覺得一天比一天疲累而已,當成是趕路太累而不會有太多的疑心,而這累積的毒素將會在……」
莫藹得意的朗笑聲如松針般紮著人。
「將會在明日巳時發作,那時候他們將被迫得迅速找個地方歇腳休息,這條道上除了此處再無空屋,他們還能不過來嗎?我派人下的毒能抑止住他們的內息,使他們在兩個時辰內氣力盡失,比個稚子都還不如,而我們,只要乖乖守在這裡等羊兒入籠即可,這會兒,你還要擔心咱們只有八個人嗎?」
「好計!果真好計!」碰杯聲響襯著漢子們的朗笑,「不愧是頭兒,聰明過咱們百倍。」
「廢話,」雖是罵人,莫藹語氣中卻是濃濃的自豪,「若沒真本事,我這頭兒不就同你們這群笨豬是同種貨色了。」
廳子裡,紅紅火焰旁放了圈黑石頭,男人坐在火堆邊,談天,賭博,食著粗饃硬餅,飲著熱辣辣的燒刀子。
夜深雨歇,焰火中,那一對對躍動著的瞳子裡是熱辣辣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