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起了個大早,可不少人依舊精神抖擻,難得天子願臨早朝並言明有重要事情,這是件好事,他們的風流天子終於願意將精神轉移到政事上,那要他們犧牲少許睡眠是值得的。
「下官想了又想,皇上上早朝,」一位負責農桑的臣子向身邊人咬著耳朵,「肯定是為著前些日子我提出的白水壩重葺事宜,那壩子事關數十萬農民生計,延宕不得。」
「白水壩的事兒重要,鹽監的事兒就可以緩了嗎?」
回話的人不表苟同。
「制鹽售鹽向來就是咱們南唐財政上最大宗的收入,想當年先帝為了海陵被周兵奪走,還刻意上表哀求發還海陵鹽的所有權,前陣子鹽監那兒出了紕漏,我看,」那人回哼,「這回皇上肯定是下了決心,要辦這些貪婪瀆職的傢伙了。」
耳語不絕,張磊揚揚眉,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好奇,此次早朝皇上究竟是要談論哪件重要的政事?
自從他上次和皇上見面並提出兵政改革的重要性後,一個多月以來,皇上再召他,談的全是風花雪月的事,他說國家目前無戰事,練兵恐讓其他國家誤會他們起了侵犯的野心,傷了彼此的和氣。
現見皇上肯上早朝,他心底再度燃起希望,天祐南唐,也許是他的「收復淮南萬言書」起了效用了。
天知道,身處於這樣的亂世裡,什麼是和平?什麼叫苟安?
前陣子後周世宗柴榮剛死,目前當家作主的皇帝年僅七歲,國君年幼,人心不穩,政局動盪,看得出柴榮所屬的部下中有幾個大將領都隱然有了叛變的心思。
這麼難得的機會,他們南唐大軍怎能不趁勢攻城掠地,收復故土?
苟安,什麼是苟安?
現在只有強並弱,大吃小,沒有苟安這兩個字的,遲早,只要對方兵強馬肥,就輪到自己遭人吞噬,伏首稱臣了。
身旁突然踱近一名侍宦,遞給張磊一封信箋。
「張大人,這是您的信,昨兒晚剛由驛站那兒轉來的,上頭註明是急函,所以奴才就先替您送了過來。」
他頷首接下,心底起了疑惑,前兩日剛接過楊伯父的信,這會兒又是誰?
移眼下望,信封上末端的署名,是「江都白緘」。
見了白字,張磊心底抽了抽,是白寧宇,他寫信來,莫非珂兒出事?
張磊才想展信一看,耳邊卻聽到侍臣高喊皇上上朝的聲音,眸子黯了黯,他只有將信收進懷裡。
眾所期盼間,袍袖飄飄的落坐在龍椅上的李煜清了清喉嚨。
「眾卿家,朕今日特召諸位前來,或許各位心底已猜到所為何事……」
眾臣子交換視線,人人都有不同心思,卻沒哪個想先開口,最終,宰相韓熙載跨出朝班,向上恭揖。
「眾臣愚昧,請皇上明示。」
「韓卿家,」李煜瞇瞇眼睇著他,「見到你,朕倒想起一樁事兒,顧閎中幫你畫的那副『韓熙載夜遊圖』,朕見識過了……」
聽天子這麼一提起,底下幾位臣子開始幫韓熙載捏了把冷汗,那幅夜遊圖描寫的是韓熙載呼朋引伴夜宴的圖景,圖中以犀利的筆觸及色調一一將官僚政客們荒淫糜爛的生活表露無遺,皇上這時候提起,難不成是想辦人?
「那畫,」可接下來卻意外聽到了李煜的讚歎,「具有高度美學的藝術價值,畫得真好。」
「皇上,」韓熙載笑咪咪作揖躬身,「論起繪畫,您的山水、人物、禽鳥、墨竹皆清爽不凡,別具一格,堪為當世之絕。」
「別在這兒灌迷湯,」李煜搖搖手,淺淺一笑,「朕有多少份量心底有數,談起吟詩作詞朕或許還上得了檯面,可說到了繪畫,朕自知功力尚淺,論起山水,比不得荊澔……」
「提到了荊澔,臣前些日子才得到他一幅春日暮雪圖,不知皇上有沒有興趣?」
「有興趣……」發現其他人的沉默,李煜輕咳了咳,「韓卿家,這事兒咱們有空私下再談,方纔你說的那幅圖稍後記得帶進宮來,讓朕好好看看。」
「臣遵旨。」
「既然眾卿家都猜不著,那朕就自個兒說了吧,下個月初七是皇太后冥誕,太后雖逝,但身為人子,朕不可以就這麼不聞不問,今天是想聽聽眾卿家的意思,想想該當如何追思。」
冥誕?!為一個已逝的老人家賀壽?
這事兒重要過築壩?重要過制鹽?或重要過治軍?
張磊心底竄生涼意,他突然發現,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心似乎從不曾真正溫熱過。
一個善於拍馬屁逢迎的臣子快快出了聲音。
「皇上,依臣愚見,咱們請上金陵城裡最好的一團戲班子,讓他們演出『目蓮救母』,好表達皇上您追憶太后的孝思。」
「果真是個愚見,」李煜忍了個呵欠,長指無聊地掃拂著龍袍,「了無新意,其他人有沒更好的想法?」
「皇上,要不然,咱們去請萬佛寺的高僧打幾日禪七,唸經頌佛、放焰口,將所積功德回向給冥府的太后。」
一個兩個先起了頭,不多時,滿朝文武都為此提出各種建議。
「臣倒有個拙見,皇上,」韓熙載笑盈盈的開了口,「太后生前同您一樣傾慕風雅,最愛的便是聆賞輕歌曼舞,索性,這一回咱們便藉為皇太后慶賀冥誕的機會,舉辦個天下舞孃大賽,遴選出幾名舞姿最優的女子,讓她們在太后墓前獻舞,表達您的孝思感恩。」
「這個好,這個好。」李煜坐直了身子,連眼神都亮了,「那麼,既是興賽,總該有個獎目好鼓勵人家來參加呀。」
「獎目不難,」韓熙載笑得曖昧,「當今天下還有比能夠成為南唐皇妃更讓女子心動的事嗎?皇上您丰神俊朗、風流絕世,對天下女子而言可比啥金銀珍寶都還要更吸引人呢!」
李煜呵呵笑的手擊膝頭,一臉的受之無愧,這提議真不錯,一方面幫他盡了孝思,另一方面還可以趁機欽點新鮮的美人兒入宮。
「成了,這樁事兒就先這麼定下,相關細節及與賽規矩就由韓卿家多費神。」
「皇上放心,能為皇上分憂解勞乃臣等義務。」
「此事既定,朕,也就安心了,」李煜強掩了個呵欠揮揮手,「今日早朝就到此,退朝!」
「皇上……」
幾個急急出聲想挽留住皇帝腳步的臣子們都失敗了,他們的聲浪瞬息淹沒在侍宦高喊退朝及恭送聖駕的聲音裡。
「算了吧!」一名大臣拍拍身邊那伸手想挽留住天子腳步的老臣,「下回再說,或許皇上下回就有心情打理你那樁山賊作亂的事兒了。」
「還下回?」
那老臣翻了翻白眼,「你瞧瞧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有幾個下回?那群山賊為禍已近兩年,每回我一提,皇上都推說小賊小匪不足為懼,別擾了他興頭。」
「所以說您不會做人嘛!瞧瞧人家韓丞相,只要他吭了聲,哪回皇上不是洗耳聆聽?」
「這不叫不會做人,」老臣子拂了拂袍袖,一臉不齒,「這叫不會做官,怎麼辦?老蔣,上回楊慷舉要走,我還勸了他,可現在瞧瞧,連我都想走了。」
「算了吧!上頭喜歡苟安您就睜一眼閉一眼,少說兩句話,多得幾年餉,您也不年輕,兒孫都快掙出頭了,又何苦去多操這些心,上頭既不怕江山易主,咱們又窮緊張個啥?官場嘛,本就是隨波逐流……」
話音伴隨兩人遠去的身影漸杳,睇著老臣子搖頭歎氣的背影,張磊彷彿預見自己的未來。
胸口沉沉的讓他憶起方纔的信,取出紙箋,裡頭是白寧宇俊逸的字跡。
張兄弟:
叨擾你,情非得已,珂珂出走兩個月,吾日夜尋覓無獲。
蒼天祐,望她平安。
吾知曉於你,珂珂不同於旁人,也許,她會去找你。
若見著,請捎信知會。
家姑托付之事,吾這些天鎮日思量,感情事強求不得,即便與珂珂結為偶乃吾夢寐以求之事。
無緣偕老,但若能見著自己喜歡的人快樂,吾願已足。
她在江都並不快樂,或許她可以求著癡者,卻求不著快樂。
曾問過她要怎樣才能快樂,她戲言讓我在臉上刺字再戴上個鼻環。
為她,吾水火無懼,但誠如珂珂所言,不管我做了什麼,有些事情注定了是無法改變的。
一個沒有快樂的齊珂珂是沒有幸福可言的,既然無法使她得著幸福,那麼,除了放手我別無選擇。
候佳訊
江都 白寧宇
珂兒出走?
兩個月?
張磊心頭一凜,信到他手中約是十多天前寄出的,換言之,小丫頭已不知去向近三個月!
這麼長的時間裡她在哪裡?又在做什麼?
他心頭揚了火,這丫頭,究竟清不清楚她在做什麼?
還有,她那孱弱的身子,禁得住外頭的雨露風霜嗎?
外頭多得是心懷不軌的歹人,見她貌美,欺她勢孤,再加上她那壞脾氣,又怎能不出事?
我祝禱你今日作了這樣的決定,將來不會後悔!
這是珂兒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氣他,她惱他,他都知道,打小起,即使再如何惱恨,在與他的冷戰中,她從來捱不過半日不出聲的。
她的火氣向來得快,去得也快,只這一回,從說完話到抵達江都,一路上十八天,她不曾再與他說過半句話。
身邊少了她的聲音,他雖然不習慣,但想著若她能因此而當真對他死絕了念頭,那麼,對她算是好事一樁,是以,便由著她。
二人無語到達江都,上白府看她進入後他就離開了,兩個人,連道別都沒,她的眼一瞬都不肯再作停留。
在當時,他原以為她已然乖乖接受了一切,對於這樣的結局,一方面他為她慶幸,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痛徹心扉。
可這會兒,他竟收到了她失蹤的消息?
他總以為無論他作了什麼安排,都是出自為她著想的一片心意。
可如果,她卻因此陷入危機,那麼,究竟該是誰的錯?
由江都到洪州不消一個月,這麼久了,如果她想來,人早該到了。
可她並沒有!
那最後一幕對話不住地在他腦中翻騰,他明白她,這回她是真的火了性子。
她恨他,就像她愛他一樣強烈。
她那一句決絕的話一遍一遍在他心底嘶嚷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