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時,她的師兄在七夕夜當拒絕了太師父提出,讓他師兄妹兩人婚配的建議。
師兄是怎麼說的?,「我向來只當依姣是妹妹,從未動過可能曾娶她的念頭!」
那天晚上,她躲在竹林裡哭個半死,也是那天她才發現幼時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及盼企得其歡心的念頭,竟在不知不覺間全轉移到大她五歲的師兄辛步愁身上了。
原因何在?
也許,是因為師兄不論在性格或行事上都似極了她父親華延壽。
也許,是因為他得到了她父親難得的肯定,他輕而易舉地達到了她始終圓不了的夢。
也也許,只是因為他常曾施予她難得的溫柔吧!
「依姣丫頭,」跟著來的是春蘿婆婆,老婦人將啜泣中的十三歲少女攬入懷,「別哭了!」
一向在人前力持漠然的華依姣這回卻是發了橫,拋卻保護層,她伏在春蘿婆婆膝上哭得眼淚鼻涕一臉糊塗。
春蘿婆婆無語地由著她,這原該是丫頭娘親的工作,卻可憐了這沒娘的孩子!
可偏偏,同樣是沒娘,依姣又不同於薔絲,薔絲是剛出世娘就死了,她壓根沒感受過失去娘親的滋味,再加上她有個疼她至極的老爹。
依姣有娘,可卻選擇和她生活在不同的天空下,她是被娘親遺棄的,雖有爹,卻又冷冷然完全沒個爹樣。
若真論起沒爹沒娘的倒也不只依姣,琉陽、星野甚至步愁也都是孤兒,可她卻沒有他們的沉穩與內斂自信。
依姣在人前總一副漠然冷清,可事實上,卻是個內心極其脆弱的女孩。
她的冷清是個偽裝,只是不想讓人有機會靠近她罷了!
「傻丫頭,」春蘿婆婆撫著她的髮絲,「天下男人又不只一個辛步愁,你才十三,外頭天地還大得很呢!」
「天下男人再多與我何干?外頭天地再大與我何關?」依姣發牛勁時是全然不講理的,「我只要我師兄!」
春蘿婆婆笑呵呵不搭腔。
「婆婆!您笑我?」
依姣在她膝上抬起螓首,雙目儘是撒嬌。
「不是笑你,」她繼續撫摸她柔軟青絲,「婆婆只是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說過同樣的話,不過,你倒是後生可畏,婆婆這句話時已經七十歲了。」
好奇心蓋過傷心,她偏頭:「您說的那個人是咱們太師父嗎?」
「不是他還會是誰?」春蘿婆婆紅過腮,像顆紅艷艷的熟果。
「所以,您終究是成功了,」依姣斂下眼神,幽幽歎氣,「婆婆那麼本事,自然是會成功的。」
「什麼話?」春蘿婆婆彈彈丫頭額頭。「好像你很沒本事似地。」
「我本來就沒有,」她悶著嗓。「我連小動物都醫不好,在別人眼裡,華依姣只是個上不了華佗子孫神醫裡的庸醫娃娃,也難怪師兄會不想要我。
「這種奚落可以出自別人口,」春蘿婆婆正色道:「出於你自己嘴裡,依姣,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別人又如何信你?」
「可婆婆,」依姣咬著唇。「我試過,好多次,可我對學醫真的毫無慧根。」
「無慧根是沒人好好教罷了。」春蘿婆婆哼了聲。
「不!婆婆別冤枉我爹,」依姣為父親辯護。「爹真的試圖教過我,只是,」她自嘲著,「誰教我是塊不起眼的爛泥?」
「這話是你爹說的?」春蘿婆婆冷著瞳。
她搖搖頭,「爹沒這麼說。」
「算了吧!延壽那小子婆婆還不瞭解?」她哼了聲,「他就算不用說出口,那眼神,還表達得不夠分明嗎?」
「真的不能怪爹的!」依姣固執得像條小牛,「婆婆別再說爹的不是!否則我不理人了!」
「唉!算了,你這丫頭!」春蘿婆婆搖搖頭,轉而問。「你這會兒還整日盤桓在用針灸銅比學什麼經脈、絡脈,正經、奇經、別絡、孫絡,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五官九竅,皮肉脈筋骨之類的嗎?」
見依姣點點頭,她歎口氣,「丫頭,所謂醫術範疇絕不僅此,你對這些沒興趣,自然學不好。」
春蘿婆婆撫著依姣的發,輕柔柔的,春風一般,伏在她膝上的依姣恍若催了眠,她舒緩地合上限,溺在她輕柔的語音裡。
「太古時代,咱們老祖宗們生活環境惡劣,那是因他們改變環境能力很差,只能住在洞穴裡與天與獸爭食,連生存都有問題,所以那時候的人壽命都很短,及後人們認識到惡劣的自然環境對人體的危害,認識到寒冷、潮濕、炎熱、風雨,以及蟲獸的侵擾都足以使人發生病痛,由於生活經驗累積,創造力提高,他們不再安於適應自然環境了,他們開始試圖改變環境。」
春蘿婆婆恬靜地笑著,「於是人們鑽研出了以衛生保健、防禦疾病為目的的醫術,包括原始巫術、舞蹈、導引術、陰陽五行、方藥治療、針灸砭石、毒物相剋、移精變氣、經絡學、保健氣功、藥物外治、養生及食療等,都不脫此範圍。」
「婆婆,快別說了,」依姣懊惱著,「您說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會!」
「不打緊,你才十三,來得及的,」她語中帶笑,「老實說,方才婆婆說的那一堆東西裡,婆婆還不也只專精一項。」
「食療?」
依姣偏著頭猜。春蘿婆婆年輕時是使毒高手,這會兒隱居鬼墓山,金盆洗了手,洗手做羹湯,山上十多個大小人兒伙食不僅全由她包辦,且還個個養得精壯結實,沒病沒痛的。
春蘿婆婆點點頭,「依姣丫頭,千萬別小看了煮膳一事,謹和五味,骨正筋柔,氣血以流,腠理以密,還有一點,」她笑呵呵道:「男人的嘴是抗拒不了一個愛他的女人的料理攻勢的!」
就這麼一句話再度激勵了依姣。
她開始苦學元代飲膳太醫忽思慧的(飲膳正要),其書三卷,圖文並茂、內容豐富,依姣也總算因此擺脫了一看醫書便會打盹的毛病。
書中記載了常用食品兩百零三種,配膳十分講究,有各種湯、羹,漿、膏、煎、油、茶以及燒餅、包子、饅頭、粥、面等製作及作用,第二卷的「諸般湯煎」、「食療諸病」更是實用而易行,還有「養生避忌」、「妊娠食忌」、「乳母食忌」、「四時所宜」諸專題。
依姣學得用心、做得專心,可成效究竟如何大只有辛步愁心有數。
剛開始依姣先拿甘薔絲當試驗品,沒試幾次便讓她打死也不從了。
「藥味好重,」薔絲苦著臉,仲長舌頭像只喘氣的老狗,「我的媽呀!華依姣,你不如拿刀殺了我吧,你明知我最恨吃藥了!」
幾次之後,只要依姣抱著她的湯壺開始走動,原本熱鬧的鬼墓山,很快地,一片蕭瑟。
太師父突然決定提前閉關、海棠婆婆和玉簪婆婆決定該下山採辦了,二師伯帶著薔絲說突然有個廟會要趕,星野師兄硬擠入太師父閉關石洞中說要和他研究武學……
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選擇裡只剩春蘿婆婆、依姣爹爹和師兄辛步愁。
依姣不希罕來自春蘿婆婆的讚美,因為每回她一定會好吃,可偏偏,目中卻似乎閃動著悔不當初的淚光。
至於爹,依姣則是不敢,她平生最怕的就是來自於爹的否決。
所以那些東西,由大到小;由湯到飯,到末了,全進了辛步愁肚中。
「好不好吃?」
依姣心口提得高高,兩手托著下巴趴在桌上看師兄一口口吃乾淨她的心血,繼之,淡淡然睇著她。
「不錯。」
雖然他似乎永遠都只這兩字評語,但依姣聞言還是鬆了口氣,兩字總比三字好,她實在無法想像如果他說的是「不好吃」時,她該怎麼辦?
事實上,無論她鑽研藥或洗手做羹湯,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他,可原先,她是希望先經由眾人肯定後再呈獻成果給他的,並沒打算直接拿他當試驗品的。
可偏偏,次次到後來,都只有他肯捧她的場。
她笑了,很孩子氣的稚容,依姣極少在人前笑,辛步愁例外。
「真的不錯?」
「真的不錯。」
「那麼,」她向來總噙著漠然的嘴角滿是笑花,「我下次還可以再燉給你吃嗎?」
點點頭沒搭腔,辛步愁向來話不多。
「師兄,我能不能,」這會兒的她似個向主人撒嬌討歡心的小貓,「永遠為你煲湯?」
他不出聲,須臾後才自醫書中調出眸光睇著她。「依姣,學醫者是不相信永遠的。」
「可我信!」她固執著。
「所以你學不好。」他轉回視線結束話題。
「學不好不打緊,」她膩在他身旁盤算著,「日後你行醫江湖,行腳天下,可肚皮卻不能不顧呀,咱們開個小醫館,你幫人治病,我幫你煮膳,你調理別人,我幫你養身。」
他不說話儘是沉默,辛步愁向來不買任何人的帳,對誰都又冷又淡,惟獨對這師妹冷不下心。
一方面,他感念師父救他教他養他的恩澤,另一方面,他是看著她長大的,自然比誰都楚她心底的寂寞。
「好不好?」她賴在他身上推了又推,「好不好嘛。」
「依姣,」辛步愁靜靜睇著師妹,「如果我說不好,那是在傷你,說好,是在騙你你,你自個決定答案吧!」
「為什麼?」她賴在他懷中泫然欲泣,「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學不好醫?」
「不相干的。」
「那是為什麼?」她固執追問。
他睇著她,沉默良久緩緩吐語,「我心裡有人。」
「騙人!」她不信,「你只是故意用這種藉口推搪的,你十歲上了鬼墓山,在這兒滿九年,荒山上除了琉陽、依姣和我外沒別的姑娘,可你和她們倆幾年來說過的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
「依姣,」辛步愁截斷師妹;如果可以,他不願傷她,「你知道我從不說謊。」
依姣咬咬唇沒再作聲,身子卻依舊賴在他懷裡沒打算離開。
管他心裡有沒有人,至少,現在她還能霸著他的身子!
她不會放棄的!
※ ※ ※
三年後
清涼如水的夜裡,藥香自灶房傳出;在眾人酣夢之際,灶房裡卻還有個紫色身影忙進忙出著。
抹抹汗,少女自灶上蒸籠裡取出─盅煲湯放進竹籃裡。
推開灶房的門,她提著燈籠步入夜的山林。
端著湯藥的少女並非絕艷;卻有股獨特引人的神韻,一雙冷漠的丹鳳眼和微翹的唇角,自始而然地和總鎖著人的視線不放,少女正是依姣,十六歲的依姣。
研習了三年的藥膳,這會兒的她已十分熟稔於各種藥草習性,並能適時運用四氣五味,七情合和達成她想要的療效。
四氣是寒,熱、溫、涼四種藥性,五味是藥物的辛、甘、酸、苦、鹹五種味,五味分陰陽;作用互異。
至於七情合和是指藥物的配伍關係,七情指的是相須、相使、相反。相殺、相惡、相畏六種藥物之配伍關係,再加「單行」,即不經配伍單用一味藥,而總稱為七情。
自小她煲的藥湯都只為了一個男人,那就是她的師兄辛步愁。
師兄是夜貓子,夜裡讀卷的人最歡迎的,該是碗用濃情細細熬煮的煲湯吧。
依姣在師兄房中撲了個空,沒關係,這麼晚,除了房裡,辛步愁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離住屋尚有段距離的「靈樞屋」。
樞屋位於崎嶇難行的山腹,且離大屋尚踱行幾盞茶時辰,在夜裡,這段路十分難行,可端著湯的依姣想都沒多想就走上了碎石路。
她不擔心路遙,只擔心湯涼了會苦。
靈樞屋在四十多年前原是太師父初始研習醫理所建之屋,也是他們「死財門」的發源地,之後太師父改迷上旁的事物,這幢以醫術研究為主的偌大屋宇便轉給了三徒華延壽。
裡頭據有自古至今多醫書,如被奉為醫學正典《黃帝內經》之《靈樞》和《素問》,有關經絡最早文獻的《足臂十一脈灸經》和《陰陽十一脈灸經》,東漢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晉代王叔和的《脈經》、皇甫謐的《黃帝三部針灸甲乙經》……等書籍,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針灸銅人,針砭藥材器具等等。
不單此,太師父年輕時狩獵知識廣涉,聽說裡頭還有他自各處搜羅到極其罕見之奇珍異品,與藥石有關之奇珍異品。
這些事,對依姣而言純屬「傳聞」。
而說法,卻是來自於薔絲。
靈樞屋自從華延壽接手後使成了個禁地!
自從靈樞屋轉給了華延壽,這幢下有穴室,上有幾進隔室的大堂屋,聽說,使成了專讓華延壽對屍體「開膛剖肚」試針藥的地方,是以,薔絲才會打趣地說,三師叔在家裡「養」死人。
禁地是對依姣這代晚輩所限的,不過辛步愁是例外。
至於依姣,她雖身為華延壽的女兒,很可悲地同屬禁入者之列。
不過,一般有形的限制向來就擋不住趕屍女薔絲,她曾潛入過靈樞屋,可因其對醫術毫無概念,很快便失了興趣。
「什麼爛禁地?」薔絲自鼻中哼出聲音,「還不就一堆爛書、爛刀、爛藥材和些斷手斷腳,沒肚沒腸,沒眼沒鼻的爛屍體!不過……」
她突然眼神故作神秘低了嗓,「地下那層似乎有點意思,可卻冷死人了,玄冶鐵門合緊著,我偷覷了個縫,裡頭是太師父白天山冰海中帶回的酷寒至寶寒冰玉石,冰氣茫茫地,待久了肯定會凍死人的!也不知是幹麼用的。」
「瞧你爹和師兄整日流連在靈屋,哼!搞不好。」薔絲咭咭怪笑,「裡頭養了個死女人唷!」
聽歸聽,依姣卻從未將薔絲的瘋話當真,這丫頭思路向來與人不同,不值得注意。
思緒間,依姣已來到靈樞屋外竹林間,再十來步便可以出聲喚師兄了。
未近屋,卻突然一陣風弄熄了她手上的燈籠,她只得扔開了燈籠,雙手捧著湯盅,正想移身,冷不防靈樞屋卻開了門。
是她爹爹華延壽!
霎時,像個犯了錯怕被逮著的孩子似地,依姣蹲低了身。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華延壽嗓音冷冽如昔。
「為什麼不可能?」是師兄!月華下緊隨華延壽出屋的正是辛步愁。
「天命不可違!」華延壽啟了口。
「什麼叫天命?什麼又是天命?」辛步愁緊握著雙掌,雙瞳著了火。
依姣睇著心驚,認識師兄這麼些年,第一次見他這種表情。
「你不需要知道。」
「為什麼不需要?」辛步愁跺了足。「因為這是陰謀?還是詭計?師父,您明知咱們可以讓『他』活轉的,可為何,您從沒想過試試?」
是「他」還是「她」?
草叢間的依姣聽得一片茫然。
「他現在這個樣不是好端端的嗎?」華延壽冷哼。
「好端端?!」辛步愁沉吼。「我們剩奪他應有的生存權利,摒去他應有感受世間美好一切的可能性,這樣還算好端端的?」
「這世間美好罕見。」華延壽語氣中儘是冰鋒,「多的卻是醜惡!步愁,」他冷目睇向徒兒,「對於他,你似乎逾越了醫者當有分際。」
「那是因為……」辛步愁總算尋回了冷靜,「對他而言,我們身份並非醫者,而只是個,」他嗓音漠冷,「執行懲戒的劊子手?」
「隨你評斷,」華延壽漠然,「此事毋需再議!」
他提步離去,不曾回頭。
月光拉長了靜杵著的辛步愁的影,他冷著瞳,身子似被釘在地上,遠睇著師父的背影。
乍然見著師兄陌生至極的神情,草叢間的依姣失去了移動能力,她突然有些害怕,師兄的眼神,似乎不像她認識多年的辛步愁。
直至辛步愁返回靈樞屋併合上門後,她才再度清醒。
她摸摸懷中透著涼的湯盅,突然失去了上前叩門的勇氣。
一手拾回沒火的紙燈籠,一手懷著盅,依姣踏上歸路,師兄心情不好,她還是別煩他吧。
等明天再說,雞啼天明,一日之始,陽光下,師兄和爹爹都會回復正常的,那時,她再燉個去肝火的涼湯給他吧!
可第二天,辛步愁還是沒喝著依姣的煲湯。
不是不領她的情,而是因為他離開了鬼墓山,不單離開,還燒了靈樞屋!
燒屋前,他已將屋中重要典籍、針砭藥具另置他處,除了屋子,藥具未毀。
既然如此,他燒屋究竟是為了什麼?
一個個問題湧生在鬼墓山頭其他人心上,卻沒人敢多嘴問冷著顏的華延壽。
連別人都不敢問了,依姣自是噤若寒蟬。
只是,她著實想不透,那個有辦法引得爹爹和師兄起了爭執的人究竟是誰?
何以竟有如此魅力驅使向來視師如父的辛步愁,甘冒叛門之罪和師尊決裂?
雖百思不解,她確定的卻是她恨透那斯!
恨之入骨!
是那人勾走她師兄,碎了她的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