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經明朗,去憂身世謎底是只能在這京師裡才能得著他們希冀的解答了。
兩人共騎而行,辛步愁感覺得出,愈接近目的地,那原本在他身前柔軟如絲的身子就愈顯僵硬。
「要不……」燦日下,去憂偎在辛步愁身前不安地咬著手指甲,一臉惶惑,「既然呼喝延盛意拳拳,咱們不如先上韃靼,燕京這邊,咱們……咱們改日再來吧!」
辛步愁瞧了她一眼,卻只是伸手撫了撫她的長髮。
沒出聲,更沒動手調轉馬頭。
去憂在他心底很重要很重要,可目前更重要的是——
解開她心底的枷鎖!
坐在他身前這上身穿著淡紫碎花緞裌襖兒,滾了道黑邊兒還加上精緻盤花扣的她雖美如天仙,雖處處牽引著他的心魂,可卻還並不真是只隸屬於步愁的小去憂。
還不是的!
他沒有權利要求她當真拋卻那原屬於她的過往的,那樣的日子,有如登履薄冰,誰都不敢太過使勁,就生怕,一個不慎踏碎了薄冰,會直兜兜跌進了冰池裡。
遠遠地,兩人已行至城門外,只見城外的天被秋風吹高了,推遠了,那朵朵雲片兒顯得格外的清邈,不光雲白,連天色也比早些時候要藍得多,像極了疋剛染出的藍布綢緞。
原先沒留意上已入秋了呢!
不單如此,兩人入了燕京城,見了滿街賣斗香、大蠟燭、芋頭、菱藕、新鮮瓜果、茶食和面兔兒的小販兒,這才意會到,今兒晚正逢八月十五。
恰是中秋!
進城後,辛步愁先找了間客棧將馬兒安置妥當後,才牽了去憂上街。
月影還不明,天色尚暈亮,幾個小攤販卻已陸續收了工,就等著待會兒全家團聚共賞明月。
兩人正走著,一陣亂馬嘶啼,三、五個穿了白皂靴頭頂翼善冠的禁軍,在兩旁還夾雜著攤販的石板道上縱蹄著快馬。
城中原有規定,騎馬的人到了石板道上均需下馬改用牽的,可這些西廠禁軍向來呼風喚雨慣了,誰也沒將規矩放在眼裡。
只見群馬帶來了惡風一掃,年紀輕的還懂得急急護著家當閃人,年紀大點兒手腳不利落的則半天回不過神,像這會兒,一名提著桂花串的老婦,就這麼直愣愣地杵在路旁,眼看就要被馬蹄踐著了。
幸得辛步愁瞬時出手將老婦和她懷中的桂花串全給護上行道旁,這才躲過了一劫。
「謝謝!謝謝!」老婦一邊忙不迭地向辛步愁致謝,一邊轉頭向著禁軍離去方向惱罵著,「惡徒,趕著去投胎嗎?你們這些壞傢伙也只能在咱們這些小老百姓面前逞威風罷了,就別讓老婆子告到壬王跟前,否則,可有你們受的了!」
轉回頭,她瞅向辛步愁,滿是感激的笑容,「少俠!今兒個幸好有您在,否則老婆子可沒福氣瞧見今兒晚的月亮了……」
驀然發現那緊跟在他身後的去憂時,她瞇著眼偏過頭。
「這位姑娘……」
老婦一邊睜大了老眼,一邊咕咚咚跪下,「公主吉祥!公主吉祥!天可憐見……」她跪著身沱著淚花,「嬤嬤我原沒敢指望今生餘年還能有機會見著您呢!」
她的舉動引來街上不少人側目,辛步愁卻渾然未見,只是一意盯視著去憂的反應,卻見她原是愣了愣,片刻後那原是稚氣得緊的神情卻突然緩緩起了轉變,她皺皺眉,像是撥開了厚厚霧層走出來,神情也在瞬間經歷了種種變化,最後,變得有些矜貴,有些距離,有些,讓他覺得陌生。
她緩緩走近老婦,傾身將她牽起。
「嬤嬤免禮,」她睇緊老婦淚流滿面臉上的每條細紋,雖經過不少年月,這張臉,她還是識得的,她輕輕問出聲,「你就是……我的奶娘……張嬤嬤?」
她的話引來老婦點頭如搗蒜。
「而我……」去憂上下環顧己身,像是看著個陌生人似地,「昭漓公主?當今皇上朱見深堂妹——」她一字一字吐得有些不敢確定。
「朱昭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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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小屋裡,一頭是倚牆漠著瞳的辛步愁,另一頭,則是自始至終不曾鬆開過朱昭漓的手的張嬤嬤。
「嬤嬤就住這?」朱昭漓打量著房裡,「該有的家當一件也不少,卻何以會淪至街上賣桂花?」
「賣桂花不為生計,只是老婆子閒不下,喜於節慶與人結納善緣罷了,」張嬤嬤笑嘻嘻拉著她坐下,「嬤嬤兒子在定陽城落了戶,叫我過去幾回了,可我總嫌燕京城裡住慣了,懶得搬,事實上,私心底,」她模糊了老眼,「卻老存有個冀望,企盼著能再聽見公主的消息。」
屋中一片沉默,各有思量。
「這屋……」朱昭漓盯著壁上珍貴字畫及几旁幾隻古董花瓶。
「這屋子及裡頭擺設全是壬王爺送給老婆子的,」張嬤嬤笑咧著嘴,「那孩子可真是不錯,他還惦記著小時候老婆子曾照顧過他的小小恩情,知道婆子想等著見公主回來,所以,特地幫婆子備了這幢房子。」
「壬王爺?」朱昭漓微側螓首,眸中透著惑。
「不就當年彰榮王府那小少爺朱佑壬,公主您堂侄嘛!」張嬤嬤比畫著高度竊笑,「當年還只到這几子高度,卻整日纏鬧著說長大要養您的那小頑士裡呀!」
「壬兒?」朱昭漓悵然若失。
「是呀!是呀!」她猛點頭,「不就您口中那壬兒小少爺嗎?他現在可威風的呢,是咱們皇帝老爺身邊的大紅人!一句話,風雲可變色。」
「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喔!」朱佑壬勾住朱昭漓手指頭做約定,「二十年,等我二十年,如果到時候姑姑還沒嫁人,那就讓壬兒來照顧你吧!」
「壬兒他……」要在瞬間將那腦海中的稚童與張嬤嬤日中的壬王爺相連一起,朱昭漓深覺困難,「還好嗎?」
「他本事得很,不勞公主費心,只不過……」張嬤嬤呵呵笑,「每回他來,我都要笑他,許是小時候跟個美女堂姑走得太近,害他現在雖然長大了,卻還改不了四處貪看美女的性子,仕途上雖是有聲有色,可年已二十六,卻連個王妃、妾室都沒納,為這事,這些年老王妃也不知叨念了他幾日,可他總還那副嘻皮笑臉,一點兒也沒正經的模樣。」
「壬兒……」朱昭漓半天無法消化,「二十六了?」
「是呀!公主,」張嬤嬤喟然撫撫她柔荑,「您不知道嗎?歲月匆匆,您離開都二十年了,」目中滿是傷懷,她絮叨叨出聲,「年怕中秋,月怕半,嬤嬤今年都要六十了,前兩天見近中秋,老嬤嬤心裡淨是疙瘩惦著您,任我兒子怎麼勸也拉不走婆子去過節團圓,只因公主您正是在中秋夜裡降的生,還生得粉雕玉琢模樣,誰見了都要說您是月裡嫦娥仙子降的凡。
「二十年了?」朱昭漓幽幽出聲。
「是呀!」張嬤嬤上下打量著她,笑得滿意,「看來當年彰榮王妃倒沒騙人,她要我寬心,說您只是暫時被冰封住了歲月,是不會變的,不菅多少年後,只要婆子能有緣再次得見,您還會是當年那十六歲少女的俏模樣,這事兒王妃囑著婆子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任何人,就連壬王也不能說,就怕事情另起變化。」
「為什麼,」角落裡的辛步愁出了聲,問的正是朱昭漓心底的問句,「為什麼要將她冰封住。」
「還不就那些江湖術土的鬼話,」張嬤嬤搖頭歎息,「咱公主自出了世便始終與那些術士鬼話爛卦象脫不了關係,公主出世五年,她父皇的遜位與瘁然而逝當年也被說成了是因公主命格太硬,她父皇過了世,若非有孫太皇太后護著這孫女兒,公主早被送出了皇宮,之後,則幸好還有個皇上,公主的堂兄也不信那套,淨維護著她。」
老人家眨巴著滿是魚尾紋的眼,一臉心疼,「可卻在公主十六那年,天空再度出現異象,接著就是孫太皇太后的辭世,那些鬼道士這回又賴上了我家公主,直嚷嚷著接下來就輪到皇上了,皇上雖不信這套卻又拗不過周太后等人,只得情商彰榮王妃藉著與江湖人士交好的力量,將公主命格送至當時的江湖奇人老不死居士手上。
「那居士卜了一卦,預言道……」張嬤嬤看著朱昭漓半天才艱難地出了嗓音,「公主十七歲生辰之期當為陛下斷魂之日!!」
「這卦象說得斬釘截鐵,由不得皇上不信,依太后之意,原是要公主做為太皇太后入墓之陪殉,卻讓皇上給擋了下來,所幸,當時老居士的徒兒亦在現場。」
「華延壽?」
朱昭漓緩緩吐出三字,臉上是沉沉的霧影,彷彿看見了個手持桃花笑盈盈的少女,對著馬背上倨傲俊美男子送上了桃枝——
「怎麼你們外頭的花都比我們皇宮裡的花還要開得大呢?」
「因為外頭有自由的空氣和自由的雨水。」
是他!
是他剝奪了她二十年的自由與陽光嗎?
「就是他!」張嬤嬤猛點頭,「他為了能在聖駕及太后面前護下公主的命,提出了建議,說他有辦法將公主冰封住歲月,讓她永遠停留在十六歲,不會變成十七,不會危及皇上,並自願替皇上看守住公主,凍著她身軀直至皇上命終之後再還給公主自由。
「這方法,太后原是不肯的,她覺得如此方法仍大有風險,若非皇上力爭,且太后還逼了那華少俠立下重誓,公主您那時可真是命在旦夕。」
「重誓?」朱昭漓愣愣問出聲。
「是呀!聽彰榮王妃說,太后要華少俠承諾絕不得讓公主在聖駕命未終前脫出冰牢,若有違誓,則五雷轟頂,絕子絕孫!」
一聲驚慌而短促的喘息在小屋中響起。
「嬤嬤,當今天子還是見深堂哥嗎?」
張嬤嬤點點頭,「公主,所以婆子說這些都是江湖術士的鬼話嘛!您瞧,您好端端的站在婆子面前,而聖駕也沒……」
朱昭漓沒理會她的話,掙開她,奔向一逕沉默在另頭的辛步愁。
「成了,現在我己清楚來龍去脈,也都想起一切了,決,趁我還沒十七,你快動手,幫你師父也幫我!」
「幫?」辛步愁無法呼吸,看著她,「怎麼幫?」
「再凍住我,或者……」朱昭濰拿起他的手掌環上自己纖弱頸項,「施點勁兒殺了我!」
張嬤嬤傻眼,辛步愁沉默,屋裡是凝滯的氛圍。
「去憂,別逼我,你明知道……」他痛苦著嗓,「我下不了手!」
「我不是去憂,不是步愁的小去憂!我只是個命格太硬處處會害人的禍水!」她急急地喊著,「你不該救我,也不能救我,現在,該是你為目己闖的禍收拾殘局的時候了!」
撲簌簌,朱昭漓沱了淚。
「步愁,我求你!求你成全我,我相信你師父,他不是江湖術士,他不會出錯,更不會拿我的性命或自由來兒戲,華大哥困住我必有他的思量……」沱著淚,她耳畔響起當年她陷入昏迷前,華延壽艱澀的嗓音——
「如果你不是朱昭漓,這故事,勢必改寫!」
這瞬間,她突然能感受到他的為難與情感了。
「步愁,幫我……」她急著嗓音,「朱昭灘從不欠人,我不想拖累任何人,更不想在往後歲月裡帶著遺憾,你幫我,你的銀針呢?」她急匆匆在呆滯著身軀的辛步愁懷中掏翻不止,「我知道你夠本事,有方法不出勁,只消一根銀針便能要了我的命的……」
辛步愁不出聲、沒動作,寒著眸看著她在他懷中取出所有形狀互異的銀針,並全被她掏出散落了一地,她隨意捉針、隨意往自己手腕刺入,沒有章理,不怕疼地,又割又刺,弄得自己雙手血跡斑斑。
他突然想起,她原是怕看血、怕碰血的,可這會兒,是怎樣的意志力迫使她竟能如此義無反顧地戕害著自己?!
他習醫一世,從不知道,那原意是要設計來救人的針砭,竟也可以淪為殺人的工具。
而且,殺的還是他最心愛的女子!
「公主!你瘋啦!」一旁的張嬤嬤看不下去了,又是淚又是慌健步上前奪去朱昭漓手上銀針,沉聲怒吼,「您這是在做什麼?」
她將搶下的銀針全拋到了窗外,心疼拭著朱昭漓滿是血跡的手腕,「您這一生被那些鬼話害的還不夠嗎?被白白蹉跎了二十年還不夠嗎?螻蟻尚知偷生,可現在,您居然連命都不想要了,為何您不試試和那些鬼術士口中所謂的天命賭一把呢?」
「嬤嬤!」朱昭漓一臉傷心掙開她,退了又退,「這一把,昭漓賭不起。」
她轉頭望向始終沉默著的辛步愁。
「幫我……」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美麗的眸中是令他心碎的眸光,「求你,」她啜泣著,「別讓我恨你!」
辛步愁僵硬著身軀,自她眸中讀出她的堅決,她賭不起,同樣地,因著他對她的愛,他也賭不起。
朱見深如果沒事就好,當真有事,她和他都輸不起!
一個是一國之君,一個是先皇遺下公主,兩人相比,她永遠注定了該是要被犧牲的那一個。
辛步愁突然恨起了自己,二十年前,師父有本事護住她的性命,二十年後,他卻無計可施。
「我幫你!」
簡單三字在小屋中響起,辛步愁將滿手是血的朱昭漓拉至身前。
「不行!我絕不許你傷——」
張嬤嬤的話僵在空中,霎時已被辛步愁點住了穴道和抗議。
雙目漾著深情,辛步愁伸手輕撫朱昭漓的臉龐。
「你說的對,該是我為自己闖的禍收拾殘局的時候了!只是……」他在她的眼睫上落吻,吮去她滾亮晶燦的水珠兒,「我要你知道,無論你是朱昭漓或是去憂,在我心底,你絕非禍水,而是惟一能讓我感受到生命悸動的活水!」
他舉高手掌,她闔上雙眼,候著他的掌蓋落天庭。
「黃泉路有期,你不會寂寞的……」
巨掌落下,遠處卻突然傳來了喪鐘嘶嗚。
「皇上駕崩,駕崩了!」
原該是歡慶團聚的中秋夜卻突然傳來了哀慟的消息,伴隨著繚繞不絕的喪鐘響徹在整座燕京城裡。
也響在,屋裡呆愣的三人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