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穗姊,真是對不起,我不但沒有好好地照顧小光,反而把她一個人留在店裡。我……我真是太不應該了,我很抱歉!」
正在擦拭玻璃藝晶的裡穗笑道:「晴子,你不要再說抱歉了好不好!放心,小光沒事,你不是要內田婆婆打電話叫我趕回來嗎?在我趕回店裡之前,內田婆婆很好心地一直照顧小光、安撫她,小光沒事。」
昨天下午,晴子硬被樓浩風帶走後,內田婆婆從小光口裡問出裡穗的手機號碼,立刻撥電話給她;而裡穗在得知店裡出事後便立刻趕回來。
「只不過,晴子,你真的沒事吧?」裡穗很擔心地看著她。「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叫樓浩風的居然這麼膽大包天?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擄走你,實在太可怕了!他真的是瘋子!」
裡穗歎氣。「雖然你做的那個香水瓶真的很漂亮,但,晴子,我卻寧可你沒製作那只香水瓶……所有的怪事都是在那只香水瓶出現之後發生的。」
晴子默然無語,一開始,她也以為樓浩風是個瘋子,或者他只是認錯人了,以為她是那個叫做徐紫懿的中國女人。
但,經過昨天那一吻,她覺得整件事情越來越不可思議。
為何……為何他的吻會給她那麼熟悉而信賴的感覺,彷彿……彷彿在那之前他們已經擁吻數次?又為何她會把夢中的血腥味跟樓浩風的臉重疊在一起,他跟那個夜夜糾纏她的怪夢到底有什麼關係?
她最想知道的是──他跟她的過去有什麼關聯?他……是她的什麼人?
看著她愁眉不展,裡穗以為她在擔心藝品店的事,便道:「晴子,你別煩心了,昨天晚上我又到涼子說的那個商店圈再去看了一次,有個店面我非常喜歡,剛好屋主是涼子母親熟識的朋友,所以,當場我就跟她達成口頭協議,要租下店面,過幾天就去簽約。」
裡穗鬆了一大口氣。「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麼走,總算令我放心多了。」她只想給寶貝女兒一個穩定的生活,不忍小光跟著她顛沛流離。
「裡穗姊,真抱歉……」晴子更加愧疚。「都是我不好,是我引來樓浩風那個瘋子。」
「晴子,我們是好姊妹對不對?你就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其實搬到那個商店圈也不錯,那一帶有很多新興的賣場和百貨公司,應該很有發展潛力!」裡穗信心十足地道。
就在這時,涼子推開門來上班,一進屋裡卻氣急敗壞地道:「裡穗姊,事情不好了!」
「涼子?怎麼啦?瞧你急成這樣。」
「呼……我真的會被氣死!昨天晚上你不是又回到商店圈,並跟鈴木太太達成口頭協議要租屋嗎?沒想到剛才我要出門時,鈴木太太突然跑到我家,一臉為難地要我轉告你──她的店面不租給你了!」
「什麼?」裡穗一臉震驚。「她……她怎麼可以這樣?她明明答應我的啊,還叫我過兩天帶租屋契約書去跟她簽約!」
「就是啊,太過分了!」涼子也很氣憤。「我一直追問她為什麼,但是鈴木太太說話卻支支吾吾地,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她甚至說,雖然還沒簽約,但她願意賠償你一筆錢當違約金,總之她的店舖就是不能出租給你。」
「怎麼會這樣?不可能,她明明答應我的啊,為何一夜之間就改變心意?」裡穗像是洩氣的皮球般癱在椅子上,這個打擊太大了,原本她信心滿滿地打算在另一個商店圈重新開始,但……事情怎會變成這個樣子?
晴子在一旁聽著,臉上的表情非常灰暗。
「我現在就打電話給鈴木太太,我一定要知道原因!」裡穗又跳起來想拿話筒。
「裡穗姊,不用問了。」晴子搖頭道。「我知道原因──樓浩風!」
「樓浩風?」這三個字也讓裡穗瞬間停下動作。她也懂了,他說過要讓她們走投無路。
「我去找他!」晴子面無表情地走出店裡,她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她跟他之間真的曾有任何瓜葛,那麼,今天就要做個最徹底的了斷!
樓浩風依舊下榻在小樽最高級的度假別墅:櫻谷山莊。
與房間相連的會客室內,他穿著黑色的和服,一臉愜意地看著晴子。
沒錯,是他做的!當他的手下回報他,松岡裡穗已經在別的商店圈內租好店面時,他立刻要手下以重金買通屋主,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筆租約成立。
所以,他早就料到晴子一定會來找他──攤牌的時刻終於到了!
晴子端坐在榻榻米上,隔著矮几,恨恨地瞪著樓浩風。
這男人真的是魔鬼!只有黑色這麼絕情的顏色最適合他,他的目光冷冽如刃,態意伸展的長腿、嘴角那放肆的笑容──在在說明他的霸道和無賴。
「你為何要這麼做?」晴子先開口。「你好卑鄙,你一知道裡穗姊找好房子便想辦法破壞租屋合約,樓浩風,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樓浩風慵懶地搖晃茶杯裡的日本清酒,眸光添入霜氣,冷冷地道:「徐小姐,這四個字我可擔待不起。更何況,你可別忘了你曾設計謀殺我,我的所作所為此起你的行徑,只是小巫見大巫。」
他衝著她,展開最魔魅而殘佞的笑容。「就像我說過的──這只是開胃甜點,我真正的報復行動還沒開始,你明白嗎?」
瘋子!晴子氣得連指尖都發抖了,她深吸一口氣,要自己鎮定下來。
「好,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把所有的事全部說清楚!我一再強調我是森田晴子,不是什麼徐紫懿,你為何不信?」
「我為何要相信你?我又怎能相信你?」樓浩風鄙夷的冷笑中閃過一絲痛楚。「徐紫懿,你倒是教教我啊!面對一個親手害你摔落懸崖,只想謀財害命的女人,你還要如何相信她?」
他不該再感到痛苦的。他一再對自己強調,現在的他面對徐紫懿只有恨,沒有愛,沒有半點愛!
他要折磨她、報復她、教她生不如死!
晴子呆呆地看著他,雖然他眼底的痛楚一閃而逝,卻仍被她精準地捕捉到了。
她茫然地問著。「你真的認識我嗎?我是說以前的我,我……真的叫做徐紫懿嗎?那麼,原來我來自台灣,對不對?」
樓浩風舉著酒杯的動作頓住了,揪眉瞪著她,好半晌才粗聲吼著。「你又想玩什麼花樣?」他不會忘記這個女人有多工於心計,她的城府有多深。
「請你告訴我……」她的表情是萬分迷惘。「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我更不知道你說的徐紫懿又是誰?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話,但,請你看看這個。」
她從皮包內,拿出醫生診斷書和藥物處方箋。
樓浩風接過來,嚴峻的臉孔慢慢起了變化,他抬起眼,銳利地瞪著她。「你……得了失憶症?」
「沒錯,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但,醫院開出的診斷書你總該相信。」晴子的笑容飄忽而悲傷。「我唯一的記憶只在四年前,那時我受傷昏迷在北海道的雪地裡,被人救起送到醫院去。醒過來後,我完全想不起自己的身份。經過四年的治療和藥物配合,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警方調查過我的出身,他們說我叫森田晴子,我的老家在石狩,可是,我對這個名字,還有石狩那個故鄉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好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她的嗓音淒楚,脆弱得令人心疼。樓浩風必須用盡全身的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去抱住她──不可以!他大聲斥喝自己,不要相信這女人的鬼話,你別忘了切身之痛,別忘了背部那條疤痕,更別忘了她曾經如何背叛你、謀殺你!
她深深凝視著樓浩風,像是攀住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你可以告訴我我以前的事嗎?什麼事都好!例如:我是住在台灣的什麼地方?我的本名叫做徐紫懿嗎?我原來是什麼樣的人?」
她那渴求而真誠的眼神打動了浩風的心,有一瞬間,他幾乎要相信她了。
不──以往的痛楚再度凌厲地提醒他:樓浩風,你還敢對她大意嗎?相信這女人就等於相信死神。
她最擅長演戲,她的茫然、她的無助全是假的!此刻她一定正在心底嘲笑他的無知,嘲笑他又快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間……
樓浩風,你已經傻了一次,不許再傻第二次。
他冷冽地別過臉,不看她那足以動搖他的淚眼。「我勸你別再對我玩這一套!徐紫懿,你說這些是要我放過你嗎?放過你四年前的惡行,可以……」他陰氣逼人地冷笑著。「我可以考慮放過你,但在這之前,先交出廖冠誠!」
他恨死那王八蛋,非將他碎屍萬段不可!
「廖冠誠?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
「夠了!」他狂怒地一拳敲在矮几上。「事到如今你還護著他?」一想到她拚命保護別的男人,他就氣憤得要抓狂。
「我是說真的。」晴子坦蕩蕩地直視他。「樓浩風,今天我來找你,就是為了解決所有的事,如果我們以前真的有恩怨,那也是我跟你之間的問題,希望你不要傷及無辜。我要你放過裡穗姊,給她一條生路,當個單親媽媽已經很辛苦了,請你不要再打擊她!」
「單親媽媽?」樓浩風遲疑地看著她。「那個小女孩……」
晴子歎氣。「她是裡穗姊的親生女兒,她會喚我媽咪,是因為我是她的乾媽。總之,裡穗母女跟這件事毫無關係,請你不要再干擾她們的生活。」
原來,原來那小女孩不是她跟廖冠誠的女兒,這項認知突然令樓浩風心頭大悅,像是一塊大石頭終於被移走。
但他隨即又警告自己──樓浩風,你在高興什麼?你不該相信這女人的鬼話!更何況,就算那小女孩不是她生的,她跟廖冠誠雙宿雙飛,聯手背叛他,已經是鐵錚錚的事實。
他不再說話,僅是沉默地抽著煙,獵鷹般的炯利視線牢牢鎖住她,似乎想從她的眼底判斷出一絲真偽。
如果這女人又在說謊,她的眼神為何能如此坦蕩、如此清澈?如果她只是在演戲,那她的演技也未免太逼真了。
但,她不是又再做戲嗎?畢竟撒謊是她最拿手的,四年前,如果不是因為她的一顰一笑全是戲,他不會那麼輕易地上當,不會對她愛到發狂。而那份愛,居然讓他差點命喪黃泉!
如今,他該作什麼決定?
信她?還是不信她?
詭異而沉悶的氣氛籠罩在屋內,當晴子開始覺得呼吸困難時,終於聽到他開口了。
彈彈煙蒂,樓浩風面無表情地道:「要我相信你可以,但你必須做一件事。」
「什麼事?」
「跟我回台灣。」
「什麼?」她低叫,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個條件。
「你不願意?」他銳利地瞪著她,她要露出狐狸尾巴了嗎?她捨不得離開日本?捨不得離開廖冠誠那混蛋!
「不是不願意,只是……太突然了!」晴子茫然地搖頭。「我……不明白我為何要跟你回台灣?」
「很簡單,」他的眼神精銳懾人。「你我之間存在太多問題及疑點,我不相信你,你也還不能信任我!所以,回台灣是最好的方式,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嗎?回到那裡,你就會明白自己究竟是森田晴子,還是徐紫懿。」
他最後一句話打動了晴子的心。
沒錯,與其一直待在日本迷惘地猜測自己的身份,她不如到台灣一趟。
每次回到石狩,她的失望就增加一分,她越來越堅信自己的過去絕對跟石狩這個漁村毫無關聯。
那麼,台灣呢?
還有眼前這個叫樓浩風的男人呢?她的過去與他有關嗎?
看著他濃密的眉、紫羅蘭色調的瞳眸,以及披肩的漂亮黑髮……她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加快,臉頰上也泛起陣陣紅暈。
樓浩風盯著她臉上的潮紅,邪氣地勾起笑。「……你在想些什麼?你臉紅了,知道嗎?」
「啊?」他興味盎然的語氣喚回晴子的理智,慌亂地掩住自己的臉頰,語無倫次地想辯白。「沒、沒有……我才沒有臉紅!」
偷偷抬起眼,卻看到他更得意且莫測高深的笑容,那笑容彷彿洞悉她內心的一切。
好丟臉,晴子覺得自己真是丟臉丟到家了。她原先是來找樓浩風算帳的,沒想到,看著他那魔魅的眼睛,她竟該死地對他起了幻想……她好沒用!
連續深呼吸,晴子勉強穩住自己的氣息,卻仍低著頭不敢看他。「好,我答應你到台灣去。不過,你也必須答應我,絕不再打擾裡穗姊!」
「沒問題!」他很乾脆地答應,他做這一切事只是為了逼她承認一切事實,其他人是死是活,根本與他無關。
「晴子,你真的要去台灣?」
藝品店二樓,晴子正忙著收拾行李。為了節省房租,她也跟裡穗母女住在一起,這樣也有個照應。
眼看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晴子坐下來休息。「我仔細想過了,與其一直留在日本胡亂地猜測自己的身世,不如到台灣一趟。」
當然,她沒有告訴裡穗,她跟樓浩風交換的那個條件,她不想讓裡穗覺得不安。
「可是……就算要找回你的記憶,你也不需要到台灣啊!」
晴子歎氣。「裡穗,你不覺得警方給我的資料真的很奇怪嗎?我真的是一個叫森田晴子的日本人嗎?四年前剛在醫院醒過來時,雖然我可以說日語,但,那好像只是小學生的程度……我的日文會話是從一些片語慢慢地學習。最奇怪的是我對中文的反應度──我不但聽得懂觀光客交談的每一句對白,我甚至看得懂中文書籍,連中文的四字成語都毫無問題。這太奇怪了,所以,我認為我的過去跟台灣一定有關係!」
四年前她剛甦醒時,日語對話的確只有小學生的程度。但,醫生認為那只是腦部受傷的後遺症。
一開始,晴子也如此相信。但,自從樓浩風出現後,她越來越不信任警方給她的資料了。她……甚至懷疑自己也許不是日本人?!
裡穗還是很難接受。「可是台灣那麼遠,你又是要跟那個樓浩風同行,我怎麼能放心?」在她眼底,樓浩風不但是瘋子,還是個手段激烈的惡魔。
晴子淡笑。「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而且,他不會傷害我的。」說這句話不是要讓裡穗放心,而是,她真的有一股很微妙的感覺……雖然樓浩風行事偏激霸道,作風更是強硬,但,她卻相信他絕不會真正傷害她。
為何她對樓浩風會有這種信任呢?他根本還是陌生人啊!可是……在遙遠而飄匆的記憶裡,她彷彿曾經感受過他的溫柔、他的呵護……
想起他那紫羅蘭色調的眼眸,她的心開始發熱。她好想知道,當他開懷大笑時,他的眼睛會不會發出更燦爛奪目的光芒?就像是最絕美的紫水晶。
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突然響起──你看過的!
忘了嗎?忘了嗎?
她看過嗎?她好努力地想回憶以前的事……
「晴子,」裡穗喚著她,嚴肅地盯著她染上紅霞的臉。「我可以理解你想恢復記憶的心情,所以,我不會再勸你不要去台灣。但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聽──別愛上樓浩風!」
「裡穗!」晴子的臉全紅了,緋紅一路延伸到粉頸。「你胡說什麼啊?」
「你知道我不是胡說。雖然他是個很怪異又霸道的男人,但無可否認的,他也是個具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他的出色和傲氣很難不令女人心動。但,晴子,我很擔心你,那個男人對你而言實在太危險了,你一定要好好地保護自己。」
晴子僵硬地微笑。「你真的想太多了,我到台灣只是想找回記憶。」
只有這樣嗎?
心底有一股聲音悄悄地反駁自己。晴子,你能對自己坦誠地說:就算不是為了找尋記憶,難道,你不想多接近那男人一些?明知他是危險的,但他全身散發的巨大吸引力卻讓她一步步地走向前……
他的眼睛在艷陽折射下,真的會呈現出宛如紫水晶的光芒嗎?雖然他看起來像座冰山,但,當他微笑時,漂亮的唇線是否也會勾出最迷人的弧度?她好想好想撫摸他那男性的唇線,彷彿她曾經輕撫過他無數次……
停!發現自己越想越離譜,她羞得喝令自己不許再往不想。
「晴子,」裡穗握著她的手,又歎氣。「也許你覺得我很囉唆,但你就像我的親妹妹,我還是必須再度提醒你──那個男人不但危險難測,對你而言,更是個謎!四年前,你昏倒在雪地裡是因為被人重擊後腦,我不想懷疑樓浩風,但,他突然出現,而且使出最強烈的手段要把你帶回台灣……這一連串的巧合實在太怪異、也太令人不安!他跟當年的事,到底有沒有關係?」
晴子沉默了。但她的沉默不是懷疑樓浩風就是襲擊她、害她失去記憶力的兇手,她對他還是存在著一股莫名的信任感。
令她遲疑的是,裡穗的話提醒她一件事──為何這四年來,她幾乎夜夜夢見那個充滿血腥的夢,她看到一個男人駕車失控地衝下山谷,緊接著就是毀滅一切的血……
如果樓浩風真的跟她的過去有關,那,他是那個衝下山谷的男人嗎?如果她真的去了台灣,會不會發生悲劇?會不會帶給任何人不幸?
好冷!她驀地感到一陣詭異的冰冷……
思緒也好亂……她極端地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卻又隱約感覺到真相背後彷彿隱藏了太多醜陋及悲傷。每往記憶之門邁進一步,她就更加悲傷。
為什麼?
但,無論如何,她還是要回台灣!因為有一種奇怪的第六感告訴她,很多她想知道的答案,也許就在那裡。
「裡穗,你別擔心了。」晴子命令自己擠出最燦爛的笑容。「其實台灣很近,你可以來看我,我也可以常常回日本,我保證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離別前夕,裡穗不願再染上悲傷,也跟著擠出笑容,緊緊地抱住親若妹妹的晴子。
只是,兩人都知道……別後,也許會發生很多事。
很多很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