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莽蒼映殘土,黃沙空照徵人骨。」她騎馬高踞山頭,眼光緩緩巡視著這片遭戰火蹂躪的大地,輕聲說道:「此情此景,風十三,天下也唯有我知你心、知你愁哪。」
她一提手上韁繩,胯下的青驕馬昂首嘶鳴,立即揚蹄奔下了山丘。
呼呼風聲在她頭盔外刮過,幢幢樹影急速的倒掠,駿馬在她的操控之下,在路徑錯綜複雜的林中靈敏的左一拐、右一彎,轉眼便衝出了樹林。
迎面而現的是大軍駐紮的營地和裊裊炊煙,一面紫色大旗正迎風咧咧的飄著。
「將軍!將軍回營了!」站在哨台的小兵遠遠見到她的坐騎,立即大聲的喊著。
這一聲喊,只聽見喀嚓、喀嚓的盔甲磨擦聲如排山倒海般的傳來,所有蹲坐在營火邊的士兵們連忙起身直立,一刻也不敢多耽擱。
「將軍。」一名馬伕走上前去,恭敬的行禮。
她微頷首,足一蹬,輕巧的翻身下馬,將韁繩交到馬伕手上,立即疾步走入帥帳中。
「備筆硯!」
侍僮雙手捧著她的長劍,上前伺候。
「不是備劍,」她啼笑皆非。「是備筆硯。」
「將軍,您要寫字麼?」侍僮臉露驚訝之色,紫龍將軍向來懶於書墨,往往召來隨軍的書記口述一遍,今日卻要親手寫書信,相當不尋常。
他雖好奇,卻也不敢多問,趕緊準備了毛筆硯台。
只見她提筆蘸墨,唰唰唰的寫了一行字,迎風晾乾了墨汁,再放放信封,蓋上火漆封印,交給侍僮。
「交代傳驛宮,快馬速送到十三王爺手中。」
侍懂小心翼翼的接了信,心下惴道:給十三王爺的快信,一定是緊急軍情哪。
西陵國人人皆知十三王爺是紫龍將軍的啟蒙師,她的一身本事,盡來自這位王族奇才,有軍情要請教尊長,也是想當然爾的。
侍僮捧著那封「緊急軍情」,生怕吹走了信,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的走出了帥帳。
望著侍僮走出帳篷的背影,她綻唇微笑,輕聲說道:
「風十三啊風十三,這麼多年來,我心中真正想要的,不是銀鳶盔,亦不是沙場威名,而是你啊。」
她十二歲時在風雪樓與他相遇,初時只見到他的文武全才、精明能幹,然而,這十年間,她看到的是一個為了對死去兄長的承諾,無怨無悔付出的男人。
那些追逐他的西陵貴女們,皆傾心於他俊秀的容貌、崇高的地位、不凡的功績,卻沒看見:在那俊雅的外表下,有著最堅毅的心;在那冷淡的言語中,有著縝密的心思。
隨著年歲增長,她逐漸明白,幼時心中那熱呼呼的情感,就是渴望兩心相知的男女之情。
從那刻起,她眼光一直跟著他。在沙場時,她掛念著在宮廷辛勞的他;回朝時,她關心他的一舉一動,她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
她愛他蹙眉的神情,愛他孤高的身影,愛他深沉的心思,愛他——從不訴出的寂寞。
「你說得沒錯,戰場的寂寞不比平常,最是摧人心志。」她輕聲自語,「然而,我只想與你分擔。」
雖然她從小嗜讀兵書史論,從來不屑去翻看風花雪月的彈詞小說,但她心中明白,這就是情愛,如此渴求對方的心與身,這就是情愛。
西陵皇宮。
「十三王爺!有急信!從軍陽山來的急信!」
士兵的喊聲在夜晚的皇宮內迴響著。
紫紗帳內,狹長的眸倏地張開。
他即刻起身披上外袍,長髮未系、足未著履,匆匆出了寢房。
「啟稟王爺,是紫龍將軍的快馬傳書!」
士兵一躬身,恭敬的遞上了書信,眼角卻偷瞧著眼前長髮披散的清俊男子。
百聞不如一見,十三王爺果然是西陵罕見的美男子啊!
「什麼事這樣緊急,難道前方軍情有變麼?」
他蹙眉說道,匆匆展開信箋,就著月光細讀,臉上突然出現古怪神色。
「王爺,要即刻回信麼?」見他臉上異色,傳驛兵小心翼翼的問道。
他合上了信,緩緩問道:「紫龍將軍如何說?」
「將軍說,等王爺考慮清楚了,她再從軍陽山發兵。」
一定是來信向十三王爺請教兵法戰略的,所以沒有得到回音將軍不敢輕易發兵。傳驛兵心中如此想著。
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先下去歇著,我明天一早便交代回信。」
「遵命。」士兵一躬身,退了下去。
風靜海轉身走回房內,腳步顯得有些沉重,似乎心中有著異常難決之事。
進了房內,他將信紙擱在桌上,背負著雙手,面對窗外,陷入沉思。
鋪著繡銀龍紋綢布的桌上,燭火搖曳著,照出了信箋上飛舞不羈的墨跡。
關外馳鷹馬,白雲自在游,與君同一身,此生願足矣。
清涼夜風從走廊吹入,輕蕩著房內的紫紗,吹拂他身上的淡紫衣袍,吹亂了他披散在肩上的長髮,似難解的情絲,像糾纏的熱戀。
窗外映著皇宮夜色,高懸的月亮灑落了凝立的他一身絕美的銀光,只聽見他幽歎道:
「紫瓏,你這分明是在逼婚啊。」
這晚,他徹夜未眠。
第二天剛破曉,傳驛兵拿了風靜海的回書,立刻上馬出了城門。
經過兩天兩夜的策馬急馳,傳驛士兵終於趕回軍陽山的紫龍軍營中。
他一下馬,便立即走向帥帳。
「稟將軍,十三王爺的回書送到。」士兵躬身,遞上了奔波三百多里的信簡。
「辛苦了,你先下去吧。」她從士兵手上接過書信,擺手說道。
待士兵退下後,她略顯急促的匆匆拆開蓋有銀龍紫印的信封,抽出了淡紫信箋。
軍帳中,燈火下,映出了俊逸的墨跡:
如卿所願
她笑了。「有了你的承諾,我得加把勁,盡快攻下紫雲關了!」
長夜不寐披衣坐,落月千林微光中;
思卿今夜何處宿,涼天草忘系征衣。
西陵聖帝歷十四年初春
聞道邊城苦,霏霏八月霜;
憐卿鐵衣冷,不忍獨沾衾。
西陵聖帝歷十四年秋
西陵聖帝歷十五年初,和頑強不屈的月宛軍對戰一年後,她終於成功的攻下了紫雲關。
長夜漫漫,柔和的月光映灑著西陵皇宮的城牆,在夜色中仍顯得宏偉而華麗,涼風徐徐,如此的靜謐平和,彷彿征戰之事遠在千里之外。
突然之間,達達、達達……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破了沉漫的夜幕,直朝皇宮而來。
「停、停!皇宮內不得馳馬……啊!原來是紫龍將軍!」
一聲驚訝的呼喚,負責皇宮守衛的幾名羽林郎紛紛垂下了手中的兵器,躬身行札。
「免了,」低沉的女聲命令著:「各回職守去吧,莫要驚動了皇上。」
「遵命。」
羽林郎們不敢有違,立即回到各自的崗位上,眼角卻忍不住好奇的偷偷覬了一眼——只見身著戰袍的纖長女子翻身下馬,直朝皇宮西苑而去。
「往那方向,」一名羽林郎喃喃自語:「是十三王爺的寢宮啊。」
王爺寢宮內,紫紗隨著夜風翻飛,門廊的紗帳之後,掩映著伏在案前的修長身影。
燭火燈下,風靜海仍是一早上朝時的銀龍紫袍服,就連腰上的玉帶也不曾解下。只見他手持硃筆,劍眉聚攏,正凝神閱讀著傍晚時藍子玟特地遣人送來的奏本。
從十年前開始,他便遵照兄長的遺旨,代年幼的君主料理國政,每日批改朝臣奏摺,決定政策,一肩擔下了沉重的國政。
本來打算待幼君年滿十五歲時,便將暫代的君主之權歸還。
如今皇帝雖己年十六,聰明靈敏,卻是稚氣猶存,玩心特重,賜婚、賞宴、宮中慶典等等無關緊要的瑣事相當熱心,一遇國家大事,每每向他撒嬌耍賴,各種手段用盡,今天嚷著:
「我怎有皇叔千分之一的能幹呢?」明日又嚷道:「西陵國有皇叔就夠了嘛!」死不肯批奏摺,不斷國策,不願做個名副其實的西陵皇帝,饒他素來精明果決,卻是拿這個從小溺愛的君主侄子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苦笑。
所幸有兩年前大考中由他親手點選的青年狀元,也即是現今的左丞相藍子玟,以其凌駕眾臣的治事才能和靈活的手腕,幫了他不少,否則以他一人之力,十餘年下來,不論是體力或心力,已漸有不支之感。
然而,一國之政何其繁重,光是多一名藍子玟,還是不夠的。
「夫世之愚學,皆不知治亂之法,唯空談聖王之仁,是以君臣皆廢法而服私,國亂兵弱。故吾國欲強,當以法家之言為本,縱橫家之術為用,如此學子莫不精研強國之道,而國越強矣。」
這篇策論,寫得如此之好。他在燈下細讀,只見字跡剛勁,文氣凜然直透紙面而來,可以想見此人剛正不阿的性情。
「這並非子玟的字跡,如此精闢言論,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他放下手中的摺本,沉吟思索著。
「夜已深沉,仍未就寢麼?」低柔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
久違的聲音,熟悉的語氣,來自他時刻掛念卻不便表露的心中之人。風靜海回頭,在燈下,他以為自己恍如在夢中——階前立著一身戰衣的女子,她披肩的長髮有些凌亂,身上戰抱塵土斑斑、血漬纍纍。只見她臉上雖撲沾了沙塵,一雙眸子卻在夜中顯得晶亮有神,胸口起伏未定,顯然是一路趕來,未曾停歇。
隨著王袍的輕擦聲,他緩緩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沉靜的眸子注視著一身風霜塵土的她。
她也仰頭凝望身著西陵王袍頎長的他,沒有再開口。
從這間寢宮書房放眼望出去,四周的宮殿皆籠罩在一片漆黑中,除了負責守衛的羽林郎和這間房內的兩人之外,西陵皇宮內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熟睡,使得在一片靜謐的夜中,她尚未平穩的呼吸聲,格外的清晰可聞。
終於,風靜海緩緩的伸出手,輕攏了一下她散亂的秀髮,溫言道:「怎麼回來了?」淡然溫文的語氣中含帶著難以察覺的關心。
「一夜急馳三百里,只為了趕回來親口告訴你,」她仰頭望著他,眼中閃著異采。「紫雲關攻下了。」
「嗯,意料中事。」他只輕應了一聲,又走回到案前坐下,留下她一人獨自站在原地。
沒有期待中的輕憐蜜意、熱情相擁,面對風靜海淡漠如常的反應,她臉上難掩失望神色,隨即忍不住嘲弄道:
「信上深情款款,見了面卻不理不睬,你比女人還難瞭解啊。」
重新翻閱適才那本令他印象深刻的奏摺,風靜海手中的硃筆落在奏摺上,一邊批著「召來此人,明日細論」,口中回答:
「你不是早知我深沉難解,心底在想什麼鬼主意都不知道?」
「罷了。」聽他如此回答,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隨即大步走入他的寢房內,脫下了銀盔,隨手放在他的床頭,說:
「反正我早知,你雖給了我承諾,卻是不情不願。」
毫無顧忌的坐在他的床沿,她側著頭,以指作梳,漫不經心的理著被風吹得結亂的長髮,同時將他在燭火下的俊秀側影納入眼底。
搖閃的火光下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只聽見他如往常的淡漠聲音傳來:「你剛從戰場上回來,滿身疲累,先去沐浴淨身吧。」
「那麼,淨身之後呢?」
她隱含挑逗的輕鬆語氣,令風靜海手中的筆停頓了一下。
見到他渾身一僵,她輕笑道:「放心吧,紫雲關雖攻下了,仍需善後,今夜不會令你為難的。」
她說完後便走入內室。
「今夜不會為難我麼?」望著她的背影,他不覺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你難道不知,令我為難的,又豈只是今夜?」
「雖有征戰之功,卻夾勝軍之威,橫行於市井,每每逞一時之快,先斬後奏,猶以行俠除惡自居,洋洋得意,此乃罔顧司法,視吾國法令如死物,對皇上不敬,藐視朝廷禮儀,目中無人,殺煞狂囂,不可姑息。」
此時他手上的這一本奏摺,是彈劾紫瓏的,而且並不是第一本。
同是武將,他和紫瓏的作風卻全然不同。
他治軍甚嚴,手下士兵在他的約束下,從不敢滋事擾民。紫瓏性情豪放、不拘小節,平日便與麾下士兵打成一片,所以也有幾乎是所有武將的通病——相當護短。
故每當紫龍軍的士兵們凱旋歸來,便是他頭疼之時。不是在市井酒肆打架鬧事,便是不聽當地衙門捕快的號令,見人拔劍就殺,快意恩仇。
從四面八方一冊又一冊的奏本送到他手上,都讓他壓了下來。
他三番兩次的暗示,甚至明講,總期盼聰明如她能懂得這其中的利害,稍稍收斂行為,而她卻總是裝作不知,哈哈一笑的含混過去。
「難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麼?」劍眉蹙起,他輕聲自語。
紫瓏出身市井,在遇到他之前以偷竊為生,所以,在她的心中,只有生存與死亡,沒有國家司法;如果只是一般小民也就罷了,但現下她是手握百萬雄兵的大將軍……
「還在批奏摺?」沉思間,一隻女人的手輕塔在他肩上,甫出浴的溫熱身子偎近他身邊。
「快批完了。」他淡然回答,不動聲色的將奏本合上,輕推到一旁。
「小時候我常懷疑,你每天到底有多少時間睡覺?」她低柔的嗓音漾著輕笑,那舒懶調笑的語調,是唯一能令他撤下所有防備的。
她朝書案瞥了一眼,道:「這麼一大疊的摺子,你要批到何時?」
聞到她身上甫沐浴完的香氣,一向性格深冷、不近女色的他,此刻一顆心竟無法抑制的怦動著,眼光停留在身邊的人兒身上。
沐浴後的女將軍,卸去了盔甲,少了風塵和殺氣,又是另一番面貌——
她的雙眸仍湛然,眼中神情卻緩和了平日的英銳之氣,眸光燦然而漾著盈盈笑意,洗去了一臉的風沙污漬之後,露出了原屬於女子細緻美麗的輪廓。
她的神情相當輕鬆愜意,身上塵土盡去,露出了手腳和頸間光澤的肌膚,一頭黑瀑長髮披散在肩頭,仍滴著水珠,更於不羈中見嫵媚。
卿本佳人,只是長年馳騁於沙場,使他未敢正視——她是女人,一名因英氣而更顯美麗的女人。
只見她身上穿了件略顯寬鬆的紫絲綢浴袍,腰帶隨意的繫著,吹進房內的微風,輕輕蕩起了浴袍的衣角,他向來銳利的目光馬上捕捉到,袍角繡了只小小的銀龍——那是他的浴袍。
毫無理由的,這項認知使得他心中一蕩,不自覺的長臂一伸,將她攬入懷中,完全的貼緊他結實的胸膛。
「啊!」她雖下意識的低呼了一聲,但卻是完全的撤下了平日屬於武將的警銳防備,毫無抵抗的任他摟抱入懷。
感覺浴袍下的婀娜曲線緊貼著他的身子,風靜海立即感覺到全身流過一股從未有過的、來自男性本能的竄動。
由於天生睿智,他從小就被視為王族的棟樑,施以英才教育,長成後更是東征西戰、奔波勞碌,從無喘息的時刻。每回在宮中出入,總是無意中辜負了那一雙雙含著愛慕之意的美麗眼眸。西陵國的人民大概從未料想到,這位外貌溫雅、風神俊秀的王室青年,在他三十二年的生命中,今日竟是生平首次的探索異性。
而此時此刻,她的體溫、她的氣息,以及她溫熱的胴體,幾乎使他迷失了心神。
掌心輕柔的摩挲著她溫裸的肌膚,才剛品嚐到女體肌膚的溫潤觸感,他那比平常人不知敏銳多少倍的意識,忽地切人一道訊息——
「你沒穿青甲。」他劍眉蹙起。
青、玄、銀、金四色戰甲乃是由一位巧手名匠所打造,分屬天下四位名將所有。這四件戰甲由於所用的金屬材質截然不同,不僅擁有不同的色澤,就連特性也全然不同,就如同它們的主人——四名性情截然不同的武將。
精巧緻密的青甲多年前即為風靜海所有,而在紫瓏十八歲初上戰場時,他將自己的貼身軟甲給了她,當時再三囑咐:不可輕易脫下這件護身至寶。
「嗯。」倚在他懷中的她,將頭埋在他的頸窩,深吸著只屬於他的男性氣息,模糊的應著。
他沉聲說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軟甲要貼身穿著,不論是在戰場上、營帳中,即便是回朝來,吃飯、睡覺都不能離身。」
「嗯。」她又敷衍的應了一聲,手臂環緊了他緊實的腰,仍貪戀著這得來不易的溫存。
「紫瓏—」他擺出了父兄的口氣。
「噯,」她嬌怨了一聲,翻身坐起。「難道在你身邊、只有你我兩人時,也要穿著嗎?」
在西陵國,似她這般身居武職的女子不少,但和心上人獨處溫存時,還穿著盔甲或是護身寶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當然。」他想也不想的回答。
「唉!風十三啊風十三,」她歎了一口氣,離開他的懷抱站起身來。「枉費你生了如此俊雅容貌,還姓了個風情萬種的『風』字,卻是一點也不解風情。」
風靜海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平日沉鎖的眉宇舒展了開來,道:「閒話休提。你這上將軍也做得太漫不經心了吧?統領數十萬大軍的兵符在你手上,難道不怕有心小人派遣刺客來殺人奪取兵符?」
她雙手環胸,挑眉斜睨著他。「別忘了,我的一身武藝是你調教出來的,如果全天下有誰能殺得了我……」她紅唇上揚,「那就非你莫屬了。」
風靜海臉上突然閃過一抹複雜難解的神情,淡漠說道:「世事難料,難保沒有這麼一天。」
「好吧,十三王爺,末將遵旨。」她一甩浴袍寬大的袖子,對他行了個十足十的宮禮。「以後隨時不忘貼身穿著青甲,這總可以了吧?」
她這一番唱作俱佳立即卸下了他那張冷漠的面具,風靜海微微一笑,輕敲了下她的頭,調侃道:
「都要受封一等武侯了,還這麼頑皮。」
她紅唇勾起,斜瞅著他。「義父大人,本人今年芳齡二十四,而且即將成為西陵國惟一的一品武將,已非昔日的頑劣女童,請您手下留情好嗎?」
從小到大,不管在何種正式場合,她從不在人前喚他一聲「義父」,反而在兩人獨處、私下互相奚落時才如此叫他。
「哦?我倒看不出有何不同,」他好整以暇的說道:「脾氣一樣不知收斂,兵法一樣亂七八糟。」
「亂七八糟?」她聞言柳眉高挑。「拿下了半個天下,風十三,你有這個本事麼?」
他輕鬆的說道:「至少,攻下月宛,不需要如此辛苦。」
她聽了眉頭一抬:「請指教。」
風靜海提起筆,在紙上畫了條曲線表示河流,折線則是山陵。「這是軍陽山的地形,當時月宛的布軍是如此……」
他快速的在紙上畫了許多圓圈代表步兵,X形代表弓箭隊,Y則是騎兵。「當時你若耐住性子,等待最佳時機,采分進合擊,則可一舉擒住對方主帥,也可減少雙方軍土的傷亡。」
「古人日風林火山,你出兵向來能達到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的境界,然而不動如山的功夫,卻是不行。」
他這一番犀利的剖析說得她心服口服,只得歎道:「唉,我看就算我打下了整個天下,你都還有得挑剔。」
風靜海說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你始終不明白這個道理,還有……」
「將不可驕,驕者必敗。」她插嘴接下話。「這句話我聽你說過不下百遍了。」
停頓了一下,她不馴的說道:「驕傲又如何?勝的人就是會勝,不會因為他驕傲而失去用兵的手腕,反之,只會更有自信。再說,現下兵權盡在我手,就算我驕傲招忌,又有誰能奈我何?哪天皇上若真看我不順眼,也不敢動我分毫。」
聽見她如此狂傲的語氣,他不禁皺起了眉,沉聲警告道︰「紫瓏——」
「算了算了,」怕他再提起那套尊君的訓示,她偎向他,雙手撒嬌的環著他的肩。「別談這些煩人的宮廷事。」
她坐在他膝上,赤足在男子的淡紫浴袍下晃著,那模樣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名讓他撫養的小女孩。只不過,那時在他膝上挨打的時候多,和今日溫存旖旎的景象,有天壤之別。
風靜海輕擁著她,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平和與甜蜜,其中卻又夾雜著一絲不安。他和紫瓏,將來還能有如此輕鬆玩笑的時光嗎?
不知為何,他心上湧起一股山雨欲來的莫名恐懼。
她卻對身旁男子的心事一無所知,拉長手翻著桌上堆疊的奏摺,皺眉說道:「你難道就不能稍稍放下一切,為自己想想嗎?啊!」前傾的身子失去平衡的歪了一下。
修長的手無聲無息的支住她的身子,風靜海淡淡的說道:「先擔心你自己吧。」
一陣涼風吹入,他忍不住輕咳了一下。
她詫異的望著他。「怎麼了?你從來不咳嗽的。」
和風靜海一同生活了十年,偶爾見他在四處奔波之後露出疲態,而內功底子極佳的他多半躺個一夜就沒事了,卻從未見過他咳嗽,只除了她人在外頭征戰的這兩年。
「沒的事。」他勉強鎮住了湧上喉頭的不適感,輕描淡寫的說道:「前些日子受了點風寒,沒有調理好,休息個幾天就沒事了。」
「我知你心繫國事,但——」她彎身在他的鬢邊落下愛憐的一吻,柔聲道:「別把身體給搞壞了。」
感覺到她柔軟溫熱的唇瓣,風靜海身子一顫,心中砰砰急跳,久久不能自已。
自小在宮廷長大,皇族規矩嚴格,處處以禮節來維持王室威儀,與人保持距離,就連親生母親也不曾稍稍擁抱過他,他何時承受過這股親憐蜜意?如此濃情對待?
而疏於與人互動,使得王族子弟在成年後,與異性的交往上產生兩種極端:一是放浪形骸,對女性予取予求,如英爵爺等一班年輕子弟;另一則是戒慎的深鎖心門,持身甚潔。而屬於後者的他,在冷然了半生,初嘗女性的溫柔時,心中乍然湧出的奔騰情感,自是難以言喻。
「紫瓏。」他輕喚著她的名,扶住她腰的大手逐漸潮熱。
「你準備何時向皇上提我們的婚事?」
聽到「皇上」二字,他身子倏地緊繃,神思猛地從濃情蜜意中抽出,臉上神情瞬間恢復了平日的冷然和深謀。
將他的僵硬和轉變看入眼底,她不以為意的笑了笑,說:
「我知你最不願意的就是離開皇上,此事你感到為難,但,我也深知你最重責任與信諾,為了使你答應,才以天下為餌,這就是我的戰略,而力者為王,則是我的生存之道。所以……」
身子逐漸讓連日來的疲累給征服了,她的眼瞼慢慢的垂下——
「不管你情不情願,我終究還是得到了你啊。」她呢喃著。
況且,我有一輩子的時間,能使你忘了小皇帝,得到你完整的心。
她心中如此想著,困頓的合上了眼。
風靜海抱起她的身子,緩緩走入寢房,悄聲放下了床前的紫紗簾帳,輕輕的為她拉上了薄被。
倚坐在床邊,見她平日英氣的容顏,此時露出略顯稚氣的睡容,他忍不住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紫瓏,我的破軍星啊,我到底該拿你如何呢?」
歎息間,他修長的手指徐徐輕撫著她披在枕上的長髮,透著一股靜謐的溫和;然而他的眼中,卻透出了深不可測的黑光。
夜,彷彿在為這對不久之後將兵刃相向的戀人,發出了深沉的歎息。
第二天早朝,金鑾殿上一片的祝賀之聲——
「恭喜紫龍將軍!半片天下如探囊取物,真神人也!」
「相信不久後,東莞國也將入將軍手中啦!」
「對啊對啊,將軍如此武勳,堪稱千古第一人!」
身著青衣戰袍的女子身軀,滿不在乎地斜倚著,彷彿席間眾臣讚美的是另一個人似的。她從宮女手中取過一杯酒,唇湊上杯緣啜了一口。
然而,在一片阿諛讚頌之中,有一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古人云立業成家,將軍已立下千古功業,何時覓得如意郎君,請咱們喝喜酒啊?」
她紅唇微彎,朝坐在宴席另一側的紫袍王者望了一眼,語帶玄機的說道:「十三王爺成親之時,便是我大喜之日。」
正舉杯欲飲的風靜海聽了她這番話,俊容不自然的轉開了。
席間眾臣立即討好的起哄著:「原來將軍是為了十三王爺的身家著想而不願先完成終身大事,真是孝女啊!」
「孝女?」她微一愣,隨即大笑,愉悅的笑聲飄蕩在金鑾殿上。
突然一道冷冷的聲音飄入了熱鬧的氣圍之中:
「請問將軍,您麾下的紫龍軍守的是軍令,還是國法?」
她循聲望去,見發言的是立在宴席末端的一名削瘦青年,遠遠的瞧不清長相,只能看見他身上的灰色官服。是准許上殿最小階級的四品官。
那名青年官員的聲音冷冷傳來:「前日有名士兵在市井擒捉了採花賊,不經當地司官審判,便當場擅自殺了,而這士兵,正是紫龍將軍的麾下。」
她聽了秀眉皺起,將酒杯往桌上一放,冷哼了一聲。「姦淫者當殺,難道還需要猶豫嗎?」見她臉露不悅之色,席間百官誰也不敢出聲。
「紫瓏……」在整場宴席中始終保持沉默的風靜海似欲開口。
「嗯?」她斜睨了他一眼,眼光中滿是「此事還需要浪費時間討論嗎?」的不耐煩神情。
接收到她的目光,風靜海臉上一凝,驀地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說:「你和眾位大臣們聊聊吧,我需回府,有事和子玟相商。」
紫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語道:「快些回來。」
不知為何,此時聽到她親暱而霸道的語氣,他心中漾起些微不快,面色卻是如常,輕輕的掙開了她的手,離開了殿上宴席。
風氏王府,弘文閣內。
「臣已奉王爺之命召來此人,」托了個借口沒出席慶功宴的藍子玟向後一比。「這位是嶺西杜無忌,現任吏部侍郎。」
從他身後站出一名灰衣青年,容貌端正,神情冷肅,正是稍早在席間對紫瓏發出質問的四品小官。
風靜海對他微一頷首,讚賞道:「適才宴席之間,侍郎之言吾頗有同感,」但他臉色一黯,適時轉開了話題,微笑讚道:「杜侍郎的策論,吾讀了心有慼慼焉,不知杜君可否願再賜教?」
名喚杜無忌的青年冷冷的打量著眼前的監國王爺,說:「其實下官的摺本中尚有未盡之處。」
「哦?」風靜海頗感興趣的望著他,溫言道:「此處只有吾與子玟二人,你有話直說無妨。」他對青年向來慷慨溫厚,不論出身地位,只要有才能,便盡力提攜。
杜無忌盯著眼前的俊雅男子,一字字的吐出:「出軍命將太重,邊地任守太尊,使將帥專制擅命,是亡國之征也,而紫龍將軍兩者兼具——」
他的話嘎然而止,然而在場其餘兩人都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霎時瀰漫著一陣緊張的沉默,書閣中的三名男子,誰也沒有發出聲音。
過了半晌,風靜海才緩緩的開口:「杜侍郎,你可知紫龍將軍是吾的家人?」
「知。」簡短有力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你可知她剛為朝廷立下大功?」
「知。」
「你對本王出此言,難道不怕遭致報復嗎?」風靜海眸子銳利的打量眼前這名直言無懼的青年。
杜無忌注視著溫文中帶凜然的紫袍王者,冷冷的說道: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是天下不變的道理,相信王爺早就心知肚明,此時若不收伏紫龍將軍,將會後患無窮。」
風靜海聽了,眼中閃過一抹異樣,隨即恢復,雙手負在背後,在書房中踱步,淡然的聲音傳來:
「你如此說,難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成為被烹的走狗?」
「即便是走狗,也勝過無所事事的一生。」這名青年侍郎仍是一臉的冷漠。
風靜海突然停下了腳步,臉上露出有所瞭解的微笑,繼而轉向年輕的左丞相:
「子玟,你的看法如何?」
「紫龍將軍是王爺的家人,所以吾遲遲不敢進言……」
不用再說下去也很明顯了,風靜海素知這名手腕靈活的門生絕不會明白的得罪任何人。
他沉靜的說道:「她的確是我的家人,但也是西陵的子民。」紫袍大袖一揮,低沉的道:「此事吾自有定奪,你們先行退下吧。」
「是。」兩名青年向他躬身行禮,隨即走出了書閣。
從未關的門隙望見那負手沉思的背影,弘文閣外的藍子玟朝向好友說道:「無忌,你想王爺會如何做?」
「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立即解除紫龍將軍的兵權。」仍然是冷冷不含感情的意見。
「或者,娶她為妻。」藍子玟揮了揮摺扇,說:「以柔情捆綁這只野性不馴的鷹,讓她心甘情願的一輩子任其趨馳。」
他微笑續道:「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位倨傲的女將軍啊,全天下的男子都不放在眼裡,唯獨對她的義父情有獨鍾;而咱的靜海王爺,則是深情內抑,只是不知為何,遲遲沒有表白。」
灰衣青年沒有回答,因為這並不是他專長的領域。
很快回到殿上宴席,風靜海遠遠就聽見她的豪爽笑聲——
「遇到小人惡徒,當然是立即一刀斬死,省得囉嗦!」
「紫龍將軍真是好氣魄!」武官們紛紛鼓掌叫好。
殺煞狂囂——前日奏本上的言辭驀地閃入他心中。
杜無忌適才的話語在他耳邊響起:
「破軍之將,猶如雙面利刃。善者,劈敵斬惡,為國之棟樑;劣者,殺性不馴,為國之凶器。」
他終於明白,昔日和紫瓏兩人在御花園賞鳥時,他心中那股莫名的警示所為何來——如果說紫瓏是為西陵國獰獵的鷹,他就是那道將她喚回的鎖,總有一天,他會銬不住這只強大的鳥兒。
「怎麼,和藍左相談了些什麼呢?」她瞥見殿階前頎長的紫袍身影,隨即拋下一桌子的大臣,走下殿來挽住他的臂膀,柔聲問道。
「無事。」他淡淡答道。
「我需立即趕回紫雲關料理後事,」湊近他耳邊低語,她突地緊緊抓住他的手:「等我。」
如此深情熱切的語氣,足以令任何男子拋下一切,跟隨她到天涯海角。
風靜海沒有回答,她深情的水眸倒映出瞳中的自己——冷然。
目送她上馬離開皇宮後,風靜海來到西陵皇帝居住的紫微宮。
「皇叔,今日宴席紫龍將軍之言,朕聽來覺得大有玄機喔。」少年皇帝朝著溫雅的叔父眨了眨眼。
「不瞞皇上,臣和紫龍將軍已有婚姻之約。」
「什麼時候的事?」少年皇帝興味盎然的問。
「就在她去年軍陽山大捷的時候。」風靜海的語氣淡然,彷彿在談論別人的婚事。「臣和她約定,只要她為皇上取得天下,臣就和她結為連理,從此一生在邊關生活,永不入宮。」
「很好啊!」少年皇帝一臉欣羨之色。「朕就很想有朝一日出宮去瞧瞧呢……咦?皇叔,為何一臉凝重呢?」
「臣已對先皇發誓,全心護持皇上,此生不渝。」
「這有什麼打緊?」少年皇帝笑道:「皇叔和紫龍將軍都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奇才,正是一對世所罕見的龍鳳璧人……啊!」
少年一拍掌,笑道:「乾脆國家就讓你們夫婦倆治理吧!朕也樂得輕鬆。」
「皇上切莫如此說。臣十來年辛勞,就為了有朝一日能看見皇上成為天下英主,豈能越俎代庖?」
「好吧,那朕就下旨令紫龍將軍駐守紫雲關,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劍眉蹙攏,風靜海緩緩說道:「這就是臣所擔心的。紫瓏生性不馴,如脫韁野馬,如果放任她去紫雲關,恐怕……」
少年君主一臉詫異的說道:「她是皇叔一手養大的,難道皇叔連她也信不過?」
「臣所相信的,只有皇上一人而已。」依舊淡漠的語氣,聽不出任何內心情感。
「是麼……」少年想起早朝時一臉光采的紫瓏,不禁為她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