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手上提著一壺酒,顛顛倒倒地走在江邊河堤,髮絲散亂,星眸微閃,顯然已有七、八分醉意。
她仰頭喝了一大口酒,衣袖抹了抹嘴邊酒水,自顧自地笑道:「原來酒還滿入口的,以前我怎麼只喝茶呢?」
她以前不只喝茶,還中規中矩、自律端正,現下這個放浪形骸。哀愁滿身的人,還能叫「莫愁」嗎?連她自個兒都有幾分懷疑。
醉態可掬的她,顫巍巍地走著,腳下一個不小心,絆倒跌坐在河堤上,暗處一雙溫和的眼眸現出關切之色。
自幼時習武開始,似這般走路跌倒幾乎不曾有過,她自覺狼狽,不禁笑出聲:「哈!善泳者溺,善武者……跌嗎?哈!」她舉頭又灌進一大口酒:「今兒個可是他們兩人成親的大好日子,我怎麼能如此不成樣呢?讓無念姐看見了可是會生氣的。」
她自言自語地說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豪氣,舉起酒壺對著明月大聲說道:「小妹祝蓮哥蘭姐百年好合,永浴愛河,先乾為敬!」
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笑道:「好樣兒的!這才是爽快的秋莫愁!哈……」
笑完之後,她頹然坐倒在地,低吼著:「秋莫愁!你不敢去參加蓮哥的婚宴嗎?你當然不敢!你根本不敢出現在他面前……哈!如今你失去了摯愛,失去了自己,還剩下什麼呢?哈……」
淒涼的笑聲,使一直在暗處凝視著她的那雙眼眸中充滿了痛苦之色。
「你就是秋莫愁嗎?」一名白髮婦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立在莫愁前方五尺之處。
她醉眼朦朧中看到前方昂立的一條身影,笑道:「我就是……」打了一個酒嗝。「……秋莫愁,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白髮婦人冷哼道:「聽說秋莫愁年紀雖小,卻身手不凡,斬湘江二怪,殺山西二雄,會是你這個連路都走不好的醉鬼嗎?」
仍舊坐倒在地的她仰頭望著白髮婦人,笑道:「我是秋莫愁啊!不信的話,婆婆你要不要試試我的功夫啊?」
白髮婦人冷然道:「你身上的劍不是帶著好看的吧?就讓我看看你的劍法如何。」說完便刷刷刷地連三劍朝莫愁刺去。
她完全沒看清楚那婦人是何時拔劍出手的,瞬間劍光直逼向她身上三處要害,她憑著多年練出的身手,直覺反射地左肩一沉,右手酒瓶一擋,隨即向後翻躍出數丈,跳出對方的攻擊圈。
只聽得『匡卿』的一聲,手上酒瓶被劍氣擊得粉碎。
她登時酒醒了一大半,手心冒出冷汗。剛才只差一寸,她的右手腕就要和酒瓶一樣碎碎平安了。這名婦人雖上了年紀,出劍卻快、狠、準,絲毫不輸年輕人。
她不敢怠慢,朗聲說道:「不知晚輩哪裡得罪了,請前輩見告。」
白髮婦人冷笑道:「老婦人看你這副醉生夢死的樣子不順眼,才出手小試一下,想不到江湖上徒有虛名的人還真多,才出一招就讓你落荒而逃,這點微未本事,殺得了湘江二怪嗎?」
她聞言心中升起一股傲氣,朗聲道:「晚輩不才,請前輩賜教!」說完拔出背上長劍,劍尖朝上,恭敬地行了個禮。
白髮婦人說道:「架式很不錯麼,不曉得真本事如何?」手中長劍閃著銀光。
兩人倏地鬥在一起,只見劍網交織,劍氣縱橫,白髮婦人劍招奇幻凌厲,快速絕倫,長劍在手,如銀龍矯矢,流星趕月,且劍上夾帶勁風,顯然內力深厚。
莫愁身法輕巧,眼尖手快,一柄長劍俐落地架擋格卸,絲毫不馬虎,兩人便在這窄窄的河堤上鬥了起來,轉眼過了三百餘招。
白髮婦人讚道:「好身手,夠俐落,只可惜少了點霸氣。」
她聞言好勝心起,清喝一聲,霎時手中劍光大盛,一柄長劍如出水銀龍般由上往下直襲自發婦人門面。
白髮婦人讚道:「好!這才像個樣子!」手中長劍倒挑,沿著莫愁劍身倒削而上,雙劍鋒刃相擦,迸出點點星光。
她見白髮婦人變招奇詭,自己若不撤劍,手指會被削去,當下持劍的右手腕使力,將長劍彈出。只見長劍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她借力翻身,左手一抄,復將長劍抄回手中,輕輕巧巧地準備落地,誰知落腳處超出了河堤範圍,左腳一個踏空,轉眼便將摔人河中。
她心中暗叫不妙,暗自做好落湯雞的準備,未料隨著一陣衣襟帶風之聲,一隻手輕輕摟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便如騰雲駕霧一般,穩穩地落在河堤上。
她逃過了落水之糗,轉身向來人說道:「多謝!」
但見眼前之人身穿青衣,長身玉立,臉上卻似戴了人皮面具般毫無表情,一雙眼卻是光華內蘊,溫和清澈。
青衣人向她微一頷首,那面具下的眼神有股說不出的親切,今她不禁心中一動。
一旁的白髮婦人笑道:「你倒是捨不得讓女娃兒落水。」
她這時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那婦人雖滿頭白髮,一雙眼卻湛湛有神,可以想像得出年輕時必定是個厲害角色。
白髮婦人問道:「你如此身手,又有俠名在外,為何如此落魄頹喪?」
她交手後深知這婦人劍法造詣遠在自己之上,心生尊敬,便恭敬地答道:「晚輩情場失意,借酒澆愁,讓前輩見笑了。」
白髮婦人和青衣客對望一眼,說道:「喔,老婦人和拙夫,」伸手指了一下青衣客,「到江南作客,便聽說有一位秋莫愁女俠,小小年紀武功不凡,想不到有緣在此和小友你遇上了。咱們夫婦倆年紀一大把,人生閱歷也不少,你有何心事不妨直說,讓咱夫婦倆開解一番。」
莫愁既敬佩這婦人高超的劍藝,又心折於她爽快的風範,加上這青衣老者眼神中溫暖親近之意,使她如見親人,便滔滔不絕地將自己苦戀方蓮生的心情傾吐。
白髮婦人聽她敘述完,說道:「聽你的話意,和這名青年似乎無結成夫妻的可能了。」
莫愁苦澀地道:「他心中恐怕恨我已極。」
「為何?」
「因為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
白髮婦人追問:「什麼事?」
莫愁苦笑,這種事,能輕易對人說出口嗎?
白髮婦人見她神色之間似有難言之隱,不悅地說道:「年輕人說話吞吞吐吐,哪裡像我輩中人了?」
莫愁聞言心下尋思,反正做都做了,沒什麼不好說的,瞧這老夫婦倆似是世外之人,不會和天易門有所牽扯,於是便低聲說道:「我佔了他的清白。」
白髮婦人聞言愕然:「你……你說什麼?」神情甚是古怪。
莫愁見她如此神情,雙頰一紅,硬著頭皮解釋:「他的初夜不是和他妻子過的,而是和我過的。」
青衣客聞言不自然地轉開頭,自發婦人眼中閃著異光,說道:「你們有了肌膚之親?」
莫愁紅著雙頰點頭。
婦人繼續問道:「可是你說……你佔了他的清白,他是男的,你是女的,此話作何解釋?」
唉,非要問得這麼詳細嗎?莫愁心中歎道。
不過既然都說出口了,多說一點和少說一點沒什麼兩樣,她心中如此想,便道:「他中了催情花之毒,晚輩不但沒有帶他去求醫,反而……」這個不用說下去就已經很明白了。
她歎了口氣道:「此事並非他所願,晚輩為了一己之私,累得他對妻子抱愧,實是不該。」
白髮婦人瞭然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接著續問道:「那你今後作何打算?」
莫愁苦笑:「他……他說今後不願再見到我,晚輩可能就此遠走天涯,避不見面,免得打攪他們夫婦恩愛的生活。」
白髮婦人緩緩道:「那只是他一時氣話,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莫愁痛苦地說道:「前輩,你不知道的,他性子向來斯文和順,從不對人說一句重話,但那日他如此說話,我知道他……他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說完,一雙大眼閃著淚光,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忍著不流下淚來。
青袍客見狀,伸手愛憐地輕撫她的頭頂,溫和關切之意,使她終於忍耐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白髮婦人搖頭笑道:「虧你武功如此之高,又生得高挑英爽,十八、九歲的大姑娘,還這般孩子氣,說哭便哭。」
莫愁伸袖抹著淚,不服氣地辯道:「難過不哭出來,憋在心裡頭,有違養生之道。」
婦人笑道:「我說你孩子性還不信?你瞧瞧自個兒,一會兒借酒澆愁,生不如死;一會兒跟人鬥劍,英姿動發;一會兒吐露心事,嬌態畢露;現下哭完馬上又理直氣壯,不是孩子性是什麼?」
她聞言,胸中一股傲氣陡生,大聲說道:「我原就是這般性情,又何必迎合世俗之見?」
白髮婦人凝視了她半晌,說道:「好孩子,真性情!古人言唯大丈夫能本色,
你雖是女子之身,卻也不讓鬚眉。」接著又歎道:「難怪小…難怪……」
白衣婦人口中在「難怪」什麼,莫愁可是一點兒也不明白,不過婦人後來說出的話,卻讓她又驚又喜。
「老婦人看你這女娃兒頗順眼,傳了你劍法如何?」
她聞言,驚喜之情充滿胸中,連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她一生之中最大的心願就是修習至高武功,而這老婦人的劍法精絕無倫,正是她夢寐以求的。
白髮婦人笑道:「磕這頭也不算委屈了你,你原本該成為我的孫媳……」話說至此卻突然住口了,神色凝重地道:「你學劍之前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她恭敬地說道:「前輩吩咐,晚輩莫敢不從。」
白髮婦人冷冷地道:「我要你從此忘了心中那男子。」
她聞言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她忘了蓮哥,她捨得嗎?
四年來癡纏苦戀,將他放在心中當作珍寶,自己這四年來的真摯深情,捨得丟掉嗎?能丟得掉嗎?
白髮婦人見她猶豫不言,臉色一沉,厲聲說道:「就算你武功練得再高,一生為情所困,愛戀癡纏,便如同廢人一般!」
白髮婦人的話猶如半空中打了一記響雷,轟得她腦中隆隆作響,耳邊一直迴響著老婦人的話:「就算你武功練得再高,一生為情所困,愛戀癡纏,便如同廢人一般!」
她胸中頓生出一股豪氣,「刷」地一聲拔出背上長劍,朗聲說道:前輩教訓得是情愛癡心,損人心志,人生苦短,當以有用之身,行俠江湖,方得不枉此生。」
言畢,手中長劍一揮,但見銀光一閃,烏黑秀髮如雨絲般落下,一尺多長的青絲,便這般毫無留戀地躺於塵埃之中。
白髮婦人見她毅然斷髮,贊喝一聲:「好氣魄!這才是我漠北神劍的徒弟。明日午時你到萬停山,我正式傳你劍法。」
莫愁向婦人躬身行禮後,便轉身大踏步離去。
待得她走遠後,白髮婦人轉身說道:「蓮兒,你可以出來了。」
一道白影從暗處閃出,到了白髮婦人面前,伏身跪下:「孫兒多謝祖母成全。」此人白袍飄然,溫和儒雅,赫然是方蓮生。
原來這名白髮婦人便是當年名響西北武林的漠背劍客,也就是方蓮生的親祖母。
白髮婦人說道:「我可不是因為你的請求才收她為徒,這姑娘豪邁直爽,很合我的脾胃,學我的劍法,再恰當也不過了。再說……」她頓了頓,瞄了一下青衣客:「你祖父似乎也很喜歡她。」
方蓮生走到青衣客面前,躬身行禮。
青衣客微微頷首,似乎見到他頗為喜悅。
白髮婦人續道:「蓮兒,你從小到大從未求過我什麼,我們夫婦不願出席你的婚禮,你也毫無怨言。昨日卻十萬火急地找著我,突然下拜,讓我們夫婦著實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結果原來是求我收秋莫愁為徒,指點她劍法。」
她說著,一雙光亮有神的眼打量著方蓮生,故意說道:「當時咱們夫婦倆還在納悶,你向來潔身自愛,不近女色,這秋莫愁和你有何關係,竟然讓你為她如此請命。」
她語氣頓了頓,似笑非笑地望著孫子,說道:「這女娃兒可比你爽快老實多了,全盤托出,可解開了我和你祖父心中的疑惑。」
方蓮生聞言俊容一紅,想起她坦承和他有肌膚之親時艷紅的雙頰,汪汪如水的眼眸,頓時心情激盪,不能自己。
老婦人歎道:「此女英爽豪邁、真摯多情,難怪你即使成婚在即,還如此牽掛於她,只可惜她終究是無緣成為我的孫媳婦兒。」
方蓮生默然不語。
婦人再問道:「蓮兒,女娃兒說你心中恨她,真是如此嗎?」
方蓮生痛苦地說道:「她強逼於我,我應該是恨她的,可是卻……」
他俊雅的容顏滿是關懷之色,何來半分恨意?看在老夫婦這對過來人的眼裡,心下瞭然。
一直靜默的青衣客開口說話,語氣溫和:「蓮兒,今日是你新婚之夜,你父親應已照祖例將家傳卷軸傳與你和新婦,此卷軸中記載著我家族珍寶所藏之地,該怎麼做,你應該知道。」
方蓮生恭敬地說道:『孩兒知道。」心想,我待蘭妹一片真心,她應該不會在意家傳之寶。
青衣客說道:「我們就此分手,你好好保重。」
方蓮生點頭,望著祖父母一雙身影疾飛遠走,心下羨慕他兩人相互扶持,浪跡江湖,想到自己從今日起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心中儘是滿足之感。
偶然間瞥見地上散落的青絲,他想起莫愁揮劍斷髮的決絕神情,心中驀地一痛,心情轉而黯然失落,喃喃道:「忘了我也好,你千萬要珍重自己啊!」
走了有一段距離的老夫婦突然停了下來,轉身望著孫子徘徊不捨離去的身影。
白髮婦人對丈夫說道:「我看蓮兒雖然成婚在即,心中卻又放不下那女娃兒,這般惜情,將來注定是要吃苦。」她接著歎了一口氣:「蓮兒恐怕不曉得自個兒的心意,我要那女娃兒立誓忘了他,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
青衣客長臂一伸,攬住妻子的肩頭,柔聲道:「孩子們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吧!這小姑娘和蓮兒若是有夫妻之緣,將來必會再聚首。」
他在河堤上凝立了半晌,似乎在將莫愁適才的身影言語悄悄記在心中,做最後的留戀,才毅然轉身,展開輕功,疾奔回張燈結綵的新居。
到了新房頂上,他輕巧地一個縱身悄然落地,卻無意問從窗縫瞥見——身穿大紅嫁衣的紀蘭正匆忙地東翻西摸,似在找尋什麼事物。
他伸手推開貼著「喜」字的房門,溫和略帶歉意地說道:「蘭妹,讓你久等了。」
他這個新郎倌在新婚之夜拋下新娘獨守新房,一聲不響地出門直到半夜才回來,確實讓他心中對她充滿歉意。但是爾後一生他將對她愛惜呵護如以往,也就不爭在這一時半刻了。
誰知卻看到紀蘭像做賊被逮到般驚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拉著紅裙坐回床上,刻意地微笑道:「不打緊的。」
方蓮生解開外衣,隨手掛在架上,溫柔地問道:「你吃過了嗎?」他知道新嫁娘通常都沒得吃飽。
紀蘭帶著警戒的神色,看著他脫下外衣,好像生怕他再有進一步的行動,突然問道:
「祖父母為何沒出席婚宴?」
他沉默了半晌,溫和地說道:「老人家閒雲野鶴的日子過慣了,不習慣出席人多的場合,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他從不說謊,尤其是對紀蘭。但是祖父母不來參加孫兒的婚禮,卻特意跑去找莫愁,這件事若讓驕傲的紀蘭知道了,必定對莫愁心懷怨忿,怨懟祖父母心向外人,而不將她這個孫媳婦放在眼裡,所以他如此委婉以對。
雖然世外書海主人夫婦未出席,讓紀蘭覺得面上無光,但只要她能在今晚得到世外書海傳家之寶,一切都值得了。
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爹娘有沒有給你什麼賀禮?」據她父親所言,方蓮生將會在成親時由父親手中得到傳家之寶。
方蓮生從書架後取出一對古劍,微笑說道:「父親沒有贈禮,倒是祖父母將隨身的兵器贈與我倆,老人家沒有出席,這兩柄劍算是向你賠禮。」
他知悉紀蘭愛計較的性子,今日之事必使她對祖父母心生不滿,於是便順水推舟,將父親所傳雙劍說是祖父母的賀禮。
況且這一對古劍乃祖父母年輕時攜手闖蕩江湖的隨身之物,這其中包含著生死與共、互相扶持的夫妻深情。
他將雌劍於新婚之夜交給紀蘭,心中自是充滿甜蜜溫柔的情意,描繪著他和紀蘭從此恩愛互信的婚姻。
他溫柔的眸子閃著幸福的光彩,看著紀蘭伸手接過古劍,細細打量。
紀蘭見這古劍黝黑不起眼,樸素渾成,劍鞘上毫無花紋篆刻;手指輕彈,厚實有聲,顯然也無夾層。
她拉開劍鞘,只見劍身是一段烏黑玄鐵,不像是有隱藏珍寶;不輕不重,鋒刃遲鈍,顯然劍下斬過無數的英雄好漢,加上年代久遠,失去了鋒利。
她心中頗感失望:「我要這廢鐵做什麼用?」接著滿臉熱切地問道:「蓮表哥,姨父將傳家之寶交予你了嗎?」
方蓮生聽了她的話語,見她美麗的眼眸中閃著從未有過的異采,一顆心頓時墜入谷底,不禁手上一鬆。「啪」地一聲,那雄劍落地,黝黑的劍鞘映照著桌上龍鳳喜燭的火焰,深沉地吐著嘲諷的光芒。
他雖深情,卻非蠢人。
新婚的妻子一看到他就追問傳家寶的下落,而且百般推托,拒絕和他同床共枕,這背後有什麼心機,是再明顯也不過的了。
但是,他需要證據,他要親耳聽到紀蘭坦承嫁給他不過是為了珍寶,而非為他的真情所感動。
方蓮生在書房中緩緩踱步,想起這十幾年來對紀蘭的關懷照顧,溫柔癡戀,好不容易得償所願,和心上人結為夫妻,新婚之夜卻落得獨枕書房,不禁心下酸楚。
突然聽見窗下一陣衣襟帶風之聲,一道人影朝新房而去,他心生警戒,悄然無聲地隨後跟去。
來人到了新房窗下,伸指輕彈。
「誰?」房裡火光在紙窗上映出紀蘭纖細的身影。
「是我。」來人應道。
方蓮生瞬間認出了那人聲音,正是他的表叔父,也就是他的岳丈,紀蘭的父親!
只見紀蘭輕輕推開紙窗,讓父親縱身跳人房中,方蓮生則隱身伏在窗下,側耳傾聽他們父女的對話。
「怎麼樣?蓮兒有沒有將傳家寶物交給你?」紀父語氣難掩興奮。
「沒有,表哥說姨丈並沒有給他任何事物。」紀蘭的語氣中有著深深的失望。
「怎麼會如此?他們家一脈單傳,這傳家寶藏不可能未交在蓮兒手裡,而蓮兒從小就癡戀於你,對你向來是言聽計從,若是寶物在手,不可能向你隱瞞。」
紀蘭埋怨道:「爹,都是你出的這個計,害得女兒委曲求全和他拜堂成親,您叫女兒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呢?」
「原本打算一旦珍寶得手,咱們父女倆就遠走高飛,誰知……蘭兒,你就再委屈一些時日,看能否從蓮兒口中套出珍寶的下落。」紀父寬慰道。
「女兒待在他身邊只一刻也覺討厭,恨不得趕快擺脫他,還好他向來溫順又聽女兒的話,沒有強行圓房,否貝我這清白之軀,豈不毀在這沒用的書獃手上?」
窗下的方蓮生,將新婚妻子刻薄無情的言語句句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痛苦如遭刀割,他俊容慘白,緊咬著唇,唇瓣滲出血絲。
「總之,蘭兒你就再和他做個一年夫妻,為父答應你,若這一年中仍得不到藏寶的下落,馬上帶你離開……」
方蓮生再也聽不下去,垂頭黯然的離開,回到書房。
書房門「呀」地一聲開了,菱兒手上端著點心走了進來,她將盤子放在桌上。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沉思中的方蓮生抬頭望了她一眼,只見菱兒臉上帶著媚笑,扭著豐圓的臀部走到他身邊,散發濃郁香味的身軀貼近了他,嬌聲說道:「小姐也太狠心了,新婚之夜將表少爺一人丟在書房,菱兒瞧著真是心疼哪!」
繃緊的翠花衫子下挺立的乳尖,有意無意地擦著他的手臂。
方蓮生面現詫異之色,卻不言不動。經過剛才的事。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單純的書生,變得很沉得住氣。
菱兒見他並無拒絕之意,心中歡喜,便大膽地坐上了他的大腿,手搓揉著自己渾圓豐滿的胸部,眉間眼角儘是魅惑之色。
方蓮生挺直的身軀仍是文風不動,一雙眼定定地看著她,眼眸黑若深潭,不見情緒。
菱兒解開上衣盤扣,露出了雪白乳丘,她手臂圈上了方蓮生的頸項,膩聲說道:「表少爺,抱我!」
她挺了挺胸,讓雪丘在燭光下誘惑地波動著,隨即再度坐上方蓮生的大腿,一隻手不安份的在他胸口游移。
方蓮生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是小姐叫你來的嗎?」
菱兒嬌笑道:「當然不是,菱兒喜歡表少爺已經很久了。」
「喜歡我?」方蓮生俊雅面容露出從未有過的譏諷神情,說道:「喜歡我有什麼好處?你想當小妾嗎?」
「能當上方家的小妾,也比嫁給那些低三下四的粗魯漢子強……啊,」媚笑突然轉為慘呼,在寂靜的夜中間之令人毛骨悚然。
菱兒在方蓮生胸口挑逗的那隻手,軟軟地垂了下來——手骨竟然被捏碎了!
方蓮生俊容露出前所未有的憎惡,厲聲說道:「再敢碰我一下,就如同這隻手的下場!」說完一旋身,白影飄出了房門。
他胸中一股郁氣,發足而奔,不知不覺竟到了先前和祖母對話的河堤之上。
他一撩白袍下擺,在河邊土堤上坐了下來,望著滔滔河水,以及河面上浮動的月影。
「十年癡心,換得一場淒涼。妻子圖謀財寶,婢女大膽勾引,方蓮生啊方蓮生,你做人做到這個地步,也真是天真善良得可以了。」他自我嘲諷著,語氣中充滿淒涼的自嘲之意。
他素來相信人性溫良,投桃必得報李,紀蘭終有一天會接受自己對她一片深情。誰料,十年的深情呵護,竟完全比不上財寶的魅力,他開始懷疑自己以往寬容忍讓的作風,只會讓人得寸進尺,心生不軌。
「人都是自私自利,吃軟怕硬,畏懼強霸。無悔的付出,哈!只會換得淒涼傷心罷了!」他冷笑數聲,笑聲中大有悲憤之意。
腦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蓮哥,我要陪你一生一世,讓你永遠開心快樂。」
他笑聲突止,倏地站起,沿著河堤仔細搜尋著,終於在一處塵土之中,發現了一束青絲。
他俯身將之輕輕撿拾起,凝視了半晌,輕柔地撣落其上塵土,從懷中拿出白手巾,小心翼翼地將它包好,彷彿這束頭髮是珍貴的翡翠玉飾一般,貼身放在懷裡。
仰頭望著皎潔皓月,他不禁長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莫愁現在何處呢?此時也和他一樣凝望著皓月嗎?祖母約她明日在萬停山授劍,她應該不會再借酒澆愁了吧!
想起和她在斷情山上歡愛的情景,手掌仍殘留著她修長結實大腿的觸感,身上仍記憶著她紅暈溫熱的肌膚,鼻間彷彿聞到她清新的體味,耳邊仍迴響著她熱切的嬌喚:「蓮哥!蓮哥!」
想到兩人歡愛時她艷紅的雙頰,深情如水的睇凝,紅暈的肌膚,喘息的嬌吟,他頓覺心神蕩漾,渴求著再一次愛撫那熱情的嬌軀,聽見那纏綿深情的低喚:蓮哥!
一切都太遲了!他清楚莫愁的性情,當她揮劍斷髮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將他的身影從心中連根拔起,他的莫愁向來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人生真是可笑,當初他一心一意想和紀蘭結為夫妻,現下心願達成,卻發覺原來是惡夢一場。三天前他痛恨莫愁強索歡愛,現在卻低回渴念,不能自己。
他明白自己心中真正渴望的是什麼嗎?明白什麼才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幸福嗎?
方蓮生獨立河邊,夜風吹著他潔白如雪的衣衫,挺拔的身影有著說不出的寂寞和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