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還聽到父親房裡傳來咳嗽的聲音,而且風越大,父親益發咳得厲害。沉醉在音樂天地裡的他,變得無心聆賞,將cD唱機關掉,想去倒杯熱茶給父親壓壓咳,忽然一陣強風掃過門窗,客廳發出眶啷一聲巨響,什麼東西被風刮掉下來了吧,此時父親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猛咳,之後,整個屋子陷入一片岑寂,靜默得令人心慌,他加快腳步跑過去,趕到父親房間時,父親倒在地上,口吐鮮血。
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時,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可能?!我父親只是感冒而已——」他慌亂地抗辯著醫生的專業。
醫生很篤定他說是肺癌末期。「你父親沒告訴你嗎?」
週身被一股嚴酷的寒意貫穿,他的淚還來不及湧出就凍住了。
從來沒想過的事,他會有這麼一天,要去面對最親最愛的父親離開人世,而且是在、他、之、前離開人世?!
十九年來相依為命的父親啊,他唯一的依靠支柱,竟然倒了,消失了……
他瑟縮在醫院急診室的一隅,腦子一片混亂,無法思考,最痛的時候也不覺得痛了。
護士走過來語氣悲傷地跟他說了些安慰的話,並吩咐他:「快去通知你的家人吧!」那句話催化他的哀慟。
衝出醫院,他的雙腳彷彿有自己的思想能力,未經他的同意,便擅自作主地來到路小築的家門口。
在她家附近的公共電話亭前,佇立了很久,才拿起電話筒,投了一枚銅板進去,像丟進一個許願他裡。
那一通電話幾乎是在沒有意識的情形下撥的,他像飄浮在茫茫大海裡,急於找塊浮木依靠。
「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路小築,他此刻最想見的人。
空氣彷彿在那一刻凝結了,兩具電話之間連接著一串靜默,那頭的她在考慮要不要出去見夏霖這個瘋子吧,這麼晚了,還打電話來吵人,他又不是她的什麼人?
時間一點一滴的消逝,他的哀傷卻一點一滴的堆積,高如山巒。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不知過了多久,總覺得好像等了一個世紀似的,靜默得令人難捱。
在一度沉吟之後,他終放等到一個字。
「嗯。」簡短的回答,如一股暖流淌過他冰冷的荒原,足以安慰他失怙之慟。
謝謝你!我的好女孩。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沒有遺棄他。
是今晚的風格外刺寒吧,下意識地縮了肩,這一刻,是他最脆弱的時候。
路小築出來了,穿件薄棉襖子,渾身透著溫暖,陽光一般的女孩。
她就那樣亮亮地站在眼前,他定定地看著她,忍住衝過去擁抱她的慾望,怕嚇壞她了。
「那晚,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在公車站久等的,因為——」她先開口,一開口便是道歉,是個心細的女孩。
他並不想知這真正的原因。
「無所謂。」
重要的是她現在就陪在他身邊,此時此刻,他這輩子最悲傷的時候,有她陪著,就夠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自己不善言詞,用情也是一樣的鈍,內心再澎湃洶湧,表面上仍是冷靜得比冰塊還冷,怪異的言行來自怪異的性格。
越需要別人關懷的時候,他越是膽怯,深怕一開口就要給人承諾,那是他給不起的,遇見想愛的人,也不敢去愛,他的無可奈何,多麼可悲啊,垂下雙肩,兩隻手放進口袋裡,散漫且失落。
「陪我走一走。」這一刻,他不想孤單。
路小築沒有拒絕,述蒙的雙眼,凝視著他,好似在輕輕問:「你怎麼了?」她看出他的悲痛了嗎?
「我隔天才發現你的紙條。」她無邪他說著幾天前的事,仍帶著滿懷的歉疚。
他不會生氣的,不管她對他做了什麼事,他都不會生氣的。
仰頭望天,直想長嘯一聲,紆發心中的苦悶悲慟,幸好老天爺待他不薄,在他人生最痛的時候,有紅粉陪伴著,即使紅粉未必知心,亦不知他心中的苦楚,但若在此刻死去,也覺人生無憾了。
長喟一聲。「能這樣看著夜空,和星星對話,真是幸福。」他遙想起母親,那個離棄愛人和小孩的女人,是否曾給過父親幸福?就像此時路小築所給他的一般。
「寫一首歌給你吧!」我的父親!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真的嗎?」
路小築以為他不知道。她離開了幾步遠,又兜回來,當她走開時,他心裡多麼害怕她會像母親一樣,走了就再也不回來。
那幾秒鐘的煎熬,他表面冷靜,實則水深火熱,仰頭望天,只是假裝,而她的回來,也讓他確定了一些事情。
那一晚,她靜靜地陪他走了一夜,直到天邊微亮。
經過一整夜的心情沉澱,以及她的相伴,他似乎才有勇氣去面對父親的離去,和他殘餘的人生。
「謝謝你,陪我走了一夜,」還是很想擁抱她,還是被壓抑下來。
路小築又抬起那雙迷濛的眼瞳,眼裡仍寫著:「你到底怎麼了?」不過,她還是沒說出口,好像早已猜到他是不會回答的。
她用一夜的睡眠,換他一生的愛。
他的身體有點累了!
☆ ☆ ☆
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整個屋子空蕩蕩的,只剩他一人,強烈的不安全感
變得害怕待在家裡,獨自面對孤單,躲到人多的地方,以為就不再怕了,才發現恐懼是來自於內心,無關外界的。
父親的死,讓他更懂得珍惜活著,不管自己還能活多久,那都是父親的生命換來的,糟蹋不得。
想做的事,是該放手去做了,不能再裡足不前,別人也許有時間可以浪擲虛度,但是他沒有,時間對他是殘忍的。
昨晚一整夜,他都在想路小築,想著該如何去愛她?完成自己對愛的渴望,又不傷到她,唉——好難!
今天不知又昏睡了多久,醒來時,已是下午了,他離生命的終點站又近了一些,痛恨睡眠!
昨天父親公祭時,路小築也來了,夾雜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之中,大概是侯亞農告訴她的吧。他一眼就看到她了,看到她有如海洋般的水眸,汩汩汪汪地流向他,溫柔的眼神,散發別人所沒有的溫暖。
去找她吧,尋找能溫暖他心窩的女孩,那是他所亟需的養分。
走到玄關處,見到鏡子裡的自己,發亂髭長,精神委靡,活像個嗑藥過度的不良少年,這模樣會否嚇到路小築呢?會否摧毀掉兩人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也許該整理一下門面,別像個鬼一樣。
忽然們鈴響了,就站在門裡的他,手伸過去打開,喝!竟然是路小築,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找他。
「怎麼來了?」
她低下頭沒回答,兩手交握摩擦著,好似心裡頭正在掙扎著什麼。
過一會兒,抬起頭來,見他似乎要出門,反過來問他:「你要去哪兒?」臉上的溫柔髮光發亮,教他看見她的情意。
「去找你,」她卻先來找他,是急著想見他嗎?
她的眼眶裡兜著水,閃閃瑩動著,他真想一把將她摟進懷裡來呵護著。知道她的悲傷是來自於對他的同情,多愁善感的女孩,瞭解他此刻的心。
「找我做什麼?」她不知如何開頭,把難題丟給他,他是男生嘛,感情的創造者。
「你想做什麼?我都奉陪。」他的心裡都是她,只要能跟她一起,做什麼都可以。
他的表白震驚了她,藉故觀察週身的環境,調適一下驚毫,同時考慮接不接受。
「去看電影吧!」
這樣的回答,意味著接受了他的感情嗎?疑惑地看著她,她彷彿感受到壓力,別開臉去,躲過他的逼間,畢竟是單純的女孩,單純的心思,那麼就讓他們談一段單純的愛情吧。
在電影院裡,又睡了,完全沒有預警。
醒來時,路小築剛好走回來,問她:「去哪兒?」
「上洗手間。」眼睛紅紅的,像哭過。
他的心抽痛了一下,體貼的女孩竟不敢問他為何睡著?
「嗯。」只能裝著若無其事地將她的手緊緊握住,感受她的溫度,證明自己還活著。
那一次之後,他們常常一起去看電影,漸漸地,兩人越來越知道彼此的性情,感情也慢慢萌芽了。他喜歡聽她海闊天空地談著學校的生活。電影的情節甚至聯考的壓力,有她在,他才有活力,因為她是那麼認真地活著,陪他活著。
喜歡兩個人去看最後一場電影,因為散場,已沒有公車了,那麼他就可以陪她走路回家,走路總是比坐車慢一些,像賺到了一點時間,多一點點和她相處的時間。有一回,她問他為什麼老是要看最後一場的電影?
「那樣的感覺很接近愛情。」她聽了緊緊瞅著他看,久久不能移開眼睛.整個人彷彿被他用「吸情大法」吸過來了。
以後,兩人開始要好起來,整個寒假都膩在一起,把死亡和候亞農都拋到九霄雲外。
☆ ☆ ☆
他越來越怕每月一次的例行檢查,自從父親去世之後,沒人逼著去,他也懶散了。最近的一次,卻是白己主動前去找醫生的,因為一一
有一天,路小築複習考成績不錯,心情非常愉悅,想來和他分享,她來的時候,他在睡覺,於是她捲起袖子,幫他打掃拖地、清洗衣物、連晚餐也替他煮好了,她走的時候,他仍在睡覺,留了一張紙條給他,夜半醒來才看到,上面寫著:「我來過了,你好像很累,一直在睡覺,醒來後打電話給我,PS:記得吃飯!不准再瘦了!」看完,他的心裡好難過。
當下,他決定再走一趟醫院。
醫生見了他很驚訝,「你終放來了。」那種「總有一天等到你」的語氣,教人心寒。
「我很嚴重了嗎?」
醫生觀察到他深陷的眼窩,「最近睡眠怎樣?」
「越來越久!」
「有多久?」
「有時候一一睡就是一天。」以前一大裡還能醒個幾小時。
醫生在他的病歷表上寫了一串的英文字,開立一張住院通知單給他,語重心長地說:「聽我的話,趕快辦理住院吧!」
「我只想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
醫生歎了口氣,無語問蒼天,從沒遇過像他這麼固執的病人。
灰撲撲的臉色,沒有半點生氣,抗議似地反駁醫生。「上回你說,我還能過二十歲的生日,不是嗎?」
「你的家人呢?怎麼都沒有人陪你來?」醫生堅持不說,怕他受不了。
「告訴我,到底能不能?」那幾乎哀求的語氣,終於軟化了醫生的堅持。
「你當然可以過二十歲的生日——只是請你的家人提早幫你過——」其實,他的心裡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是沒想到會是這麼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