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的黑色皮沙發佔了幾乎四分之一的空間,傢俱和擺飾很多,如那架黑色鋼琴,和兩邊廳角各擱置一隻半人高的中國彩繪瓷瓶;還有個櫃子,裡面擺著瓷器和藝術品;牆上掛滿了字畫;最顯眼的地方有個架子,放著主人精心收集的水晶飾品;大小兩式茶几上鋪有美麗的綴錦,搭配地上的大塊手織地毯,突顯尊貴氣派。
當秦雨晨春風滿面、得意洋洋的拉著金盼盼的小手,半跑半跳的進入大廳,興奮的大喊:「媽,我把盼盼帶回來了,她答應跟我訂婚了。」
何玉姬正在和人通電話,頗長的一段時間,她都沒有抬起頭,顯然她覺得這通電話比看盼盼一眼重要多了。假使盼盼是害羞內向的,這種態度就足以令她手足失措。
盼盼坐下來,頭抬得老高,剛好與身量高大的何玉姬平視,她覺得她是一位美麗高貴的女強人,一句話或一個手勢均含有力、含有威嚴,也因此少了女性的柔和與嬌美。
何玉姬的額和顴骨都很高,眼神炯亮有光,男性化的高鼻樑,嘴唇豐軟,年輕時想必曾憑這一張紅唇迷倒眾生。
傭人送上茶點時,雨晨慇勤招呼,使盼盼感覺好窩心,暫時的不自在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瞧瞧雨晨,高興得意得幾乎忘形,她怎麼還能懷疑他的愛呢?看看雨晨,比她更緊張更期待的樣子,她怎麼狠得下心要他苦等?
至於何夫人的反應,盼盼也不擔心,雨晨說他很容易在大學找到一份教職,而且他還寫文章,足以自立自足,盼盼並不奢望飛上枝頭,過這種富貴生活,既然如此,她有什麼好害怕的?
何玉姬終於抬頭看了盼盼一眼,眼睛頓亮了起來,笑得十分和藹,但盼盼卻感到她投過來的目光是冰冷的,她要自己別多心,給雨晨的母親一個更大的笑容。
「噢!是金盼盼小姐,我是雨晨的母親,你們的事我已經知道。坐過來一點,我們好好談一談。」何玉姬笑著說。
盼盼移動位置,何玉姬很精細的打量她。
「果然漂亮,比起她毫不遜色。」何玉姬懷念的說。
雨晨難得在母親面前如此自在。
「她是誰?」
「我的高中同學,」何玉姬歎息般地說:「她美得讓見過她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想將她追到手,有的人只敢想不敢行動,有自認條件相當的,便爭得你死我活。她臉蛋很美、表情天真,弱不禁風的樣子教人捨不得罵她一句,人人寵她、愛她,連同是女人的我也願意盡我的能力去保護她。因為她的美讓女人無法嫉妒。可是很奇怪,追她的人很多,她卻從不跟任何一個男孩走得太近,我問她為什麼,她回答我:『我不能愛,我害怕使人傷心。』我不明白,只能說她還小,無法抉擇,直到有一天。……她死了,突然的……死……」
雨晨驚訝地看著今天母親那副陌生無助的模樣,她很少提她年輕時候的事,若提起也只限於認識秦金田之後如何奮發努力,雨晨每回聽丁,必感坐立難安,一連幾天不敢迎視母親的目光。
媽可是真心喜歡盼盼?雨晨感覺良心上好過一點。
盼盼倒聽出興趣,追問:「怎麼會死了呢?」
何玉姬盯著她看了好幾秒鐘。「她得了一種血液病,二十歲便去世了。」
「所以她不敢交男朋友,怕惹人傷心,真是個好女孩。」盼盼十分感動,「當時你一定很傷心,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是的,一開始我很傷心。」
盼盼默然。人那能傷心一輩子!
「媽,」雨晨的聲音有些濃濁。「盼盼第一次來,你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
「也沒什麼,只因她使我想起有那麼一個朋友。」
「伯母太過獎了,我只是很普通的女孩,也從來沒有一大堆追求者。」盼盼以坦白的眼神笑視何玉姬。
雨晨急切的說:「媽,盼盼答應跟我訂婚,你快幫我們挑個好日子,我實在沒耐性再拖下去了。」
何玉姬問盼盼:「你真心真意要和雨晨廝守終身?」
盼盼羞澀的輕點一下頭。
「他有許多缺點,你也一併包容?」
「媽!」雨晨不滿。他愈來愈不瞭解母親了。
何玉姬不理他。
「盼盼小姐,結婚可是大事,你想清楚了嗎?」
「我不後悔。」盼盼和雨晨相視一笑,兩顆心同時跳躍起來,一顆興奮地跳著,一顆沉重地鼓動。
何玉姬銳眼望盡一切,歡快的笑了幾聲。
「太好了,我相信你是真愛上雨晨了。」
「是啊!」盼盼回以最自然而又天真的口吻。
中午在秦家用飯,何玉姬待她十分親切,三人共餐彷彿二代同堂相聚,盼盼自是喜在心底,怎麼也掩飾不了。
飯後雨晨帶她遊遍秦園裡的花草鳥卉、假山流水,一時口若懸河暢談抱負,一時低語溫柔互訴衷情,真個情也悠悠,意也悠悠,只羨鴛鴦不羨仙,沐浴在愛河裡的盼盼只覺得心滿意足,再也不作他想,一心一念都只放在雨晨身上。
「你媽媽人真好,這麼快就接受了我。」
她幸福無邪的話氣使雨晨沒來由地心顫了一下。
「她……她平常比較嚴厲,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喜歡你。」
「因為我長得討人喜歡啊!」盼盼開懷的說。
這真是圓滿的結局,她想:作夢也想不到自己有這樣的好運,愛情順利,對方又是一表人才、滿腹經綸、家世顯赫,未來的婆婆、小姑又不難相處,還有比這更好的好事嗎?
太多的幸福使盼盼發出滿足的歎息。
***
回舅舅家正欲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孫法恭卻不在,只在板上留言卓彧住院,要她也趕來。
盼盼進房拿了一包東西又趕緊出門,招了計程車,說出地名,不由憶起卓允笙那張怒容,兩隻眼睛裡似乎有火焰在燃燒,思之令人心悸,一時進退不得。
我……我幹嘛在乎他,每次都是他先不對。
盼盼抬頭挺胸走進醫院,問了服務台,直接上了七○八號房。
一屋子的人,病房裡滿是鮮花禮物,人人爭著說話卻都自製的壓低聲音。盼盼站在眾人之後,瞧見舅舅和卓允笙、羅婉心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緊閉雙唇,與周圈的人形成強烈的對比。卓彧則背靠床架坐臥,臭著一張臉。
羅婉心站起來說:「公司的同仁請回吧!老爺只是例行的身體檢查,沒有事的。請回吧!謝謝各位!我們有親戚來訪,不便再招待你們。」
客人漸漸散去。
羅婉心笑著招盼盼走近。「看見你來,非趕他們走不可,不然根本沒法子說話。」
盼盼從袋子拿出一個拚花圖案的靠墊,淡綠的竹彩,非常適合卓彧。
「伯伯,希望這能使您舒服一點。」
「特地為我做的嗎?哈哈,太好了。」
卓彧立刻笑開臉,拍拍墊子,將它安在背後,一臉舒服的表情使盼盼覺得一番辛苦沒白費。
「伯伯,您真的只是身體檢查嗎?」
「還沒抱孫子以前,說什麼我也不能倒下去。」
盼盼禁不住瞟了允笙笑一眼,他一臉的陰晴不定。
這時候,一名少年推門進來,帥氣的舊牛仔裝和他飛亂的頭髮、略酷的臉龐非常相配,盼盼直覺他就是卓家的么兒卓玉樹了。
「嗨!爸、媽,哦!大哥也在。」卓玉樹拘謹起來。
盼盼趁此告辭。
卓彧說:「公司的事你多用心,允笙,替我送送盼盼。」
「不用啦!」盼盼向舅舅使個眼色:「阿舅,您不要一起走嗎?」
卓彧說:「法恭,我還有事交代,你且慢走。」
「好。」孫法恭強抑想暴笑的衝動。
盼盼睇了允笙一眼,表示自己也很無奈。
兩人前腳才跨出房門,後腳還沒走哪,少年玉樹便等不及吹起口哨:「不得了!老哥這女朋友長得真是一把正,他以前那些女人全加起來也沒她好看。」
允笙臉上掠過一陣莞爾的神色,可是她並沒有看他,在證實了雨晨真心愛戀她的今天,那會將這些閒言閒話放在心上。
「我恨高興你辦到了。」她大方的說。
「辦到什麼?」
「把你弟弟找回來。」
允笙撇撇嘴。「他混不下去自然會回來。」
卓允笙口氣十分冷漠,盼盼根本談不下去了,顯然他很缺乏友愛,希望她的雨晨不致如此。
她招輛計程車。
「不讓我送你嗎?」允笙粗聲粗氣地問。
「不,你老是不客氣。」
「不客氣?」
允笙表情曖昧的望著她,整齊的黛眉,星子般的明眸,細直的鼻樑,最後停留在她玫瑰花瓣似的小嘴上,良久不肯移開,像有無窮的回味一般。盼盼感到臉頰泛起一陣紅潮,沒來由的羞怯令她別開了視線。她真恨這種感覺,他總是能教她紅霞撲面,心如擂鼓,全身躁熱幾乎無力,更恨他總也不肯放過。
他佯裝驚訝的問道:「你發燒嗎?臉紅紅的。」
盼盼的眉頭擰了起來。他故意的,報復我上次那樣氣他。一時真把卓允半恨得牙癢癢的。
車子來了,又給允笙揮走。
「你──」
「家父令出如山,你忍心使病中的老人擔憂?」
允笙打開轎車門,手一揮,做了個「請進」的姿勢。
盼盼面容一緩。「擔憂什麼?」側身入座,奇怪自己老是被他帶著團團轉。
「遇上害群之馬的司機,失財又失身。」允笙開車上路,嘴也不閒著。
「是這樣嗎?下次我會提醒老伯,我跟他兒子在一起才真的有危險。」
允笙訝然地瞪她一眼。「在你無情的拒絕我之後,你以為我還會對你有興趣嗎?小姐,你美則美矣,卻有一顆愚昧的心,別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
「我沒有義務坐在這裡聽你說大話侮辱我,停車!我要下去!」
她看他的臉色很壞,但覺自己的心也隨之一沉,預感今天將難以善了。
「我總得討回一點,讓你也嘗嘗被人利嘴所傷的滋味。」
「你別惡人先告狀吧!那一次不是你無禮在先?」
允笙柔和的嘴角叛逆十足地抿了起來。
「我有心彌補,但你老潑我冷水,我有再多的耐性也被你磨光了。」
「如果我不愛你卻又給你機會,那才叫殘忍。」盼盼不勝感慨地歎了一口氣。「你不愁沒有女人愛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
「我不要別的女人。」
允笙冷硬的面容顯得狠酷異常,盼盼無法再說什麼,過不多時,她發現車子正往秦雨晨家方向而去。
「你做什麼?你要載我去那裡?」盼盼氣惱地罵著自己,可惡!又上當了!
「你不是愛秦雨晨嗎?我就成全你。」
允笙的眼睛怒得發亮,聲音裡沒有一點愛意,「成全」兩字由他嘴裡吐出來,彷彿誼咒一般地駭人。盼盼混合了恐懼和憤怒的神色,允笙若瞧見了,當會心軟、瑟縮,但他不要再看她,只恐看了一眼,就會改變主意。
「我絕不允許你糟蹋自己,去愛上那種人!」
***
精雕的兩扇大鐵門前,允笙放盼盼下車,自己跟著也走出來鬆鬆筋骨,左看右看的打量這一座宅院,嘖嘖有聲。
「這般府第,傻子才捨得拋棄,還敢大言不慚的誇口自己足以自立,秦雨晨一向聰明得很!」
「你究竟想做什麼?」盼盼不想給人撞見他倆在一起。
「我在想,秦雨晨跟你交往,不曉得從他母親那裡得了多少好處?」
「你不要信口雌黃!」
「他帶你上過高級餐廳沒有?他沒工作那來的錢?」
「你眼睛裡除了錢,還看見什麼?」她幾乎是破口大罵:「你這睜眼瞎子兼勢利鬼,你看見我們之間的真情了嗎?」
「好了,你別生氣。」允笙搖搖手,換個口氣說:「我再問一個問題就走。」
盼盼頭一扭,不理他。
允笙扳正她的臉,望進她眼睛裡,「他親過你沒有?」
盼盼憤怒的抿緊了嘴。
「你不說,那我只有勉為其難再試一次。」
兩個人的眼睛很快扭在一起,互相瞪視了一會兒,然後他微微笑了笑,低頭欲親,盼盼忙叫:「沒有,沒有,他很尊敬我。」真恨自己偏偏在這緊要當口生氣不起來,該死的卓允笙!為什麼就喜歡欺負我?
允笙哼了一哼,他的聲音帶著挖苦的味道:「果然君子,希望繼續保持下去。」
飛速在她臉頰上親吻一下,有如蜻蜓點水,或像外國人的吻頰禮,不帶任何親密成分,盼盼反覺若有所失,目送他坐進車裡,駛遠,終是摸不透這人的心思。
他到底怎麼了?一忽兒冷淡,一忽兒親切。把我載到這裡來果真是一番好意嗎?
頭一抬,正瞧見對著大門庭院的二樓窗口上有個人影,盼盼心中悸動:是誰?看到什麼了?
不由自主的伸手摸摸被允笙親過的地方,心想不會這麼巧吧!盼盼按了門鈴,心跳快起來,有著一絲絲的不安。
被請進屋裡,傭人說:「少爺在他的書房。夫人吩咐過,小姐來這裡一切可以自便。」
那就是說她可以像自家人一樣直接闖過書房見雨晨了?!盼盼顧慮盡去,她知書房在那,歡天喜地的尋去,存心要讓雨晨驚喜,推了門便走進去──
「雨……啊──」
盼盼給眼前的景象嚇得喊了起來。
比一般少女更加秀美幾分的夏敏飛正坐在秦雨晨膝上,兩人宛似一對恩愛的夫妻,緊緊相擁,密密接吻。他倆忘我的撫觸對方,非常深情地吻著彼此的面頰、頸項、耳朵,如此地激動,情網密結,竟沒聽見盼盼的哀叫。
盼盼感受著撕裂心肝的痛苦,那椎心的苦楚,使她飲泣,卓允笙的警告和譏嘲一幕幕重映在眼前,她受不住,不禁像野狼吠月一樣狂嚎起來。
「秦雨晨!秦雨晨!秦雨晨!你好無恥!好無恥!」
他兩人半晌才自綺夢鄉還魂歸來,見盼盼在前面,連忙分開,一時又是羞窘又是惱怒。
雨晨惱羞成怒:「我明明鎖了房門──」
「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盼盼又氣又哭,絕望地叫著:「你說過,你和……你們只是師生、同事關係,原來全是騙人的!全是騙我的!剛剛你們做什麼好事?噁心!卑鄙!不要臉!你們都是大騙子!」她連叫「阿敏」都覺噁心、髒了口。
「不許你侮辱他!」雨晨原有的驚惶被氣怨、煩悶所取代,斬釘截鐵的說:「你少管閒
事,別像個瘋婆子似的又癲又叫,安安穩穩的做你的少奶奶,否則……哼!」
盼盼後退一步,「你不是雨晨,你不像他,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秦雨晨,敢愛敢恨的秦雨晨。」
「不是!不是!除非你是雙面人!」盼盼好害怕,怕失去她的「雨晨」,心顫足軟,強自撐持。
「雙面人?」雨晨把嘴歪了歪,笑了起來。「誰不是有兩面?像你,在我面前故作淑女,一離開我立刻又巴結到卓彧床前,到頭來總有一個少奶奶的位置留給你,這算是漂亮女人的特權,我不過問,但你也別想管我的事。」
「你……你含血噴人!你變態!」
「你最好收回你的話,別隨口罵人。」
「你……」盼盼眼含滿淚水,哽咽得無法成句。
她委曲求全,不敢在他面前逞能,不敢同他粗聲說話,不敢炫耀有多少男人想追求她,一心只懸在他身上,所做所思只為了愛他,如今竟然反要受侮辱嗎?
她的小小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三個小時以前,她猶受情絲縈繞,無怨無悔,只因週身每一個細胞都像浸在蜜糖罐裡,幸福甜蜜得使她相信人間即是樂園,願親吻每一個愛她的人表示感謝。雨晨的表情多溫柔,話說得多動聽,一口一聲「為了你,我要……」「為了我們的將來,我會……」那份柔情,那些愛語,歷歷在目,盈盈在耳。這才是她愛聽的,說這些話的才是使她動心,使她情有獨鍾,那位情義深厚、寬容雅量的翩翩君子秦雨晨啊!
眼前養個男寵、和雨晨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又是誰?
他滿臉惱羞成怒的惡意,眼裡盛滿厭惡及不耐煩,舌尖帶刀,一字一句都刺得她心血淋漓,淚眼滂沱。
此刻他正惡聲惡氣的在對她吼著:「哭什麼?你們女人這一招對我不管用!」
夏敏飛反勸他,「不要這樣對她,她是無辜的。」
「我才真是無辜,不能愛自己所愛,還被強迫去愛這個女孩。」雨晨也非真惡,只是被識穿真相使他煩惱,不知母親如何處置。他的鎮定功夫原本不好,平常還裝得來,一遇事便像破碎的玻璃,亂了。「我敢說,她能進來,一定又是媽在搞鬼,她有全家的鑰匙:她偷偷打開……」
陰冷威嚴的女聲穿進來:「你的膽子愈來愈大了。」
「媽!」雨晨立刻又變成鬥敗的公雞。
何玉姬厲聲道:「你有臉在背後批評我,就沒膽子滾出這個家。沒有我,你有得吃、喝、穿、住嗎?忘恩負義的東西。」
霎時之間,盼盼由悲憤轉為錯愕,難道這女當家也是假的嗎?
這是怎麼了?她的小小世界究竟還出了多少她不知道的差錯?
何玉姬轉向她。
「你跟我來!」說完先自走了開去,自信盼盼非跟來不可。
盼盼依舊痛心,想跑回家痛哭一場,忘了這一切,忘記這裡每一個人,但有太多的疑惑促使她的理性抬頭,茫然的尾隨較有說服力的何玉姬,來到二樓最末一間房,雨晨未曾介紹的秘室前。
何玉姬打開門。「你進去等一會,我去拿件東西。」
「好暗啊!」
何玉姬雙掌一拍,燈隨即亮了。
盼盼只在書上看過有這種燈,好奇的走進去,手一拍,暗了,再一拍,燈又亮了,沉重的心情因新奇的事物而略為轉移。
「這種燈好像會聽話……」
盼盼回首,發現外面根本沒人,門早關上了。好在她生性瀟灑,凡事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獨處於空曠的大房間裡並不覺害怕,反而可以平復她的情緒,稍為冷靜一下。
房裡有一張長沙發,她不知是新添的,心神疲憊之下如見救星,讓自己投入軟軟的溫柔懷抱裡,什麼也不想。
迷迷濛濛中,眼皮漸漸沉重,不斷告訴自己:要自重,在別人家不可以睡。奈何剛才受了刺激,此刻突然靜得落針可聞,兩相交加,愈發讓人精神緊張,有股風雨欲來的預象,下意識的想儲備精力,何況何玉姬一直不來,心想睡一下應該沒關係,只睡一下、只睡一下……這一睡睡到太陽落山,迷糊中想起自己身處何處,因而驚醒過來。盼盼轉動眼珠子,奇怪何夫人來了又走了嗎?
攏攏垂肩的秀髮,整理一下衣裙,她走到門前,才發現門鎖住了,而且是由外面鎖上的,急拍房門:「來人哪,把我放出去!」
「救命啊──」
喊了一聲又一聲,音量提高到尖叫的程度,門卻是文風不動,也聽不見外面有任何聲響,不由得她心頭怔忡不安,再強的定力這時也膽怯了,對未知的、沒有頭緒的、無法掌握的前景,教她全身淌冷汗,既驚且懼。
惶恐中看見旁邊有另一扇門,她忙衝進去,怔住了,是一間很雅致的盥洗室,顯然這原是一個套間睡房……一時那想得那麼多,只得又跑出來大叫。
「快放我出去!我要告你們妨礙自由……」
直到口乾了,聲音沙啞了,還是沒有人來,她終於明白她是被何夫人有意的騙進秘室,關閉起來。但是為了什麼?她得罪她了嗎?今天第一次見面,談不上有過節,即使有,一個女強人豈曾在乎這點小事,何況根本沒有;那是為了雨晨嗎?
她還記得何夫人中午待她多好,面容和藹,言語親切,當她女兒一樣看待,連雨晨都訝異母親的慈祥,怎麼她也說變就變?
因為她撞見雨晨是同性戀的真相,何夫人怕她說出去?
雨晨真是同性戀?!
這念頭使她心痛得幾乎忘了眼前的困境,沉溺在被騙的感傷和美夢易碎的哀慟之中,難以自己。
他的愛是假的!他愛的是男人!
不想愛她,當初為何接近她?為何接受她?為何溫柔相待?為何口口聲聲說要娶她?一個有良心的人真能偽裝到這種程度?
卓允笙問過二次:「他親過你沒有?」
卓允笙說:「看人光看外表,你畢竟還不成熟。一對戀人,真如你說的那般相愛,不可能只滿足於拉拉手或親親面頰,中學生都沒有這麼老實,你長個腦袋是幹什麼用的?」
盼盼如今想來,如遭電擊,渾身無力的倒在沙發上,禁不住顫抖,良久,發出一種悲慟的呻吟:「是的,雨晨只拉過我的手、輕輕親我的臉,但我當他是愛到極點對我表示尊重,他是愛我的啊!」
他說過愛你嗎?
「我愛你」三個字你聽過嗎?
盼盼被駁倒了,難再安慰自己,無以自欺欺人了。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這是我活該受的嗎?不,不,我是從不想失戀,我一直是很認真,……她哭了一會,面容顯得更蒼白,失去精神的憔悴,聲音低弱,突然覺得人生無味,沒什麼好留戀的了。她的脆弱像水泡浮出海面,無助得像個孩子。初戀的甜蜜被塗上醜惡的色彩,她瀟灑不起來,不能安之若秦,因為這不是她要的,她需要一個理由。
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呆坐許久許久,盼盼才漸慚的恢復了知覺,也才意識到受了多麼大的欺辱。
她清純的心靈怎麼也料不到世上有這樣的事。
世間有許多惡人她是知道,卻沒想到有錢有勢的人真要欺負人是如此殘酷絕頂,教你防不勝防,光有聰明是不夠的。
她原不是怕事受欺的一類,只因初履社會,第一次遇上心儀的男子,就這麼一頭栽下去,輕易給了人可乘之機,雖然還不能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欺負她,一旦夢碎清醒過來,智慧之光照暖她的心、點亮她的眸,頭件事便想出去。
盼盼打起精神站起來走動,門依然鎖緊,使勁拍門及喊叫也喚不來救兵,不免心驚:莫非他們全家人都出去了?那我怎麼辦?沒有吃的……不想還好,愈想愈餓,胃開始覺得難受。
拉開厚重的窗簾,月光灑了進來,盼盼依稀記起是中秋節了,殺風景的是漂亮的落地窗也被人用鐵悍封死,再也打不開了。
「怎麼辦?怎麼辦?」
盼盼束手無策,除了讓自己在椅上休息減輕飢餓感,是再也沒有辦法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緩緩抬起頭,看到對面椅上有一幅畫。她的生活環境沒有教會她熱愛藝術,所以直到現在才發現整個空洞的大房間的牆壁上就這麼一幅畫。
「好大的人物像!」
她慢慢走近,對上畫中女子那張臉,目瞪口呆,脫口喊了起來:「是我呀!是我的畫像。」
一陣驚訝過後,立即發現不是。
畫中女郎雖然和她差不多年紀,但髮型古雅,身著一襲復古式樣的真絲旗袍,一雙瞳仁翦秋水,彷彿會隨著看畫的人而轉動,嫵媚中帶有三分不經世故的天真,教人見了忍不住想親近她、保護她。
盼盼記不起自己留過長髮,更沒穿過那麼高級的衣服,但是那張臉,簡直是從盼盼臉上抄下來的,十分中像了八、九分。
「你是誰?為什麼和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她問「她」,「她」含笑不語。
打量那不合時宜的裝扮,盼盼有感而發:「難道你便是何夫人口中的高中同學?」
何夫人看起來還算年輕,但也該有六十五、六歲了,畫中人若真是有其人,也該是那個歲數,做盼盼的祖母都做得過了。但盼盼知道不是。她父親金若望是位孤兒,所以才遭孫家阻止不許和孫法貞交往,因此不可能是父親這邊的親長,若論孫氏大族,更從未聽聞有這樣一個美人兒。
「你不是我的什麼人,怎麼和我有同樣的臉?」
想被頭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釋,只能相信前人所是:這世上有三個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報上不也刊過,有人和一位通緝犯長得太像,因而被捉進警局,惹來無妄之災。看來模樣相像的人還真是有的。
「雖然嚇了一跳,可也有趣得很。」
盼盼憂愁的臉上現出了笑意,伸手撫摸油畫,突然「哎喲」一聲喊,摸到許許多多的針洞,定神一看,整幅畫都有。
「幹嘛呀?練飛鏢嗎?」
這已非盼盼所能思考的範圍了。
***
昏昏沉沉中彷彿過了好幾天,胃壁廝磨的痛苦使她再也沒力氣向畫像看上一眼。她需要食物,她渴望來一頓牛排大餐,要不然一籠小籠包也成……不,不,只要有一片麵包,她就心滿意足了。
然後她真的得到了,比她希望的更好,是一卓滿漢全席,她抓起一大塊肉就咬──在昏迷後的夢境裡。
***
什麼聲音這麼吵?
是誰在呼喚?是誰呀?為何不讓我安靜一下?
拜託你別再喚我了,我怕聽多情的呼喚聲,代價太高,我承受不起。
請別再呼喚我,請別再叫喚我,我再也不要了,不要……,不要了,……***
「大夫,她在說什麼?」
「沒什麼,夢囈而已。」
「她什麼時候可以醒來?」
「我已經給她打了兩支營養針,你不要擔心。」
秦雨樵在頭等病房中,一時焦急,一時又感無限幸福。
他活到二十九歲,最令他看重的女人是母親何玉姬,而能使他神魂顛倒的女子卻是母親秘室中的「美人」。
第一次進去是為了好奇,誰知從此魂牽夢縈,寤寐難忘,癡心妄想便是見一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美人。
他偷偷打造一把鑰匙,每當心神不愉快時,「美人」秋波流轉,輕顰一笑,賽過十句百句的安慰,於是他又覺得人生還是可以忍受的。
「這才叫美女。」他一天讚美十次也是不夠的。
他恨不能天天見「美人」一面,無奈母親家規嚴厲,每次進去都像做賊,享受不到放膽痛快的一次看個夠。等了又等,突來的好機會使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母親驟然下令全家︵包括傭人︶在內到南部的別墅度假三天。秦雨樵藉著需在公司坐鎮的理由,提早一天回來,縱然何玉姬要他住到新買給他的公寓,怎奈鞭長莫及,雨樵回台北第一件事便是與「美人」團聚,於是發現了彷彿自畫中走下米的金盼盼。
「你一定是畫仙賜給我的,可憐我愛你愛上好些年。」
秦雨樵明知沒有這等事,還是寧願如此相信,滿足自己。
坐在床側,他終於如願以償,盡情欣賞她的美。覺得她無一處不美,連一片片淡粉紅色的指甲都可愛得緊。
讚歎之餘,卻也心驚她醒來會不會棄他而去?
所謂「珠玉在側,覺我形穢」,秦雨樵現在巴不得有大哥騙人但好看的外表,與美人並肩,不啻金童玉女。
「不管怎樣,我是不會放你走了。」
秦雨樵心堅意定,堅決地想到與妻子離婚,娶這位尚不知姓名的女孩為妻,那麼不管等在前面的命運如何艱難,他有自信一步接一步的跨過。
「你叫什麼名字?告訴我呀!」
秦雨樵在床邊呼喚,在心底暢訴他的愛意。
住院的第二天,待床上的女孩睜開了眼睛,秦雨樵忘形地擁她入懷,惹來女孩一陣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