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小!」朱醒椏首先喊出來。
「內向!」鍾雅貴作補充。
「害羞!」她一言。
「溫馴!」他一語。
這一男一女像得到夢寐以求的大獎似地摟在一起,又親又咬,滾倒在床上,孩子般嘻嘻哈哈作快樂的發洩。
「雅大,我們有救了!」
「是的,銀子,只要我們夠小心夠謹慎,這一條肥魚絕對是上蒼賜給我們最豐盛的晚餐,不但足以餵飽我們,還有剩的哩!」他愛叫她「銀子」,多麼吉利,招財進寶。
鍾雅貴從小冰箱裡取出冰鎮良久的香檳,啵的脆響,酒光流轉,預先開起慶祝會來了。
「感謝主,天無絕人之路!」他一口飲盡,豪情感慨的大聲嚷嚷。「來,再喝!」
朱醒椏沒他能耐,一小口一小口的啜著。「省著點喝,雅大!現在我們不比從前了,可還得擺擺譜兒,絕不能一開始就露出寒酸相給她瞧見,所以現在能省就省,等計劃順利成功,別說一瓶香檳酒,買下一間酒廠都沒問題。」
「對,對,銀子,還是你聰明。」雅貴微綻同謀的笑容,爬上床,挨近她。「我們是不是該先合計合計。」
「我不知道,我又沒見過她。」擺足吊人胃口。
雅貴果然急了。「我見過,我到高雄出差三天,你忘了?你幹嘛不問我?」
「出差?虧你說得出口。」醒椏哼笑。「就算出差好了,詳細的情形你一百沒講,只叫我放心,沒問題!我不是神仙,哪知道一切是否皆如我們所願?」
「真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溫大小姐就是溫大小姐,斯斯文文、秀秀氣氣、規規矩矩,喏,」他邊說邊作樣,「坐有坐相,站有站樣,有教養得不得了,完全不同於一般少女,我跟她說得天花亂墜,她居然信了,還反過來安慰我……」
「安慰你什麼?」
「同病相憐,父母雙亡。」
醒椏笑岔了氣。「呵,呵,咳……好笨的女孩!」
「這不好笑!當時我聽了之後,頁有點良心不安,若不是陳老大逼得狠了,我也不忍心欺騙那麼善良的女孩。」
「噢,雅大!」醒椏惋惜的搖頭。
雅貴很快又提起精神,自知沮喪無用吧!
「聽人說,生活環境好的人比較單純,果真沒錯,換了你或我,打死也不會相信那番鬼話的。」
「那當然。衣食無憂的人對人性自然少了份警覺性,而我們不同,可以說大難臨頭,要不然何必花那麼多的工夫去動她腦筋。」
「可是,她挺教人同情的。小小年紀就有兩次被綁票的經歷,所以才變得膽小、內向吧,否則以她家的富裕,即使天性美好,不驕傲、不任性、不狂妄,也不至於害羞、溫馴得像是沒出過門的孩子。」
「雅大!我們沒有同情別人的本錢,必須先自救啊!」
「我明白,我明白。」聽來不免言不由衷。
兩人同時靜默下來,似在傾聽彼此內心的秘密。
「溫大小姐很漂亮吧!」醒椏挑釁的用力扯他耳垂。「你可不許見新忘舊!」
雅貴大叫。「你想到哪裡去了嘛,唉喲,痛死人了!快鬆手!她……一點……半點也沒有你美麗好看。」
「真的?」她雖不信他油嘴滑舌,還是鬆了手,畢竟聽在耳裡挺受用的。
「真的!」他保證,事實也如此。「她沒有你的成熟、艷麗、耀眼,她就像……『羅馬假期』中的奧黛麗赫本,屬於清純那一型。」
「我沒看過『羅馬假期』,我不看黑白片。」
「前陣子電視播午夜場『窈窕淑女』和『戰爭與和平』,我錄起來你有沒有看?兩片都是赫本主演的。」
「那個賣花女啊,好土喲!」她在床上翻滾取笑。
你一定又只看前半部,後面就沒耐心多看了。雅貴心頭微有遺憾,也不好多說什麼。她的美麗和熱情足以彌補腦筋之不足,這就夠了不是嗎?
「我真的放心了,那個溫歌舲若真像賣花女,可就容易應付了。我們一定會成功的,雅大!」醒椏將身體偎進雅貴懷裡,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她推他一下。「雅大!」又推一下。「你怎麼啦?」她支起上身俯視他,忽然之間明白似的。「良心不安啊?別這樣,雅大,反正……反正她有那麼多錢,而且全是不勞而獲的,分我們一點於她無損啊!如果我們也有一對好爸媽,今天也不必受氣了,你呢是鍾大少爺,我是朱大小姐,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多美!可惜,我們沒那個命!」看他仍一臉死魚相,她也有氣。「你不好受,我就良心好過嗎?我也想抬頭挺胸做人,偏你也來氣我,嗚……」
鼻一酸,淚珠滾滾而下。想想也夠嘔的,原以為進了這個門就有好日子過,誰知泥足深陷,反沾一身污。
「欸,欸,你幹嘛胡思亂想,我根本沒那個意思。我們是合夥人,誰氣誰來著?再說,現在回頭也來不及了。」
「那你幹嘛不理人?」
「我在想……事情太過順利,反而讓人有點忐忑不安。」
「你的頭喲!你希望事情砸鍋啊?」她由悲轉笑。
「不是,不過……唉!算了。」他希望這只是自己多心,沒必要增添醒椏的負擔是不?
「該起床了,銀子,好好整理一下,把你的東西搬到隔壁去。她預定今天會到,以後我們舉止留心些,當然更不能同住一房。從今起,我要拿出『大哥』的尊嚴與派頭,你則必須端莊穩重,好好扮演你的角色。」
「遵命,長官。」她巧笑嫣然,舉動俏皮,雅貴一個摟住她,兩人笑成一團,享受難得的最後聚會。
***
門鈴大響時,兩人尚難分難捨。
「怎麼啦?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醒椏慌成呆瓜。
「有人按鈴,她來得好早。」雅貴迅速整裝,一邊吩咐:「你也快點!我先下樓穩住她,你把握時間整理一下,記住啊,把你的東西搬走。」醒椏連忙答應。
雅貴很快下樓。然而當他傲立堂皇的大廳中,自然收起浮躁的心情,驕傲的走向門口。
這棟花園房子歷史很久了,在台北市可算是碩果僅存的絕佳住所,位於中山北路七段巷道之內,朱門深鎖,高牆上爬滿了籐蘿,教人一見傾心,發思古之幽情,但只要走出長長的巷道,外面世界的腳步卻是疾而快,也就是有名的天母商圈了。
鬧中取靜,都市人的夢。
進可投身繁華賣場,退可坐擁精緻的私生活。
而這也是鍾雅貴僅存的排場,緊握不放的一張王牌,就算它被無情的拿去抵押過一次,他依然想盡一切可能的保住它,進而達成他倆的目標。
拉開紅鐵門,他用力微笑:「歌」意外的,門口一排站了三位男女,平均年齡四十歲,根本不是期待中的歌舲。
中間那位最高也是三人中最瘦的中年婦人,一臉平靜,似銅塑,可以說是嚴肅的了,一開口話聲亦響亮有力:「鍾先生是吧!我是唐太太,上回你來拜訪時見過。」
「對,我記得。」雅貴同時憶起,她是溫象的女管家,照顧歌舲幾乎有一輩子那麼久了,已屬溫家的一分子。他連續三天的拜訪,她隨時在歌舲左右,使得他原有的許多感人肺腑的激情言語說也說不出口,效果大打折扣。
她的突然出現,在雅貴心中打了個突兀。
「我姓艾名愛,又叫唐艾愛,你不妨稱呼我唐太太。這位是我先生,叫唐瓦,他是廚師,跟我一樣在溫家許多年。」她介紹左旁那位矮她一個頭,身形圓滾,笑起來像大孩子的禿頂中年人,油光滿面,果然像廚師。另一位粗壯結實,三十出頭,看起來像保鏢,她介紹是司機杜漁。
雅貴不斷點頭道好,心裡可七上八下,摸不透對方來意。略一注意,不遠處停著一輛酒紅色箱型貨車,他才釋懷笑道:「歌艙躲在車子裡是不是?她也太害羞了。歌舲,出來啊」
「歌舲小姐後天才搭飛機過來。」答話的始終是唐艾愛。「我們先來看看這裹的環境,順便送行李過來。」
雅貴完全被弄亂了陣腳,跟他原先預計的差太多了。
歌舲不是要自己一個人搬過來嗎?然後他會一次又一次說服她,他們是真正的兄妹
她母親塗巖芳和第一任丈夫鍾儒生,育有一子鍾雅貴,幾年後兩人不合,塗巖芳離去再嫁溫達榮,肚裡懷了歌舲,其實是鍾象的後代。當然,在高雄時,礙著唐太太,他只說兩人同母異父,卻不斷暗示她的出生日期離父母結婚日期不到五個月。他有自信將使歌舲激發出同胞手足之愛,慷慨解囊解救他的財務危機。
而今,主角不到,反倒來了三個天兵天將。
在唐艾愛率領下,三人不請而入。花園裡雜草叢生,鮮花朵朵殘,三人同時皺眉,雅貴連忙解釋:「園丁難請,沒辦法。」進得大廳,雅貴驕傲的一昂頭。這下你們沒得嫌了吧!
他想著,他怡然自得。
「果然不出小姐所料。」杜漁一發聲,意外的溫柔。
雅貴笑應:「是啊!這裡環境清幽,而我的經濟又很好,才能維持得這麼堂皇富麗。」
杜漁一瞪眼。「你誤會了,鍾先生。歌齡小姐說你若不是住公寓便是陳年老房子,真讓她料中了。剛才進來,我以為走進了民初劇的道具房子。」他一對銳眼精光四射,還真像保鏢不像司機。「老舊的吊燈,灰塵至少三吋厚;十五年以上的老沙發,彈簧早損了,中看不中用;腳下這地毯,磨得都滑腳了。」他手指四處輕彈輕敲,不住搖頭。「這房子太危險,全是易燃物,不小心燒起來逃都逃不了。唐太太,我建議,全部換過。」
唐艾愛一點頭。雅貴搖手叫道:「不行,你們不能破壞我的房子。它是我的,我不許有人動它!」
「真不行的話,我們就回去,當然,歌舲小姐也不會光臨『寒舍』。」唐艾愛目露凶光,頃刻,和雅貴四顆眼珠子撞在一起,真厲害,這意志堅定的婦人,是除了死神以外,誰也別想教她讓一步。她說要走,就不肯多逗留五秒鐘。
「等等!」一股憤慨之氣,猛地在他難以抵抗的情況下,竄過他的全身。他忍著。「告訴我,你們怎能代替歌舲來評斷這房子?」
「歌舲小姐是我養大的。」唐艾愛自豪的說。「這房子充滿一股陰鬱之氣,小姐剛遭逢劇變,她需要一個開朗活潑的環境來改變心情。你若捨不得這些老裝潢,等小姐親自來看了,不需十分鐘她掉頭就走。」
雅貴無言以對。這的確是一間老房子!
「十七歲的少女怎麼會對這些老骨董有興趣呢?」唐艾愛像跟小孩解釋一樣,講得很白。「真正有價值的骨董,溫家也收藏一些,但毫無價值的又何必吝惜?鍾先生,歌舲小姐並非一般女孩,溫家龐大的財產吸引了數不清的人打她主意,知道太太有個前夫的,冒名頂替,混充太太的前夫、兄弟、子女,不斷出現騷擾歌舲小姐,當然這些人全給我們趕了出去。只有你,鍾先生,唯一見到歌舲小姐的一個。」
雅貴被這番話嚇得臉也白了。原來跟他有相同想法的大有人在,這就是為什麼歌舲的反應那麼平淡溫和?
「小姐她相信你是真的,不只因為你拿得出太太跟她前夫的結婚照,你的態度也最誠懇。如果,你連這一點小事也辦不到,可真教人懷疑你的身份了。」
雅貴啞口無言,直吐苦水。「好吧,隨便你們。」
唐艾愛三人在雅貴引領下,參觀了樓下的廚房和書房、兩間客房,當場決定一間客房給杜漁,一間留給他們的兒子唐肖球。樓上四間房,最大的主臥房留給歌舲,原主雅貴一句話也沒說,隔壁則是唐瓦夫婦要了,方便照顧歌舲。雅貴是啥也不敢抗議,朱醒椏一聽凸了眼,大嚷大叫,誰也不准侵佔她的臥室!
「這位是誰?」杜漁警戒的一揚眉。
雅貴忙向醒椏橫一眼,暗示她稍安勿躁。「這位朱醒椏小姐是先父鍾愛的女性,原打算結為夫婦,誰知先父說走就走,臨終前交代朱小姐和我一起繼承這棟房子,所以她就一直住下來。」
醒椏握緊小拳頭,柳眉倒豎,看誰敢再侵佔她房間!
「又是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杜漁冷淡的打招呼。
唐艾愛望定雅貴,意思要他作下決定。軟硬兼施,醒椏才依了,最主要是唐瓦這笑彌勒偶發驚人之語:「歌舲小姐跟鍾先生假若是兄妹,這房子不該有歌舲小姐一半嗎?除非這一切全是你們編的謊言,喲,不犯了詐欺罪嗎?」
心虛之下,連醒椏也弱了氣勢。
接下來兩天,屋裡屋外大搬家。顯然早有預定,電話一打,立刻出現許多陌生的面孔。
花園的雜草殘花被拔除一空,鋪上新的草皮,大盆栽小盆花佈置得盎然生機。
客廳以原有的規格,作了爽亮風格的變幻。廚房照唐瓦的意思改了。主臥室的舊貨全傾出,徹底的重新裝潢出優雅的法國風。其餘房間也換了窗簾、床單或地毯。只保留雅貴和醒椏的房間,尊重他們的意見不作更動。
而他們兩人此刻正站在花園的一角,先前的得意情緒早已磨光,說不出的惶恐不安。
「他們何不乾脆連我們的房間也重新粉刷?」醒椏不滿的看著陌生人進出自己的家,而她連一句建議的話也說不得。
「傻瓜!那兩間最小的,他們又不住,何必麻煩。」
「這簡直……反客為主了嘛!」
「算了啦!往好處想,等他們走後,這些裝潢他們又不能帶走,還不便宜我們!」
醒椏竊笑。「也對!那套沙發真棒,也不知什麼料子,摸起來好舒服,似絲非絲,似絨非絨,色澤像乳白又似灰白,總之高級極了。」
「你好好享受吧!」雅貴沒她樂觀。「現在我最擔心的,不知誰來付這筆裝潢費用?」
「誰裝潢誰付錢啊!」
「但房子是我的,搞不好帳單往我這兒寄。」
「不會吧,要是這樣就太過分了!」醒椏愈說愈有氣。「我們說好招待溫歌舲一個人,現在呢,她的家人倒先來作主人了。一個溫歌舲但恐養不起,結果一口氣要搬來五個,這些人都要我們養嗎?」
「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臉上滿是苦惱。
「噢,雅大!我們怎麼辦?」她將臉貼在他胳臂上。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倆有心使壞搞鬼,偏又不夠心狠手辣,才踏出第一步,自己便先心怯了,這往後怎麼走法,更加迷糊了。
醒椏曉得男人有時是極需鼓勵的,需要能使鋼融化般的溫柔甜蜜的聲音鼓舞他:「在溫歌舲來的那一刻,你要熱情而不失莊重,一鼓作氣將她的心拉向你,所謂擒賊先擒王,一舉奪回主控權。她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沒有控制不了她的道理。」
說得雅貴自信大增,挺胸抬頭,不巧正觸著一對銳利之極的鷹眼,雅貴忙推開醒椏,期期艾艾地待要解釋,杜漁已轉身走了進去。
很快的,房子裡外都煥然一新。一大早,唐艾愛宣佈歌舲小姐中午抵達,唐瓦便鑽進廚房不再出來,雅貴心疼一萬塊錢交到唐瓦手上,像水泡一樣消失無踩,便走進廚房想看看他買的菜夠不夠吃上十天,而這已大出他的預算了。
他再也想不到冰箱居然塞不滿,各樣昂貴的水果倒比蔬菜多。
「歌舲小姐愛喝鮮果汁,還有水果沙拉、水果大餐。」唐瓦面有不豫之色。「我忙得很,請你出去好嗎?」最後幾乎兇惡的將雅貴趕了出去。廚房之於他,竟像麥加之於回教徒,乃不容人質疑的聖地。
雅貴近乎逃也似地避至二樓陽台,獨自生著悶氣。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些人全古怪得似乎另有名堂,居然一點不將我這主人放在眼裡,這像話嗎?他熱熱切切的想著,自己是多麼機智百出啊、狡計多端哩,豈容人老虎頭上拍蒼蠅,非教他們知道點規矩不可!
眺眼間,正見著杜漁開了車子出去。
雅貴欣羨又佩服的目送他遠去。這杜漁倒好本事,才多久工夫,酒紅色貨車開出門,駛了一輛凱迪拉克回來,今早特地問他,他笑翻天:「就當是變魔術好了。」連一個司機也不正經對待,雅貴真正好氣!
他決意下樓先給另外兩個一點下馬威,讓他們明白誰才是屋主,誰才有資格大聲說話!
他直闖廚房。「老唐你給我聽著」幕然間腫孔放大,喉頭「o荷o荷o荷」的顫動,終於大聲尖叫「啊」狂奔而出,比進廚房時迅速百倍,險些撞上唐太太。他臉色發自,一手按胸,確定心臟在否,一手指著廚房,牙齒打顫:「他……你先生拿……拿刀要……砍我……」不住喘氣,餘悸猶在。
她竟不在意。「他只是嚇嚇你,要你別再去打擾他。」
雅貴楞住。一個玩笑?可是唐瓦方纔那副猙獰模樣,兩手握住一把長型菜刀,像極了日本古裝劇中的決鬥武士,長刀高舉過頭向他砍來,那股肅殺之氣,到現在,他還感覺頭皮發麻,通體生涼。
「他在溫家也這樣?」他張口結舌。
「溫家的人不進廚房,所以老瓦一待就捨不得走了。」
雅貴不大相信,悄悄躡近廚門,又見唐瓦一臉笑彌勒的揮汗工作,嘴裡還哼著日本歌謠,怎麼瞧都像一個快樂廚師。
「這太奇怪了。」他走回客廳。
「他就是直脾氣容易開罪人,跟飯店的大廚合不來,有一次給溫先生碰上了,延攬他到溫家工作,反而適得其所。溫家的廚房像是他的實驗室,技藝愈磨愈高超,發明好些名菜,還出了三本烹飪書。」
「真的?那他一直待在溫家不是很可惜嗎?在大飯店一定有更高的酬勞。」
雅貴一點也不奇怪唐艾愛化嚴肅為和藹,只想乘機多瞭解這些人。
「你錯了,鍾先生。有的人工作一生都未必能碰上合意的老闆,老瓦很幸運,溫先生給他全權自由的發揮,找出版社為他出書,這就是唐瓦要的:一個知己。」
「那你呢,唐太太?」
「我愛歌舲小姐。」唐艾愛一句簡單的話不知蘊含多少深意,雅貴迴避她的注硯,她似在警告他:別傷害歌舲。
「雅大!」
朱醒椏花枝招展的走下來,今天她不但換上一襲翠玉色的小禮服,還仔仔細細化了妝,耳環、項煉、戒指一樣不少,效果不同凡響。雅貴兩眼發直,口水差些流出來。
唐艾愛好笑。「歡迎歌舲小姐,倒也不必這麼慎重。」說完又去忙她的了。
醒椏呸了一聲。「誰歡迎她!」可惜唐太太沒聽見。
「銀子,你好漂亮!」雅責大吞口水。「艷麗非凡!」
醒椏呵呵笑。「這才是我想要的效果:讓溫歌舲一見到我就自愧不如,從此不敢在我跟前大聲說話,乖乖聽我們的。」
「銀子,你真有腦筋,連細節都考慮到了。」雅貴更欣賞她了,雖然她有時虛榮得像傻大姊,一旦動起腦來,倒頗有諸葛之風。
他們見左右無人,便頭碰頭低聲商議起來。
等發覺有人靠近,兩人面紅耳赤地分開,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是一屋子的人。
領頭一對身材高窕的少年男女,唐瓦夫婦和杜漁圍在他們身邊。五人均是唇邊含笑,親密地靠在一起,顯然已經在屋外高興的寒暄過,這才相依進來。
雅貴很快反應,迎上去:「歌舲,你來啦,我沒聽見汽車聲,怎麼唐太太也不招呼我,我好迎接你啊!」又介紹醒椏給她認識。醒椏倒忘了要展現神氣的一面,注視這一對出現得令她措手不及的少年少女。
「我又不是公主,哪要人迎接呢,只是唐伯伯、唐媽媽和杜叔叔瞎緊張,幾天沒見就怕我換了人似的,而我也很想念他們,早聚一刻好一刻嘛!」她真情流露的望著身旁的人,而唐瓦他們的表情就像蒙公主青睞一樣的開心。
這女孩子對她周圍的人竟似有莫大的影響力。
雅貴和醒椏互望彼此,一個似在問:「你不是說她膽小內向嗎?」一個困惑:「你不也認為她害羞溫馴嗎?」
唐瓦早準備好細茶名點,這時端出來,一室清香。
雅貴嘴微張,沒有「啊」出聲。只見他家珍藏的一套英國茶具已落人唐瓦眼裡,這時被拿出來使用,看他不當一回事,雅貴唯恐摔破一隻的提心吊膽。
「吃塊橘子派吧,歌舲,要不然奶油慕思也頂好,吃一個吧,墊墊饑,午餐還在爐上燒著。」唐瓦獻寶似地哄著,歌舲看到大家都有份才吃。
雅貴小心翼翼的兩手捧杯,也要醒椏小心著,唐肖球奇怪:「這茶杯有什麼不對嗎?」
「這可是骨董,很值錢的。」醒椏強調,雅貴忙點頭。
唐肖球「哈」的笑了。歌舲輕道:「原來如此,下次就別用了,另外再買好了。」唐艾愛答應了。
雅貴感激的一笑。醒椏則繼續研究他們
唐肖球天生一臉忠厚老實相,像爸爸多像媽媽少,高瘦的個子頂著一張剛冒出胡碴的臉,更顯得乳臭未乾,很逗女性喜愛。
溫歌舲在他襯托之下,更加細緻,愈發高貴。
她明顯很懂得穿衣服,一款紅色吊帶露肩洋裝,很適合現在的天氣,身上沒有多餘的首飾,純淨中散發熱情。
她有一身誘人的奶油色肌膚,印襯得紅衣更紅、皮盾更白。
她一張臉蛋就像雅貴所形容,清純甜美,水靈靈的,笑起來跟天使一樣,沒有人會不喜歡的。然而她的身材卻已發育得十分成熟,可喜的是那張臉教人不生邪念,即使穿上露肩洋裝,給人的感覺依然像個少女,富家的千金。
她的聲音清清的、甘潤的,似一杯好茶。
她氣定神閒,沒有半點初臨陌生環境的窘迫或不自在,彷彿走到哪兒就是哪兒的主人。
此種氣度裝不來也無法模仿,幾代殷實家境才培育出這樣的人。
「唐媽媽,糖球有房間住嗎?」歌舲隨大家參觀,唐肖球的房間已被改換淡藍色彩。
「不錯嘛,就像糖球的房間。雅貴哥不明白他為什麼叫糖球?因為他小時候就像一顆糖球,又白又圓。」說得一家人哄堂大笑,糖球笑得最得意,因為他長高了,而且曬得健健康康。
只有雅貴和醒椏不覺有什麼好笑,那種笑話只有一起長大的人才感覺有趣,他們附和地笑著,心裡反而有一股被他們隔離在外的失落感。
午飯後,各自休息,杜漁老是很忙,又開車出去。
雅貴無聊的躺在床上,思索下一步。這一切不如想像中順利,歌舲本身能否由他擺佈還不知道,光是她身邊四個天兵天將足夠棘手了,他一定得想辦法讓他們回高雄去。可是,午飯時歌舲已向他表明歉意,一口氣住進五個人是有點對他不住,不過她向來有他們作伴,等她習慣這裡的生活,再請他們回高雄。雅貴無法拒絕,此刻卻後悔不堅持一點,因為他沒有太多時間等她慢慢習慣啊!
混沌中正待睡去,卻被一連串笑鬧的聲音吵得躺不住,好像家裡突然飛進來一大群麻雀。這些聲音也許早有了,只是不大明顯,等到他受不了,已經鬧翻天了。
他跑出來,對門的醒椏也出來疾問:「怎麼回事?」
「去看看!」
他們所見到的,是他們無法想像的。
一位男孩倒立著,頭下腳上,兩手並用的爬上樓來,所以他們首先見到的就是一對大腳,等他上了樓,翻過身,原來是唐肖球,而樓下歌舲「擊鼓」笑倒在沙發裡。
「下來啊,糖球,再來比過。」
「比就比。」糖球由扶手滑下去。
醒椏跑下樓,那兩人一人一台遙控器,兩架迷你飛機在客廳裡作空戰,轟隆隆的引擎聲,碎碎碎的發射飛彈聲,跟真的戰鬥機差相彷彿。醒椏伏低身子,唯恐給撞上,嘴裡大叫:「停下來!吵死人了!」歌舲分神看她,給了糖球有機可乘,一顆飛彈射出正中機身,哈哈大笑:「你陣亡了!你陣亡了!換你倒立上樓。」
「不算!不算!」歌舲大不服氣。
「打仗給飛彈射中,死都死啦,能跟閻王爺討價還價嗎?」糖球警告她不許賴皮。
總算安靜一點,醒椏臉色發紅氣道:「你們怎麼可以在屋子裡玩飛機?撞壞東西怎麼辦?還有,那聲音簡直要吵死人,下次不許你們再玩。」
「沒有聲音就不刺激啦,連這也不懂?」唐肖球輕蔑的看她一眼,轉向歌舲:「願玩服輸啊,快倒立!我來敲鼓。」
兩隻從廚房拿來的鐵筷子一上一下落在一隻半人高的花瓶身上,敲出來的音色倒也叮呤好聽。
「好嘛!」歌舲一起身,雅貴注意到她換了一身時髦的褲裝,身子一翻果真倒立而行。
醒椏則瞪著那只彩瓶,問糖球:「你從哪搬來的?」
「不跟你們說清楚好像不行?」糖球一面「敲鼓」一面說:「我媽說台北交通很亂,在巷子玩也不安全,叫我們在客廳玩就好了,可是我們又需要一點聲音助興,我爸說賈新的浪費,廢物利用,從他們房裡搬這只瓶子來用。」
「這花瓶值多少錢你知道嗎?」
「我媽說它再貴也沒有這兩架遙控飛機值錢,玩一玩沒關係。」
「可是它是我喜愛的東西。」醒椏氣結。
「那你為何不擺在你房裡?」
唐肖球一語中的,醒椏有口難言,她總不願讓這少年看穿她在這個家愈來愈沒地位。
此時歌舲已上了樓,倒在地板上喘氣叫:「糖球,我頭暈了!這不公平,男生女生體力不相當。」
糖球丟下兩人,上樓救美去。
「雅大,快來幫忙,把花瓶搬到我房間去。」
雅貴良久沒動,望著窗外暮色逐漸低垂,心想:這一天總算快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