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好像永遠有做不完的事,以前兩位女董事在世時還好,她們走得太突然,不但公司內人心惶惶,連他自己都沒把握一定能撐起這重擔,如今總算又使公司的運作步入正軌,代價則是他的婚姻搖搖欲地。
想及他與歌舲的關係一直在原地打轉,思之令人喪氣。
他的妻子不是普通女孩,鮮花、珠寶難以博她一粲,而他又沒什麼時間做苦苦的追求,那小妮子似乎也看準這點,名正言順的有樣學樣,能忽略他就絕不親近。
「青弋,原來你在這裡。」歌舲今天似乎有點不一樣,起得比較早,穿著一身花布衣裙顯得非常清新。「你又這麼早起,跟太陽比賽嗎?」她吟吟巧笑,賢淑約為他端來一杯現搾的果菜汁。
他們互望著彼此。「我曉得你不喜食太甜,所以裡面沒有加任何蜂蜜或果糖。」她的聲音化為低語。「你現在不想喝?」他搖搖頭,接過那只漂亮的玻璃杯。
她又高興起來,鸚鵡似的快語:「你別老埋在工作堆中,偶爾放個假休息休息,又對不起誰了呢?我們去陽明山漫步尋秋好不好?」
「尋秋?」
「花季裡濃紫艷紅,人山人海,光是想就教人提不起勁,現在去正好,蕭瑟的秋景別有一番景象,比較浪漫。」
「浪漫?你的新品味嗎?」
「喔,青戈,你怎麼這樣子?我們出去玩一天,你有任何工作等回來我們再一起分擔,除非你存心累死自己。」
「真的嗎?歌舲,你真是為我著想?」
「當然囉!」她環住他脖子,在他臉上親親。「老公懷疑老婆是很要不得的行為哩!」
他那平凡卻耐看的臉猶豫地移向她,他吻了她。他的唇溫暖而柔軟,極有耐心地誘惑她,彷彿他對她的愛意無邊無際。歌舲無助地靠著他,他輕柔地抱住她,他的笑容則有種男性的喜悅。「歌舲,歌舲!」
「青戈,如果你不想去就算了。」她的語氣很嬌柔的。
「不,我們要去,工作可以等,我卻等不及要跟你在一起,即使光是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我也開心。」
「說這種話,到底誰浪漫了?」
他大笑。「走吧!」
臨出門,他又說:「天開始轉涼了,帶件外套吧!」
「好,也替你帶一件,藍色那件行嗎?」
青戈歡快的瞧她那修長優雅的身軀消失於樓階,眼神充滿了信任,她今天的表現教他少活一年都心甘情願。
這時候朱醒椏半跑半跳著進門,嘴裡不住地咒罵,後頭隨即出現溫太武那一對玩世的眼睛,呵呵大笑:「別跑啊,我老人家不會看錯,你的體型很適合懷孕生兒子,怎麼一直沒動靜,這屋裡總有一個是你的男人吧?!」
「不用你管!」醒椏顧不得形象,大聲嚷叫。
「爺爺!」青戈笑著迎視他。「您依然老當益壯。」
溫太武可笑了。「告訴我,你知道誰是她的情人嗎?」
「我不知道,總之不是我。」他懷疑是雅貴沒錯。
「看你春風滿面,我真高興!」老人的眼睛閃動勝利的光芒。「歌舲呢?她知道我要來看她,阿舲」
「來啦!」歌舲飛奔下樓,和租父抱在一起。「您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跟我們一同上陽明山走走吧!」
「不了,你們去吧,晚上回來吃我燒的好菜。」
「爺爺您哪會燒菜?」
「多的不會,剛學的一道名菜你們非嘗不可。」
「真的能吃?」她誇大懷疑的表情。
「去,去,去!今天晚上非教你刮目相看不可。」溫太武慈愛的將小倆口送出門。「不到天黑不許回家。」
歌舲不忍心再使老租父失望擔憂,笑出一臉燦爛無邪。
青戈愛極了她的笑容,人家說「天使的微笑」,只有在她臉上真正見到。
然而這個笑容底下,真正的心意是什麼?
青戈的手拉上車門時,他依然找不到答案。她的沉默,她看著自己的手,想著自己的心事,卻不望向她身旁的丈夫,不對他微笑,不限他聊天,似乎他只是名開車的。青戈以眼相詢,用心觀察,原已放鬆的心情又沉重不堪了。
「真想去陽明山?」他問。
「是啊,說好了嘛!」
「如果我們更改地點,或晚上不回去吃飯,爺爺也不會在意。」他試探的說。
「不好。」她搖頭。
於是他不再說了,車子直驅陽明山。
這一日,他們倒談了不少,但都是些公司的事,歌舲從懂事就常在母親身旁見習,尤喜歡為布料設計新的圖案,用於服裝上常見驚喜。
「有幾家廠商已經開始注意到你了,甚至有一家制紙公司希望能將你設計的幾種圖案用在出品的文具上,你覺得怎麼樣?」青戈明顯地以她為傲。
「你覺得行嗎?」
「我替你想過,你設計的有些適用於服裝,有些不適用的不妨另外換一個空間應用。」
他輕笑出聲。「你的眼睛好像有話要說?!」
「你似乎很高興我受人注目?」
「為什麼不?」
「一般男人不是受不了太太出鋒頭嗎?」
「如果有人請你當明星,我會很不是滋味,覺得快失去你了,但你如若想在公司大展所長,我卻求之不得。」青戈正色地望著她:「別的男人或許害怕太太過分能幹,我卻巴不得你早日獨當一面,好與我同進同出。」
「你好怪呀,青戈,別的男生極在乎的事,你聳個肩就過去了,反過來我家那麼大,你卻死硬的不肯搬去住。」
現在,她對他微笑了,親切而坦誠,像朋友似的。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說來聽聽啊!」
他拒絕了。「你不會有興趣的。」
「你不說就算了,別拿我的『興趣』做擋箭牌,有沒有興趣應該由我告訴你才對。」她一下就捉住他的語病。
「好吧!」他在這一瞬間顯得無比的嚴肅。「我在孤兒院住了十年,全賴保母照顧,在那兒,我見識到女性真正的溫柔與堅強,再加上後來媽媽收養我,她和舅媽的工作成績令我敬佩,使我深信,女人可以跟男人一樣竭盡所能的貢獻一己智慧與才幹,沒有人有權利剝奪。在我的觀念裡,根本沒有女人不如男人這回事。」
「如果,」歌舲想到自己貪懶的一面,試問:「一個女人不想為了工作鞠躬盡瘁,你覺得她怎麼樣?」
「這也很好。其實我最主要的意思是,她必須先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他望著飄落的黃葉。「不過,像這樣幸運的人不太多,常常人都必須去做一些違反自己心意的事,或者,做完之後才發現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覺得他似乎話外有話,又難以確定。
「青戈,有件事我一宜很好奇想問你,聽說……我姑媽她發現你擁有一流的腦袋,所以才收養你。像是你國小四年級就讀通國三的課本,還會演算高一的數理,去美國越級求學正合適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辦到的?」
「你先回答我,一加一為什麼是二?」
「本來就是二啊!」
「正是,我一生出來就擁有這顆腦袋,是好是壞不由得我挑,你還問我為什麼?」
「哎呀,你討厭!」她弄明白他在取笑她了。「我應該叫爺爺把藥材生意也交給你管,好累得你沒力氣欺負我。」
「敬謝不敏。完全一竅不通的事我不敢接手,還是留給你去發揮。」
歌舲在富裕中長大,心性比較自由。「那可不一定。爺爺說過,藥材生意我做得來就做,做不來頂讓出去,光是招牌的權利金就很可觀。我承認自己不安於小場合,但是過分勉強自己似乎也毫無益處。」
「只有富家千金才說得出這種話。」
「你不喜歡富家千金?」她挽住他手臂,開玩笑地問。
「沒有。」他接過那只柔嫩的、有著修剪極美的粉紅指甲的手,這隻手在雪白的蕾絲袖口陪襯下顯得更嬌貴了。他把手看了一會兒,輕輕放開。「一個人值不值得別人喜歡,在於本身,而非外在的條件。」
「哼,虛偽!如果我長得好醜好醜,你還會喜歡我嗎?」
「長得醜也是『本身』條件不好之一。」
「那幸好我長得不太醜。」
「你才虛偽,你明明曉得自己長得很夠出色了。」
「真的嗎?」她露齒笑了。「以前也沒聽你讚美過。」
他搖頭。「錦上添花的事沒必要一做再做。」
「青戈,你的毛病就是不解風情,出來玩就要輕鬆一點,還一本正經的跟我講道理。」
歌舲不滿的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開心一點。如果這時候青戈向她笑一笑,把話題岔到別的地方去也就好了,他卻率先沿石級而下,走了五、六階才轉頭看她:「你不走嗎?」
「我發覺蕭瑟的秋景一點也不好看。」
「我覺得好看得不得了。」歌舲不肯動一下。
「那好,我列車子裡聽音樂等你。」
「江青戈,你渾蛋!」
「你說什麼?」
「好話不說第二遍。」她把頭別到一邊去。
「隨你!」他轉身快步走了。
他真敢丟下她不管?歌舲死瞪住他背影,愈去愈遠,竟是頭也不回一個,他就不怕她迷路?不管她害不害怕?歌舲不禁悲從中來,低語道:「他就真的一點都不顧惜我嗎?他是我丈夫,偏偏卻最不喜歡我。」但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這時候跟下去,找個地方坐著,也許太多的秋景使人不由得也受了感染。
她一直坐了約有半小時,站起身又低語:「要不是爺爺說要來,不願再讓他為我擔心,我才不會去討好他,請他帶我出來玩……」
「我想也是。」身旁突然冒出這聲音,是江青戈!
「你又回來幹什麼?」她且惱且心虛,聲音大起來。
「我走到一半才想起你沒什麼方向感,又折回來,看你一個人靜坐沉思……」「你偷聽我講話?」她插嘴問。
「我從來不偷聽別人講話。」
他表情嚴肅地站在那裡,歌舲突然極為恐慌,想到方纔那些話要真讓他聽了去,……於是緊張起來。她對他笑笑,「你幹嘛嚇人?說說笑也不行?」嗔聲跺足,極盡女兒嬌態,但是她的眼睛卻隱含著一絲愧疚。
青戈搖頭笑了,似已看穿她把戲。
這一日外游其餘的時間倒挺愉快的,去遊樂園坐雲霄飛車,玩足六次青戈才開懷地走開,歌舲奉陪到底。
傍晚回家,歌舲還沉醉在遊樂的氣氛中,想起問他:「你猜爺爺會做什麼好菜?」
「猜不著。」他放了輕音樂。「瘋狂之後需要安靜一下。」
「我討厭這種悶死人的音樂。」她試著在音樂匣中尋找熱門音樂。「一卷都沒有!青戈,你從不變換口味嗎?」
「開車聽快節奏的音樂很容易出事。」
「杜叔叔開車時就沒有這種忌諱。」
「小姐,我不是專業司機。」
一路安靜的回到住所。
歌舲又一臉快樂無邪的蹦進屋裡,大喊「爺爺」
溫太武在飯桌上炫耀他的名菜「油炸天婦羅。」
歌舲掩不住失望的表情,溫太武嘀咕她:「這跟外面賣的不一樣,你別小看了。嘗一個看看,喏,要吃時將它浸在辣醬油裡一會兒,吃在嘴裡,開胃又下飯。」
「油膩膩的,我吃一點就好。」
溫太武很高興的看她咬了一口,又轉向孫婿,青戈已吃完一塊,又夾第二塊,於是他快樂得不得了。
飯後歌舲先上樓,等她梳洗罷,在書房裡找到青戈。
「爺爺回去了?我找不到他。」
「我剛送他走。」
「他有沒有說什麼?」
「沒什麼,但是很高興的樣子。」
「喔!那就好了。」
「是啊,你演了一整天的戲總算沒有白費。」
「你說什麼?」
他像懶得再開口,上樓去,她也跟著。等他梳洗出來,她因為玩了一整天,已疲倦得睡著了,又怗記有話要說,隨便在床上歪著,衣服也沒換。青戈輕輕碰觸她的臉,「我該拿你怎麼辦?」他黯然地望著她,縮回了手。
歌舲嚶嚀一聲醒來,眨眨眼睛,臉龐因睡眠略呈粉紅。「我睡著了?」忙著坐起身,拍拍自己的臉。「我一直等著跟你說話。」
「說什麼?」
「說我今天玩得很開心,謝謝你。」
「有必要這樣慎重其事嗎?」
「我覺得應該說就說了。」
「那好,我接受了。」
她見他要走,忙叫住他。
「你沒有話要說嗎?」坐在床上,她看起來困擾不安。
「我說過我接受了,其實我也玩得很開心。」
「就這樣?沒有了?」
「還有什麼?」
「拜託你,青戈,你心裡如果有什麼不舒服,直接說出來好嗎?」她情願他發洩,不要隱忍,裝出沒事樣。
他反調侃她。「親愛的,你扮起賢妻角色不大吸引人呢,逼供似的。」
「你不在意最好,不過以後也不能算舊帳。」
「聽你口氣,今天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見鬼了!」她反倒不肯承認。
他下樓把自己鎖定在電腦前,她也跟著,大歎道:「怎麼你又要工作啊?你哪裡像一個老闆,跟奴隸差不多嘛!」
「人心未定,我不以身作則,誰肯服我?」他嘴動手亦不停。「等過了這一年,年終結算的結果出來,他們就會知道我的厲害,到那時,我會變成下棋的人,盤中的將帥兵馬自然聽我調度。」
「怎麼?有人不聽你的嗎?」
「幾個老將,卻都是真正的人才,我不想失去他們。」
她注視他,睫毛上閃著淚光。「青戈,你太辛苦了,我以前還以為只要由你出任,每個人都會服你,沒想到居然有人給你氣受。」
「人生下來就是要受氣的,不受這個人的氣,也要受那個人的氣,只要自己覺得值得,自然心平氣和。」他停下來,奇怪地注意她。「你今天怎麼回事,一直黏著我講話,平常你話很少的。」
「青戈,」她傾身向他,聲音真切而急迫。「我必須道歉,今天我刻意討好你是為了讓爺爺開心,…」他瞬間改變的表情使她深感羞愧,忘了如何接下去。「青戈」
「你太不顧別人的心情了!歌舲。」他悲憤地冷視她。「是真情或假意,我難道是瞎子嗎,最重要的是你別戳破它。」
「我話還沒說完哪!」她輕嚷。
「我不要知道更多。」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只要你面對著我笑,即使你另有目的,我也會傻呼呼的當你保有一份真情,但顯然我錯了,你還是那個溫大小姐,只管自己高興就好,再有,哼,就是你滿孝順的。」
「不對。如果我不在乎你,我不會跟你表明又道歉。」她的眼睛乞求他寬容。
「不要再說謊了!」他的眼睛命令她離開。「你是為了你的良心才表白,但你想過嗎,我寧願做個傻子。」
「我……我是要說……」
「不管你要說什麼,你去對鏡子說吧!」
「青戈!」
「你不走,我走!」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你留下來,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她輕淡又清楚的聲音留住他,不再激動,那清潤似一杯香茗的語調使他明白她並未戰敗,她的教養、她的自尊心都不容許她繼續作踐自己,迅速移向門口,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必須告訴你,我今天真的玩得很開心。」
她心知,他是不再相信了。
那晚,他沒有回房,她明白她真是做了傻事。
不是嗎?她應該繼續讓他做傻子,至少還保有一絲希望,而不應該道破真情,使他發覺他不過是一個傻子。
青戈藉著忙碌的工作努力漠視歌舲,她愈想好好待他,他愈冷淡有禮,即使她故意挑釁,他也無動於衷,歌舲真是難過極了,不得不去求助祖父。
這一次溫太武袖手旁觀,叫她自己想辦法。
他說:「秋風颯颯,香港的肥蟹已頻頻召喚我,真是受不了的誘惑!你看我機票都買好了,還有我那一班老朋友,明天起飛。」
「爺爺,您不能丟下我不管。」
「我就是管你太多,今天你才活該受氣。」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兩個不相同的人要和平共處,相親相愛,原則無他,退一步多為對方想一想;假如其中有一個看準了對方凡事肯讓,恃寵而驕,總有一天要痛哭流涕的。」
「我都難受死了,您還老生常談!」
「你怎麼又迷糊了!愈是老生常談的話愈是有道理,要不然怎會流傳到現在。」他移動腳步開始整理行裝,她想幫忙,然而他搖搖頭,舉起一隻手輕拍她面頰。「你回去吧!多把精神用在青戈身上,別管我。」
歌舲只好離開,溫太武忽又叫住她。
「我在香港停留十天,如果你辦得到,讓青戈也帶你一起去,就到中國飯店找我。不過,記住哪,必須他心甘情願,主動『開口』說要去,而非你邀請他。」
歌舲點點頭,心知比登天更難。那只工作蟲!
順道去公司,果又是伊翠歡陪著青戈加班,雖然這回左右還有兩位職員也一起工作,然而伊翠歡緊隨著青戈的作息,仍然使歌舲深受刺激。她才明白,自己是愛著青戈的,所以才會這麼難過。
青戈打個噴嚏,咳嗽兩聲,伊翠歡即殷殷慰問不已。
「不要緊,只是小感冒。」他對她微笑。
歌舲更加痛心。這些天他跟她說的話不超過十句,卻肯對別的女人溫柔微笑。他在她面前那般好強,頭疼也不哼一聲,別的女人倒比她先知道他生病了。
歌舲不讓他們發現,悄悄走開,回到車上。
「風很大吧,小姐?」這是杜漁看見她的淚水無聲滾落面頰時,所能開口的唯一解釋。
「嗯,風很大。」她勉強微笑,拭去淚水。
「別怕,台灣的寒天很短,很快就過去了。」
「是啊,很快就會過去。」她振起精神,挺直腰桿。
「來一段搖滾樂怎麼樣?」
「不會影響你駕車嗎?」她頭一次想到要問。
「我可以戴上耳塞。」
「不用了,輕音樂就好。」
輕柔的音符似月色,流瀉於整個車廂。
這一晚她想了很多,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最後終於安然入睡。
第二天星期日,她起個大早去機場,等送機回來,身旁多了位大夫,為青戈診治。面對青戈訝然的眼光,她只微微一笑。
「對不起呀,大夫,我先生他就是不肯去醫院。」
「不要緊。」醫師為青戈打針的同時笑著說:「好年輕的太太,好年輕的丈夫。」
歌舲嘻嘻一笑,沒有反對。
青戈唯恐一顆心又落空,沒有多餘的反應。這一天歌舲很自然的做她的功課,間或吩咐廚房熬粥,送水方便他服藥,並不刻意去寵病人。
次日他照常上班,夜裡想加班,卻支持不住被伊翠歡送了回來。
歌舲正在房裡,見幾個人扶持青戈進來,驚駭地衝向前去代替了伊翠歡的位置扶住他,見他滿臉通紅,正發著高燒,珠淚涔涔而下,「杜叔叔,拜託,快去請大夫來。」忙將他安置在大床上。
「你怎麼哭了?」青戈喘息道。
「沒有。」她羞窘的則過臉去。「你太勉強了,趁我不在跑去上班。」
「我以為昨天休息夠了。」他熱燙的手輕撫她的臉,捕捉住一顆不及拭去的淚。「真是孩子氣,凡人都會生病,又哭什麼呢?」
她又哭了。「我是孩子氣,但你這副樣子好嚇人,……」忍了又忍,索性伏在他身上痛哭。「求求你,不要再虐待自己,我會節省一點,你就不用再拚命賺錢,……」
「我不要你太節省,我就是喜歡你漂亮大方、清雅高貴的外表,受極了你大家千金的氣質,更欣喜你私底下的自然淘氣。」他輕撫她的頭,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已漸漸摸到她的心她伏在他身上低喃:「青戈,我太壞太自私了,把責任都推給你,我……決定不念大學,畢了業就全職上班,……」
「不,我不准許。」
「青戈」
他劇烈咳嗽起來,她忙改口:「好,我不提了。怎麼醫生還不來?」望向門口,張口結舌,一下子她的臉紅得比青戈更紅,「伊小姐!」青戈有趣地看著她,她暗中擰了他一把,「伊小姐,請坐,我還沒謝謝你呢!」
「不,我……」伊翠歡反似窺視人家秘密地不安了。
「今天真是不巧,沒有辦法招待你。」歌舲閃動醉人的笑容。「唐媽媽,麻煩你款待伊小姐,等杜叔叔回來,麻煩他送伊小姐回去。」
「是,太太。」有青戈在,唐艾愛自覺的改了稱呼。
把人送走,歌舲忙關上門,兩手貼在面頰上,還真熱得足以暖手呢,不禁埋怨地盯了丈夫一眼。
「她要笑我了!」
「你後知後覺嘛!」青戈坐起身。「這是你的床呢。」
「你別動,青戈,躺好。」她按住他。「都是我不好,讓你睡窗前的沙發,夏天還好,冬天風一吹就很容易感冒。你躺著吧,乖乖聽話。」
她找出一套最柔軟厚實的睡衣,又檸了幾條冷毛巾,然後跪坐床上,動手解他衣扣。
「你幹嘛?」
「替你擦澡,換睡衣呀!」她的表情好像他是怪胎,這也要問。「老公生病的時候,太太就是護士,這道理我從小就懂了,只是一直苦無表現的時候,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你最好乖乖合作,要不然你很快將發現我是一個很凶很凶的護士。」
他笑了。「有多凶?」
她裝出凶怒的表情,不見其惡,反似孩子扮鬼臉一般地逗人,青戈哈的笑了,邊笑邊咳,最後捉住她兩手,在唇邊不住吻著,低喃道:「生病能換來你的關心,天天生病也很好。」
「別說了。」
「歌舲,哪天我病好了,你還會這樣對我嗎?」
「我會。」歌舲紅著臉,他撫著她一綹烏黑的髮絲。
「誰讓你改變了?」
「一半的你,一半的我。我從來不想失去你,青戈,別怪我總是拒絕你,因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愛我?」大膽的表白,膽怯的心啊!羞得她忍不住掉淚。
「噓,別哭,歌舲,是我對不起你,難道我從來也沒有說過嗎?」
她緩緩搖頭。「沒有。我只曉得你或許喜歡我一點。」
「喜歡你一點?或許?天啊,歌舲,這太不像你了。」
「從小到大,做任何事我都有信心,我有爸媽有爺爺倚為靠山,只要我開口,沒有什麼我得不到的,只有你……只有你……給我氣受,我卻反而發不出脾氣,還要擔心受怕,怕你給人搶去,不要我了,哇」她掩臉大哭。
他緊緊擁住她。「這就是愛呀,歌舲,也是我這些日子來嘗夠了的滋味。我會不愛你嗎?天使,你太傻了,我只怕愛你的男生太多了,比我英俊、比我富有、比我溫柔、比我有時間陪你、比我……」一隻小手輕擱在他唇上,醉人的朦朧大眼凝視下,他終於將唇壓了下去,緊緊地被噙住了。這就是天堂!他心底呼喊,又有一個聲音警告他停住。
「糟糕!」他忙放開她。「我忘了我在感冒,萬一傳染給你」
「有難同當啊!」她一臉幸福的笑容誘惑他直想吻得她透不過氣,下不了床。
「不成。」他克制著。「我還是睡我的沙發床。」
「你敢動一下試看看,非讓你知道本護士的厲害。」她威嚇著,又笑了。「你堅持的話,換我睡沙發床好了。」
「你不需要這樣。」
「我要這樣。」她柔柔地道,隨即又露出淘氣的笑容。「以後我們如果吵架,至少我可以大聲哭訴你曾經將我趕下床,喔,我是多麼地可憐!一個小小的怨婦!」兩人同時噗哧一聲,大笑出來。
伺候他換了睡衣,她俯身在他額上親了一記:「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愛你』!」
「好像沒有。」
「那我太俊了。往後的每一日,我都會補償你,希望你永遠不會聽膩。」
「我不會。」
這一夜歌舲十分忙碌,卻也十分開心。
青戈一覺醒來,身邊暖暖的直令他想靠過去,迷迷糊糊中也注意到歌舲不見了,不在沙發床上,正欲起身,觸手柔軟光滑,原來歌舲睡到夜半給斜雨打醒,全身發抖地鑽入他被裡,又像貓一樣縮成一團,整個讓棉被遮住了。
他扯開被子,將她抱起使頭靠枕,她睡得更舒坦了,他一向知道她很能睡,鑼鼓喧天也未必叫得醒,笑了笑,「能睡才是有福之人。」拉被一蓋,抱住她又睡著了。
***
伊翠歡代表公司同仁送花慰問,青戈兩天沒上班了。
唐艾愛出來招待她,將花束擺在櫃上,那上面已堆了無數花卉。
「我替先生、太太感謝你跑這一趟,等他們回來,我會轉達你的好意。」
「總經理沒有在家休養嗎?」
「先生的病好得很快,太太照顧他反而被傳染了,正在醫院呢!」唐艾愛微笑道,「夫妻感情太好也是麻煩,你說是不是?」
伊翠歡訥訥無言,彷彿被看破心事地窘了。
過兩天,她又藉公司名義而來,唐艾愛歡然招呼她。
「你來陪我聊天真是太好了,先生、太太不在,家裡顯得好冷清。」
「他們……總經理到哪裡出差?」
「老太爺招待他們吃肥蟹,他們專程到香港去了。」唐艾愛奇怪地道:「你從公司來怎不知道?先生出門前還打了電話到各個公司去。」
伊翠歡一時無語,唐艾愛也不在乎,像個寂寞太久的老太婆拉住她說個不停,一反她平日的謹言慎行。
等好不容易脫身,伊翠歡也聽夠了她心目中工作至上的總經理和他的小妻子是如何地誌趣相投,多麼地恩愛。
少年夫妻!她真不願相信江青戈竟是早婚者。
縱然不敢明言,她心裡知道自己全是為了跟隨青戈才休的學,她以為總有一夭他會明白,誰知他已是有婦之夫。
不等她理清思緒,江青戈沒兩天又在公司露了面。
他一樣生龍活虎地工作,計劃著一切,伊翠歡好不容易才能在送便當給他時,單獨和他聊聊天:「去香港怎不多玩兩天呢?」
「她要上學,不好請太多假。」
「我們怎麼都不知道總經理結了婚?」
「我結婚時,你還沒進公司。」青戈打開飯盒,又說:「對了,我太太下課後會來,請你準備點心。」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頭印有某家出名糕餅屋的地址。
「總經理,我真沒想到你這樣的人會是早婚者。」
青戈笑瞇了眼。「現代夫妻哪一對不是因相愛而結婚,不過有些人緣分來得早,有些人緣分來得晚,只要思想成熟,早結婚有何不可?反過來說有的人活到三、四十歲依然無法自立,這樣的人年紀再大也不適合結婚。」
「可是早結婚也有壞處啊!」
「怎麼說?」
「你太太不是想念大學嗎?總經理你發誓不會介意?」
「我該介意什麼?」
伊翠歡不禁憐憫他。「你沒有上過大學不是嗎?」她依他的年紀做此推算,也是她休學的主要原因之一。
青戈仰天大笑。「等歌舲來了你問她,如果她不在乎我的學歷低,我何苦在意?」他不是不明白自己年輕面嫩,望之不似飽學之士,但像伊翠歡這樣公然瞧輕他,倒還是第一次碰到。
傍晚歌舲一到即鑽進青戈辦公室,歡欣地共享一塊點心,共飲一杯香茗,分擔他的辛勞,接受他偷襲的吻。
伊翠歡如果再大兩歲,或受過類似歌舲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就不至於冒冒失失一再的詢及隱私,反招白眼。
「你的學歷高低關她什麼事?」歌舲眨眨眼,瞧青戈欲笑又止。「又是你這張臉惹的禍?你不如留起鬍子吧,再戴上眼鏡就很像碩士了。」青戈只是笑。
「我們要不要公開結婚的事?」他問。
「我從來也沒有否認啊,只是都沒人問我結婚了沒?」
青戈又是笑,當天就將她介紹給公司同仁。
「在高雄,工作夥伴心裡都知道我和我太太的關係,只是兩方父母新喪不久,不便大肆張揚。」他頓了頓,又問:「你們大家都叫我什麼?」
「總經理!」
「好,現在我來介紹咱們服飾公司未來的董事長:溫歌舲小姐,前任女董事塗巖芳女士的千金。」
「青戈!」歌舲驚喜交集,一把擁住他。
「你要加油了。」他深深地吻住她。
耳際掌聲頻傳,兩人不好意思地分開,相視一眼,又都笑了,相擁地接受眾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