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像他這樣的天之驕子,門第高,長相好,才華出眾,一生際遇平順,天生的富貴中人,要不是燒了三輩子好香,哪有這般好命,多少人羨慕、嫉妒,捶胸頓足自歎不如,都以為像他這種人不會有傷心事,若傷心,也不過是風花雪月之類無關生計的小事,其傷心也是浪漫的。
殊不知,這正是最令他傷心之處。
說傷心,沒人相信反而被揶揄,你說傷心不傷心?
好吧,聽聽看他究竟有何傷心事呢?
「我的未婚妻不喜歡我,看到我好像看到一隻噁心的蟲子,踩之而後快!」
這教他如何不傷心?從他得知自己的命運那天起,就想盡辦法親近她,以期日後能成為一對神仙眷侶!可是,真是有努力就會有報酬嗎?當她還是個小嬰兒時便三番兩次在他身上撒尿,好像跟他犯沖似的;等她會走會跑時,更是時常躲起來教他找得滿身臭汗;好吧,好不容易她慢慢長大了,總該聽得懂道理了,可以學點「夫唱婦隨」的本事吧?無奈她天資奇差!他生平最喜音律,而她的歌喉卻可以嚇得人倒退三步!也罷,唱歌不成學彈琴吧,她真行,十指修長靈巧反應快,卻是趁他去一趟茅房時,將他費盡心機得來的百年古琴「綠瑤琴」釘在樹幹上。做什麼?練飛鏢!
「天啊!」當他發出欲哭無淚的哀嚎時,小蝶兒拍拍翅膀正準備遁逃,幸虧他腳很長一舉捉住她,正待興師問罪,她猛眨兩扇蝶羽似的睫毛,好無辜、好期待他認同的說著。「段哥哥,弦與弦之間小小的空隙正適宜練飛鏢呢,你瞧,我連一根琴弦都沒有射斷,正中目標耶!你說小蝶兒棒不棒?嗚……你不拍手誇我很棒?」
他全身無力,只差沒吐血,最後卻屈服在她的淚水下,舉起一雙重逾千斤的手,無力的拍了幾下。再怎樣不識時務的人,至此也要放棄教她彈琴了。
段拂是個死心眼的男人,姻緣簿上既然注定他和蝶兒是今世夫妻,便死心塌地不作二想,不斷努力想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他好學不倦,常識豐富,才華洋溢,年紀輕輕即聲名鵲起,雖屬偶然,但私心裡也有教蝶兒能夠「妻憑夫貴」的苦心在內。
風蝶影天生是個怪人,對他自以為是的好心好意,從來就不領情。
他的溫柔只有她不知道,他的包容她完全沒看見。她的個性鮮明,愛憎強烈,性情實際又執拗,受不了他的音樂教育,看不慣他的風花雪月,成天吟詩作畫、彈琴品簫的,有什麼貢獻?簡直是無所事事,吃飽了撐著!
人呀!一旦心存偏見,在最完美的事情裡也能挑出毛病,而且,必然對自已的「偏見」產生傲慢的態度,理直氣壯得絕不承認那「只是」偏見。
所以,當有一天段拂來訪,妹妹們給她作伴,以免少年男女單獨相處落得閒話一堆,洞春央求他評一評她畫的山水,他不但大加讚賞,還親自下海畫一幅,花霞則陪坐在一旁繡花,女主角風蝶影反而沒事幹,在一旁猛打呵欠。
「畫水無魚空作浪,繡花雖好不聞香。」她連潑人冷水這等事都幹得挺精采,當然便訓了人家一頓。「你們這幾個不切實際的傢伙,畫這些死東西做什麼?我寧可去外頭看看真正的山水,采一把芳香的鮮花。我走了!」她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留下三個相視錯愕的男女。
所以,當她無意中撞見段拂在練武,會發出咯咯笑聲說:「瞧你像什麼?武大郎練把式——王八架子!」也不必太吃驚了。
若說段拂從此討厭習武是她害的,也有幾分真實性,因為她事後又發表了一段頗為中肯的評語。「段拂,憑你這一身文人骨頭想學好武功,簡直是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再說吧!你們段家的獨門武功讓你來學,那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白白糟蹋好東西!太可惜了。」原本他想「勤能補拙」的,最後也給她評斷得信心大喪。
一個男人,尤其是有尊嚴的男人,總希望在心上人面前表現得像個強人;讓心上人感到與有榮焉,是最令男人感到驕傲了。
偏偏,他的心上人喜歡「斜眼」看人。他的長處,她視而不見,他的短處,她牢記在心。有時他不免懷疑,是不是他曾做錯什麼,讓蝶兒對他嘴壞心冷?因為不記得從何時起,她不再嬌語喚他段哥哥,而直接叫他段拂,不高興就叫他段烏雲。
或者,只是單純的沒緣分?不,他不相信。段父有心和「風雷山莊」結成親家,當時蝶兒和花霞都尚未出世,論年紀,小他三歲的雷洞春應該是第一個被考慮的對象,段父帶他來也有要他自已親眼看一看的用意,若非天意安排,怎會那麼巧,陰錯陽差的先見著二莊主,聽說了他的苦惱,雙方便擊掌為誓,指腹為婚起來,教他連選擇都沒得選擇。這不叫有緣分,怎樣才算有緣?
但若真有緣,為何兩人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
他不懂。那麼多女人奉承他,唯獨要與他共度一生的女孩不理睬他;那麼多可以選擇的對象,他偏偏今生只想娶她。
他用心打造一座築夢織錦的皇宮要獻給她,她依戀的卻是戶外的山青水秀、湖光竹影,愛聽鳥鳴更甚於他的琴音簫韻。
十七年的癡心,到頭來,會不會落得了如春夢一場空?
或許是他作繭自縛,自尋煩惱?大多數人都是成了親之後才開始學習互相遷就,不也雙雙白頭偕老嗎?歎只歎他的浪漫性子,嚮往「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瑩柔月光輕照下的浪漫相約,何等喜悅!風蝶影從來不曾赴約,她屬豬的,愛睡成癖。段拂癡癡地等待伊人來相約,到最後,結局總是自顧自無言,唯有淚千行!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迷戀她哪一點?為何能牽動他心弦的一直是她?他真的不懂,只知自已什麼都忍得,忍受她的無禮,忍受她的活潑好動、不安於室,忍受她的天真任性、自比一代英雄,就是不能忍受失去她。
雖然她很吵、很沒氣質,他依然深深戀慕著她。
這筆情帳該怎麼算?是他傻,傻得死心塌地不肯另擇良配?還是她傻,傻得不知珍惜他的百般好處?
朝廷所表揚的是烈女節婦,癡男義夫可有人來稱頌?
說出來,只怕贏來一聲哧笑。「傻!」
段拂迎風吁歎,愁思在抱,低著眉頭撥動琴弦,按捺著一條一條的絃線,一聲一聲的思量著,好像在述說他心頭的苦楚,弦聲轉為急促,道盡了他心中無窮的情事……突然,繃地一聲,斷了一根琴弦,他怔住了。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他感應到不良的預感,寒意由心底冒上來,他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莫菲蝶兒出事了?」他心中的想法,跑馬燈似的轉來轉去。
冷不防,天外飛來魔音:
「可恨啊,琴音惱人眠不得,鐵彈射弦,弦斷我歡喜。」
段拂乍聽愕然,旋即心領神會的低頭細看,膝上的古琴琴弦斷得奇突,腳邊赫然驚見一顆鐵彈子,月色昏黃,若非有人提醒,他也不會留意到。
「是誰這樣惡作劇,出來!」
段拂惱了。在月娘的擁吻下,只覺被得一身詩意、瀟灑與浪漫,即使情愁也是很美麗,這般氣氛甚難得,卻教惡人硬生生的糟蹋了。
「呵,我不找你出氣,你倒先來惹我,怎麼我不過在家裡*隱居*半年,這外邊的人全變得不懂禮教,惡人先告狀啦!」
聲音甜美,口氣很大,語意更是傲慢,聽得段拂眉頭緊鎖,起身想發作,卻見從天降下一位仙子也似的美貌姑娘,一股氣瞬即消弭無蹤。看她作少婦妝扮,氣質仍像個少女,膚如凝脂,面貌姣好,艷采裡微帶刁頑神氣。
一股邪氣寫在她的眉梢,可是任何男人只要見到她那楚腰一握、弱不勝衣的清麗身影,便都無法對她太生氣,而她顯然知道這一點,不免更加惡霸的指著人家鼻子罵。「三更半夜,你不睡覺跑來這裡鬼哭神嚎擾人清夢,該罰不該罰?」
「無知少婦,仙樂入耳竟然嫌棄?」
「你才無知到自以為是,什麼仙樂?是噪音!」
段拂大大的不悅了,感到被人拿牛糞抹了一臉似的侮辱。他的琴音名震公卿,放眼江南無人能出其右,今天對牛彈琴,被說成是「鬼哭神嚎」、「擾人清夢的噪音」,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小女子是耳朵有毛病,還是他倒楣的遇到音感特差的「風蝶影第二」?
「你是誰?」
若是一般的小戶人家,自然沒那份耳力,他倒可原諒。
她傲然一笑,搖頭道:「我嘛,大名鼎鼎的秦藥兒。」
「沒聽說過。」
「什麼?」發亮的眸子訴說著不滿。「儒生無禮,孤陋寡聞,成天只知吟風弄月,哪知天下之大,有個鼎鼎大名的秦藥兒。」
「很抱歉,小門小戶卻夜郎自大的傢伙,實在不值得記憶。」
「該死!你竟敢門縫裡看人,把人給看扁了。」秦藥兒脫口說出她洋洋灑灑的來歷。「我爹是一代神醫,人稱*太湖醫隱*的秦守虛;家姊婚配*威遠侯*杜放鶴,堂堂一位侯爵夫人;我的公公是江南*青龍社*的大當家;夫君龍湖是唯一繼承人。聽明白了嗎?我就不信在江南,有人的來頭比我更大。」
你怕了吧?她好像一隻驕傲的孔雀。
「原來如此。」段拂語氣熱烈。「那麼『白雲公子』是你的師叔對不?」
「不錯。」秦藥兒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小師叔那張冷漠的臉孔和那雙洞悉一切的寒眸,心裡竟有幾分毛毛的,不願再見。
「太好了,請問他老人家什麼時候光臨『風雷山莊』為二莊主治病?」
「老人家?」地暗暗好笑,這書蟲大概以為成名人物都已一把年紀了。「你是『風雷山莊』的什麼人?」
「我與二莊主的千金自幼訂了親,他老人家是我的岳父。」
秦藥兒挑眉一笑,別過了臉,暗自思忖:看情形,小師叔無意到「風雷山莊」的渾水,他不來倒好,由得我揀這個便宜。此番留言出走,打算重入江湖博得一番名聲,怕只怕師兄老公發出「警告逃妻令」,三兩天便把我逮回去,那可掃興得很,不如在「風雷山莊」待一陣子,再取道江北去找姊姊。
她天性中有一股很邪門的特質——利用他人面不改色!她倒是從無害人之心,只不過很擅於挖掘別人的長處加以利用。
「少夫人,」因有求於人,段拂也不得不對小惡女禮讓三分。「令師叔『白雲公子』可接到音訊,他會來救家岳吧?」
「你若懷疑小師叔,大可另請高明。」這是以退為進。
「不,不。」他語塞了。一位婦道人家敢在樹林裡棲身,可見膽子大得很,絕非尋常女子,段拂一時不敢小覲。
「你奇怪我隻身一人在此地做什麼?」這種老實人的心事太好猜了。
「是有點納悶。」
「這種淺顯的跡象也看不出來,你不是普通的呆哩!」她輕蔑的斜瞟他一眼,使對方不得不信服她的話。「我身為*青龍社*的少夫人,平素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非小師叔有所差遣,公婆和夫君是不容我獨自外出的。」
「請教他老人家可是勞駕夫人跑一趟*風雷山莊*?」
「正是,原來你也不笨嘛!」她喜動顏色。「小師叔捎訊來,說他有急事耽擱數日,要我前去知會貴莊一聲。」
段拂聽了連忙點頭,沒去想白雲公子若是那麼「通情達理」,也不叫白雲公子了。「可是……唉,病人可經得起延宥嗎?」
「所以他要我來,我在家父身旁也學了十數年。」
學什麼?騙死人不賠命之術?一皮天下無難事之學?她可沒有聲明,全賴段拂自已自由心證。
她燦著一張笑臉,仿若夜星照亮段拂的心、眼:檄天之幸,若能一舉醫好岳父的怪病,蝶兒勢必對我另眼相看,到時會愛上我吧!
於是,他興匆匆的引導秦藥兒進入「風雷山莊」,一點都沒想到自己正引狼入室呢!
這有一比:睜眼吃黃連——自討苦吃。
***這世上的人,生而不平等,有人貧困潦倒、糧米不繼,也有人「不種泥田吃好米,不養花蠶著好絲」,同樣生著兩隻手卻不必勞動,閒來沒事淨轉腦袋瓜子,想東想西最後總想到終身大事,春心蕩漾不已。雷洞春對鏡欷吁,她有著翩翩動人的氣韻,落落大方的風度,出身名門,尊奉三從四德的規範道義,為何姻緣路上反而走得比刁鑽古怪的嬌蠻女還要不順?
「莫非天妒紅顏?」她吁歎。如果連秦藥兒那種貨色都可以嫁得如意郎君,沒道理像她條件這樣優秀的姑娘至今仍待在閨中,這差錯究竟出在哪兒呢?千錯萬錯,都是月老的錯,唯一沒錯的是自已選丈夫的標準太高。「大小姐,」她的貼身只婢如意和吉祥端來她的早膳,恭請小姐進食,順便提醒她。「龍夫人已起身,正等著你呢!」
說到吃,可是雷洞春的另一隱痛了。
話說她不論在面貌、性格方面都神似風太君,很令她引以為傲,但連體形都相像,便令她深覺苦惱了。天生骨骼略微粗壯,活到風太君這把年紀,頗具太上皇的赫赫威儀,反而是一項優點,但對一個未出嫁的少女而言,體態不夠苗條可是件要命的事。
爹娘生的體質改變不了,只有克制食慾,力行減肥了。
世上的事便是這麼怪,窮人一個月難得聞一次油腥,日思夜想若能長上幾斤肥肉不知有多體面,而富人的油水多,卻巴不得瘦得像病西施,看到肥肉像瞧見仇人。
日味濃重讓人光想到就流口水的燒鵝、熏魚、烤乳豬、富貴雞、雞湯麵、炸芋塊、燴鴨腰、燉牛肉、八寶甜糕……等等好吃的料理,她能夠做到視而不見、不偷偷吞口水,這需要多強的意志力啊!只敢吃一點清蒸的魚、蝦或白切肉之類,蔬菜也不用油炒,改以熱水川燙,再灑點鹽花,如此努力控制體重,維持外表的體面。
可想而知,除非家宴,平日她都是一人進食,沒人吃得消那份菜單。
今天的早餐是半碗米飯,一個白煮蛋,兩條醃漬的辣椒,一個小番石榴。
雖然食之無味,但想到能因此挑一個自己中意的夫婿,便令她甘之如飴。
「段公子可用過早膳?」
「小姐安心,有二夫人派去的丫頭銀瓶伺候著。」
雷洞春「嗯」了一聲。大家閨秀就這點不好,不如一個丫頭可以順理成章的接近段郎。
她慢條斯理,也可以說是食不知味地吃著,然後想到什麼似的問道:「那位龍夫人早膳吃些什麼?」尊秦藥兒一聲「夫人」實在刺耳,想自己不大她歲數也大她月份,一聽風太君命她招待貴賓,竟對她擺起了架子。
吉祥揣摩主人心意,大驚小怪的說:「那位少夫人哪,似乎幾天沒吃到好東西了,胃口大得很,不但將五碟小菜吃個精光,米粥還吃了三碗。」搖搖頭、撇撇嘴。「教不知情的人聽見,以為我們在養豬哩!」
「不僅如此,一天還要兩頓點心、一次消夜。」如意加入補充。
「老天,你沒說我還不知道世上有這樣貪吃的女人,她丈夫竟然沒給她嚇跑,遲早*青龍社*也會教她給敗光了。」
「可不是,伺候她起居的丫頭都嚇壞了。」
兩婢相視,掩嘴偷笑能少夫人。
「你們少貧嘴,」小姐笑在心裡,惱在臉上。「一個女人吃得再多也不至於嚇跑夫婿,何況以*青龍社*的財勢,她再貪吃百倍也吃不垮的。快別亂嚼舌根了,不小心傳到龍夫人耳中,還以為我們不懂待客之道。」
兩婢齊聲應諾。其實做下人的往往比主子知道更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房內事,沒事便東廂房西廂房的互相交流情報,什麼樣的怪客沒有呢,豈會在乎有誰多吃一碗粥的。只不過大小姐愛聽某某女人有多貪吃,她們有義務滿足她。
但這次雷洞春聽後並沒有滿足感,反倒不知該羨慕抑或嫉妒。人家一天吃六頓,還頓頓淨挑好的吃,吃到飽為止,身形依然苗條如同楚楚可愛的少女;反觀她,吃的不如下人好,時常呈半飢餓狀態,才勉強控制住體重。蒼天不仁,莫此為甚!
用膳後,來到蓮園。
秦藥兒早等得不耐煩,丟石入池塘,驚見魚兒出。
「真是的,沒點夫人相!」洞春內心暗罵,益發確信龍湖肯娶她,絕對是看在師恩難報的份上,不得不娶。
「你終於來了。」秦藥兒見到她卻很開心。「走吧,坐船出去玩兒,聽說附近有個船市,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各船家載貨來買賣,很想一見。」自個兒出門攬客船,怕給「青龍社」的眼線瞧見,但人們絕想不到她藏身在「風雷山莊」的旗幟下。
「不去給二叔看診?」
「早看過了,還是一樣,看不出什麼病。」
若非顧忌龍家人,洞春幾乎脫口質問她是不是來騙吃騙喝騙住。
「船市那種地方,不大適合我們的身份。」
「什麼身份?」藥兒想的沒她多,滿腦子貪圖新鮮好玩。
「我們一個是未出嫁的閨女,一個是有地位的夫人,去那種龍蛇混雜之處,怕日後龍少主得知,會說敝莊沒有體統。」
「笑話!成親之後就不能去那種熱鬧好玩的地方,鬼才和他結婚哩!」
「可是……」
「你存心掃我的興,算了!」眼珠子一溜,瞧見來人,笑開臉。「不過,我自有人奉陪。嗨,段公子!」
段郎?洞春喜上眉梢,一回身將目光準準投注在段拂身上。
「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少夫人可缺少什麼?」段拂以半個主人自居。經過兩天來的觀察,發覺秦藥兒和小蝶有一點相似之處,兩人都是坦率而不造作的人。
「我正想去船市走走看看,碰巧雷姑娘沒空奉陪,段公子可願替代主人?」
「樂意之至,也請花霞一道去吧!」可以避嫌。
「有何不可。」她同意。
段拂吩咐丫頭去請人,不多時,向花霞淡妝而來。
秦藥兒活潑又主動的向瞇瞇眼的花霞打招呼,以女性的本能飛快地掃瞄她全身上下,確定她美不過自己,就更加開懷啦!
「我可以直接叫你花霞嗎?你不但模樣標緻,名字動人,一雙丹鳳眼兒更足以勾魂奪魄,噯,可惜我不是男兒。」
「龍夫人過獎了,你才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
「嘻,我師兄也這麼說。」她不懂謙虛兩字怎樣寫。「我們結伴出遊,夫人長夫人短的好不彆扭,你叫我藥兒吧!」
「這怎麼敢當?」花霞嬌怯的瞟了段拂一眼,不希望留給他不好的印象。每一個暗戀段拂的少女,在他面前都不由得文靜起來,大家閨秀得要命。反倒段拂本人不是那樣的拘泥不化。「少夫人的好意,霞妹就別固執了。」
「段大哥這樣說,小妹便恭敬不如從命。」秦藥兒拍手笑道:「這才對嘛!做人灑脫些、爽快些,活得才自由自在,充滿樂趣嘛!你們可知,我生平最怕還到一種人?」
「哪種人?」花霞被她生動的面部表情給牽著鼻子走。
「晚娘叫心肝——嘴甜心冷的人。」她有意無意的總是望向雷洞春,教人想忽視她的暗示也很難。
段拂輕咳一聲,垂眼看著袖口,好似那裡有多好看似的。
花霞心想這位少夫人一定自幼被寵慣了,心裡有什麼不痛快馬上發作,才不管你是誰。花霞可不行,好歹她與洞春也是姊妹一場,多少需護著自家人,當下便裝作聽不懂,轉動她迷霧般的小眼睛,問道:
「洞春姊去不去船市?」
「也好,祖奶奶命我招待貴客,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
雷洞春暗暗感激花霞,決定明日命丫頭送幾件夏天的衣料子給她。但求與段郎共游同樂,才不管秦要命的冷嘲熱諷。
*」*
河畔,船來船往熱鬧滾滾,有人在岸上交易,有人上船交易。
龍湖帶著人馬沿河岸尋覓逃妻,肚裡不住咒罵。「這個藥兒,心似平原走馬,易放難收!所以我不准她隨便出門,沒想到她居然偷跑,簡直皮在癢了,一旦被我逮住,先打得她下不了床,再臭罵她三天三夜教她不得安寧。」根據多年經驗,哪裡熱鬧她便往哪裡鑽,找到秦藥兒的機率保證倍增。知妻莫若夫,所以他也來到船市。這裡,是另一種形態的市集,賣蝦蟹魚蚌、菱角荷花等水底生物的佔多數,但只消有女人去的地方,就少不了賣廉價首飾、胭脂、陶器、香料、布匹等等,應有盡有。他不知他必須花多少時間才能擄獲逃妻,或許是白跑一趟,但愛怒釧葛的情緒無疑是真實的,迫使他來來回回的走了一趟又一趟。忽然一聲驚叫。「藥兒——」細細柔柔的女聲穿過龐亂嘈雜人聲直鑽入他耳孔,除了他,恐怕沒有第二人留意到。搜索的目光射向河面眾小舟,半晌,盯住一艘有篷頂、船首插旗幟的小舟。「少主。」大總管左佑農聽候差遺。早在少主決意迎娶要命的師妹,他就料到遲早有這一天。
「注意到那艘小舟沒有?」
左占農極目遠眺。「是*風雷山莊*,難道少夫人會在那條船上?有可能嗎?」他們與風雷山莊素無瓜葛,不過大當家十分敬重風太君的為人,曾幫上一點小忙。
「時至今日,你還以為有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
「說的也是。」
左佑農默默的行機退下,準備交涉的工作。
龍湖緊閉雙唇,望著逐漸遠去變小的舟船。
那廂——
秦藥兒突然頭暈目眩,險些昏了頭栽進水裡,所幸一旁的向花霞及時扶住她。
「老天,我會暈船!從小到大乘船的經驗不下千次,我居然到今天才暈船。」江南多水道,小富之家即備有舟船方便來往,一般人也差不多都是坐船長大的,說會暈船可會笑死人,何況她隨同父親自幼居住太湖心的滄浪島,水性之佳,連龍湖都自歎不如,怎可能暈船?
「難道我生病了?」
躺在蓬頂下,她悄悄為自已把脈。末了,憂悒之心轉為狂喜,思緒電轉:怪不得我食慾大增,怪不得我暈船想吐,怪不得……唇角眉梢處飄漾著神秘地笑意,使照應她的花霞愈看愈糊塗。
「藥兒,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只要上岸就好了。」
現今她巴不得生出一隻羽翼飛回「青龍社」,宣佈這個消息,想想,到時她有多神氣呀,所有的人都會將她視若珍寶的高高捧起,任她予取予求……
多麼美妙的遠景,一時倒忘了隨之而來的臃腫與不便。
雖然是敗興而歸,她卻是四人之中氣色最佳的。
「不愧是學醫的,醫自己倒挺快的。」雷洞春忍不住明褒暗諷的數落兩句,行色太匆匆,根本沒機會和段郎說上幾句話嘛!
回莊後,得知風蝶影帶了一位年輕大夫要醫治二莊主,而且還擄回了替山莊經營鄉下產業的「村老虎」葉無求,據說是風太君的侄孫葉武泉的同宗叔父。此時正在大廳內由老太君審訊呢!
雷洞春聽後詫異不已,忙走向大廳,其餘三人也隨之在後,段拂和向花霞急著想見小蝶,幾日不見,她果然沒教人失望鬧點事出來,而秦藥兒,則渴望見識那位不知是藝高還是膽大的大夫,連小師叔都不願接的燙手山芋……
甫進廳門,一位白抱青年的突出形象首先躍人目中。
「老天!」秦藥兒低呼,掩嘴。「是小師叔!」
她轉身就欲腳底抹油,以免拆穿西洋境。
「站住。」一聲低喝,她乖乖地、直挺挺地、硬生生地頓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