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姑娘來得好快。」立在船板上迎接她的是一名將近五十歲的男子,留著長髮,一對小眼睛閃著精明狡獪的光芒。
「劉管事,我要見二小姐,勞你通報一聲。」
「以這副模樣?」
她轉身抹去易容之物,不多時,現出一張還不算太難看的女人臉,約莫二十六、七歲,因為身形嬌小,扮成稚氣未脫的可憐小姑娘竟不露絲毫破綻。
「沒教人識破吧?」
「『九面狐』的名號是叫假的嗎?我黃影可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算我失言。請!」
劉管事一擊掌,立刻由暗處走出一名小廝,引領黃影先去換乾淨的衣裳,再帶她至船廳,通報一聲,讓黃影自行進去。
廳內的佈置十分奢華,富麗的景象照理應該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然而,任誰見了堂上居中而坐的那名姑娘,皆不得不打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氣,彷彿離幽冥鬼域不遠了。
「二小姐。」黃影方纔的氣焰全消失得無影無蹤,特別恭敬的問安。
「站那麼遠做什麼?我會吃人?怕我突然撲上去把你啃得屍骨無存是嗎?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上官琳一臉的憤世嫉俗,譏諷怒罵:「你怕一個殘廢?怕一個兩腳不能動的殘廢,還是怕看清楚我臉上的疤痕?它們很醜對不對?我偏偏要你看清楚!你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這世上終於有一個女人比你更難看,你不再是天下第一醜女,只能排第二了,哈哈……你笑啊!你怎麼不笑?連笑也不敢笑,不愧是天生的奴才胚子!依我看,你不該叫『九面狐』,改叫『九面鼠』吧!膽小如鼠,哈哈……」
她忽笑忽怒,陰陽怪氣,令人捉摸不定。
黃影按捺自己,不想使自己陷入和她對立的局面。面對著上官琳,面對一張破損的容貌和殘廢的雙腿,黃影油生悲憐之情,琳姑娘原是和她的主子上官鈺兒一樣,均是京師有名的美人兒,而今卻落得這種下場。
「你在同情我?可憐我?當心我叫人挖出你的眼珠子。」上官琳聲如冰蟬。「杜放鶴的人頭呢?你帶回來了?」
「沒有。我接到新的命令,鈺夫人命我接近杜放鶴,查清他帶在身邊的姑娘和他是什麼關係,若無親密關係倒也罷了,否則先除去那名女子,以絕後患。」
「什麼後患?我要的是杜放鶴的人頭。」她冷斥。
「鈺大人主張還是讓杜放鶴活下來的好……」
上官琳截斷她的話頭。「她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那又何必派人鑿船暗殺他?」
「那只是想給他一個警告,萬一他真是溺水欲斃,到緊要關頭劉管事仍將派人救他一命。鈺夫人的目的是想一步一步逼緊杜放鶴,讓他逐漸屈服於寶賢王,最後將他拉攏過來為我們所有。」
「什麼?莫非大姊不想為大哥報仇,為我雪恥?」
「人死不能復生,殺了杜放鶴固然能出一口氣,卻沒有任何好處啊!不如留他一條狗命,為寶賢王和上官大人效命,也算贖他的罪孽;至於二小姐你的將來,鈺夫人也有安排,待回京之後自然分曉。」
「將來?」她尖銳的諷笑聲幾乎刺痛了黃影的耳朵。「我還有將來嗎?不勞大姊費心了,她可以為了將來的利益暫時拋開仇恨;我不能!我要為自己雪恥!」
「二小姐,鈺夫人不會教你吃虧的……」
「少囉唆!我問你,你做了什麼?」
「我下毒毒死秦媚雪。」
「她叫秦媚雪?她可是杜放鶴的情人?」
「是未婚妻,杜放鶴十分鍾愛她,打算回京之後立即成親。」
「死、的、好──」上官琳一字一咬牙。
「二小姐說得是。鈺夫人的意思正是要除去杜放鶴身邊的女人,只要是他看中意的女人,一個也別想活命,因為,他只能屬於你。」
上官琳的心震動了一下,一雙依舊美麗明燦的黑瞳雪眸一時間情波漾動,笑容似桃花的清純少女心又活絡了起來,不復現在的乖戾、陰陽怪氣……剎那間幸福的錯覺使她想伸手去抓住過去,卻被現實的利刃逼退,眼淚一陣陣落下,幽恨怨毒地盯住黃影。
「你騙我!他永遠都不可能屬於我。」
上官琳的淚水洗亂了明眸輝彩,顯得掙獰而淒厲,咬住頭髮,拿下髮簪反轉刺入自己的手背。黃影尖叫了起來,熱血汨汨地流灑,仇恨像地獄來的惡鬼般飢餓地吞食鮮血,吞食上官琳……
※※※
夕陽西下,火紅的日輪霞光萬丈,卻溫暖不了朱旅星的心。
冷冷的夜風,吹拂得他一顆心愈發冰寒。在一帆風順的生命歷程裡,他只瞧見人生的光明面,如今,黑暗無情地將他席捲了去,他作夢也沒想到,一番俠義心腸換來的竟是冷酷的背叛,教他扮演劊子手幫兇的角色。
沒有人責備他一句,反倒令他加倍地難受。
秦媚雪的一條小命暫時保住了,但殘留的餘毒使她陷於彌留狀態,連龍湖和秦藥兒均束手無策,大家心中都有數,除非三日之內趕回滄浪島,一生專研疑難雜症的秦守虛或可看出她身中何毒,勉力救活她性命。
要命的是,三日之內根本趕不回滄浪島。
若是在陸地趕路,白日飛馬馳聘,夜裡施展輕功,如此日夜兼程倒可勉強趕到;難就難在江南多水路,限制了人力的極限,同樣一段路,坐船當然比騎馬慢多了。
龍湖雖是秦守虛的愛徒,但他拜師學醫主要是為了龍家的藥材生意,也鑽研了幾帖強身健體的單方,在藥鋪子裡大受歡迎;甚至瘟疫、疥瘡、心疼症等等較難醫治的痛他都有能力救人,當然解毒的藥方他至少懂七十種,但他畢竟不是秦守虛,對於那種連見多識廣的江湖人聽都沒聽過的怪病或奇毒,他就缺少研究的熱情了。
杜放鶴不死心的欲將整瓶解毒丹讓媚雪服下,龍湖阻止他:「藥不對症,解藥反成了毒藥;若是有效,三顆已足夠。」
杜放鶴咬緊牙。「難道眼睜睜看著她……」聲音硬嚥住。「不,我受不了!一定有法子救她的,她不能死。」一陣心酸使他閉上眼,熱淚湧滾,忍著不教它拋落,卻灼炙得令眼皮子疼痛。
「同命運搏一搏吧!」龍湖安慰他。「我下令『青龍社』的下屬沿途安排接應,日夜不停的趕路,或有一線生機。」
朱旅星突然開口:「我可以動用官府的力量……」
「萬萬不可。」龍湖皺著眉說:「據報,有條船上的人曾瞧見一名女子突然由水中冒出來,上了一艘官舫,這件事恐怕已牽扯上官家,在敵我未明之前,還是別現身的好。」
杜放鶴神色一動,莫非又是寶賢王和上官楚下的毒手?
「那般官舫現在何處?找到他們或可找到解藥。」
「他們既敢明目張膽的下毒,又豈肯將解藥給你?江南這麼大,他們又有官家掩護,短短三日如何找得到真兇?」
「啊,啊!」杜放鶴痛苦地出心底發出悲鳴:「她的命是我所救,如今竟要因我的緣故而斷送嗎?天哪!為何不教我喝下那杯毒茶?犯錯的人是我,不是媚雪。」
他的心口抽痛了一陣又一陣,真正後悔少年時的莽撞。
龍湖出去聯絡杭州分社的弟兄,客店裡三人也不能做什麼,晚飯開出來,秦藥兒堅持由她看顧媚雪,把兩個男人都趕出房間。
她對待一班男子或許稱不上一個好字,但對於善待她的女性,卻奇怪地狠不下心腸。也是她看不慣這社會已經太獨厚男人了,不必多個她再湊上一腳去巴結男人,而天生弱者的女性自然需要多加保護,尤其像媚雪這樣身世坎坷的女孩。
「如果讓我抓到那該死的多兒,非教她也嘗嘗毒藥的滋味不可。」
秦藥兒的臉上掠過一抹迷思:「以為嫁給侯爵從此就能夠享盡榮華富貴,神氣兮兮地作威作福,人生好不快意哉,誰知好處沒享受到,倒先沾了一手腥。這杜放鶴到底做了什麼,對方要這樣趕盡殺絕,接下來又有什麼磨難在等著媚雪?」
「不行,不行!」她喃喃道:「還是叫爹悔婚算了。」
她與杜放鶴非親非故,更談不上有感情,要求她「患難與共」是不可能的,她之所以還站在這兒,完全是為了秦媚雪。如同杜放鶴瞧她不順眼,她對他同樣感冒得很,因為他「有眼無珠」沒有愛上她,傷了她小小可憐的自尊心,既然她不能怪罪於當時昏迷不醒的秦媚雪,只有將罪名一古腦兒全加在杜放鶴頭上。
總得尋一個替死鬼好把氣出在他身上,才能活得輕鬆寫意啊!這是秦藥兒的想法,當然,不用指望她會半夜作噩夢,良心不安。
她的心境素來多變,才不管他是皇親國威,沒便宜可沾,就閃一邊去。待救醒媚雪姊姊,且瞧她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勸服媚雪打道回滄浪島,只因杜放鶴是一個麻煩。
只是,媚雪有醒來的一天嗎?
驀然,她背脊一僵。是誰?她的身後只有一扇窗,在沒有聽到一丁點異響,感覺有人人侵之前,屋裡突然多了一個人,就在她背後,她聽不見他的呼吸聲,卻感覺到他的存在。如此強烈的存在感,來人必是她前所未見的當世高人,他若不願讓她感受到他的存在,她相信她至死都不會知道。
來人故意驚動她,藥兒知道,這是他有恃無恐,其中的用心更令她懼怕,她想到床上的媚雪,她必須保護她。這念頭剛升起,身形甫動,一股真氣透射進她腰後兩大穴,整個人便軟綿綿的趴伏於地,手腳無力,張口無聲,卻又沒昏死過去,急得她直冒汗。
白雲公子從頭到尾沒有多看她一眼,只專注的凝望榻上行將凋零的花仙。
這群笨蛋,全都是半吊子!她身中奇毒再不及時醫治,只有棺木一具以待來生。
拉起她的手診脈,復撥開她的眼皮,見目已濁黃,情況十分不妙,顧避不得嫌,親手將兩顆丹丸融於茶水,餵她服下。他跌坐於榻上,讓媚雪依樣跌坐於身前,七根金針依序插入她心脈、手腳等處穴道,四手交握,真氣緩緩送入她體內。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媚雪「哇」的張嘴噴出一大口黑血,全數噴在白雲公子雪白的衣襟上,觸鼻腥臭難聞。他沒有嫌惡,反而面露欣慰之色,收回兩掌,翻轉她的身了,雙掌再貼於她後背準備逼出剩餘的殘毒,一刻鐘後,媚雪又吐出兩口黑血,第三口血已見紅。
取出金針,將她平放於床上,她的臉色雖仍蒼白,但眉宇間已無黑氣,這條命算是揀回來了。
明知她的存在只有為自己帶來痛苦,白雲公子仍不能不救她。
倒了些茶水將手中弄濕,為她拭去唇角的血漬,溫柔地、細膩地……他猛然倒退一步,有點失去控制的把手巾丟開,仰天長歎了一聲。
「我在做什麼?我究竟在做什麼?」他自問,在內心吶喊:「老天爺,她已然名花有主,對方若是不相干的人,我當可全力一爭,然而,他竟是我的……我還知道羞恥啊!」
雕像似的表情,揉和了情劫難逃的所有情感,短暫的時間神智一片空白,只留下引人遐思的臉孔在眩亂的眼前暈麻他的神經,忘了他的心正沉痛地哀泣。
直到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他似大夢初醒,喟歎著,將一瓶丹藥擱置枕邊,來時無蹤,去也無影,不留片羽。
朱旅星推門進來,首先怪叫:「怎麼回事?」杜放鶴和龍湖搶入,只見平日趾高氣揚的秦藥兒倒趴在地上。
「師妹!」龍湖這一驚非同小可,正待扶起她才發覺她被人點了穴道,忙解穴,嘴不停的問:「發生了什麼事?」
秦藥兒叫了一聲:「氣死我了!」便哭了起來,好不委屈。
杜放鶴則奔向床邊,見媚雪毫髮無損,先是鬆了一口氣,待細看她面容,不敢置信的為其把脈一會,驚喜交加地喊道:「她好了,沒事了,你們快來看。」
龍湖複診,訝然道:「簡直不敢相信,在短短的時間內……」拿起那瓶丹丸,倒兩顆於掌心,用鼻子嗅了嗅,面露驚奇:「是『雪蓮九天丹』!這可是我師門的秘藥,治傷療毒的聖藥,莫非師父他老人家來了?藥兒?」
「不是爸啦!他才不會這樣對我。」秦藥兒老羞成怒的大罵:「見不得人的醜八怪、變態、神經病!」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杜放鶴追問:「是誰救了媚雪?」
「不知道。」
「你連對方的臉都沒見著即被制住?」龍湖有些生氣。「你也太混了吧!平日叫你練功,你老是偷工減料的混時間,今日方知己過吧!」
「並非我武功差,是那個人太可怕了。」藥兒振振有辭的說:「大家都對姊姊中的毒束手無策,他一現身,姊姊的命便被揀回來了,這樣的高人,換了你照樣倒在地上裝死。」
「我的好師妹,我說東你卻扯向西……」
「事實便是如此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正在偷笑,我吃了暗虧,你很高興對吧?因為,你一且在記恨我小時候捉弄你的事。」
秦藥兒眩然飲泣的指控,龍湖只有無奈的一拍額頭,暗叫要命。
杜放鶴無動於衷的取過藥瓶,發出威嚴的聲音:「這藥怎麼用?」照他說,應付藥兒這種姑娘,最好給她一頓青竹炒肉絲。
「三天服一顆,直到她痊癒為止。」龍湖說。
秦藥兒復將矛頭指向杜放鶴。「你凶什麼凶?一旦姊姊死裡逃生,你馬上變臉不認人,我們沒有利用價值了是嗎?」
「你莫名其妙!從我們一進門你就吵到現在,媚雪還要不要靜養?你師兄忍得了你,可恕我沒有助紂為虐的雅興。」
龍湖及時按住藥兒的肩膀,對她搖搖頭,將她帶出去。
房裡只留下杜放鶴照顧他的未婚妻。
沉寂的氣氛對映他此刻的心境,杜放鶴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媚雪獲救,他自然欣喜若狂,然而神秘的恩人卻令他不安,為何不正大光明的來救人?只要他做得到,他願盡一切力量報答這份恩情。
為善不欲人知的好人不是沒有,但此事太詭譎,頗不單純。
「阿媚,可惜你也沒瞧見恩人的長相。」杜放鶴以袖子抹去她額上沁出的幾點汗珠,在他的拍撫下,她繼續沉睡。「這會不會是寶賢王那班人的陰謀?原諒我,我萬萬沒料到他們這麼快就對你伸出魔掌,害你差點為我喪命。」
事情的發展急轉直下,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處境。
江南於他太陌生,英雄無用武之地,一旦發生變故,不是束手無策,便是得倚仗龍湖動用「青龍社」的勢力,對習於掌握局勢的威遠侯杜放鶴而言,確實不是愉快的經驗。只有回到北方,呼吸到熟悉的空氣,宛如能來祥雲,他方能夠自由地翻飛曳邐在屬於他的天地問,三分的力量增至十分,足以護衛他心儀的女郎。
杜放鶴依戀、心疼的親親她額頭。「讓你受苦了,回京之後,我會補償你,絕不再讓任何人動你一根寒毛。你能想像嗎?每回你病著,我的心就好苦,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往情深的告白,在她清醒時未必說得出口,但這次的意外幾乎使他嚇破了膽,惟恐再無機會表白,令他愈發珍惜劫後餘生的媚雪,一腔熱愛之外,又如三分歉疚。
「寶賢王、上官楚,咱們這仇是結走了!待回京之後,看是你翻雲覆雨的手段厲害,還是我威遠侯神通廣大。」
杜放鶴決心不再忍讓,他受不了再一次看著媚雪面臨生死關頭。
※※※
蟲鳴唧唧,星輝低語。
移居知府大人的別院養病,才五天,媚雪便恢復清醒,這晚,她洗了長髮,獨倚欄杆,由著晚風吹乾一頭青絲,臉上帶著恍如陷入迷濛夢境的表情。
杜放鶴走過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他停下來,目光溫柔地凝著她。她排拒著親近她的人,她的手無意識地逕自慢條斯理的梳理烏絲,繼續沉醉於他人進不去的思路中,渾不知她不笑的樣子仍然美得令人渴望,他多麼想不顧一切的抱她進房,一親芳澤。
他確信她絕對適合他,她的雙唇好軟,嘗起來很甘甜,將她抱在懷裡的感覺想必……可是,不行。
他是威遠侯!體內流著皇家血液的世襲貴族,他不會這麼魯莽的去佔有一位家世清白的姑娘,即使腦海中豐富的想像幾乎把他逼瘋,即使不曾有過的激情與興奮正逐日增強地挑戰他的定力,該死的,他仍必須守禮。
道德禮教與激情火焰一齊在他體內搏戰,幾乎使他理智盡失,腦海中只有一個意念;至少給我一個吻吧!
神遊天外的媚雪感到一股懾人的強人壓力襲向她,回神尋覓他的身影,當兩人的視線交纏時,一種奇異的力量將她推向他,緩緩地移動腳步,在他向前停住,仰視他壓抑著某種渴望的臉,不明白他的隱忍包含幾許痛苦。
「你的臉色好難看,不舒服嗎?」
「你不會懂的。」
他呢喃道,將手指插入她發間撫弄,俯首輕嗅一番,抑不住胸中翻湧的情感,垂下臉,情不自禁的吻住她。她的芳唇正如他記憶中的柔軟而溫熱,令他陷溺其中而陶醉不已,他的擁抱變緊,變得具有侵略性,濡濕的舌頭探進她的嘴裡……
昏眩、迷亂、驚懼,眼前出現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一個吻帶給她太多感覺,一陣陣的熱流侵佔性的注入她體內,讓她害怕得想逃,又想貼近他的溫暖。
他把持住自己,離開她的芳唇,火熱的氣息在她的額頭上喘息著。
媚雪根本無法移開她的眼睛,他漾著火焰般灼熱的眸子像磁石一樣將她牢牢吸住,她滾燙的面頰已像扶桑花一般紅了。
令她驚愕地,他緩緩綻出一個微笑。
「阿媚,」杜放鶴的聲音異常溫柔。「你的吻愈來愈甜了。」
她的心一陣抽緊,忙低下頭,胭脂般的潮紅久久不退,又不甘心總是被他取笑,強忍羞窘的情緒,反問他:「比起上官琳又如何?」
上官琳?一時之間,他對這名字只有陌生的愕然,不能理解她因何提起這名字;然後他想起來了,先是一皺眉,接著板起臉,他的聲音冷靜得不帶分毫感情。
「阿星告訴你的?他的舌頭好像變長了。」
「不是他。在我中毒昏迷之前,聽到多兒提及這名字。」
「兇手果然是他們那班人。」他厲聲道。
「你承認了?」
「承認什麼?」
「上官琳才是你的未婚妻。」她指控,「那麼,我又算什麼?」
「老天!這話打哪兒說起?」杜放鶴聲如洪鐘的駁斥道:「當初若不是太排斥跟她訂下婚約,也不會有這一連串的災難。」
「我不懂,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弄懂的一天,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人家指著我鼻子罵我橫刀奪愛,欲將我除之而後快,而我根本糊里糊塗,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瀕臨死亡的恐怖經驗如此尖銳地刺激著她的神經,她突然伸手摀住耳朵,猛搖著頭,試圖搖掉那詛咒的聲音,阻擋那死神伸出的鬼爪。
杜放鶴不如思索地將她擁進懷裡,以他的力量克服她的恐懼。
「相信我,」拉下她覆著耳朵的手,他的聲音簡短、堅定。「我不是輕薄無行的浪蕩子,我以威遠侯府的家聲起誓,今生只為自己訂下一門親事,就是『太湖醫隱』秦守虛的長女,秦媚雪姑娘。」
他的誓言舒解了她臉上的冰霜,淚水湧上她眼眶。「可是……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無措的問道。
杜放鶴半晌無話,複雜糾葛的仇苗,一時也理它不清。
涼風習習,池塘反映著燈籠的光影,在搖曳的水光下總畫不成圓。
「夜涼露重,進去再談吧!」他命令道,不過語氣柔和。
媚雪似一尊雕像凝立不動。「我不。這一次你不能再拿話哄我,你不能這樣對我。如果你真當我是你的妻室,就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不論好的、壞的,我都願意和你一起承擔,就算為你喪命也是心甘情願,只求別讓我糊里糊塗的。」
杜放鶴先是為她抗拒他的命令而不悅,但很快就僵立在那兒,承受她深情的直言,他注視著她閃動著滿是淚霧的眸子,深深的、長久的注視著她,呼出一聲喜悅的歎息,相擁且交心,喃喃道:「我何其有幸,能得一紅粉知己。」親吻她一記,笑道:「咱們還是得進屋再談,我怕你受了風寒又病著,這一來又會拖延進京的時日,也延後咱們的大喜日子,那可不成。」
媚雪嬌羞地別開視線,望著庭園景色。
她獲救的那一夜,龍湖為著能將她安全地護送進京,提議保密她死裡逃生的事,其分明、暗兩路,明裡杜放鶴自行回京,再出龍湖暗地送媚雪入府。
但杜放鶴婉拒了。「與其逃避,不如正面迎上去。對方既動用官府的力量,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間知府是寶賢王的門人,在他的管轄區域發生了毒殺威遠侯之未婚妻的謀殺案,我若要認真追究起來,他也逃不了干係。阿星,你明天一早就拿我的名帖去見知府,向他報案。」
朱旅星笑著應了。「這往後,若再發生任何意外,就唯他是問。」
「正是如此。」
知府大人果然誠惶誠恐的親率大隊人馬前來客棧叩見杜侯爺,將他們迎往別院細心周到的款待,補品一擔一擔的挑進媚雪養病的園子。
像夢一樣的病中歲月,身受磨難並不能妨礙心靈的愉快,一大清早,嘹亮的鳥啼聲似乎在歡唱;十郎來了!十郎來了!睜開眼睛,杜放鶴已站在她的床頭,投給她一個燦爛的、暖洋洋的笑容:「今日可比昨日舒服些?」
每日,迎接她的是一連串甜蜜、幸福的心靈感動,讓她夜裡不至作噩夢,心恬意暢的進入夢鄉,直到次日另一個美好的開始。
所以媚雪並不大相信多兒所言,只是,自從她失去記憶以來,偶爾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過的是屬於別人的生活,大概是太幸福的緣故吧!她心想。
太幸運了,更加映照出自己的渺小,深怕她小小的手心掌握不住這份幸福,終究讓它從指縫間溜走。自搬來此處,秦媚雪開始正視到自己與杜放鶴的差異,富貴雙全的威遠侯迎娶一介平民之女,其能夠得到他人誠心的祝福嗎?還是幸災樂禍的數算她能得寵個幾日幾月?
她的神情瑟縮而迷惘,臉色轉白。
「阿媚,你不舒服嗎?」杜放鶴伸手扶住她。「還會頭暈嗎?」
她在一種突來的驚懼中跳了開去,自己跑回房中。
「阿媚,」杜放鶴忍不住喊:「你是怎麼回事?」跟著進房,有點不悅。「如果你心裡有些什麼疑問,只要你開口,我自當誠實以告,就是別用這種閃躲的態度對我。才說願與我其患難,現在又開始躲我了。」
「我不怕與你共患難,就怕不能與你共享樂。」
「什麼意思?」他挑了挑眉。
「有時,患難與共容易,同享富貴很難。」她站在他面前,眼神陰鬱,幽幽的說:「患難之中易見其情,好比同乘一艘船上的人,在狂風暴雨中攜手同心共抗噩運,然而一旦暴風雨過去,上了岸,當時不曾在意的出身來歷、身份地位全部一一現形,孰高孰低,一比即辨,這時心中還會存有患難時的真情嗎?」
「大概不會,萍水相逢或許有緣,但稱不上是真情。」杜放鶴自然曉得越王勾踐的故事,勾踐這匹夫就是典型的只能共患難,不能共享樂的人,幫助他復國的功臣少有壽終正寢的。「我明白你在煩惱什麼了。阿媚,你真傻!」
「我不傻。藥兒跟我提過好幾次,這世上的男人有不少勾踐型的人,患難夫妻一朝時來運轉,良人的心也跟著變了,就像陳世美一樣。」
「該死,那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小惡女!」杜放鶴火大的冒出一句三字經。「我簡且一刻也不能離開你,我一走,她馬上跑來向你搬弄是非、挑撥離間,逮住機會就整我,她是存心不要姊夫是不是?」
他語氣中的著急、慌亂使她笑了。
「不要同她生氣嘛!十郎,她沒有惡意的。」她主動靠近他。
沒有才怪!他在心裡補上一句,瞧在她主動走向他、親近他的份上,就寬宏大量一次,因為他忽然很忙,忙著偷香。
「藥兒只是孩子氣,鬧著好玩兒,可我心裡很明白,你不會是另一個陳世美,因為你生來就是富貴中人,也早知我的出身來歷,自不會為了榮華富貴而拋棄我,只是……」她慢慢轉開了臉,垂下眼瞼。「你有親戚、有朋友,他們會怎麼想?」
「所以我說你傻,為這種小事煩惱。」他握住了她的手,以霸道的柔情口吻撩撥她的心弦。「放心好了,我那些親戚少有人不怕我的,沒事絕不敢上門,你毋需擔心他們去煩你;比較難應付的,是家姊康成王妃,不過這次你不幸遭難,阿星對你心懷歉疚,必會全力在他娘跟前鼓吹你的種種好處;我的朋友則會羨慕我,過去我曾誇下海口:『娶妻當娶無雙女!』如今不正讓我找到一位絕代無雙的美女。」
秦媚雪為之失笑,心頭打定主意不再自尋煩惱。
「你自吹自擂,自己不要臉,我都不好意思了。這世上哪來絕代無雙的美女?別說紅顏會老,這人間的百花各見其妍媚,誰敢厚顏稱尊?」
他敢。「在我眼中,你就是我的無雙女。」
媚雪只有隨他了,很慶幸未婚夫妻之間只有一個厚臉皮的。
她倒了杯茶給他,他坐下來開始講他的成長過程。媚雪靜靜地聽著,有點瞭解他的霸道脾性從何而來,當他說到他失手殺戶上官晉……
「我回絕了上官琳的婚事,一來是上官晉的品性太差,窯裡多得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卻喜歡強搶民女、調戲有夫之婦,壞了人家的名節,不少女子因此羞於見人而自絕性命,我當然不肯要這種人做我的大舅子;二來,十年前,上官鈺兒作了寶賢王的側室,他們上官家就靠著裙帶關係,使六品小吏的上官楚迅速在朝中崛起,才養出害人無數的上官晉在京中橫行不法,所以跟寶賢王聯為姻親,也是我所不願。」他沒說寶賢王暗中結黨營私,意圖不明,亦在他避忌之列。這種政治上的詭詐陰謀,一時也說不清楚,而且媚雪未必能懂,何苦徒增她的煩惱。
「當年我的確口不擇言,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惹得上官晉故意在我面前生事,當街調戲良家閨女;我看不過去,他卻變本加厲的一再挑釁,看我能拿他怎麼樣?且到親眼目睹他當街撕了那名可憐姑娘的衣裳,我終於忍不住了……」
挖出過去的瘡疤,是否太殘忍了?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這使她內心一陣絞痛,站起身來,低低的喊了一聲:「夠了!不要再說了。」眼眶不自禁地濡濕了。「你救了一名姑娘,你沒有錯。失手殺了那惡棍固然事態嚴重,但我相信你已接受朝廷的處置,贖過罪了。」
杜放鶴將她摟過來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此時氣氛特殊,她沒有抵抗地順從了,把臉靠在他肩膀上。
「聖上饒我不死,下令我閉門思過六年。姊姊和姊夫深知我浮躁的性子容易闖禍,寶賢王和上官楚若要設計我,難保我不會上當,再次鑄成大錯。所以,他們決定把我送走,遠遠的送到關外由師父調教,改造成今日的我。」
媚雪撫著他的頭,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他的確歷經過一番刻苦磨練,已經從中學到教訓,是一個全新的人了。
奈何,仇苗不死,甚至生長得愈發茂盛。
「今後你如何是好?」
「回府之後,我自有打算。」杜放鶴擰逗她的俏鼻頭,清清楚楚的說:「你什麼也不必擔心,只要準備好當我的小妻子就成了。」
秦媚雪將歎息掩飾得很好。這個自以為是的大男人,只願和她共享樂而不願共患難呢!他仍須改造,這回就由她出馬充任女教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