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韋一箭說出眾人內心的話。「可是怎麼會……」
貞陽笑著朝他們點頭致意,由燕無極去主導大勢。即使受困,他依然氣挪小械。
「事情辦得如何?」
「回堡主,袁府中的護衛已全治服,沒法子來搗蛋。」史奔恭謹的說。
燕無極把臉轉向袁泱。「叫你女兒把機關撒了。」
命捏在別人手上,袁泱忙道:「詠初,你居然趁我病中做出這麼多錯事,你想過後果沒有?還不快放人!」
「絕不能放人!」袁詠初堅決地道:「爹,燕無極不肯與我們修好,今日放人,等於縱虎歸山,『誠記』遲早受他掣肘,再施展不開大格局,更壞的是,他若存心併吞『誠記』,我們防不勝防,不如趁這機會拔去禍根。」
韋一箭沉聲道:「你似乎忘了令尊的性命捏在我等手上!」
「一命換兩命,你敢下手?」袁詠初一語道破其中奧妙。袁泱卻感到心寒,女兒竟然對他的生死毫不著急,猶可拿來作買賣。
「混帳!你知不知道這三個人都有一身好武功,隨時可耍了我們兩人的性命,然後再行營救。」袁泱厲聲道:「我要你立刻放人!」
「爹,你老了、病了,所以腦子也糊塗了。」她搖搖頭道:「袁家乃富室豪門,不是無足輕重的小老百姓,殺了我們,他們也逃不了干係,誰都知道燕門堡是『誠記』對頭。我也不是非取燕無極的性命不可,只是不想他再跟我們搗蛋,祈願兩家結為親家,化干戈為祥和!誰知此人頑冥不靈,不惑我綵鳳隨鴉之情,棄珠玉而就石頭,混帳至極,所以才想給他一點教訓,磨磨他的銳氣,肯屈服於『誠記』下就罷,不然只有殺雞儆猴。有這兩人作為人質,相信燕門堡在群龍無首之下,很快將自取滅亡,畢竟他們火候尚淺,『誠記』乃百年老店,官府方面必定偏向我們而獲無罪。」
郭貞陽突然打了好大一個呵欠。「真吵呀,這只烏鴉,絮絮叨叨、喋喋不休了老半天,我還是不明白,她怎麼不先擔憂父親的性命?」她困惑地望著丈夫,道:「我好想念家裡的美食和臥榻,趕快回家吧!」
「你有把握?」燕無極問說。
「你叫沈墨和史奔過來。」
他比了個手勢,兩人如忠狗一般立即撲近,貞陽細語叮嚀幾句,他們一時之間面露驚詫,接著又連連點頭。
史奔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制住袁詠初,任她破口大罵,仍教她動彈不得。
沉墨則走向西牆一幅壁畫「洛神圖」,仔細瞧,洛神的臉是以袁詠初為臨摩對象,一對含滿幽情難述的妙目活似秋水,彷彿在述說心中事!沉墨看的不是這些,他在比較,發覺洛神的左目比右目浮凸出,他朝左目按下去,鐵籠便很快升起藏於梁木之口。
這機關設得十分神妙,以「洛神圖」吸引人的目光,不是行家絕沒想到按扭正巧在洛神的眼睛上,也是因燕無極深夜造訪,沒注意頭頂竟有陷阱。
袁詠初不敢置信地望向沉墨,又朝貞陽射去。
「世人都被我爹騙了,其實跟著杜秀山習藝的不是郭鐵諾,而是郭貞陽。」
「你?」她一直以為貞陽胸無城府,不足為慮。
燕無極不去理她,他耍袁泱給他一個交代。
此時此景,袁泱不自主地打了個冷顫,恐懼地看著燕無極,在他的逼視之下,一個神氣慣了的老人,竟面色如土,一時六神無主。
※※※
紅日西沉,一天快過去了。
貞陽快樂地追逐著羊群,受夕陽染紅的面頰笑出一朵酒渦,燕無極將她帶過來,上馬,緩緩策騎回屋。
來牧場五天,她幾乎玩瘋了!跑馬一天才能繞完一圈的廣大土地,有三分之一的領土屬於「誠記」,但袁泱雙手奉送作為求和的代價,如今整個兒全由燕門堡接收,堪稱北方第一大牧場。
燕無極對貞陽是有些兒歉疚的,袁詠初囚禁她四日四夜,他卻無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他目前的地位,要暗殺一個人很容易,卻不能明槍明箭,落人把柄,因為對方只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既已拋棄江湖人的身份,就只有以商人的面目和手段來行事,繼續和「誠記」競爭下去。
「有消息來報,袁泱打算扶植一名內侄以頂替他的位置,不再讓他女兒插手胡鬧了。」燕無極讓貞陽側坐在他身前,看她沒啥反應,思索了片刻道:「貞兒,你心中是否有點怨怪我?」
貞陽倒嚇了一跳。「怪你什麼?」
「你蒙受重大委屈,我卻不依法炮製代你出頭。」
「我們沒吃虧呀,相反的還佔了便宜。雖說袁泱惟恐女兒入獄,才肯這般遷就,但到底也功過相抵了。」她瞄一眼丈夫,突然嘻嘻而笑。
「什麼事這樣開心?」「我心裡沒有絲毫不舒服,夫君,因為我也設法整了袁詠初一次。」
燕無極可吃了一驚。這半個月來,他很少離他左右,每天都在一起,幾時見她出門去整人了?
「舅舅送的嫁妝裡面,有一面他遠從西域帶回來的手鏡,小巧玲瓏,便於出門攜帶,手柄上鑲嵌七彩寶石,光燦琉彩,簡直人見人愛,更難得的是它鏡面清晰,照得人影毫髮畢現。我心想寶鏡贈佳人,就派人送去給袁小姐了。」
「這就是你整人的辦法?」他不敢苟同。
「自然沒這麼簡單。」貞陽嬌憨的笑。「上次藥兒姑娘臨走之時,送了我一瓶麻橫藥,藥效很特別,一沾上皮膚立即麻滾難當,好似一群螞蟻在身上爬。我將藥粉倒入水中,再把手鏡浸泡藥水四天四夜,然後小心拿出來拭乾,才差人送去。你想,袁姑娘收到我的禮物有何感想?一開始必然戒傾疑懶,可是當她啟開錦盒,前所未見的贊鏡,照清她的芙蓉花貌——她最得意的就是她那張臉了,一定忍不住拿起寶鏡左顧右盼,愛憐不已的撫摸自己的臉……」她說得興起,沒注意燕無極一臉不豫。「這所癢藥沾在鏡上,傳之於她手,又藉由手而沾上臉、頸各部位,想必現在已癢得抓破面皮了,呵呵……」
「胡鬧!」燕無極沉聲道:「這種害人之藥你也敢拿。」
「秦姑娘說這害不死人,只是受點罪而已。我原打算幫你在庫房重地設一道機關,這藥或許能派上用場……」
「你應該告訴我,不該自己胡鬧亂為!」
「她關了我四天四夜,我略施薄懲回報她一下不可以嗎?」貞陽委屈道:「你心疼她是不是?深怕她的花容月貌蒙受絲毫……」
「住口!」燕無極陰沉著一張臉。「你仍是不明白我生氣為哪項?自己好好想想!」
貞陽嚇住了,他從未對她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燕無極則似乎認為沒必要再談,一路上不曾說話,回到農莊,也照常淨手、洗面,休息一下看看帳冊,然後用膳。貞陽避回房內,不肯出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燕無極狠心不理她,她必須明白,不能永遠像個孩子似的,只顧著整人好玩,沒有考慮到後果!她不再是郭家的大小姐,而是燕門堡的當家夫人,那種事若是傳揚出去,招來「悍妒」之名,將會貽笑大方。
不錯,私心裡他也想給袁詠初一點教訓,糟的是貞陽不該以自己的名義送寶鏡去,這種幼稚的復仇行為不是堡主夫人該有的。雖說袁詠初為顧及顏面,不見得會將此事宣揚出去,但他不得不趁此機會發作一下,讓貞陽有所警惕。
「虧她想得出這種整人方法!」他暗暗好笑。
夜裡回房,心想她應該反省夠了,他會溫言寬慰幾句,然後兩人和好如初……
臥室分內外,內間黑沉沉的,只留外間一盞燈光,美絹就著燭光刺繡枕巾。
「夫人睡了?」他突然出聲,美絹慌忙起身。
「是,夫人似乎累著了,精神不太好,早早便歇下。」
他擺擺手,美絹行個禮,拿著刺繡出房。
走過去關門落閂,他舉燈進入內室,原來很簡單的佈置因為多了女主人,床褥、帑帳全換上她自己帶來的,又增添了不少東西,突出一股娟雅的閨房氛圍。
燕無極把燈放在妝怡上,掀帳登床,真新鮮,她今晚居然沒有睡在棉被上頭,分明是在假睡。他的嘴角浮起曖昧的笑容,屋中是靜悄悄的,他一靠近她,比常人敏銳的耳力就已轉出她的呼吸轉粗,這小妮子八成不知道自己熟睡時是什麼德行,也好,他有法子使她自動醒來。
他的手在貞陽身上輕輕地撫擎著,由肩頭滑向前胸,滑進她的衣服裡……她嚶嚀一聲,睜開眼睛,接住他的手,臉上是三分羞澀、三分嬌嘖。
「不要!你在生我的氣。」
「你想明白我為何生氣了嗎?」他的手仍不住游動,解開她絹衣上的絲帶。
「你不喜歡我去理她,你要親自處理,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會想通的。」他給了她一記深長的吻。「好比袁泱這次便做對了,公開不讓女兒繼承,另培植接班人。這不是說女人沒腦子經商,而是自幼養在深閨中的姑娘家,聽的、見的有限,在大道理上或許不會錯,但有許多小枝節的義理人情卻未必全盤瞭解,這是男人的事。」
「果真沒有女商人嗎?」
「還是有的,不過都是幫著自家漢子做些小買賣,形成大商家的格局倒是很少見,因為男人交際應酬的地方並不適合女人涉足。」
「好嘛!下次我有錯,你可以告訴我,但不要對我凶,我膽子小……」
「你還膽子小?被囚禁四日四夜,回來噩夢也沒作過一次。」
「那是我一直在擔心她把你搶去,根本不思其它,等到你來救我,親耳聽見你說愛我,滿心的歡喜,將煩憂、不愉快全沖消了,連作夢都想笑。」
燕無極不免感動,忘情地擁抱她,他的唇熱烈地印上了她的唇,他的身體溫暖了她,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漸漸地,激動起來,感到呼吸困難,全身的骨骼像是要融化似的,軟綿綿地,如躺在雲端裡飄浮、飄浮……一股強烈的慾望不停地從燕無極身上傳來,彷彿要燒溶她,使她不能自已地全身抖顫,像潮水一樣一波接一波澎湃蕩起……
狂風暴雨後,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相擁,他們的心靈彷彿已融合為一體,貞陽滿足地吁了口氣,慢慢地合上眼瞼,她可以放心睡了,因為即使在睡夢中,愛情的芬芳仍然浸潤著這一對相愛的男女,怎能不為此刻美妙的感受而陶醉呢!
這一睡相當沉,燕無極為她蓋上被子都不知道,望著她嬌慵的體態,真像一頭慵懶的小貓兒,心中不禁泛起了一股憐惜之情,不自主地吟哦著: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這是一個真正令他刻骨銘心的女人,美麗、天真、婉媚多情、可人解語,卻也難得糊塗、愛吃醋、撒嬌、使性子,多樣的風貌,異人的才情,令他為之著迷,最最重要的一點,她完完全全屬於他,她的身、她的心,只給他一個人。他感到心滿意足,很快的放鬆精神入睡。
天方破曉,他即起身。貞陽抱不到人,又撥著棉被睡到被子上頭,他也習慣了,另教人準備另一床被子擱在床邊,這時剛好給她蓋上。
清晨天氣舒爽,痛快的跑馬疾馳,來到無人處,離馬施展輕功,與駿馬勁足,比賽腳力,差不多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才突然飛身上馬,馳回農莊。
燕無極雖已拋棄江湖人的身份,然而財大招嫉,他必須保護自己、家人以至整個燕門堡,雖說他一向精力過人,平日的強身健體仍是少不了。
回到屋子,太陽已高高掛在天空,愛賴床的老婆也起身了,梳洗打扮齊整在等著……
早餐很豐盛,貞陽喝羊乳喝上癮了,跟老公打商量帶幾隻母羊回去,燕無極很爽快的答應,堡中的肉食也都是由這裡供應,有幾處棚子專門圈養此地送上山的家畜,以備隨時宰食,多養兩頭母羊是很容易辦的。
一早上,貞陽磨著他,嚷嚷著她要自騎一匹馬。
「你見過女人騎馬?」
「那是她們沒機會學騎馬,不表示女人家不會騎。」
「你會騎馬?」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舅舅教過我,他什麼都讓我學。」
「他八成沒把你當成女的。」燕無極嘀咕道。女子騎馬大都只能側騎,因為身穿羅裙,不能像男子般跨騎,除非江湖女俠,否則必遭人批評。
但側騎的危險性大大高於跨騎,他不得不考慮。貞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磨了他一天,第二天不得不讓她騎一次,可是,當她聽到要側坐騎馬,眼睛都直了,舅舅沒教過這個,這是什麼個騎法嘛!
燕無極一副沒得商量的口吻。「只能這麼騎!」
「怎麼這樣?我常看黃大海的女兒騎馬,與一般男子無異。」黃大海是牧場管理人的副手,他的女兒叫黃嬌,卻一點也不嬌,剽悍有若男兒。
「你若學得跟她一樣,我可不要你了。」
他扶抱她上馬,因為側坐重心不穩,馬一動,她便慌得要跌下來,幸虧燕無極手快扶穩她,叮囑她拉住韁繩,他在一旁牽馬步行,所幸貞陽有騎馬的經驗,不多時便抓住訣竅,不再驚慌失措。
一個上午,牧場的人就瞧著他們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像個馬伕一樣為嬌妻牽馬,對她呵護備至!誰都沒想到,行事嚴厲、賞罰分明,令眾人敬畏的燕無極,對妻子竟這般寵愛。想當初婚訊剛傳至此間,有些女眷、僕婦私下偷偷咬耳朵,不少人暗暗同情即將過門的新婦,都說郎心如鐵,婚後必難和諧!即使他本人沒表示,任誰也感覺得到他對女人沒好感,做他的女人免不了要受歧視與冷落,惟事必恭必敬、惟命是從,日子或許不至太難熬;結果,意外的比任何女人都幸福。
這位少年夫人究竟有何特殊魅力?
大夥兒想破了頭,怎麼想也想不通。
以為她柔情似水、嬌燒百媚地軟化了堡主的鐵石心腸,一見才知不是,她愛笑、愛熱鬧,玩起來比男孩子還瘋,沒見她賣弄女性魅力;以為她世代書香,知書達禮,閨秀氣質感化了堡主以誠相待,誰知也不是,面對堡主侃侃而談,跟他針鋒相對、笑鬧不禁,反而是堡主哄她高興的時候多,總而言之,大夥兒的「想像」全破滅了。
不過,有幸迎娶汾陽第一家的郭府千金作他們的堡主夫人,大夥兒均感覺與有榮焉,好像身份跟著提高了不少似的。
主子夫婦和睦,自然人人樂見,因為可以少受很多冤枉氣,端看堡主此番巡查兼度假,臉上時有笑意,就教人打從心底鬆一口氣,不會動輒得咎。
底下人的這些鬼心思,燕無極自然不會知道,他這位牽馬者可比騎馬者累得多,雖然這種事可以讓馬伕去做,無奈他太瞭解自己的老婆了,換了個人,她早就拋下牽馬的人,快意馳聘一番而忘了危險。
「夫君,讓我跑跑馬嘛!」老是「散步」有什麼趣味。「別逞能。」將近中午時他宣佈收工,磨不過她,才又說:「休息一下,傍晚時再讓馬小跑步,但仍需以穩為要。」
「我有底子,可以進步得快一點。」
「無論如何,側騎總不如坐馬車舒服。」
「不要,悶也悶死人了。」
「我叫人趕製一輛大馬車,不但可坐可臥,坐椅下巧設許多抽屜、暗格,可以放置一些吃的、用的,像你愛吃的點心啦……」他笑睇著她,果見她的眼中間出了光,入了彀。他就怕她騎出興趣,日後出門也胯下一匹馬,那可糟了,這畢竟不是唐朝,學那虢國夫人「平明騎馬入宮門」,不是大家風範。
「再說我老婆挺美的,我也捨不得讓你風吹日曬,折損了青春。」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貞陽咯咯的笑了。
「好吧!就在牧場裡騎著過過癮。」把手伸給他,燕無極扶抱她下馬,突然詫異地看看她。
「怎麼啦?我臉上髒嗎?」
「不是。你好像重了一點!」
※※※
重了?胖了?發福了?
貞陽為之變容,尋了個空閉門自省。卸去衣物,赤條條的正在鏡前以嚴苛的目光審視自己的體態;燕無極曾誇她有一副好身材,不是豐滿型的,但凹凸有致,配合她的體形。如今再看,她當然還不胖,只是一向平坦光滑的腹部,摸下去不再那麼平順,微微有了點弧度,正看不明顯,側身照鏡則一目瞭然。她吐氣縮小腹,恢復舊觀了,但畢竟不自然。
「怎麼辦?怎麼辦?我不記得有貪嘴多吃啊!」她在房裡急得團團轉。是素來吃不胖的體質變了?還是這些天來努力進補的後果?「我不能等真的發福了再發愁,那絕對瘦不下去啦!對,從今天開始,禁絕甜食和點心,三餐也要少吃……」
她卻不知一天兩頓點心才是她精力的來源,她一發願不吃,侍女們全驚慌了。
「夫人,你正餐吃的不多,少了點心,身子受得了嗎?」
「說不吃就不吃,我要減肥!」貞陽是吃了秤鉈鐵了心,還不忘警告她們:「這件事不許說出去,尤其不能教堡主知曉。」
發願、立誓均不難,難在切實執行。才兩天,她便餓得渾身乏力,做什麼都不起勁,甚至覺得這般忍饑挨餓活著真沒趣味,好想……好想大吃一頓!不行,不行,都已經忍了兩天,若是半途而廢,不是白受兩天活罪嗎?
燕無極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的話,會使貞陽如此折騰自己,同桌吃飯時見她吃的比平日少,也以為她點心吃多了,正餐吃不下,數落了兩句,也沒怎麼認真。另奇怪她文靜了些,還道她玩得夠,準備回燕門堡去。
第三天回轉燕門堡,燕無極快馬先至,馬車隨後就到,卻見銀鈴小婢子慌張地跳下車,呼道:「不好了!夫人暈倒在車子裡。」
眾人皆驚,燕無極忙上前去,探入車廂果見貞陽歪倒在一旁,小心將她抱出來,看她雙目緊閉,面色蒼白,不知生了什麼病,連忙吩咐:
「快召劉大夫至黑木樓!」燕門堡中有兩名郎中,一個專醫跌打損傷,一個治療內症,劉大夫是後者。
美絹和銀鈴兩人均心慌不知所措,跟著進樓,寒碧叫住她們:「怎麼回事?夫人向來身體很好,怎會……」她沒跟去,不明內情。美絹悄悄將事情說了,寒碧一迭聲叫:「糊塗!你們跟在身邊竟不勸勸夫人,哪有人一下子少了一半食量,不弄壞身子才怪!趁著劉大夫沒到,你們還是趕快向堡主自首吧,別等他發現真相,後果不堪設想。」
美絹登時垮了臉,銀鈴是個小婢子,責任在她這個大丫頭身上。寒碧與她交好,半勸半推地,美絹終於鼓起最大勇氣,向燕無極招認。「餓昏了?」燕無極一聲怒吼,美絹、寒碧等全跪了下去。「你該死!」一腳踢了過去,將美絹踢了兩個翻滾。
這倒將貞陽吵醒了,迷迷糊糊道:「怎麼啦?好吵哦!到家了嗎?」
燕無極氣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沒有接腔,剛好劉大夫跟著張寶兒到了,寒碧機伶的上前放下床慢,在床邊安置坐凳,立在一旁伺候,等大夫向堡主請過安,移至床邊就坐,她就幫著夫人將一隻手腕移出帳外,覆上一塊薄紗。劉大夫伸出手指按在覆著薄紗的腕脈上,沉吟半晌,驀然面現喜色,走到燕無極身前就是一揖。
「恭喜堡主!夫人是有喜了。」
「什麼?」燕無極激動的站了起來。
「夫人已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千真萬確。」
「你沒看錯?」
「老朽敢以性命擔保。」
「好、好、好!」他開懷大笑,整個人神色都不同了,充滿驕傲,志得意滿。
「辛苦你了,重重有賞。」
張寶兒開心的帶著劉大夫離開,出去散播喜訊。
寒碧重新將床幔勾起,燕無極坐在床邊拉住了貞陽的手,滿臉的溫柔笑意。寒碧等眾丫頭均跪倒賀喜,此刻燕無極的心情非常好,什麼都不計較了。
「這是大喜事,統統有賞,每人一對小元寶,下去領賞吧!」
眾婢千恩萬謝的退出去房外,美絹不急於領賞,反而趕至藥堂,劉大夫已開出安胎藥、補品,正等她來拿。
然而最開心的,自然是郭貞陽了。
「真好,我可以安心的吃飽飽,而不必煩惱會變成肥豬。」太棒了!不必忍受飢餓之苦,比什麼都開心。腹部尚未凸出,也無害喜現象,她仍產生不出將為人母的特殊感受。
「你何苦糟蹋自己的身子!」
「我不想你嫌我胖了,美其名是發福,其實醜死了!」她委屈的說。
「你……你一點也不胖啊!」真不明白她在想些什麼。
「可是,上次騎完馬,你抱我下來,說我重了,意思就是我比以前胖,我才想趁現今還能見人,趕快瘦下來。」
「我說你重了?我有說過這句話嗎?」
「你有。」她嘟起嘴。「自己說過的話你都忘了。」
「老天爺!」燕無極望著她的臉,望著她深情而又明澈的眼睛,心中充滿了幾許心疼,幾許甜蜜。心疼她無端受活罪,卻又感動自己言語所產生的力量,那表示自己在愛妻心目中的份量是無人可比擬的,即使郭鐵諾在此,也不能比了。
「小傻蛋!」他親吻她的鼻尖,撫摸她嫩得出水的面頰。「記住了,不可再這麼魯莽。重一點、豐滿一點,不是壞事,沒必要餓壞自己的身子,我沒那麼好色!」
「我知道了,這罪可挺難受呢!」她撲進他懷中笑著。慶幸自己不是變胖了,發福不是真正的福,難看倒還在其次,而是本身使受足了罪,行動遲緩,人也懶散了,各種慢性病極易在這時期潛伏,再則不免對良人疏於照顧,閨閣綺情不再熱中,丈夫納妾置外室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但是懷孕真是一件好事,不需她開口,各式補品、美食已陸續送進房來,夫君更是對她體貼備至。喜訊一傳出去,人人爭相把她當寶捧著,燕門堡的少主正在她的腹中孕育,她長這麼大,現今最神氣了,個個都要哄她開心,不敢教她操一點心、受一點氣。
只是太平日子過久了,不免無聊,燕無極已命人造好機關房,貞陽這才找到事情做。
當然,原先計劃中秋時帶著貞陽回鄉省親,因路途遙遠,也只得延後。燕無極派人送信和禮物至汾陽給他的老丈人,一方面報喜,一方面敬邀他老人家來此間遊玩。半個月後,人車回來,帶著郭鐵諾的家書,他喜不自禁地向他們道賀,並說父親大人已出外雲遊,碰巧不在家中,他要照料家裡並準備赴試,不克親自前來向姊姊道賀,準備了一些補品和禮物,祝福姊姊平安生產,到時他一定趕來祝賀。
「天啊!又是補品,我吃怕了。」補了兩個月,貞陽已倒足胃口,忙派人拿走。
「夫君,你猜爹又上哪兒去了?」
「說不定正向當陽嶺而來。」
他伸臂摟住她,夫妻四目交對,相視而笑。
※※※
沉醉於幸福中的郭貞陽,沒發覺有一雙怨毒的眼睛,正對她虎視沉沉。
那是阿蜂的針芒視線,隨時都在留心,找機會刺她一毒針。
她恨死了郭貞陽!仗著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哪兒知道做下人的苦楚呢?那十鞭子打疼了她的背,更打橫了她的心。她勢必要討回公道!
原先她還不恨郭貞陽,因為她心裡明白這十鞭子是替阮嫦娥挨的。等她傷勢稍好,可以下床走動時,徒然發覺自己在關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僅是她,連主子阮嫦娥亦遭受關飲虹的冷落,往常妻妾爭執,關飲虹均偏袒寵妾,連帶的阿蜂在下人之間也儼然以大姊頭自居,香草、秋恫也都不敢支使她做事,逍遙得很。如今關飲虹的態度一變,表明了「家以和為貴」,正室趙宛晶便拿起雞毛當令箭了,管束她們主婢兩人,教訓她們的言談舉止,不許阮嫦娥染指甲,分派她們做家事……
情況發展至此,阿蜂明白一切都完了。別提要踢走趙宛晶,讓阮嫦娥扶正,連寵妾的地位都岌岌可危,青樓楚館中多的是更年輕、更貌美的粉頭兒,關飲虹不再當阮嫦娥是寶,只是他的一名女人罷了!
趙宛晶曾笑她們:「只有初歷情場的年輕人,才會對第一個愛上的妓女神魂顛倒,愛之若狂!而老爺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比誰都清楚,別再癡心妄想了!只要你能克盡本分,不再出亂子,我自然不虧待你。」阮嫦娥聽完後,回房痛哭了一場,心高氣傲的氣焰哭消了一半,開始學做良家婦女,似乎認命了。奇怪她一認命,逼人的艷光彷彿也隨之蒙塵,減損了過去使恩客們為之驚艷的麗容,阿蜂更加急了。阮媳娥本身得寵與否,在關家地位的高低,關係著阿蜂今後的榮辱,作奴作婢也有等級之分,如今落得連香草、秋桐都不把她放在眼裡,她如何不氣,不恨?
阿蜂知道,罪魁禍首正是郭貞陽。野宴當日,郭貞陽若不發威,事情不至鬧大,傳至關飲虹耳中,回家把她們痛罵了一頓,說她們丟盡了他的臉,從此才對阮媳娥減了熱情。
「像她那種好命的人,哪裡知道別人活得多辛苦!」阿蜂憤恨不平的想。「假使我運氣好投對胎,今天我也可以把她踩在腳底下,叫她舔我的鞋底!」
貞陽行蹤不明那幾日,她暗中偷笑了好久,巴不得她被人做掉,從此絕跡燕門堡!
無奈老天不仁,堡主竟將她救回,如今又有了身孕,就更得寵了,人世間的幸運事怎麼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呢?阿蜂不服,人太幸運會遭天嫉,她決定替天行道!
她擬定一個計劃,一個很大的計劃。
每月的祭祀,照例要殺雞宰羊,阿蜂搶著幫忙,收集了一盆鮮血,藏在暗處。六伏天的,吃過中飯,大夥兒均在屋裡幹活或休息,很少四處晃蕩的,黑木樓那邊的作息也差不多,午後貞陽不是午睡便是在機關房,到了申時末(接近下午五點)一定會出來逛逛,活絡筋骨,觀賞她得意的花園。
阿蜂算準時間,將一盆鮮血噴灑在白的、黃的、淡紫、粉紅等等淡彩色的花葉上,然後溜之大吉。
不多時,貞陽果然出來遛達,消化才吃下不久的點心。而今天正巧也是一個令她滿意的日子,從寒碧的口氣中,似乎對沉墨頗有好感,而美絹則對史奔表現超乎尋常的關心。她心想,這倒不錯,找機會向燕無極提一提,由他去探探那兩個二愣子的心意,若姻緣得諧,成全兩對佳偶豈不美哉!不過,得等她生產後才有辦喜事的可能。
行至花園,先聞到一股血腥氣,她仍沒多想,及至見到她心愛的花卉上一片怵目驚心的血紅,她失聲尖叫,掩目連連倒退,驀然腳下一滑,踩到未凝的血跡,滑倒在地,瞬時之間,疼得涕淚縱橫,幾乎暈去,拚命叫人……不能暈!不能暈!要救孩子……來人——來人——
她眼前一片漆黑,支撐不住了,在昏死過去前,終於聽到雜沓的腳步聲傳來。
希望為時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