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悅悅生病,他已習慣這樣照顧她了。
悅悅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端著茶,專注地看著葉片浮在水面上,她想要掩飾自己的窘迫,一心只顧忌著,絕不讓霍毅陷入兩難。
「悅悅……我有話要對你說。」霍毅小心地斟酌字句。
悅悅不等霍毅說出口,趕忙說道:「霍毅,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不是我故意的。我會想辦法勸姥姥和你爹娘,叫他們不必辦什麼婚禮,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知道你不久就要離開,我知道你不想有家室的累贅,我都記得,你放心好了!」
「閉嘴!悅悅,你知道我會用什麼方法讓你住嘴。」霍毅拉了椅子,鄭重其事地坐在悅悅身前。
悅悅當然知道,她不再言語。
「悅悅,我要娶你。」霍毅正色地說道。
「你——你不必如此。」悅悅不知道為什麼,聽了這一句話,並沒有興奮的感覺,這是打鴨子上架嗎?她滿臉的疑惑和痛楚。
「我要你,悅悅,我要娶你。」霍毅又說。
那麼你愛我嗎?悅悅在心裡頭問著,可是她問不出口,只有說:「霍毅——我……我配不上你,我不是你家人想要的媳婦,我們不是真的,我不需要你同情我,我更不需要你對我負責,你可以不必娶我,三個月後,我會安靜地走,你不用——」
這一次,霍毅的吻又激烈又熱情,一股強力的電流傳到了悅悅身軀的每一寸。
「我們已經弄假成真了,嫁給我吧!」霍毅在她耳畔低沉地說著,吹吐的氣息像醉人的暖風輕輕撫過,像有魔力般的。悅悅昏昏沉沉的心裡不斷的說著:我願意!我願意!
他又要她了,只要摟著她、親吻她,就會點燃他身體的熊熊慾火,一發不可收拾地將兩人推入火海裡。
悅悅的嘴終於得到了空檔,用力地吸了一口氣。霍然的,悅悅整個身子被霍毅懸空抱起。
在他避雨的那天,他就決定要擁有她,決心要讓她走進他的生命裡,只是他還沒有恍然了悟,他的生命裡早就不能沒有她。
然而現實和感情的衝突,時常在霍毅的心中交戰。
當愛來的時候,它要往哪裡走,誰都沒有辦法替它做主。
霍毅一夜無眠,他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可是不管結果是喜是悲,年輕,只能燃燒一次;真愛,一輩子只敲一次門。無論幸或不幸,就交給上天去安排吧!
他不能回頭了。
他決心要面對,就算只能抓住短暫的幸福,他也不再逃避。
看著悅悅纖弱單薄的身軀,怕她著涼,他拉起了厚被將她緊緊包裹住。悅悅翻了個身,一隻手在被子下無意識地探尋,霍毅知道她在尋找他,趕緊將自己的手臂靠近。
悅悅將手緊密地握住霍毅修長的指頭,她歎了一口氣,又沉沉睡去。
霍毅看著悅悅滿足的表情,不禁莞爾。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悅悅的表情,即使老天爺很快就要讓他死,他也沒有遺憾了。
他就在這月光華華、星光迷離的夜裡怔怔地端詳著悅悅許久。
「你沒睡?」悅悅扇了扇長長的睫毛,醒來的臉上蒙著一層柔和的光彩。
「嗯,我在想事情。」霍毅的語氣瀰漫著憂慮。
「什麼事情?」悅悅問。
「看著你,又忘了!!」霍毅又使出了老伎倆。
「看著我,會讓你忘事情嗎?如果是壞事,那我真希望你要多看看我。如果是好事,那麼,這——這麻煩可大了。」悅悅仰著小臉振振有詞地說著,她總有辦法瞬間就揮掉霍毅陰霾的心情。
「麻煩?很快你就會知道,你會有什麼麻煩。」霍毅玩笑地翻身靠近了悅悅。
悅悅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亮晶晶的光芒,說道:「不了,夠了夠了。毅……你睡不著,不如這樣——咱們可以說說話!告訴我你到英國做些什麼?爹說過,你在那裡有活動,別說你忘了!」悅悅頑皮地用手指點了點霍毅袒露堅實的胸肌。
「我到英國攻習建築,中國還沒有幾個人學這玩意呢!」霍毅讓悅悅躺回他的胸前,再將兩手當枕,神情輕鬆地往後靠著。
「建築就是蓋房子的嗎?」悅悅問。
「是啊——我就是蓋房子的。」霍毅覺得悅悅對建築的解釋又直接又可愛。
「外國人和咱們蓋房子的方式就是不同,對不對?」
「在中國,建築學還算是新傳進來的西洋近代科學,所以我到英國去學習。」
「喔,然後呢?」悅悅神情充滿著敬仰。
「回來後,有到一些租界地去,發現中國租界裡的建築業很興旺,不過全由外國人的建築事務所獨佔,中國的工匠們,卻只有師徒相傳的手藝。到了北京後,我想先向工部局註冊開一家建築事務所,開設第一家由中國人開的建築事務所,設計一所最現代的學校,什麼樣的人都可以來讀,教育中國學生什麼是民主、什麼是科學?可是——」當霍毅提到建築的事情時,眼中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芒,但是說到最後,語氣停頓,眼光不禁黯淡了下來。
「可是什麼?這麼好的事情,說做就做,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他明明有雄心壯志,悅悅不解他為什麼退縮。
「在一個沒有尊嚴、沒有權力、動亂不安的國家裡,要做什麼都是空談。」
「動亂?你是說義和團和拳匪?」悅悅慢慢地開啟霍毅一直不願打開的心門。
「不只是義和團,八國聯軍、割地賠款、強權肆虐,君主壓抑百姓、貴族壓制平民、平民欺凌奴隸,這種君主制度,這種人民地位不平等的國家,根本就是個禍源。」霍毅侃侃而談。
「如果君主制度的國家是個禍源,難不成你要百姓做主嗎?」悅悅大著膽問。
「沒錯!悅悅,你懂得,百姓做主,就叫做民主。」
「如果要百姓做主的話,那麼就不能有皇上了!啊——霍毅,這話咱們可不能亂說的!」悅悅驚訝於霍毅的論調,畢竟這種話只能關著門說,否則將會禍從口出,甚至於引來殺身之禍。
「悅悅,我在國外開拓了眼界,才知道要改變,看看四周,電報、電燈、火車、科學,甚至於民主,這些都是文明。就要從我們這一代做起,打破一切舊有的制度,改朝換代,才有辦法造出真正的文明國家。」
「文明國家?改朝換代?你說的是……革命——」悅悅有些許的恍然,她聽說過朝廷正在嚴辦革命黨,南方還鬧了好幾次革命,好像就是為了要讓中國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和外國人一樣的文明國家。
「沒錯,我就是朝廷緝拿的革命黨人,悅悅!這就是我不能留下來的原因。」
「那麼——」那麼他們的將來呢?悅悅想說。
霍毅捧起了悅悅精緻的小臉端詳。這些日子以來,悅悅又多增了股成熟和嫵媚的風韻,不論何時看著她,都有著不同的發現和驚喜,想到要分開的日子就在不遠,他心中實在不捨。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悅悅努力想從他的眼中讀出訊息。
「原諒我的自私,悅悅,我是不應該耽誤你的。明年初,我將到南方和兄弟們策劃革命,兵變武裝奪取南方的政權,這一去,生死未卜。我不能留在北京,更不能拖累家人,拖累你——」
「我不怕!我等你——我會等你,一年,十年,三十年,甚至我死了,我還是會在黃泉等你,你說過,你要我的,你也知道,我是你的。」
「悅悅——我不知道,想到前途,想到我們的將來,我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沾惹你,不應該愛上你。霍毅想要說出口。
這一次是悅悅攀上霍毅的嘴,用力地堵住它。她終於知道霍毅處心積慮假扮夫妻的計劃,一半是為了碧柔;另一半的原因,就是霍毅寧願用一百兩銀子,買個婚姻,也不願自己為了革命身有不測,而拖累了家小。
他們緊緊相擁,縱使只有短暫的時刻,也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幸福,悅悅覺得她的世界裡,就僅剩這瞬間的感動,未來縱有殘缺,也沒有遺憾了。
第一次,悅悅開始覺得這初冬的季節裡,竟然充滿了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