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頭重腳輕,她仍撐著去上班。這是她正式踏入社會的第一份工作,雖是小小的外貿公司,她也不願意在第一個月就頻請病假,否則人家會以為她是紅鼻子的林黛玉。
幸好每天有名彥接送,讓宛芸免擠公車之苦,怪的是,他竟沒有被傳染到。
「這就是吸過安非他命的結果,細菌也怕中毒上癮,不敢來找我!」名彥得意地說。
「你一張嘴就會胡說八道。」宛芸說。
「不是嗎?要不然這細菌就是四大美女型的,專找你這種漂亮女孩下手,它們見到我只有沒命狂逃啦!」他更亂扯。
「誰說的?難道我們胖老闆也是美女嗎?」宛芸笑著說:「他可也病歪歪的!」
「哇!我的媽!那些細菌還是瞎了眼的!」他叫著。
宛芸差點笑岔了氣,咳了半天。
「對了,好像很久沒看到宛莉回家了!」名彥問。
「還不是整天和那個阿靖泡在一起!打電話說不清,我又沒空去找她,過陣子有聖誕假期,非去看個究竟不可。」宛芸很無奈地說。
「那個阿靖到底是何方人氏?魅力這麼大,把我們小宛莉迷得團團轉?」他好奇地問。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姓柯,是個有錢的闊少爺,有個總經理頭銜。他接過我一次電話,聲音很囂張,聽起來很令人討厭。」宛芸說。
「要不要我叫幾個兄弟去查他的底,順便教訓他一頓?」他建議。
「拜託!我在趕狼,可不想又引進一堆狐呀狗呀,我還不想吃官司坐牢呢!」她連忙說。
「曖!這誤會可大了,我們不過是一群牧羊犬和小白狐而已,很可愛的!」他苦著臉說。
「你們可愛,其它人就是帶光圈的天使了!」她笑著下車,眼前就是她的辦公室。
也許是名彥的一席話,她整日都有心神不寧的感覺。尤其是打電話到宛莉的公司,竟說請了病假;再撥號碼到公寓也沒有人接,她更憂心忡忡。
難不成宛莉也感冒了或者溜班和阿靖跑出去玩了?
她加班到七點,一回到家就被沖天的電話鈴聲嚇到。她半跑著,腳差點扭到。
「喂!」她喘著氣說。
「姊!姊!是我,我好難受,你快來救我!」宛莉在那一頭央求著,帶著明顯的痛苦。
「宛莉,你在哪裡?你是不是生病了?」宛芸緊張地問。
「我好不舒服,你快來嘛!」宛莉只是哭。
「好!我馬上來。你在家裡嗎?……阿靖沒有陪你嗎?」宛芸想再問清楚些。
一提阿靖,宛莉哭得更淒慘,她叫:「別提那個混帳王八蛋了!我恨他,我恨所有姓柯的人……。姊!你說對了!他是採花賊!姊!你快來呀!我覺得自己快死掉了!」
「宛莉,你有受傷嗎?你可別做傻事呀!」宛芸急壞了,但那兒只是低泣,她又說:「等我,我立刻就來!」
她放下電話就往頂樓沖,敲沒三下,名彥就來開門,他穿著新襯衫、新褲子,頭髮梳得閃亮,客廳還坐著一位盛裝美女,一看就知道是在約會。
「對不起,名彥!宛莉出事了,一直哭叫,你能載我到台北嗎?」宛芸顧不了許多,直接說。
「出事了!出什麼事?」他馬上說。
「我也不清楚,好像阿靖變心了,我怕她會做傻事!」宛芸急急說。
「我們現在就出發!」他拿了外套就說。
「可是你……你的朋友……」她有些遲疑。
「阿嬌是老朋友,不會介意的!」他說。
客廳的女孩在聽到名彥的解釋後,並不很高興,一直嘟著嘴看宛芸,一臉懷疑,宛芸只能歉疚地笑笑。
黑夜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令宛芸想起母親死的那一夜,內心的寂冷恐懼,陰陰地攀在她的每一根神經。天呀!她明知阿靖有問題,就早該插手,而不是坐視不管。若宛莉有什麼不測,她該如何向九泉下的母親交代呢?
一路上,名彥都往好處講來安慰她。她只希望他開更快,不再叨念他超速及隨意換車道的壞習慣。到了台北,她很訝異沒有警察盯上他們。
他們到宛莉的公寓時,裡面一片漆黑,充滿煙味,每扇窗都開著,簾子鬼魅般飄著,四周冷得凍人。
「宛莉,你在哪裡?姊姊來了!」宛芸叫著。
有一個身形蜷縮在床上,宛芸摸到開關,燈一亮,才看見棉被邊緣露出的一來黑髮。她心驚地去掀翻,又怕出現不敢想像的情景。
「宛莉──」宛芸小心叫著。
「關掉燈,我受不了亮光!」宛莉在被裡悶喊。
名彥立刻照辦,但客廳的通明燈火依然射入房內,足以讓人看清眼前的一片混亂。至少在衣堆被堆裡的宛莉沒事,宛芸鬆了一口氣,很溫柔的說:「我來了,你別難過,有什麼委屈儘管對姊姊說。」
宛莉終於露出個臉,紅腫的眼一看見門口的名彥,馬上嚷著:「叫他走!我恨男人,天下男人都是混蛋!」
名彥雙手一擺,踱了出去。宛芸輕柔地拭著妹妹頰上的淚痕,又惹出更多的傷心,幸好她有備而來,把名彥車上的一盒面紙都帶來了。
「姊,你為什麼不罵我?當初我鬼迷了心竅,不聽你的勸,如今自作自受,你該罵我活該才對呀!」宛莉擤著鼻子說。
「該罵的是那個阿靖,你已經夠難過了,我怎麼忍心再說你呢?」宛芸盡量平穩情緒:「現在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實在太丟臉了,我覺得自己好骯髒、好下賤……啊──」宛莉驀地撫住肚子,叫了一聲。
「宛莉,你怎麼啦?!你沒亂服什麼……安眠藥吧?!」宛芸抓住她問。
「姊,我說了,你別罵我好嗎?我本來想瞞住你的,但阿靖竟然背叛我,我實在沒有人可投靠了。」宛莉說。
「到底什麼事?」宛芸冷靜地問。
「我……我三天前去墮胎了!」宛莉囁嚅地說。
宛芸往後退一步,一時無法接受。「墮胎」在她生活中常聽也常見,但怎麼會發生在善良易感又天真無邪的妹妹身上呢?母親會怎麼說?她才過世幾個月,一向寵愛保護的么女竟出此事,她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面對宛莉驚恐的表情,宛芸達一句責備的話都吐不出來。
「姊,我知道我錯了!但我絕不是你想像中的壞女孩。我到台北來,一直很潔身自愛,我朋友同事邀我去酒吧舞廳,我都拒絕的!」宛莉抽了一張又一張的衛生紙,哭著說:「我以為阿靖是不一樣的,他的眼睛看到我總是發亮,我第一次遇見他就愛上他了!就是那種觸電的感覺,然後就掉入漩渦中無法自拔了。」
「宛莉,不是我老古板,你才認識阿靖多久?不到幾個月吧?!這麼短的時間內,你怎麼就把身心交給底細都不清楚的男人呢?」宛芸痛心地說。
「姊,你不瞭解那種情況,阿靖太會說話了!他說他好愛我,對我情不自禁,我不忍心他因為愛我而受苦,所以……所以就答應他的一切要求……,沒想到就懷孕了!」宛莉蒙著臉說。
「男人千篇一律的伎倆!」宛芸咬著才說:「是阿靖強迫你去墮胎的?」
「他很生氣,罵我不懂避孕,又說他沒有結婚和做父親的心理準備。反正他好凶,說我不去墮胎,我和他之間就算完蛋了!」宛莉抽噎著說:「姊!我知道墮胎不對,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我覺得世界整個顛轉過來了,一直又害怕又後悔………」
「阿靖帶你去墮胎的?」宛芸握緊雙手說。
「嗯……那真是個恐怖的地方,我像被屠殺了一遍。最混蛋的是阿靖,他送我回來以後就避不見面,連大哥大都關掉。」宛莉抱著肚子說:「今天早上我去公司找他,竟然被狠狠羞辱一頓,還被警衛拖出來,丟臉透了!我巴不得自己當場死掉算了,我簡直成為台北市最大的笑話,每個人都在嘲笑我!」
「你見到阿靖了?」宛芸憤憤問。
「沒有,他們不讓我見。他們說……,阿靖告訴他們,孩子不是他的……,他們看我的眼光,就好像我是個……妓女。姊,我不是,對不對?我一向很乖的,我只不過愛一個男人而已,用我的真心,他們卻……」宛莉哇一聲,又全然崩潰地哭起來。
「宛莉,別哭,姊會去幫你討回公道的!我一定要把阿靖抓到你面前來,要他付出代價的!」宛芸抱著妹妹,心裡燒著一把火,狠狠地說。
想想宛莉的恥辱,想到宛莉的悲痛,想到年輕純潔的她躺在那污穢的手術台上……在在刺戮著宛芸的心。但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她不可以再加重妹妹的刺激,事情必須一步一步來。
「宛莉,擦乾眼淚,媽一向要我們堅強,不是嗎?」宛芸的聲音已恢復冷靜。「告訴我,你肚子還不舒服嗎?醫生有沒有給你止痛藥?」
「有,可是不知扔到哪裡了。這幾天像一場惡夢,我病死也是活該的!」宛莉自棄地說。
「別胡說,這根本不是你的錯!」宛芸婉言說:「墮胎就和生產一樣,也是要補的。我明天就去中藥店問,你吃一吃就會恢復精神,人世不會那麼悲觀了!」
宛芸很快地收拾房間,並在一堆衣物下找到藥包,給宛莉服下。
「姊,你總是那麼理智,有你在真好。」宛莉在藥效之下,半睡地說。
宛芸來到客廳,名彥正歪在沙發椅上打瞌睡。
「喂!你還有心情睡覺?!」她用力推醒他。
「哦!」他打個大呵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宛芸簡單地把事情說一遍,提到『墮胎』二字時,仍有一份噁心感,極不舒服。
「媽的!我該找幾個兄弟去扁了他或閹了他。」名彥激怒出一臉橫肉。
「我告訴過你,我不想惹你那些兄弟,免得事情沒擺平,還惹一身狐騷味、狗騷味!」
她瞪他說。
「宛莉也真笨,就白白被那小子玩了?她不是看過『女王蜂復仇記』和『致命的吸引力』嗎?對方狠,咱們要比他更狠,非鬧得他天翻地覆、跪地求饒不可!」他說得起勁。
「你以為這是在演電影呀?!」她打他一下:「都是你們這些男人害的,全是些衣冠禽獸。你不是也常做這種帶女人去墮胎的事嗎?」
「嘿!那不一樣!是那些女人帶我去的,要我去付錢。」他避開她的第二掌。「而且我從不招惹像宛莉這類的良家小妹妹。」
「結果還不都一樣!全是一丘之貉,五十步笑百步。」她憤怒地說:「天下烏鴉一般黑!」
「喂!別把氣出在我身上,冤有頭債有主,你現在要怎麼辦?」他小心問。
「我當然要把阿靖揪出來,管他是上了天、還是入了地,我要讓他給宛莉一個明確的交代!」她說。
屋內的煙味已淡,宛芸走了兩步,發現一個鐵筒內有燒焦的照片和信件,已看不出原形。
「看!我找到這個。」名彥說。
他遞過來一頁粉藍有花的信紙,上面用粗重的筆墨寫著疊亂的「恨」字。還有一張名片,名銜是「頂方企業集團總經理柯靖宇」,下頭還列著一些關係公司,都被宛莉劃個大大的x。
柯靖宇,她心中恨念著,她絕不會讓他逍遙在責任道義之外的!
※ ※ ※
宛芸在妹妹床邊打了一夜地鋪,早上起來渾身不對勁,彷彿感冒又更嚴重了,整個人又熱又腫,舌頭都不聽使喚。
趴在沙發上的名彥還在睡著。她推叫他,想讓他去買些中藥,卻發現喉嚨擠出極沙啞難聽的聲音,像晶亮的金屬片一夕間生繡溶蝕。
名彥揉揉眼睛,轉頭看她,突然像見到鬼,大叫:「哇!我的媽!你怎麼變這樣?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來,從沒見你那麼醜過。」
她趕忙飛奔到鏡子前,只見她臉胖了起來,雙眼腫成一條線,鼻子更紅得可以當小丑。
「哇!那細菌真絕,可以把西施變東施,真是面目全非呀!」名彥跟在後面哇哇大叫。
「你還笑!」她沮喪地說:「一定是這裡的地板有什麼東西讓我過敏,以前也有過,一、二天就好了。」
「你這樣還能出門嗎?」他笑著問。
「當然能,我再腫兩倍都比你漂亮。」她用已變得粗嘎低啞的嗓音說:「我今天若不去『頂方』,氣實在消不下去。開始行動吧!做事要一鼓作氣。」
他們買藥熬藥,喂宛莉吃下,已經過十點了。宛莉似乎平靜許多,送他們出門前,悲哀的眸子中帶著希望的光芒。
外頭實在冷,超級的大寒流,宛芸穿毛衣加大衣,包得和北極熊一樣肥胖。頭戴著名彥的毛線帽,脖子有圍巾,耳朵、眉毛、嘴巴、鼻子所屬的半個臉全遮住了,只留下雙瞇瞇眼。
「哈!你可以去搶銀行了!我保管乾媽在世都認不出你來了!」名彥逗著她。
「我警告你,我現在可沒有心情開玩笑。如果你要耍酷,就離我還一點。」宛芸說,語氣像黑手黨的教父。
他們來到新興的商業區,遠山濛濛的,和蒼白的天連成一氣。宛芸呵呵雙手,她沒帶手套,因為需要打耳光時,可以又快又準。
「頂方企業」四個大黑字,就鑲在一棟極現代流線的白色大樓上,十幾層外正有工人在擦窗,這種冷天,滋味一定不好受。
依宛莉的經驗,要見到柯靖宇還真不容易,大樓裡有總機小姐和警衛,要混進去還得花點腦筋。
「我只好用我的美男計啦!你趁警衛不注意時溜進去。」名彥說,他非法進入的事做多了,很有經驗。
他果真瞇著一雙桃花眼,去和小姐閒扯淡了。宛芸抓到一個機會,快速通過。她不搭電梯,在樓梯間等名彥演完戲。
「好啦!我查到了,柯靖宇在十一樓。」他得意說。
「他真的相倍你是擦玻璃工人嗎?」她問。
「當然不信!我告訴她我是清潔公司的老闆,她才相信,瞧我一表人材呀!」名彥半正經說。
宛芸不再理他,逕自往上爬,到了五樓才改搭電梯。
十一樓鋪著美麗的淺灰地毯,一間大會議室,安安靜靜的沒有人。往左走,幾張桌子都有茶、咖啡,但不見人,原來是近午餐時間,大家溜得真快。
她剛才打電話查詢過,柯靖宇還在辦公室。
終於到了總經理室,有一位四十來歲的女秘書正在一張大扇型桌前忙著。
「請問你們找誰?」她一見奇裝異服的宛芸和名彥,便很機警地問。
「我們找柯靖宇,就是門後的柯總經理。」名彥說。
「你們有預約嗎?」女秘書已覺得情況不對。
「我們梁氏企業向來不預約的。」名彥跨到秘書身邊,防止她用電話。「你們老總欠我大姊一筆債,感情的債,她來追討的。沒有事,也不是綁架,你別大驚小怪,免得釀成大禍,大家都過意不去。」
宛芸瞪他一眼,討厭他一身的江湖腔,容不得自己再退縮,她打開那扇橡木門,又用力關上!
這一響,驚動了桌後正在按計算機的人,他抬起頭來,宛芸不禁有些昏眩。
天呀!他可真帥呆了!
寬額下的濃眉微皺著,那雙聰明的眼睛,宛莉怎麼說的?會發亮或者會說話?反正直直看向她,令她想展開蒙娜莉莎的微笑。
「我和你有約會嗎?」他瞥一下表,用低沉的聲音問。
約會?宛芸有飄飄欲仙的感覺,難怪宛莉會那麼迷他,他簡直是白馬王子中的白馬王子。
印象裡,阿靖怕醫院、避葬禮,做什麼事都畏畏縮縮,唯一的對話中他又那麼粗魯、沒水準,怎想到會有眼前的架式呢?
都市叢林中的大寶座,寶座上的王……
「小姐?」他再問一次。
「哦,我……」圍巾下的唇動著,那彷彿男孩變音中的破碎嗓門,讓她出迷惑中驚醒,立刻想起她的目的,於是很凶地說:「我是梁宛莉的姊姊,你對我妹妹始亂終棄,極端不負責任,我今天就是來討個公道的!」
「梁宛莉?」他一臉空白。
「別告訴我,你不認識她!她四天前才為你去墮胎,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這種人命關天之事,你還想否認嗎?」宛芸因他的表情回復了全部的憤怒情緒,這個「王」頓成了她非剷除不可的「惡魔」了。
「哦!那個梁宛莉,昨天才來公司鬧的,今天又來一個!呃,瘋狂的姊姊!」他站起來,玉樹臨風,卻吐著鳥氣:「我敢保證,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是何靖宇,你弄清楚了沒有?」
「沒錯!就是你,柯靖宇,該死的採花賊!」她吼著。
「我勸你最好先回去問問你妹妹,到底誰是她肚子裡孩子的父親?這種事可不能亂栽贓,一下說是張三、一下說是李四!」他的眼睛冷硬起來,手準備去按電話內線。
「你這喪心病狂的混蛋,竟敢這樣侮辱我妹妹?!她只是一個純潔的二十歲少女呀!」她太生氣了,身體向前,一下就把電話及一些文件甩到地上。
「純潔?哈!」他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你們『純潔』的定義是什麼?或許對你們而言,和一個男人上床,就和很多男人上床是一樣的吧!」
宛芸全身冒火,他正巧站出來,她毫不猶豫揚起右手來,但他極快速接住,那股痛感,使她本能往他手腕咬下去,他才放開。
「我受夠這些了!」他面色鐵青道:「不是今天這個來,就是明天那個來。我告訴你,你妹妹不是第一個來鬧的,上次是個舞蹈老師,再上次是個美容師,以後還會有許許多多!只怪你們太愚蠢無知、愛慕虛榮,一切都是自找的!我真不懂,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多笨女孩,還前仆後繼的,不知檢討!」
宛芸站在茶几前,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有如此缺乏道德良知又無恥至極的人?!
他簡直把女人看扁了,全不當一回事,他難道不是女人生養出來的嗎?
虧他長得一副英挺偉岸之貌,內心卻是腐爛污濁無比,一種完美被毀壞的悲傷存在,像父親、像她……
他一步步逼近,宛芸看茶几上的一束百合花,純白無瑕地令她反感,她順手拔起兩朵,開始撕著那柔軟的花瓣,一片片有水的潤澤,恍若沙漠的雨露,滲入毛孔中。
隨著她的「落跑」,花屍落一地。他如豹一躍,由背後截獲住她,隔著厚厚的衣服,她仍可以感覺他的臂力,像鐵鏈般緊匝她的腰。
「放開我,你這禽獸!」她踢叫著。
「瞧你一副不男不女的樣子,倒還有曲線嘛!」他的嘲諷中不含笑意。
門一開,他將宛芸「拎」到外面,看見秘書在名彥的控制下臉色慘白,便放下她,冷厲地說:「原來你還有個同黨!」
宛芸如一具破娃娃,陷在自己累贅的衣物裡面。她從未受過這種奇恥大辱,再也顧不了原則,對名彥叫著:「揍他!他根本不是人!」
名彥一個陣式擺上來,拳頭就對著柯靖宇襲來。柯靖宇兩手一檔,身一低,在迅雷不及掩耳之下,把名彥反身扣住,像個彎腰大蝦米。
「我練過柔道、空手道,具有黑帶資格。你若想柱枴杖或吊手臂,儘管明說,我都會把你傷得恰恰好!」柯靖宇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放開他!」宛芸奔過去,想分開他們兩個,結果手又被抓牢。
這時秘書按鈴叫的警衛已匆匆跑上來,柯靖宇將他們一推,恰在兩名警衛的掌控中。
「我們大樓的門禁太不森嚴了,閒雜人等都可以跑上十一樓,太不像話了!」柯靖宇生氣地說。
「總經理,對不起,今天有些清潔工人,所以……」一個警衛說,看到柯靖宇的臉色,聲音小了下去。
「要不要叫警察呢?」秘書一旁說。
「不必了!這些混混還不用勞動警力。」柯靖宇轉向宛芸說:「不過下次要脫身就沒那麼容易了!若你們不想吃牢飯,就離『頂方』遠遠的,明白嗎?」
宛芸死瞪著那張俊臉,偏眼睛浮腫,帽簷又猛壓下來,沒辦法再膛更大,效果就差了很多。
名彥嘴裡嚷著一些髒話,宛芸很勉強從刺痛的喉嚨中發出聲音說:「你會下十八層地獄的!到時你上刀山,我就磨尖刀;你下油鍋,我就扇猛火;我會……」
她說到一半,才發覺那是母親詛咒父親的話,竟由她嘴裡吐出,像藏在她內心的一縷還魂幽靈,令人喪膽。
警衛很不客氣地將他們推出去,宛芸掙扎著說:「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慢著!」柯靖宇喝一聲說:「我知道你們今天來的目的是要錢,看樣子你們也有需要。這裡是五萬元支票,足夠療養你妹妹愛情的創傷吧?!」
這太過分了!宛芸一把火由腳底燒到頭頂,她慢慢接過支票,再一條條撕掉,翹著蘭花指,像對那兩朵可憐的百合花一樣。她用極倨傲冷漠又極粗嘎的感冒聲音說:「不必了!你那米粒大小的良心或許只值五萬塊錢,但它不配我妹妹的一根頭髮,更不用說你所殺死的一個小生命了!」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吃午餐的人回來了,對著他們指指點點,彷彿面對變態一般。她可以體會到宛莉昨天所受的羞辱了,但她完全不在乎,她滿腦子所想的只是柯靖宇,恨不得此刻來場大地震,讓千萬噸的鋼筋水泥都壓到他身上!
一上出租車,名彥就喋喋不休,提出各種殘酷的凌虐手段來對付柯靖宇,以求精神上的報復與發洩。
宛芸沒像往常一樣阻止,只默默聽著,在心裡閃過那些畫面。但很奇怪,在那些慘狀中,柯靖宇始終帶著玩世不恭的笑臉,如不死的超人,一點損傷他沒有。
回到公寓,宛莉已坐在沙發上,一臉期盼地等他們。
「怎麼樣?你們有沒有見到阿靖?他說什麼?」宛莉急急地問,有些喘氣:「一切是不是誤會?是不是柯家人在搞鬼?」
天可憐見,宛莉竟然對那根本是一場玩弄的愛情還不死心,但見過柯靖宇本人的宛芸又能說什麼呢?
「別提了!那傢伙徹底不是人!他炫?他酷?比我還不如嘛!呸!什麼東西!」名彥只會罵人。
「你們見到阿靖了?」宛莉拉著姊姊問。
「他一樣不承認孩子是他的,還說你太愚蠢無知。」宛芸輕輕說。
「所以你們沒有幫我討回公道?」宛莉跳開說:「那我不是白白犧牲了?我的愛情和信念,甚至我的身體和孩子?」
「宛莉!」宛芸耳中充滿瘋狂的哭聲。
「我是兇手!我是白癡!」宛莉看著自己的雙手狂喊:「果然沒有人會愛我!我笨、我不好,爸爸當年要帶的是你,媽媽誇獎的是你,名彥崇拜的是你。而我只有阿靖,他居然騙我毀我,我從心底被掏空了,而你們什麼都要不回來?!天呀!……」
名彥攔著再度要衝向姊姊的宛莉。
宛芸覺得頭浮了起來。一夜的奔波,未癒的病體,透支的體力和柯靖宇的刺激,她再受不住了,整個人往椅子上軟軟地倒下,腫白的臉像死亡了一樣。
※ ※ ※
二月天的陽光淡淡的投射在醫院的長廊上,像一條遺落的方巾。
宛芸坐在椅子上,等著和趙醫師談話。
宛莉回台中兩個多月,嘗試自殺過兩次。第一次吞安眠藥,獲救後大哭大鬧;這次是割腕,及時發現,但她醒來後卻不言不語,人也故意不認得,像得了自閉症。
誰也沒料到那麼嚴重,因為宛莉從不是那種執著又鑽牛角尖的人。豈知一次感情的失足,就有如此難以收拾的後果?
她這些日子的哭訴全都集中在父親、母親、姊姊,對他們猛攻擊,對家庭猛批判;阿靖仍是白馬王子,只因為荊棘太多未出現而已!
宛芸這才明白,父母婚姻的悲劇也在宛莉心中畫下極深的傷口。宛莉的熱情、易受騙,不是天生的個性,而是病徵,就像她的撕花瓣。帶菌了許多年,一旦受到感染,就全面性並發。
宛莉會不會以瘋狂來做為對人生的抗議呢?
五分鐘後,宛芸進入診療室。趙醫師是個年輕的女心理醫生,她們已經有多次的討論了。
「我們做了一些測試,你妹妹有精神分裂的傾向,但只是傾向而已。」趙醫師說:「只要她不再自殺,或沒有機會自殺,會慢慢痊癒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必須二十四小時看護她?」宛芸問。
「而且是專業看護。」趙醫師拿了一份資料說:「這裡有一家療養院,很適合你妹妹這種情況。」
「是精神病院嗎?」宛芸反感地問。
「不!只是療養院,現代緊張生活下的產物。」趙醫師說:「你知道嗎?像憂鬱症這類的疾病,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的死亡原因了。療養院就是紓解壓力的地方,預防勝於治療,很多健康的人都去呢!」
宛芸翻了一下,費用貴得嚇人。
「這是唯一的問題,因為並不普及,還滿貴族化的。」趙醫師說:「如果你有困難,他們還可以想別的辦法。」
宛芸想到父親留下的那筆錢,他率性種下的病因,此時不用他的錢,更待何時?於是她說:「錢沒有問題,請立刻替我妹妹安排。」
正填一些申請表格時,趙醫師突然說:「梁小姐,恕我多言,你自己也要注意一下了。」
「我?」宛芸抬起頭問。
「我們談過不少話,我知道你是自律極強的人,也懂得自我治療。但你累積的壓力絕不亞於令妹,而且有一件極大的事困擾你,你必須有個發抒的管道,一味自立自強不見得好,沒聽說過『剛則易折』嗎?」趙醫師笑笑說:「我是不是太多嘴了?沒辦法,職業本能。」
整天宛芸一直想著趙醫師的話,她是有一件「極大的事」,就是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柯靖宇!
她總是會想到他,尤其夢裡更囂張,他老是高高在上,一副嘲笑的臉,每次要伸手去打,不是手麻痺無力,就是拍到他臉上像一片枯軟的樹葉。
非給柯靖宇一個教訓不可,膚淺狂妄的人不配做「王」,再任他去糟蹋女人而沒有報應,這世界還有公理嗎?
宛莉發病需要專業的治療。而她呢?她大概要打下柯靖宇的嘴臉才能自救吧?!
慢慢地,她心中有一個計劃形成,最後變得非去做不可,不計一切代價的。
※ ※ ※
山裡風景極美,有些樹都開滿了花,落了一地的粉白艷紅。宛芸一路拾取,一路撕著,反正已經凋零飄落了。
他們剛送宛莉去療養院,就在附近散散步。
「哇!那裡設備和皇宮一樣,我也真想搬進去住。」名彥說。
「我保證沒兩天你就會無聊地發瘋,你還是適合那個叫『都市』的地方。」宛芸白他一眼說。
「你真瞭解我。」他做一個怪動作說:「因為我和『它』一樣不正常,所以對神經病有免疫力。」
「對了!你那些狐朋友、狗朋友中,有沒有人會造假證件的?」她問。
「有哇!你問這個幹什麼?」他十分好奇。
「我決定對柯靖宇採取報復行動了。」她直接說。
「太棒了!我找人扁他,他武功再高,也抵不過一群人吧!」他摩拳擦掌說:「我非要洗刷前恥不可。」
「不!這樣太便宜他了,而且出了人命也不好。」她說:「我要給他一個終生難忘的慘痛教訓,讓他以後再也不敢輕視和玩弄女人了。」
「你要怎麼做?」他興致高昂地問。
「你有沒有玩過『仙人跳』?」她問。
「沒有,我才不搞那種下三流把戲呢!」他說完,又及時反應過來說:「你說要給他來個『仙人跳』?」
「我要讓他嘗嘗『夜路走太多會碰到鬼』的滋味,而且是個陰狠的厲鬼。」她很確定地說。
「這也不錯。」他腦筋快速轉著:「我的阿嬌可以借你,她迷男人的功夫可是一流的。等我去捉姦成雙時,還可以拍他的裸照,就貼在他們『頂方』的大門口。」
「不!我的計劃沒那麼簡單,我要他嚇破了膽,還抓不到我們。」她胸有成竹說:「所以我要用假名和假身份。」
「你?假名?你說你要親自出馬?」他睜大眼問。
「怎麼?你認為我迷不倒柯靖宇嗎?」她瞪他說。
「哦!不!你的魅力我早領教過了,而且經過許多男士的聲明擔保。」他躲過她的一拳說:「只是你不覺得太冒險了嗎?我是說……呃,柯靖宇可是多金的公子,又風度翩翩,當然比我差一點啦!萬一……萬一蝕本……」
宛芸終於弄懂他的意思,馬上杏眼睜圓說:「你以為我會像我的傻妹妹一樣愛上他嗎?你有沒有搞錯!我是恨不得食他的內、啃他的骨,我看他就是一堆腐肉!」
「你為什麼不想個簡單的呢?我可以幫你找幾個女王蜂,好好『修理』他一頓,保證他三年不敢碰女人。」他說。
「我到底要重複多少遍?我不想惹上法律和警察,要被抓到,『頂方』會讓我們很慘的!」她強調說。
「可是……」他打從心裡反對。「萬一他認出你來,怎麼辦?」
「我那天的德行,你不是說連我媽都認不出來了嗎?」她說。
「沒那麼誇張啦!」他搔搔後腦說:「可是……」
「我心意已決,你不要再說了,只要盡力和我配合就好。」宛芸說。
她沒有吐露的是,不親自去報復柯靖宇,她會像宛莉一樣精神分裂,到時她們姊妹就完了。她必須在精緻緩慢的復仇行動中,重建失去的自我。
她停止拾花及撕花的舉動,自從母親過世後,她第一次覺得精神舒爽。不!應該說,自從父親離家後,她就不曾那麼想去完成一件事了!
她由樹叢裡摘下一朵杜鵑花,霞紅的顏色映在手上,如染血。
哈!復仇的滋味!
她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去找王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