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閃著晶亮的銅床上,清晨的風由敞開的窗子吹進來,帶著薄薄的涼意。
這是傅家山腰上漂亮的房子,由二樓可眺望進邇遠去的山景,房子在其中榔比鱗次 地錯落,到海天迷濛處。天晴時,甚至可見風帆在海灣裹靜靜駛著。
她的昏迷是三天前的事了,因為芷麗住得遠,瑞如就做主要她們到傅家做客。
「反正葉喬也住過,同一房閒,或許還能喚起一些失去的記憶呢!」瑞如有意地說 。
芷喬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醒來就在這裡了,身體狀況一直不佳,要離開也沒有 人應允。
這是一個挺女性化的房間,淡淡的黃,收拾得乾淨清爽,像好幾年沒有人住了。
芷喬對一切仍是陌生。
「你不是說能下樓吃早餐了?還不快準備!」芷麗在浴室裹說。
健康是恢復了,但心中仍是沉重的悲傷。瞭解自己的身世又如何?仍有太多糾死的 結,把她的出現變成一個夢魘。
尚恩的態度就是很明顯的排拒。這幾日,芷喬想最多的不是它的過去,而是在台灣 約三星期,若他是一心欺騙,她所感受的種種情緒不都是假的嗎?
她很想在混亂中分清楚真假,但更在乎尚恩隱藏的想法。他來看過她,卻都在眾人 之間,而且坐得極遠,一點都沒有傑恩的熱絡及隨和,感覺更教人難以捉摸了。
「妹妹,你還賴床,我只好先走啦!」芷麗在房門口。
芷喬見姊姊的身影消失,忙爬了起來。胡亂洗臉更衣,就跟著出來。長長的走廊和 迥繞的樓梯,有亮晃晃的光線,她沒看見芷麗,卻極怕碰見尚恩。
因為在他面前,她就感到強烈的痛苦與不知所措。
樓底的大客廳有好幾套沙發,各在不同的方位。芷喬分不清哪一邊是餐廳。
突然一陣談笑聲傳來,夾著芷麗的模糊話語。她循聲走了過去,穿過一個屏風,又 聽見尚恩低沉的嗓音。
芷喬猶豫了,她該不該出現呢?
正咬著唇沉思,尚恩繞了出來說:「你為什麼不進來呢?」
芷喬滿臉通紅,像小媳婦般生進餐桌,才發現吃早飯的只有芷麗和尚恩兩個人。
「傅伯母呢?」芷喬有禮地問,但臉向著姊姊。
「去藝品展了,今天是最後一天,所以要多加點油。」尚愚回答。
「尋寶的錢籌足了沒有?」芷喬又問,仍沒有看他。
「足夠了。」尚恩頓一下說:「我們這幾天決定讓你和我們一起出發。」
「我也去?」她訝異地抬起頭,正對他和善的眼眸。「我什麼都不會,只怕會拖累 大家而已。」
「比爾族長仍堅持要你的「頭腦」,他相信你一定會想起什麼關鍵的線索。」尚恩 說:「我自己的想法是,你跟著我們會比較安全。」
「安全?怎麼說呢?」芷喬問。
「你沒告訴她嗎?」尚恩轉向芷麗說。
「我還沒來得及說。我看芷喬一直精神不好,又怕打斷她的感覺,所以就暫緩了。 」
「我的安全會有問題嗎?」芷喬不相信地說。
「「朝陽」是個四百多克拉的晶鑽,已經引起多方的注意。現在大家盛傳你是最後 持有老地圖的人,你說你安全嗎?」尚恩反問她。
「聽尚恩的話沒有錯。」芷麗說:「我也要去呢!最主要是陪你。」
「我沒有選擇的權利嗎?我可以回台灣呀。」芷喬仍不同意前往。
「你身份已經曝光,連台灣也不是安全之地了。」尚恩說。
「難道跟著你,就保證沒有危險嗎?」芷喬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卻已來不及收回了 。
餐廳裡有瞬問的寂靜,一段沉默後,尚恩說:「你還在怕我嗎?」
「如果我是葉喬,不是應該怕你嗎?」芷喬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芷喬,你怎麼說這種話?」芷麗看不過去了。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至少她肯和我說話。」尚恩推開椅子說:「你們慢用, 我到會場去。對了!你們今天有一整日逛街的時間,該真的就買,到德渥島就不方便了 。」
「你們尋找「朝陽」,要多久的時間呢?」芷麗問。
「看情況,兩星期左右吧!」尚恩又說:「芷喬,要小心,逛街的時候,千萬別離 開你姊姊的視線。」
真囉唆!芷喬用力咬一口蘋果,牙齒都痛了。
尚恩離去後,空氣中只有咀嚼的聲音,然後芷麗說:「妹妹,你對尚恩的態度未免 太奇怪了吧?人家好心招待我們,你竟給他臉色看。我以前不知道你還會用話傷人,甚 至在拒絕男孩子的追求時,你都比現在客氣多了!」
「你不是說過他偏執、專利、自以為是嗎?」芷喬回駁說:「你看,他一下堅決否 認我是葉喬,一下又強留我住下,現在又「命令」我跟他去找「朝陽」,我從來沒見過 那麼霸道無理的男人,他以為整個地球是繞著他轉嗎?」
芷麗睜大雙眼,她可沒見過芷喬那麼長篇大論強烈去批評一個人。這個妹妹的失憶 症,除了失掉記憶,還失去什麼呢?她原來並不是那麼溫馴可人嗎?
雖然驚訝,但芷麗仍不忘講道理:「尚恩不是霸道無裡,他只是比一般人看得遠, 看得透徹。他認為葉喬現在出來很危險,所以極力否認你;但我們硬是要逼出真相,他 又只好保護你啦!」
「我不覺得有人要加害於我,我根本什麼都沒有呀!」芷喬說。
「這就是尚恩厲害的地方,能見人所不能見,防人所不能防。」芷麗說:「我以前 挺排斥高IQ的人,現在覺得有一個在身旁也不錯,凡事他都比我們想得周到。」
「你忘了嗎?尚恩是很討厭我的。你沒聽傑恩一再說,我怕尚恩伯得要死,我不相 倌他會對我好。」芷喬說。
「傑恩的話,我是不會全信。」芷麗喝完最後一口牛奶,擦擦嘴又說:「你沒發現 嗎?傳家兄弟問有很大的問題。傑恩妒嫉尚恩,他常和他哥哥唱反調,否定他的看法, 曲解他的行為。所以傑恩說尚恩的話,至少要保留一半。」
「你為什麼要一直替尚恩說話呢?」芷喬失去了早餐的胃口。
「我不是替他說話,而是用眼睛看。」芷麗說:「傑恩基本上還是個意氣用事的大 孩子。瞧,尚恩對他多容忍!還有你,他對你也是夠好了。你們說他壞,我卻覺得他是 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呢!」
「姊,你不會被他迷住了吧?」芷喬擔心地問。
「迷住又怎麼樣?」芷麗把碗盤收到水槽。「他是我見過最優秀的男人,有誰能在 讀醫科時,又同時修完藝術史的碩士學位呢?我崇拜他、佩服他,我是他永遠的支持者 !」
「姊,你認識他不過才幾天而已……」芷喬說。
「誰說的?我半年前就聽過他的演講了:」芷麗說。
「我說的是真正的認識!」芷喬有些氣急敗壞。
「我相信我的本能。」芷麗沉著碗盤說:「雖然我由新聞學轉向社會學,但我的直 覺和感覺還是挺迅速確實的。」
「你有時候就是人自信了。」芷喬支吾說。
「自信有什麼不好?像你這樣三心二意又怕東伯西,才會把人搞瘋呢!」芷麗遞條 白布給妹妹,「快幫我把碗擦乾吧!我們再不出發,店都要打烊了!」
芷喬機械式地擦著碗盤,心裡卻發急。
芷麗從不是這樣的人,她對週遭的一切都抱著中肯公平的態度,為什麼對尚恩就一 面倒呢?
尚恩是迷人,但不能連她唯一的姊姊也迷住了呀!
在這種情況下,她該告訴芷麗在台灣發生的事嗎?問題是,她自己也是一團迷亂呀 !尚恩明知它的身世而不說,還可以用顧及她的安全來解釋:但他明明是厭惡她的,卻 又表達那份情深與思念,才教人猜想不透呀!
唉!連她自己都理不清楚的事,又如何對芷麗說呢?
明天就要出發去尋寶了,今晚大家心情都很興奮。
芷喬靜靜坐在沙發上,一邊吃著果汁,一邊聽尚恩和芷麗聊天,他們只要一扯上地 安文化,就滔滔不絕。
「所以關於原住民的文化,都不能一概而論囉!」芷麗有興趣地問。
「就北美部分,就可以分成好幾類型。有時不同部落,會有不同風俗習慣:而不部 落,卻有極為類似的傳統習俗。」尚恩說。
「怎麼會這樣呢?前一種因為遷移的因素,還可以理解;後者就值得探討了。」
麗說。
「你相不相信,有些印地安的故事,也可以在歐洲、非洲、亞洲的古老文明中找? 雖然隔著山、隔著洋,不同文又不同膚色,但仍是來自同一祖先的物種,思維上雷同, 就沒有什麼稀奇了。」尚恩喝一口酒說。
「我現在要為的是西南方的原住民,你有什麼建議呢?」芷麗像挖到寶,問個不停 。「西南方大都是沙漠和高山,白天極熱,晚上極冷。他們的祭祀重在祈雨和豐收。他 們最愛說的故事是有關土狼的,他們認為土狼創造世界,放出大孳水牛,豐盛了整個大 地。但同時他們也常嘲笑土狼的貪婪和愚昧。」尚恩回答。
「他們和我們明天去的德渥部落又有何不同呢?」芷麗又問。
「德渥部落是屬於西北部的,那裡多雲、多霧又寒冷,人們喜歡唱太陽的祭歌。
因為冬季長,他們花很多時間在藝術品上面。你會聽到很多熊和鮭魚的故事。」尚 恩靚:「還有,他們很尊重一種黑色大烏鴉,認為它們創造世界,為人類帶來火種。」
芷喬很喜歡聽尚恩說話,無論內容是什麼,他的聲音總是沉穩自信,像不斷吹來的 春風,讓什麼都可以在心裹服服順順的。
「大烏鴉?」芷麗皺皺鼻子,「中國人認為它們最不吉利了。」
「鳥獸何罪之有?是人類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加諸在它們身上而已。」尚恩笑笑說: 「比爾族長曾說,冬天到了,所有鳥都飛向南方避寒,唯有大烏鴉留下來。雖然聒噪一 些,不也是忠心的朋友嗎?」
這時,傑恩走過來,對芷喬說:「我們到外面走一走,好嗎?」
芷喬不想離開,但若硬要留下,就好像尚恩講得多吸引人似的,她才不要變成他的 崇拜者之一。
「好呀!」芷喬站起來說。
夜有些涼,路都藏在黑暗中,只有街燈和車燈暈暈亮著。他們遠離一棟棟豪華的宅 屋,走下斜坡,到一個小湖邊,幾隻鴨猶在水上戲著。
「尚恩又在賣弄他的才學了,看你們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傑恩踢著人行道的磚 塊說。
「他並不是賣弄,這原來就是他的本行。」芷喬很直覺替他說話,「而且,這是我 姊姊要他說的。」
「這就是尚恩,到哪兒都成為眾人的焦點。」傑恩說:「我媽說的,任何東西經過 尚恩的腦袋,出來的都是金磚;我呢?我是金磚放進去,出來的是垃圾。」
芷喬嚇了一跳,一個母親怎能對孩子說這種話呢?她滿心同情地說:「這不是真的 。天底下沒有人是十全十美,像你的幽默風趣,尚恩就沒有,你不需要貶低自己的。」
「風趣幽默有什麼用?又不能多得一張獎狀,不過讓自己更像小丑而已。」傑恩順 手拔起根草。
「你現在書也念得很好,學的也是熱門的計算機,我不覺得你比尚恩差。」芷喬真誠 的說「你不知通,我申請醫科,全部被拒絕,才不得不轉行。更氣的是,連考汽車駕照 ,尚恩一次就過,我還考了三次,那真是永遠的痛,老天對我真太不公平了。」傑恩憤 憤地說。
「那你跟我是同一國的。」芷喬安慰他說:「我也是贏不過芷麗,連考試都不敢去 。更糟的是,我一直沒辦法恢復記憶,想想,我還比你慘呢!我早就覺悟,人各有命, 不能比也不應該比的。」
「嘿!不能這樣說,你的情況是特殊的。」傑恩馬上忘掉自己的抱怨,說:「你以 前可是全A的同學呢!你非常用功,什麼都要做得最完美。記得有一次我們做個壓力的 科學實驗,保特瓶爆炸,噴了我們一身是水,你急得都哭了。」
「後來呢?」芷喬有興趣地聽著。
「後來我老爸打電話招尚恩來,他開了一小時的車從宿舍趕來,陪我們生了一整夜 ,天亮才開車回去。」傑恩說:「我們後來才知道,他第二天要考費精神和腦力的解剖 學,好在我們沒讓他「噹」了。」
「尚恩也會幫我們?」芷喬有些意外。
「說實在,他是一個好哥哥,只可惜太好了。像太陽一樣掩住我,讓我只成陰影。 」傑恩說。
「陰影也很好呀!可以使人涼爽愉快,我就喜歡當陰影。」芷喬說。
「葉喬……」傑恩叫她。
「請叫我芷喬,我實在還不習慣葉喬或JoyW些稱呼。」芷喬說。
「芷喬,這一點你完全沒有變,總在我難過或失意的時候靜靜聆聽,讓我覺得事情 沒有那麼嚴重。」傑恩望著她說:「我以為你死的時候,真的好傷心,還自閉過一陣子 ,什麼活動都不想參加。」
「聽到有人為我的死而傷心,也滿安慰了。」芷喬自嘲地說。
「不只我,你的同學老師們也很哀痛,大家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傑恩說。
「我真希望能記得他們。」芷喬有些無奈地說。
「我真想看看他們見到活著的你時,會是什麼表情,一定很精采。」傑恩微笑地說 。
「你的表情就夠精采了。」芷喬轉話題說:「你明天真的要和我們去德渥島?我、 傅伯母說,你不和貝齊回她洛杉磯的父母家,她很生氣。」
「她總是在生氣。我不喜歡人家幫我定計劃,如果她有你一半善體人意就好了。」 傑恩說。
「傑恩,貝齊是個好女,她有很多優點,是我根本比不上的!」芷喬連忙說。
「這幾天我一且想,若你當年沒有失蹤,今天我們一定成為男女朋友了。」傑恩看 著芷喬輕輕地說。
「誰知道?今天我們已經是不同的人了……」芷喬淡淡回答。
傑恩低頭看著湖水,用石於打幾個水漂,語氣變得輕鬆:「我參加尋寶最主要的原 因是保護你,不要被尚恩嚇到。我始終認為,這是我唯一能勝過他的工作。每次看到尚 恩為了我們在一起而氣呼呼,我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高興。」
芷喬正要勸他,一個聲音從後面冷冷傳來:「高興什麼呢?」
是尚恩!他們連忙轉身,發現旁邊還有貝齊。那兩雙黑暗中射出的眼神,讓芷喬覺 得自己像做錯事的孩子。
「貝齊有事要找你。」尚恩並不真正要答案,繼續說。
「你不是回洛杉磯了嗎?」傑恩不耐煩地對貝齊說。
「我……」貝齊不想在眾人面前談私事。
「你已經交代了二十幾項,比獨立宣言還長,還不夠嗎?」傑恩逕自往山坡走去。
貝齊一跟上去,芷喬馬上舉步要離開。
「你一分鐘也不願和我單獨相處嗎?」尚恩說。
在黑暗中,他的身影更形高大。四周的靜謐,今地想起在台灣那三星期的快樂時光 ,但無論如何努力,她都無法把兩個尚恩連在一起,彷彿前後一隔,就是萬重山水。
芷喬被釘在原地,連話語都一併封凍在嘴襄。
寂靜之中,野鴨飛起,螢火蟲墳人草叢,尚恩向前一步。月光在他臉上一閃,照出 沉思的肩和眼。
「難道和我說一句話都那麼難嗎?」他語氣中有輕輕的歎息,「在台灣的時候,你 並不是這樣的。你總是很高興看到我,迫不急待地告訴我所有的事。我們一起吃飯、散 步、逛街,幾乎有說不完的話題,像好朋友一樣。那不過是一個半月以前的事,你還是 你,我還是我,為什麼一切都不同了呢?」
「你明知道為什麼,因為你從頭到尾都在欺騙我。」芷喬忍不住回駁他,「在台灣 我把你當成真正的朋友,你卻沒有一刻是真心誠意的。你根本就很清楚我是誰,卻不告 訴我,讓我愈弄愈糊塗。在你那些今人費解的行為以後,你還能期待一切都相同嗎?」
「芷喬,我已經跟你解釋我這麼做的理由了。」尚恩很有耐心地說:「現在正是找 尋「朝陽」的當口,很多事都難以預測。我不說出真相,只是要你遠離危險而已。」
「危險都是你一個人說的,我沒看見,也不在意。」她毫不領情地說:「我只想了 解自己的身世。你親眼看見的,我是如何為無法恢復記憶而困惑痛苦,我喪失信心和勇 氣,我可以為知道自己是誰而付出一切代價。你只要一句話就能夠救我脫離苦海,但你 卻如此吝惜真相,甚至試圖抹煞事實,我不相信你的居心只是那麼單純地要我遠離危險 而已。」
「你認為我還會有什麼苦心呢?」他無奈地問。
「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彼得口中那位神秘的畫家?」芷喬問出了心中人藏的疑問 「是的。」他承認。
「那幅「太陽之女」是你畫的?」她又問。
「是的。」尚恩說完,又加上一句,「你手上的「太陽之女」也是我雕刻的。」
「既是你的作品,怎麼含在我這裡呢?」她訝異地問。
「這很簡單,因為那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他說。
芷喬心一驚,有說不出的滋味橫互在胸臆,他的禮物與她共生死存亡,這代表什麼 意義呢?但她不願再思索,也不願情緒外露,只冷靜地回到主題說:「無論如何,你由 我姊姊那裡得知我的消息,先是否認一切,再千里迢遇到台灣來看我,對不對?」
「剛開始,我真的非常震驚,因為我一直以為你死了。經過多年的哀悼,你的存活 變得不可思議,所以我採取了小心謹慎的步驟。」他說:「我調查了你姊姊的家世背景 ,再飛到台灣看你。在美語中心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確定你是葉喬,雖然隔了四年 ,你長大了,也變了,但那種熟悉感仍在。我實在無法形容當時興奮的心情芷喬憶起在 教室看見他的那一刻,一種無以名狀的奇異顫動,劃人她空白的生命之中,原來那是靈 魂尋覓的感應,他真是來自她過去的人。
「你應該說的!你不應該隱瞞一切,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去,害我……」
她說不下去了。她怎能告訴他,離別後的各種情傷及殷殷期盼?她怎能說出自己已 經癡傻得對他投注了一份感情,所以更受不了他精心策畫的謊言呢?
「芷喬……」尚恩喊她。
「既然不肯說出直相,又何必出現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要當朋友呢?」她打斷他的 話說:「你喜歡偷偷摸摸,乾脆就偷偷摸摸到底,何苦自我介紹,又天天來找我……你 難道不知道這樣「吹縐一波春水」,是一件很可惡的事嗎?」
「我雖然不清楚什麼叫「吹縐一波春水」,但我曉得你非常生氣。」尚恩試著維持 鎮靜。「我是不該去招惹你。我看過你以後,就該掉頭離去,一句話都不要說。但我忍 不住,我太快樂,人想和你說話了,所以就不由自主地走向你。我是很努力地想消失, 不願去驚擾你,但我又一次次地回來。芷喬,人不是時時刻刻都能控制自己的行為,你 能瞭解嗎?」
「我不瞭解。」她像掉進一團迷霧中,只能抓住她唯一有的推論,「我只能猜測, 你一直回來,假裝和我友好,是要查出老地圖的下落。」
「芷喬,你怎麼能這麼想?我從來沒有這種念頭,別說你喪失記憶,什麼都不記得 了:就是你還記得從前,也不見得知道老地圖的事。」尚恩激動了起來,「我只想和你 交個朋友,真心誠意的朋友……」
「你和我根本不是朋友,你忘了嗎?」她不相信地說:「傑恩說得很清楚,你恨我 母親,連帶也討厭我,對我沒有好的評語,你從來無心做我的朋友!」
「過去的事非常複雜,你和傑恩都還小,並不清楚狀況。」他急著解釋,「我自己 也不會處理,造成很多混亂的場面。但芷喬,我一點都不討厭你,相反的,我是喜歡你 的。我一百在設法彌補,以各種方法表達自己……」
她又憶起尚恩在台灣說的那些話,最珍惜的笑臉、金門大橋下的思念、想接近的欲 望……他把自己描述成一個多情男子,讓她嫉妒那死了四年的女孩。結果一切都是假的 ,女孩沒有死,女孩就是她,他怎能睜眼說瞎話呢?他有高IQ,也可以成為最高明的演 員,他還要再演大眾情人到什麼時候呢?
「不要冉騙我!你以前想用友誼打動我,現在又不准我回台灣,都是為了老地圖. .芷喬難過地說:「你若有一絲顧念我的心,就不會阻止我追尋自己的身世,更不會做 讓我傷心不解的事。傑恩說……」
「傑恩說!傑恩說!在這短短數天之內,傑恩倒是說了不少話!」他的語氣中含滿 怒氣。「你為什麼只相信他,而不給我一點機會呢?」
「因為他沒有把我當傻瓜,他對我說實話。」她也吼回去,「而你,自以為聰明, 把每個人尚成你手下的-顆棋子。我是喪失記憶,但不表示我是一個沒有感覺、不會受 傷害的白癡吧?!你這樣來來去去、反反覆覆又算什麼呢?你一且習慣這樣去擺佈和踐 踏女孩子的心靈嗎?」
芷喬一說完,就後悔了。她這一表白,不是在暗示自己對他的感情和怨恨嗎?果真 ,他瞇起眼睛問:「你不只是氣我瞞你身世的事,還有什麼呢?」
芷喬不敢看他,移步追到更陰暗處,說:「還會有什麼?欺騙就夠了,我恨透破人 耍弄。」
「芷喬,看著我!」尚恩逼近來,雙手扣住她的肩,強迫她抬頭。「我一直不懂你 ,四年前不懂,四年後仍不懂。你必須說出來,讓我明白你內心真正的想法!」
「我不要你懂,不要你懂!」她摔開他的箝制,繼續往後退。
「芷喬!」他的眼神閃著狂熱,語氣帶著執著。
他的眼神灼傷了她,令她無法忍受。前面的路已被他擋住,她只有往湖畔跑。
身後他的呼喚聲傳來,她的腳步就愈急促凌亂。
湖水拍岸,樹影幢幢,燈火在很遠的地方,芷喬幾乎看不到眼前的路。
黑暗之後仍是黑暗,她憑著直覺彎進一條小道,終於來到一條鋪柏油的馬路。沿出 而肥,有些曲折,但她知道這可通到傳家。
不管尚恩是否仍在身後,她依然奔跑著,幾吹氣喘呼呼,也不過停個幾秒。夜很怪 異,她的情緒十分脆弱,實在無法再面對他的質問。
她死也不會告訴他,她對他認真的程度,甚至到金門大橋去感受及尋找他的存在。 結果她只是遊戲的一部分,並且還是不配參與的龍套角色,而她還愛上了他!
她實在太笨了,笨得教人同情都不值得!
她停在一個十字路口,喘幾口氣。一輛車駛來,車燈刺著她的眼睛。她跨過路口
想避開,車竟直宜朝她撞來。
一定是山路太黑,所以駕駛人沒看見她。她往左邊閃,車就往左邊開;她跑向右邊 ,車就直奔右邊。當芷喬開始覺悟,車是針對她而來時,幾乎已經太慢了。
她怕得喊不出聲,只能盲目地向前逃命。因為分不清哪邊是山崖或坡地,因此腳步 就限在大路上,讓車主更容易鎖定目標。
或許她應該跳到林子中,跌得粉身碎骨,會比撞得面目全非好吧?
她急哭了,力氣愈來愈小,眼看車就要輾過她。住過度的驚嚇當中,有人使勁推了 她一下,她跌入草叢,摔得全身筋骨都痛。
車子失去目標,急速開走,留下尖銳的煞車聲。
救她的人追了幾步,又回過頭對她說:「你還好吧?」
是尚恩!芷喬拉著她的手,勉強站起來,整個人又虛脫又窘愧,除了掩住顫抖的哭 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還是晚了一步,沒看清楚車號。」尚恩輕擁著她,「你不應該就這麼跑了,我 不是說過你的處境嗎?你總是不相信。這次偌不是我及時趕到,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
若不是他聲音中的焦慮,芷喬真想推開他。但夜實在冷,冷到她的骨裡,貪他身上 的溫暖,她並沒有回嘴。
「為了找「朝陽」,明暗之處都有防不勝防的危險。」尚恩強調說:「你一定要聽 我的話,不許一個人落單,一分鐘都不可以,明白嗎?」
「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要害我?」她牙齒打顫地說。
「有些人仍認為老地圖在你的手裡。」他說。
「你也這樣認為嗎?」她問。
「我要說多少遍呢?我認為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實在不明白芷喬為何一直如何懷 疑他。
「或許它存在我遺失的記憶中呢!」她淡淡地說。
尚思不再回答,扶起她,走往回家的路。傅家的燈已經在望時,芷喬恢復了原有的 心跳和體溫。她刻意和尚恩保持一段距離,並且說:「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訴別人,好嗎 ?我不希望姊姊擔心。」
「那麼你能原諒我的隱瞞嗎?」他凝神地注視她。
芷喬尚未答覆,芷麗就開門出來迎接他們。
那些留下未說的話凝留在半空中,事實上,芷喬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只是心似乎 已傾向他……那晚,芷喬陷在惡夢中。那輛看不清顏色的車有時輾過她,有時逼她跌入 山崖,有幾次她以為自己死了。
如此凌虐不堪又醒不來的夢突然變了,背景來到海岸公路,她甚至聽到海的咆哮聲 ,聞到海的腥濕味。耳膜充滿著煞車聲又驚恐的尖叫聲。有個女人叫:「完了!完了! 我們這次死走了!」
「媽媽!媽媽!」是自己破碎的哭喊聲。
芷喬等著,心臟幾乎停止,她等著那痛苦的一擊,石壁朝她而來,她的頭會流血, 右臂和右腳會傷痕纍纍。
她閉上眼,等媽媽將方向盤轉個大圈……她右手右腳防著臉和身體,動作比記憶中 大,結果……什麼都沒發生。她睜開眼,看到的是灑滿月光的臥房。
芷喬呆坐許久,努力掀開記憶的黑幕,她與腦袋鬥力,最初好難,她甚至搞不清身 在何處,有好幾分鐘,她忘了過去,也忘了現在,整個人像行屍走肉般茫然。
然後,一切都回到原位,心眼慢慢亮了,往日又輕易地回到她的生命之中。
她想起了親生父親的存在,鄉下的矮屋和台北的窄樓,然後是十二歲搭機赴美,母 親和鮑怕在機場的歡愉臉色……往事如潮水,瞬間掩淹過所有的點和面。
她的記憶來到這個房間,才小學畢業的她垂著一頭發髦的長髮,用兩隻花夾梳成公 主頭,滿心傍徨。她坐在同樣一張床上許久,無聊地試著彈簧的硬度。
突然,一陣極純熟優美的小提琴聲傳進耳裡,她從未聽過的美妙音樂,忍不住吸引 及好奇,她一步步走向屋子另一角落的練習室。
由半掩的門縫裡,她第一次看到尚恩。十六歲的他有一身曬得均勻的麥色皮膚,黑 發伏在額際,淺色眼在長睫毛下。他的腳似乎特別長,預告著以後的高壯。
她才十二歲,卻已為他少年的俊美而心動了。以後的時日,環境變化,她也長成少 女,對他仰慕的心意一百有增無減。在那小小的年紀中,她純稚的心已駐進了愛情:在 末曉人事之前,已嘗到了愛情的苦澀。
她站在長廊,陶醉在尚恩忘我的音樂世界中,直到瑞如來到她身後,輕關上門,以 十分鄭重的口吻說:「這是我大兒子尚恩,他很忙,有很多事要做,你盡量不要去吵他 。」
這就注定了尚恩周圍的無形光環和難以接近界線。
她一直和傑恩玩在一起,後來搬出來也一樣。多半時候,她喜歡打探尚恩的消自, 知道他得獎、進人知名大學、演奏成功,會興奮地跳起來:聽到他和女孩子約、有許多 仰慕者,就會悲傷許久。
浪漫美麗的少女歲月,藏著那麼多的心事。她很努力,想踏進尚恩的世界,但一力 都像是枉然。
她母親和他父親的醜事,讓她抬不起頭來,彷彿一下跌落好幾層。可惜的是,那佰 是他們接觸最多的時候。
他普代表他母親到藝廊來談判,葉喬放學回家時,看見一臉烏雲的他和低泣的母她 就站在門口,心猛跳著。母親的哭泣極為漫長,直到她受不住了,才大膽地對他說:「 你不要欺侮我媽媽?」
「你很清楚地做了什麼。她想毀別人的家庭,搶別人的丈夫,她才是真正的欺凌者 。」尚恩臉色並沒有緩和,「你別告訴我,你很得意你母親這種寡廉鮮恥的作為。」
葉喬是極為單純的女孩,哪見過這種陣仗。她反對母親的做法,但那畢竟是她母親 ,地無法在心態上背叛。
「我媽才不是欺凌者。」她直覺辯著,「是傅伯伯自己要來的,腳長在他身上,他 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沒有人管得著,你不應該來罵我媽媽。」
「我原以為你是聰明懂事的女孩,沒想到你竟贊同這種通姦的行為。」它的語氣極 為凌厲,「或許我該禁止傑恩和你交往,免得又鬧出一樁醜聞。」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她氣極了,再不顧膽怯。
「不是嗎?不然傑恩為什麼老喜歡和你在一起?你害他不能專心讀書,不能為未來 設定目標,整天就是把Joy掛在嘴邊,你會害慘他的!」
「我和傑恩只是朋友……」她快哭出來了。
「朋友?看看你,臉上那又純真叉成熟的笑容,那誘惑人的打扮,散件嬌媚的姿態 ,傑恩哪能當你是朋友?」他毫不留情地說:「你就和你母親一樣,專門用眼淚來騙人 ,讓人蒙了心智……」
葉喬的臉火燒似地漲紅,母親仍哭著。她強迫自己不掉淚,但淚水仍不爭氣地流下 ,像要應驗他的話似的。
後來是傅伯伯出現,趕走了仍在盛怒中的尚恩。葉喬卻由殘忍的話語中,瞭解尚恩 對她們母女的痛恨和徹底瞧不起。
正在她快要死心時,尚恩像沒事人般來請她當雕刻的模特兒,她連拒絕的念頭都沒 有。心彷彿要飛起來,忘了他的蔑視和辱罵,只為能加入他的生活圈裹而高興。
工作進行了幾次,她總是很害羞很保守,努力冷化心中的感情來任他審視,幾乎連 話都不說。
一直到瑞如送草莓到工作室,尚恩轉送給她,造成了中毒事件,她才明白他找她當 模特兒,是有特殊目的……。
還有後來海岸公路的車禍……。
尚恩到醫院來看她,母親卻說:「哼!他只是來看看我們死了沒有,絕不是好心。 誰不知道中毒和車禍都是尚恩和他母親一手導的好戲。」
葉喬混在尚恩難得表現的柔情和母親的陰謀論裡,整個人悲慘極了。她不斷間自己 ,怎麼能喜歡一個耍害自己的人呢?
她想像著,當尚恩一把劍致她於死地時,她仍會帶著滿腔的愛意和溫柔的微笑吧!
母親決定和傅伯伯私逃,而且想出了詐死的方法。然後……然後呢?
芷喬彷彿窒息般難過,她下了床,在柔軟的地毯上走來走去。然後呢?…….腦袋 如斷了線的風爭,如大海的阻隔,她再也想不起來了。
到台灣後所發生的事仍是一片黑暗,扭鎖著,就是打不開。
芷喬打著自己的頭,跌坐在地上,這最關鍵的部分為何無法顯像呢?
天逐漸亮了,她筋疲力竭,像打了一場激烈的戰爭,就是尋不到車禍那一段,她想 不透,好希望義母就在她的身邊。
此刻她算是恢復了大半的記憶,但多數是不愉快的。
尤其是有關尚恩的部分……她原本想要相信他的,他一再強調友誼、誠意、彌補, 甚至用了喜歡的字眼,多麼令人動心呀!但恢復的記憶否決了一切,台灣約三星期及昨 夜的表白,更像一場前後幕不對的腳本,白惹出她更多的悲傷和眼淚來。
他為什麼要說出這充滿矛盾的話呢?明明討厭及輕視,卻說喜歡及思念,她只能猜 測,他是嫌她笨傻得不夠徹底,所以拿她的感情來開一次玩笑吧!
她偏偏也要人網,四年前愛他,四年後又愛上他,一樣深深地無法自拔。他就像存 在她體內的某種元素,物換星移,有不消失。
怎麼辦呢?揭開往日,只讓她的未來更不確定、更暗淡無光。她沒有興奮之感,也 不想告訴任何人,好像維持那記憶空白的芷喬,會更安全,身心的傷害也會少一些。
有人在臥房外走動,比往常更大聲,她記得今天是尋寶出發的日子。
起身梳洗,她假裝一夜好眠,什麼都不留發生過。
失憶的芷喬仍是失憶,彷彿站在黑暗之中,可以被騙,也可以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