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半響為橫雲髻影, 鶯羽衣輕, 腰減青絲勝, 一曲游內戰聞玉罄, 月華深院人初定。
——吳文英·蝶戀花
在一起旅行了數天後,張寅青和攸君之間相處得愈來愈融洽,彷彿多年的好友般。 而人聚必有緣,那微妙的情愫也在暗中滋長,張寅青是不用說啦!他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人,若不是被一個女人吸引,絕不會窮追不捨,又慇勤相待。
攸君自小深居大院,被兩個特殊又隔絕的家族環繞,更經歷過人世間的悲劇,根本不識人間平凡的情愛。只覺得張寅青一下子令她哭,一下子令她怒,種種的情緒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走出災區,進入江蘇境內,竟是一片昇平繁榮。張寅青買了更好的衣裳,又牽來兩匹馬,讓他們不再靠雙腳跋涉。他在扶她上馬的那一刻,攸君突然想到,張寅青算不算姨婆說的「可以嫁」的老實人呢?從此隱入他的世界,忘卻過去,做個平凡的吳攸君,不也是個好結果嗎?
想著想著,她驀地臉紅,羞澀的低下頭,只怕被他發現。 然後,事情到了「格格堂」,達及最高峰,也跌入最谷底。 格格堂,攸君自幼就聽過它的大名,那是太皇太后收芮羽為義女時,特別送給她的一份大禮。 「那本來是我顧家的祖產,只有小小几進的四合院而已,現在卻成了名園。」芮羽曾說。 當攸君看到「格格堂」的欽賜扁額時,就彷彿看到了她的另一段人生,不禁淚眼盈眶,但是,轉念一想,張寅青怎能隨意進出這裡呢? 「這是我給你的驚喜。」他笑著說:「我終於找到一個地方可以讓你舒舒服服的住一晚了。」 格格堂內並不富麗堂皇,但竹簾石壁,楹窗雅捨,還有精巧的假山假石,非常有特色。 來招呼他們的是一對叫直叔、直嫂的老夫婦,而兩人還真的認識張寅青,甚至親熱地叫道:「張少爺,又路過,來陪咱倆聊天啦?」 「沒錯,師父吩咐過,若到江寧來,一定得繞到白湖鎮看看,否則的話,回去要依幫規處置。」 「你還是這麼孩子氣!」直嫂也笑了。 瞧那親熱勁,表示張寅青還是常客呢!覷著空,攸君忍不住問:「名為格格堂,就是大清格格住的,你又和哪個格格有關呢?」
「誰和滿清有關?要不是怕惹大禍,我還真想把那塊扁額當柴燒了。」他板著臉孔說。
張寅青竟是反清的?攸君愣在原地,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但他沒發現她的異樣,繼續說:「這房子原是我師父顧端宇的祖宅,他的妹妹嫁給滿洲王爺,滿清為了籠絡漢人,所以就蓋了這莫名其妙的格格堂!」
顧端宇,南明定遠侯,反清復明的義士……張寅青既是他的徒弟,必定也是反大清,又唾棄吳三桂的羅?而她身具愛新覺羅和吳家的兩種血統,不就是他們最厭惡的敵人嗎?
攸君如夢初醒,心一寸寸的涼了,幸好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則絕不會救她,說不定還會眼睜睜的看她痛苦而死,不是嗎? 最快樂的時光,怎麼會變成最絕望的一刻呢? 她無心再欣賞這屋子,而張寅青也感受到她心情的低落,以為她是疲累過度,忙安置她去休息。
那是敞著軒窗的小齋,風由竹林吹來,既清涼,又帶著自然的樂聲,只可惜攸君思緒煩亂,辜負了好氣氛。她歎口氣,坐起身來,視線突然被一本翻開的書吸引了。是誰才離開不久呢?攸君拿過來一看,是後漢書的孔融傳。攤開的真正是孔家被抄斬時──
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它捨。二字方弈棋,融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不破乎?」……
安有巢毀而不破乎?這而書和這句話分明就像是要給她看的,六年前是小巢毀,六年後是大巢毀,她飛呀飛的,究竟能飛去哪兒呢? 攸君本來告訴自己不要哭,但啜泣聲偏偏由喉間發出。 不知過了多久,張寅青掀開布簾,訝異地問:「你怎麼啦?」 她給他一個小女孩似的答案:「我想姨婆。」 「這裡不好嗎?跟著我很沒趣嗎?」張寅青的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挫折感。 「不是。」她忙擦乾眼淚說:「我只是擔心姨婆,不曉得她有沒有安全到達蘇州?」 「蘇州離這兒不遠,很快就到了。」張寅青安慰道:「來!我帶你去看格格堂的幾個特色!」
首先,他們繞呀繞的,來到一個大亭台,盈盈滴翠的竹葉觸手可及,而四周的牆更是由光滑的竹拼成的。張寅青指指幾行雕刻的字,若非借由黃昏的天光,絕對看不到。
「人生幾回傷心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攸君念了一遍,然後說:「這是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我讀過!」 「你記得沒錯。」張寅青讚許地說:「這是我師父在格格堂留下的記號,表示無論如何物換人移,這兒永遠是他們顧氏的家。」 他又帶她到另一個房間,色調偏粉紫,像是女性的閨房,然而裡面沒有人的氣息,連妝鏡都是封著的,最醒目的是牆上兩行秀美的刻字──月漉,波煙。 「這是格格留的。」張寅青說。 「芮羽格格?」攸君直覺地問。 「你怎麼知道芮羽的名字?」他驚訝地問。 哦!說溜嘴了!她忙解釋說:「你剛剛提過的。」 寅青沒有印象,不過仍繼續說:「不是芮羽格格,而是阿絢格格,她是我師父由清廷搶來的老婆,算是一報還一報吧!」 阿絢?不就是傳說中乘花旗而去的忠王府三格格嗎?原來她是嫁給了漢人,隱居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啊! 如今想來,芮羽必是知道的!而這格格堂,果真有兩個格格……不!現在還多了一個她,或許她也該刻個什麼,留待後人來尋跡! 在那天夜裡,攸君由廚房裡偷了一把小刀,在小齋的牆壁上,刻了孔融女兒說的那句話── 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 因為疲憊,因為力道弱,那幾個字顯得非常細小且模糊。
離白衣庵愈近,攸君的心也就愈矛盾,她終於不必再面對張寅青,但亦不能與他朝夕相處。她分不清哪一種痛苦比較大,就恍如一把鋸子在她內心拉扯著,兩頭都是創傷。
張寅青恨不得馬跑慢一些,然而,他不明就裡,白衣庵也非銅牆鐵壁,他篤定要再見攸君,是易如反掌之事。
「串鈴子就那麼重要嗎?一次差點為它誤事,一次差點送命,現在又在艷陽天下團團轉。」張寅青拿著串鈴了,臉色極差地說:「我看它手工拙劣,花也也不如何,根本不值得什麼錢嘛!」
「它是一個童年的紀念品,價值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攸君伸出手說:「快還我!」 「是誰給你的?」他偏偏不還,又說:「看這寶石都是來自劍上的舊物,八成是個男人,而且是武功不怎麼樣,瘦瘦小小、不堪一擊的男人!」 「不!他英勇健壯、文武全才,才不像你所說的!」攸君忿忿地反駁。 這下子,張寅青的心像打翻了一壇的醋桶般,那種沒體驗過的酸浸到耳裡、浸到眼裡,他衝動地說:「甚至比我還強嗎?」 「他和你根本不同!」攸君急了,隨口回答。 這無異是火上加油,也無異是表明他不如那個串鈴子的主人!張寅青失控地說:「他是你愛的人嗎?」 「不!他不過是我一個童年時的玩伴。」攸君實在不知道他和自己是怎麼回事,「快點還我!」 「童年玩伴的東西竟如此珍惜,他對你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張寅青明白自己沒有權利介懷,但他克制不了。
「不!特別的是我的童年,從我父親死後,我就被迫離開成長的地方,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這是我唯一擁有的紀念品,其它東西我都來不及帶走……」她說著,心中的沉鬱又溢出胸口,「難道……難道你的童年中都沒有特別喜歡或值得懷念的東西嗎?」
張寅青靜靜地凝視她,慢慢的拉起她的手,將串鈴子放在她掌心,「有我有許多海裡和山裡的寶貝,有了它們,總想著放眼望去的天地就是我的家,再也不怕失去父親、母親,不怕國破家亡,不會無所依歸……」
孤獨!攸君從他的話中讀出她所熟悉的孤獨!在他狂妄不羈的外表睛,竟也有一顆寂寞徹骨的心? 他望著她的眸子又問:「你為什麼會被迫離開呢?」 她要怎麼回答呢?最後,攸君很簡單地說:「我外公和祖父變成仇敵。」 「這也是你現在到蘇州的原因,躲避紛爭?」他問。 攸君盡量扯開這個話題,點點頭說:「所以,串鈴子彌足珍貴,它提醒我那段幸福的日子。」 張寅青突然笑了出來,正經的表情不見了,他指揮馬往前幾步,再轉過頭頑皮地說:「攸君,這玩具也夠破舊,該是換新玩具的時候了。」 他們就這樣停停走走,不管真正的心情如何,終於到了白衣庵。 她敲著掩在深蔭中的木門,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詢問陳居士的下落。 那應門的女尼竟說:「你是攸君姑娘吧?陳居士正等著你呢!」 攸君心中的欣喜非筆墨所能形容,看到陳圓圓時,她差點忘記站在庵前一角的張寅青。 「我的兒呀,你可讓我急瘋了。」陳圓圓一見她就激動地說:「你一眨眼就消失了,阿川和大龍還在石陂一帶找你的行蹤呢!」 她們互訴完別後的情形,攸君才想到要介紹張寅青。 陳圓圓驚詫地說:「張寅青?你……你不是那三個強盜之一嗎?」 「姨婆,他不是強盜,而是江湖中的俠士。」攸君趕緊為他解釋,「這次要不是他一路相陪,你可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 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和她印象中的完全不同,高高的個子、俊挺的五官,看來出身並不差,但孤男寡女結伴了幾日,總覺得是攸君有虧。 陳圓圓希望事情趕快過去,於是用打發的語氣說:「真謝謝張公子對攸君的照顧,我已經準備了一百兩銀子,表示我的一點心意。」 張寅青的笑臉立刻變成灰臉,「我幫助攸君,是居於朋友的立場,而不是為了錢。」 「姨婆,他不要錢的!」攸君也說。 哦!連閨名都上口了?陳圓圓原非古板之人,但攸君身份特殊,總不希望她牽扯上一些不明的人事。 陳圓圓改口說:「那我們就大恩不言謝了,佛門之地,一切清靜,恕我們不招待,公子請回吧!」 張寅青覺得自己有點被掃地出門的感覺,但面對那麼多的女尼,加上自己理不清的心態,他也就糊塗地和攸君道別了。 走出白衣庵,看烈日在樹梢上強烈閃爍,再回頭看看那深鎖的庵院,一種可怕的孤獨感淹沒了他。就這樣嗎?他和攸君的相伴就只有這一段嗎? 不,還沒有完吧?她的眼眸內似乎總藏著一些東西,而他的心也仍放不開……他回頭又回頭,白衣庵的牆並不高,應該擋不住他,不是嗎? 想到此,他整個人頓時放鬆,甚至有些雀躍,用力拍拍馬屁股,就在大道上狂奔起來,捲起一層又一層的黃沙。
庵裡的攸君倒很安靜,她來到自己的新房間,什麼都不能做,只是一逕的坐在椅子上發呆,這情況,就彷彿十二歲那年,被蔣峰帶到衡州吳家的第一天,心中淨是茫然與無措。
又好像,才剛找回來的心,就注定要失落了……
拓安鎮,曾以桃花官道聞名,在蘇州主城開發後逐漸沒落,而桃花一樹樹蔓成野生,其中有一道白牆,彎彎曲曲似無止盡,圍出一個倚傍山坡的美麗莊園。這莊園沒有名字,就像它的主人特意隱藏,真正的成為世外桃源。
「這裡的確是配稱桃花源,只可惜我沒有避世的命。」書裡裡首座上的男子說。他曾是大名鼎鼎的定遠侯顧端宇,現已年過四十,卻仍不減他當年的英姿風采。
「怎麼?鄭經那兒又派人來遊說,要南北運河一帶附和他出師抗清?」已是漕幫總幫主的潘天望說。 「沒錯,信函還寫得很大義凜然呢!」祖籍金門的許得耀已娶張玉瑤為妻,長居浙江,成為當地的義士盟主。
「大義凜然又有何用?問題是,他們只反清,根本不復明!」潘天望忿忿地說:「從剛開始,我們就誠心和鄭家合作,可沒想到他們竟和吳三桂那批奸賊連成一氣,接著是反覆無常,進退無度,贏了不理睬我們,輸了就拖我們下水。過去幾年,我們蘇浙徽贛兄弟,就有不少因他們而喪命,結果弄得知識分子灰心,平民百姓也裹足不前,我這幫主也是有心無力啦!」
「天望,我瞭解你的憤怒,尤其是永華亡故的消息傳來,我真的幾天無法合眼,連他這麼赤膽忠心的人都無法見容於世,這場反清的仗還打得下去嗎?」顧端宇說。 陳永華是鄭成功的軍師,聰明絕頂,暫以諸葛亮扶幼主之心來輔佐鄭經,誰知權佞當道,掩護忠臣,七月時傳出他死亡的消息。 「據內部透露,永華兄是悲憤自盡的。」許得耀說。
「若真如此,那就是永華以生命給我們的警告和托付。」顧端宇說:「其實早在去年,他就有密函來,要我們江南、江北別輕舉妄動,一方面是避免捲入戰爭,另一方面是可保天地會萌發的根苗。看樣子,他是早知道會有今日,甚至算出三藩和鄭家都是成不了氣候。」
「這麼說,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滿清統一中國,徹底征服我們嗎?」許得耀不甘心的說。 「他們的征服只是表面的。」潘天望說:「別忘了還有我們漕幫這條巨龍,只要反清復明的魂不死,天地會長存,自有民族復興的一日。」
「看起來,這不是一、兩代的事,所以,我的族叔顧炎武,早就專心著述,說國可亡,而史不可亡,民族文化不可亡。」顧端宇說:「我們的職責是培養新一代的領導者,將復國的思想深植在每個漢人的心中。」
說到領導者,管家就來報,說他們等了許久的張寅青已經回來了。 張寅青一進門,漢亭就警告他,徽山之事上頭都知道了,待會兒免不了一頓罰。
其實論輩分,張寅青應屬於顧端宇那一代,但由於他的年齡相差太多,在幫規立定後,為訓練培育方便,反而與漢亭論排行,以師兄弟相稱,同時被指任為第二代繼承的小祖。
張小祖的任性與不羈,在幫中早就是出了名的!
張寅青走進書心,看見師父、幫主和姐夫都在坐,一副三堂會審的模樣,頭皮稍稍發起麻來。他挺直身體,正預備接受一場硬仗時,師母和姐姐便緩步由另一扇門踏入。
嘿!救兵來了!張寅青馬上低垂著頭,表現出很可憐的懺悔狀。 「你和那位姑娘玩夠了,終於知道回來了?」顧端宇嚴肅著一張臉說。
「師父,徒兒不是和那位姑娘『玩』,而是那位姑娘中途與家人失散,我本著漕幫濟弱扶貧之心,特別護送她回家。再者,那位姑娘出身高貴,也不會和我『玩』。」張寅青振振有辭的說,最後竟有些一半頂撞的意味。
潘天望聽了,不禁有些氣結,「無論那位姑娘如何『高』,你也不能丟下張先生不管,叫別人送他回浙江呀!」 「他不是平安到達了嗎?這也算是完成任務嘛!」張寅青再加一句:「我也是確定沒問題才敢放手的。」 「完成任務的是林傑、李武東和阿官三個人。你呢?則是精心妄為、怠忽職守,非給你一點教訓不可!」顧端宇毫不通融地說。
依幫規所定,擅離職守、不聽指令,未完成使命,必須判「水上刑」,這刑罰也只有漕幫才有,因為漕幫管運河,所有的活動都懷江河有關,若出重大差錯,罪首必須被綁在柱上,立於湍流猛急之處,任大水沖刷三天三夜,那還真不是平常人能忍受的。
「這懲罰未免太重了吧?」阿絢不由得問。
「護送張先生為本幫第一要事,寅青連這任務都會掉以輕心,將來還不知會出什麼紕漏,不好好罰他一次,他怎麼會銘記在心?」顧端宇說完,又轉向張玉瑤,「你也反對?」
張玉瑤當然不忍心看張寅青受罰,但不管她說什麼都有循私護短之意,她只能望著張寅青,希望他能用平日的好口才為自己求饒。 可是,張寅青腦中所想的是,炎炎夏日裡,「水上刑」似乎沒那麼糟,而且,他為攸君受刑之事若傳出去,她一定會非常感動。 於是,在一種模糊的感覺下,他很乾脆伯說:「徒兒解釋那位姑娘,全是憑一股俠義之心,如果因此而受罰,我也心甘情願。」 什麼?他竟心甘情願?他不是頭腦壞了,就是被那位姑娘弄糊塗了。張玉瑤望向阿絢,希望聰明的她能想想辦法。
「我們只在著幫規,倒忘了寅青是泡在水裡長大的,這『水上刑』,不是反而便宜了他這條魚嗎?」阿絢笑了笑說:「我看哪!閉門抄書最好,就罰他抄幾遍顧炎武先生的『日知錄』,又修身,又養性。」
為攸君閉門抄書,她會不會動心呢?為了配合效果,張寅青故意哀嚎一聲,表示恨「抄書」多於「水上刑」。
顧端宇明白愛妻是要為張寅青解困,他看看身旁的幾個人,其中潘天望是一直很崇敬這位格格的,所以首先同意,「也好!我還正愁找不到人抄『日知錄』呢!寅青正好可以多眷幾本,讓他好好地痛悔一番。」
一場危機就這麼化解,張寅青趁空對阿絢敬個小禮,表示感激;但阿絢只是端凝著眉目,不苟言笑,似乎幫忙不代表他值得寬容。 張寅青微微愣住,突然覺得某個人和這位師母有點相像,那淡眉秀眼、那姿態氣質,尤其那不理會人時的倨傲冷漠,攸君不也常常有嗎?
難怪他對攸君有一見如故之感,才會為了她拋下重要的朱四皇子,這下師父絕對不能怪他啦!師父可以為了美麗的師母不顧一切,他為美麗的攸君出一次差錯,又何罪之有呢?
英雄難過美人關,不是嗎?
「我看寅青一天不成家,心就一天定不下來。」張玉瑤一邊踩上石階,一邊說:「這回我非逼他百親不可,再不行,就綁著他當新郎。」 「若不是他願意,綁得了一時,也綁不了永遠呀!」阿絢中肯地說。 她們說著,已到了張寅青所居的別院,書僮要去通報,她們搖搖頭,悄悄走到窗下往裡瞧,只見張寅青專心的握著筆,一筆一劃的仔細抄寫著。 她們實在很少看到他那麼安靜斯文的模樣呢! 前院有幾個小徒弟,正拿出大大小小的劍,一共六把,正一一擦拭。 張玉瑤問:「你們清這個做什麼?」 「是小祖要求的。」其中一人回答,「小祖一回來,就要我們把他從小到大用過的劍全部拿出來,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 「真是愈來愈怪了。」張玉瑤忍不住說。 張寅青看見阿絢和張玉瑤來到,忙停下筆說:「來監督我的功課嗎?」 「就怕你又給我出什麼花樣。」張玉瑤說:「你沒事幹嘛把箱櫃裡那些個破劍、老劍翻出來呢?」 「橫豎放著也會朽毀,不如拿來做成一個紀念品。」張寅青說:「這想法不錯吧?」 「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感性?」阿絢笑著說。 「師母沒聽過俠骨柔情嗎?我也是很多情的人喔!」張寅青半開玩笑地說。
「你別給我處處留情就好了。」張玉瑤切入主題說:「我今天是來很鄭重和你談親事的,我這兒有兩位姑娘,八字都和你相合。安家姑娘年齡稍大,十九歲了,但聽說精通詩文,是通州礦業巨富的女兒,可以考慮;另外,尤家的姑娘,十六歲,漂亮賢慧,是浙江鹽商之女,家中光畫舫就數不清了,你姐夫和潘幫主都挺中意的。」
又來了!又是坐在成堆金爭財富上的富家千金! 張寅青再度下筆抄書,隨口說:「我都不喜歡!十九歲的太老,十六歲的太少。」 「張寅青,不許你再胡鬧!」張玉瑤立刻變了臉色說:「安姑娘或尤姑娘,你今天就得選一個出來。」 「安和尤這兩個姓都和我犯沖,有沒有第三個選擇?」張寅青故意扮個鬼臉說。
「你……你氣死我了!你這樣子要我如何向地下的爹娘,還有張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張玉瑤說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真不是個好姐姐,連替二十六的弟弟娶妻都辦不到,這不是讓天下人笑話嗎?」
阿絢見事情失控,忙勸說:「寅青,不管怎麼樣,我們都預備向尤家姑娘下聘了。古人說『成家立業』,一個男人若沒成家,再多的事業都是空,你的親事再拖下去,連你的將來也會耽誤到。」
張寅青放下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語出驚人的說:「事實上,我已經向一位姑娘求過親了。」 「什麼?」阿絢和張玉瑤同時驚訝的說。
「就是那位我送回蘇州的吳姑娘啊!」他愈說愈順口,「若非認定她是我未來的妻子,沒親沒故的,我幹嘛當她的保鏢,一路保護她的安全?吳姑娘也是出身大戶人家,十八歲,年齡適中;她貌若西施,才比班昭,個性嘛?反正就深得我心。我,要嘛不娶,要嘛就娶吳姑娘,誰教全天下只有她配得上我呢?」
滿口似真似假的話令人聽得頭暈,阿絢強自冷靜地問:「你求親,吳姑娘答應了沒有?」 「她一個姑娘家,沒有媒灼之言,自然不能說什麼,但我相信她絕對不會反對的。」張寅青自信滿滿的回答。 「天呀!希望你不會又亂攪局。」張玉瑤說,「那位吳姑娘住在哪兒呢?」 「蘇州的白衣庵。」他說。 「白衣庵?」阿絢重複一遍,忽然噗哧一笑,「叫我們的趙媒婆到尼姑庵去提親?這恐怕還是頭一遭哩!」 張玉瑤一想,也不禁笑了出來。她用手指按按張寅青的額頭說,「你這回最好是真的,不然,我鐵定會折壽十年。」 「應該不會假,好歹也有個人名了呀!」阿絢說。 兩位太太離開後,書齋驀地變得十分安靜,安靜到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一清二楚。真的嗎/他真的要娶攸君嗎?沒有錯,他曾說她與他是天生一對! 若非情有獨鍾,他不會緊追不捨,又念念不忘吧?還為她差點受「水上刑」、為她罰抄書,這都是一種甘之如飴的甜蜜啊! 對!他是要娶攸君,日日見她的嬌顏,讓她歡笑,也讓自己快樂,更使兩個孤獨的人,彼此以對方的心為家。 剛開始或許是玩笑、或許是無心之語,但他愈來愈確定,攸君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終身伴侶!
「張寅青來提親?」攸君愣愣地問,內心卻如翻山倒海似的百味雜陳。 原以為不會再見面了,原以為又是一段無法治癒的惆悵,誰知凡事看似不在乎的他,竟也有心? 她內心在笑,笑自己的感覺並沒有錯,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情,也可能深到天長地久;但她也同時在哭,哭那出生以前就注定好的,難以跨越的鴻溝。 「姨婆拒絕他了?」攸君明知故問。 「當然拒絕了,我跟他說你已經訂過親了。」陳圓圓說。 竟是用這種理由?張寅青為一個小小的串鈴子,曾經鬧過幾次風波,若知道她訂親的事,一定更無法接受。 因為,他已進駐她的心底,所以,她能痛其所痛。 攸君低著頭,以不自覺的委屈說:「訂親又如何?反正我也不可能嫁入靖王府了。」 「攸君,你不會是喜歡上張寅青吧?」陳圓圓驚覺說。 攸君無言以對,只是不斷的捏著手上的巾帕。 「孩子呀!你曉不曉得張寅青的身份?」陳圓圓深知男女之事,一眼就看穿攸君已陷入情網。 「我知道他師父是反清復明的人。」攸君小聲的回答。 「不只哪些,你聽過張煌言嗎?」陳圓圓問。 攸君搖頭。
「張煌言是甫明一個攝政級的人物,曾立過魯王,擁戴桂王,不幸死於你祖父及耿仲明之手,而他就是張寅青的父親。」陳圓圓頓了一下又說:「我也是看了媒婆送來的八字帖才發現的。」
攸君本來是為張寅青心痛,現在卻是為自己心痛,他們之間的距離,不但不能縮短,反而更加遙遠,觸都觸不著了。 「張寅青必定不清楚你的背景,才會托人來求親,若他知道你是吳三桂的孫女,又有大清血統,不一刀獨立核算了你就算是萬幸了……」陳圓圓繼續說。 攸君忍不住哭出聲,哀切地說:「姨婆,我明白,我都明白,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孩子,人生中有太多無奈,想哭就盡量哭,哭過了,時間自會治療一切的。」陳圓圓輕擁著她安慰。 外面打著淡淡遠遠的雷聲,午後的雨淅瀝瀝地下著,蓋過攸君揪痛心腸的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陳圓圓傳來長長的歎息,眼中閃著盈亮的淚光,她望著淒迷的庭院,幽幽地說:「你這模樣,讓我想起十幾歲的自己,那時的我,也曾經像是心要碎掉似的哭過。」
攸君的哭泣聲漸息,哽咽地問:「是為了我祖父嗎?」
「吳三桂?不!那時候他還不曉得在哪裡呢!」陳圓圓說:「我為的是另一個男人,該算是我初次的戀愛吧!他長得儀表堂堂,是江南第一美男子,多少女子心儀他呀!南明四公子中,就數他最瀟灑、最有魅力。」
幾十個寒暑過去,陳圓圓提起這段回憶,仍雙眸發亮,可見當時的情愛多驚心動魄。 攸君好奇地問:「後來呢?」
「我們一見便鍾情,他答應要為我贖身,並訂下婚約,結果就差那幾日,在他回來的前幾天,我就被奸人擄到北京,進獻入宮,從此改變了一生的命運。」陳圓圓說。 「他……我是說那位公子,他沒有到北京來找你嗎?」攸君又問。
「沒有。」陳圓圓苦笑說:「我走後,他很快地又愛上另一位名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有句詩就是諷刺他的,『風流無主奈多情』,講的就是他用情不專。其實何止是他,大部分的男人都一樣,真的沒有必要為他們哭紅了眼,又傷心欲絕。」
張寅青也會嗎?他是風度翩翩,也是一派瀟灑,求婚、提親都像是一時心血來潮,會不會一眨眼,亦如過眼雲煙,完全不留痕跡? 「總之,張寅青是嫁不得的。」陳圓圓說:「你最大的心願,不是要回北京看你母親嗎?如果有了張寅青,你與滿州的家族就真的要恩斷義絕了。」 「就像阿絢格格一樣。」攸君有感而發地說。 「誰是阿絢格格?」陳圓圓問。 攸君大約敘述了一下這段故事,並提及阿絢就是張寅青的師母,現在人就在拓安鎮。 「這真比戲曲還傳奇,阿絢格格是我聽過最勇於追求幸福的女人。」陳圓圓感動地說:「論輩分,她不也算是你的姨母嗎?」 「是的,雖然我對她完全沒有印象,但由我額娘口中,知道她們和感情很好,我倒挺想見見她的。」攸君說。 陳圓圓思索著說:「其實,或許你真該見見她,一方面談談你和張寅青的事;一方面或許給我們一些主意,看如何讓你再回到公主府,回到你原該有的生活。」
「姨婆,你不是要我當個平凡人嗎?」攸君驚訝地問。 「攸君,那只是我們在癡人說夢!你生而不平凡,就注定當不了平凡人,我還是那句話,你是屬於北京的。」陳圓圓語重心長的說。 屬於北京,就不能再屬於張寅青。當然,張寅青不會要屬於吳家的她,更不會要屬於北京的她。 既然如此,蒼天安排這場邂逅,不就只是殘忍而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