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聽見那穿過薄霧傳來的聲音,
生命有如一道被人拉開的簾幕,
緩緩的透進暖人的陽光……
海粟老在夢中夢到他穿著黑板風,走入墳裡,牽起斐兒的手放在心上。她總不醒,為何不能醒呢?
斐兒,原諒我吧!我不該判你的罪!他聲嘶力竭地喊著,直到聲音震破他的耳膜及神經,生命即將斷掉。
直到有一日,墳裡的斐兒睜開眼,小小的唇說著無聲的話。是什麼呢?他努力地靠近,盡全力地睜大眼,面前的影像,卻很清楚地變成一個器具齊全的醫院病房。
「海粟醒了!」有人歡呼著,並在他臉上招手,「海粟,你醒了!你整整昏迷了兩個星期耶!」
兩個星期?斐兒呢?他—一梭巡眼前的臉孔,有父親、母親、三姐寶文、好友尚恩,甚至是德鈴。
「斐兒呢?」他慌亂地問。
「你還提那個女人做什麼?」素麗抓住兒子的手說:「她這冷血殺手,差一點害死你了!我們正在找律師告她殺人未遂罪呢!」
「她不是故意的,她沒說嗎?王逸凡沒說嗎?」海粟激動地說:「斐兒現在人在哪裡?」
「你還問!她最先是在牢裡,後來又被王逸凡保出去,他們正請律師訴諸無罪。」寶文沒好氣地說。
「斐兒願意嗎?她跟了正遇凡了?」海粟白著臉說。
「當然,此刻只有玉逸凡站在她那邊。」素麗說:「這個王逸凡也真糊塗,那種女人也要幫!」
海粟愣在那裡,實在不懂事情的發展。
岳昭輝看見他的神情,以為他是不滿目前的情況,便說:「放心,我們不會讓那女人逍遙法外的,經過這回的竊取機密案,你應該徹底的得到教訓,不再和蘭斐兒有任何瓜葛了吧?」
「不!你們錯了!斐兒是被設計的,王逸凡都承認了。」海粟急速地說:「斐兒因為恨,要殺王逸凡,才會誤傷了我,這就是事實的經過。我不明白斐兒為何要跟他,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你們必須告訴我!」
「海粟,你稍安勿躁。雖然體壯得像條牛,但這次傷到胸部、差兩寸就是心臟,算是大手術,千萬別再讓傷門裂開。」』
尚恩拉住他,並看了岳家人一眼才又繼續說:「我告訴你好了。我們是原告,所以至今沒有辦法見到斐兒。但我聽斐兒的律師說,她現在不言不語,像處在極大的刺激中,獄方有為她安排心理醫師, 她很可能以『精神耗弱』或『心神喪失』被判無罪。」
「她瘋了嗎?她崩潰了嗎?」海粟瞪著尚恩.焦慮地問:「你沒帶穆沙克去替她診斷嗎?」
「我說過,他們不讓我們見她。」尚恩說。
「不!我要斐兒,我不能讓她就這樣瘋掉…… 」海粟掙扎著要下床,「帶我去找她!」
「蘭斐兒不會瘋的!」德鈴忍不住說:「那個女人最會偽裝,最會處心積慮,她只不過是想脫罪而已。」
「德鈴說的沒錯,你不要又被她朦騙了。」岳昭輝黑著一張臉說。
「你們都不懂!不懂我,也不懂斐兒!」海粟抓住尚恩說:「快去找永洲,我要他當我的律師,只有他能明白我的心情,快叫他來!」
看著海粟要拚命的模樣,德鈴再也受不了,她悄悄地走出病房,眼中有淚。為什麼蘭斐兒能把他迷惑得如此深呢,她都狠心下刀了,他還執迷不悟?只怪自己笨,還千里迢迢的從台灣趕來,以為他能從這場情孽中清醒,看見她郭德鈴的好,結果,他眼中依然沒有她,蒼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德鈴,不要難過。」寶文走過來,輕摟著她的肩說「我弟弟遲早會覺悟的,你要有耐心。」
「寶文姐,連這情況下海粟都對她念念不忘的,你還指望他會覺悟嗎?」德鈴說完,搖搖頭,便由醫院的長廊離去。
病房內依稀傳來岳昭輝的怒責聲和素麗的苦勸,尚恩開門出來,看到寶文,只有相視苦笑,不知這場牽動許多人痛處的風波,要如何了結呢?
* * *
海粟被同居女友殺傷,造成東西兩岸媒體的爭相報導,「偉岳」的股票也一度下跌。
但海粟完全不受那些喧擾的影響.一心只記掛著斐兒。
依美國法律,案子審理期間,他不能見她,只能靠兩人的律師聯繫。
終於趕到,也探視過斐兒的永洲說:「她還是不說話,完全自閉,心理醫師給她的任何刺激都沒有用,她誰都不認得,也不願意走出來。」
該死的法律!如果他能親自和她談話就好了!
此時,海粟所能做的,就是爭取讓斐兒到穆沙克的私人療養院去,他很王逸凡,而斐兒落在那罪魁禍首的手裡,只怕病情會更嚴重。
哦!斐兒,你有沒有感覺到我的呼吸心跳都和你在一起呢?他常在心中低喊著。
這段日子裡,他不斷的回憶他們的過去。從十九歲第一次見到她開始,他就陷入無可自拔之地,雖名為「好奇心」,但其實那都是無法解釋的強烈吸引的結果。
她不是縱火犯,也不是冷血殺手,瞧!她只動了一次刀,就驚嚇得神魂都失去了。歸根究底,她只是個可憐的女孩,人世給她冰冷,她的心就化成石頭,寧可當不屬於世間的鬼,不去感覺,就不會有傷害。
而他恰巧是追鬼的人,這不就是上天注定給他們的緣分嗎?
其實,他算是最「知道」她的人,但他最後仍站在「世人」這一邊,不信任她、誣陷她,這不就和芝秀及那些未查明真相的警察、社工人員一樣,罪不可赦呢?
斐兒會不會從此不原諒他,以永世的隔離當懲罰呢?
海粟曾經是如此意氣風發,受家人寵愛,得兄弟敬重,走到哪裡吃香到哪裡。但如今他發現,沒有了斐兒,天地全暗淡下來,她彷彿是他內心的靈魂,從他出生就存在的。
尤其是在昨天的董事會中,他終於明白一切針對斐兒的陰謀後,差點和相交多年的兄弟們撕破臉。
他們居然告訴他,沒有EG竊密的事,王逸凡也是自己人,加人這計劃的還包括他的父母在內。
「我們大家都是為你好,蘭斐兒像一顆定時炸彈,我們希望你能遠離她……」劉佑奇說。
「所以,你們就派出王逸凡誘惑她,又製造出一些拙劣的證物來栽她的贓,結果你們沒誘成她,還把她逼瘋了!」海粟大吼著。
「這女人還不可怕啊?她都殺你了!」岳昭輝說。
「她不是要殺我,她只是要殺社會對她的種種不公!」海粟激動地指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你!你!你!你們任意審判,才是真正毀她的兇手!」
「海粟,你冷靜一點!」素麗壓下兒子的手說。
「海粟,你說這話也不公平!」江明毅說。「你是我們『偉岳』的董事長,我們千萬的身家都投資在你身上,你的一舉一動影響著幾千幾萬人。你不娶和你一起打拼的德鈴,卻和一個惡名昭彰的女人糾纏不清,我們當然不放心,所以不得不採取必要的行動。」
「我們這場戲,只是給你一個警惕而已。」葛成然說:「請你明白我們的一片苦心。」
那一刻,海粟突然覺得,世界也和他對立了,他只能無言地走出會議室,也走出「偉岳」。
直到現在,他眉頭都沒有舒展過,甚至逐漸能體會斐兒畫中那海上孤牆的感覺。
他歎了一口氣,由法院的長窗往外看,羅馬式的圓柱下聚集著幾個華人記者,是準備來採訪斐兒案子的結果。
兩邊的律師都往和解的方向走,海粟甚至親自在法官面前說明原委,但因為斐兒的精神狀況和複雜的過去,使本來可以快速解決的糾紛,又拖了一陣子,也讓海粟受到更多的身心煎熬。
走廊的底端,永洲跨大步走來說:「法官已簽好名,起訴取消,斐兒自由了。」
「我們馬上去帶她!」海粟興奮地要飛起來。
「海栗。」永洲拉住地說:「你忘了我告訴你的嗎?斐兒不認得任何人,她不一定會跟你走。」
「沒錯!」王逸凡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的身邊插嘴說:「這些日子,我一直陪著她,她跟著我才最合適!」
海粟一見他,滿腔憤怒又起,衝過去就扭住他的衣領說:「你還敢來?你這樣陷害斐兒,我還沒找你算帳,你竟敢自動送上門?」
遠處兩個法警關切地往他們這裡看,永洲忙擋在他們中間說:「外面的記者一大堆,你們想在法院鬧事被捕嗎?」
「他害斐兒,我絕不饒地!」海粟惡狠狠地說。
「我『害』她?」王逸凡冷哼一聲說:「不!真正害她的是你!你趁著她母喪又欠下大筆債務的困境,逼她和你到美國同居,置她於萬人不容之地。誣陷她的主意全是你身邊的人出的,是你親愛的父母和拜把的兄弟,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要保護你!」
「王逸凡,別再說了!」永洲喝止道。
「不!我要說!斐兒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禍首全是他!」王逸凡義憤填膺的說。
海粟的心像一隻漲滿的氣球,突然被針戳破一般,消萎無氣。
王逸凡說的話,都是他一直不願意去面對的,斐兒並不愛自己,而他也不過是世人中審判和迫害她的一份子而已,她會原諒他嗎?
後面傳來一聲輕咳,穆沙克醫師用英文說:「我在這地站了好一會兒,雖然聽不懂你們的談話內容,但大概可以猜個幾分,我想,斐兒還是和我回療養院最好!」
「不!我不能讓她留在那冰冷不正常的地方!」海粟立刻改用英文說。
「我的地方沒有冰冷不正常!」穆沙克抗議道:「它有最完善的醫療設施,像度假別墅,只有我才能治好地內心的創痛。」
幾個大男人正在那裡爭執時,一扇邊門打開,一身整齊白洋裝的斐兒由兩名女警察帶出來。
一個半月不見的她,瘦了∼些,雪白膚色上的一雙眸子濃黑如墨玉,那空洞虛無的模樣,讓她變得好小好小,也令海栗想起十年前那個孤身寄宿在他家的小斐兒。
離別後再見,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愛她,滿溢的心,讓他由靈魂最深處喊了一聲,「斐兒!」
斐兒已經在荒原裡走了許久許久,她看不到∼個人,四周都是濛濛的霧,天空的顏色很奇怪,有時她會看到猛火,有時會看到大海,但每回移步走近,它們就會在原地消失。她要怎麼走出去呢?這又是哪裡?
偶爾會聽到聲響,忽遠總近,但都很陌生,所以她沒有回應。她想,她該放棄這軀殼了,前世的冤孽,此生得不到申訴,有的只是更多的悲哀和幻滅。
她做了什麼呢?為何生命像走到了山窮水盡處的疲累?她繼續在荒原上繞著,沒有過去、未來,天不會黑,也不會亮,一切都像短短的一點,又像恆長的一線,生命失去所有的空間和時間概念,然後,有個聲音穿過她的耳膜,叫著--
「斐兒!」
斐兒?是誰在喊?好熟悉的語調呀!
慢慢地,那濛濛的霧,如∼道簾幕,被人緩緩拉開,她看到綿綿青山和染紅夕陽的大海,其中有一座美麗的小木屋。
她也很用力地在幫忙推那遮住她很久的布幕,一個穿黑色披風的
男子對她笑著。海粟?是海粟嗎……是海粟!
她轉過頭,黑眸子遲滯地移動著,她看見四個男人站在窗戶邊爭辯著,一個是矮胖的外國人,另外三個中國人都是一式的西裝筆挺。
她掠過那英俊卻陌生的臉孔,再來是斯文有些面熟的臉孔,然後是聲最大,表情最激動的那個。
他在急什麼呢?為什麼太陽穴的青筋都爆起了?為什麼他眼中有如此多的痛苦?為什麼他的臉色好難看,彷彿生了一場大病?
「海粟。」她輕輕的喚他。
她的音調雖細如蚊子,但令四個男人全停止說話,怔愣在原地,驚愕地有如中了魔光。
海粟首先清醒,他向前一步,急切卻又小心翼翼地說:「斐兒,你認得我嗎?」
「海粟!」她的呼喊中帶著哽咽,宛如一個迷失許久的孩子,找到她的親人一般。她不顧一切地的投入他的懷中,將頭理在他的胸前,不願意再抬起。
「哦!斐兒,我的斐兒!」海粟緊緊地抱住她,從不輕彈的淚泛在眼眶內。
不用再證明什麼了,斐兒是屬於他的,就像他今生不能無她而獨活一樣,他們是注定了要生死相許、祝福與共的!
一旁的水洲,想著應該打電話給遠在雪城的雁屏,說他下班飛機就回家;一心想治斐兒的穆沙克則沉默不語,滿臉的感動。
王逸凡呢?哦!他早已走出法院,步下階梯,消失在舊金山初夏晴藍的街道上了。
* * *
斐兒在法院,一看到海粟就奇跡式的「清醒」,這岳家及社會大眾的眼裡,不啻是一種詭計式的偽裝,目的就是想脫去刺殺海粟的罪刑。
但海粟逐漸瞭解斐兒,明白她一時的失神及失憶,是本能地保護自己做法。她隨他回家後,除了常常撫摸他右胸上的疤外,很少提起那件迫使他們分離一個多月的意外。
每次海粟想道歉,想解釋他輕易相信別人,誣陷她的心態,想說他一刀捱得活該時,她總按住他的唇,不願再談,就好像她自幼所受的種種誤判,縱火及兒童殺手的罪名,她沉默痛苦地接受,從不反駁或澄清。
可是海粟卻不願如此,他愛她愛得心痛,不希望她獨自封在墓中,啜飲著那黑暗的恐懼,一輩子鬱鬱寡歡。
「這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有人天生眼盲,有人天生聾啞一樣,我就是陰氣重些,已經習慣了。」斐兒說。
海粟並不是會輕易妥協的人,他堅持斐兒要繼續去穆沙克的診所治療。
這治療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斐兒十分警覺,說的話也很少,穆沙克將她標為最不合作的病人,最後,他們不得不考慮極端又危險的催眠術。
「不!我不要!」斐兒抗議著。
「你一定要!海粟一生從沒求過人,但對著斐兒,他幾乎要下跪了,「我愛你,我的生命不能沒有你。如果哪一天你又認不得人,或者更嚴重地瘋了,我該怎麼辦?」
「我不會瘋的。」她頑固地說。
「好!那麼就讓我進入你的世界,好不好?」海粟溫柔卻堅持地說:「如果要墜入地獄,也讓我跟你去,我不要你孤獨一人!」
地獄在哪裡呢?她的人生一直覺得痛,但病在哪裡呢?她眼見海栗為她背棄家庭,辭掉「偉岳」董事長的職務,和昔日肝膽相照的朋友漸行漸遠,就快要變成她古墓族的一分子,那顆如石頭般無情的心,也不禁開始受著煎熬。
不!她愛海粟,他不同於其他男子,如果哪一天墓真要合起、她真要瘋狂,至少也要讓他能及時逃出去。
所以,她答應了催眠術的治療,一切都是為海粟。
穆沙克想法很大膽,但行事卻非常小心,使得催眠術的流程進行得十分緩慢。
由夏初一直到夏未,每次一點點,海粟都跟在一旁,除了翻譯外,就是穩定斐兒的情緒。
剛開始,回憶比較近的事,因為斐兒自我療傷過,所以氣氛尚稱平和。但愈接近童年,那些隱藏的或遺忘的,還在角落兀自流血的傷口被揭發出來,斐兒便常常憤怒的大叫或扭曲著臉哭泣。
「小斐兒,你還年幼,這不是你的錯。」穆沙克用著對孩子的語氣說:「世界待你不公,你有權利憤怒、有權利抗爭,可現在你已經長大了,有能力保護自己,你必須安慰那個可憐的小斐兒,叫她不要怕,並且原諒你的父母……」
「我不願原諒!我不原諒!」斐兒的手在空中亂抓,並且大叫:「我不原諒絞死我的人!柯倫,我連死也不願讓你觸碰到!」
當斐兒冒出一連串讓人聽不懂的外國話時,穆沙克和海粟都驚呆了。
穆沙克倒回錄音帶,重新聽一遍,竟懂了八分。
他忘了醫生該有的冷靜,當場興奮的說:「哈!來到前世了!海粟,這全是機緣巧合,我外祖母是義大利裔,所以我知道一些義大利文,我們的治療有眉目了!」
海粟不清楚心理學的理論和名詞,只知道斐兒接下來的治療實在慘不忍睹,每一次回去,都像被剝掉一層皮,弄得海粟也忍不住像孩子般掉淚,甚至想停止一切。
但穆沙克不放人,斐兒則強忍著身心翻擾,也不願放棄。
他們的話題一直圍繞著一個叫「柯倫」的人打轉,知道他是六百多年前北義大利最著名的邦主,他愛上一名叫「維薇」的吉普賽女郎,後來卻判她女巫的罪名,再處以絞刑。
有一次,斐兒醒來後,久久無法回復,只看著海粟說:「你是柯倫,我是維薇,我這生就是來尋你,毀掉你的,好一發我內心的憤恨。」
說實在的,生於二十世紀的海粟,一向與電腦、機械為伍,不太相信什麼前世今生那一套,但穆沙克和斐兒煞有其事地提出的中古傳奇,若對斐兒的心理治療有效,他也絕對合作,去當那已死了幾百年的「柯倫」。
於是,自然而然的,他就變成被斐兒咒罵及捶打的對象。
催眠來到「維薇」上絞架的那一夜,事情差點失去控制。
斐兒全身冒汗,不斷的哭喊,像要斷氣似的。
「停止吧!快叫斐兒回來吧!」海粟焦急地說。
「不能停!這是關鍵!」穆沙克也滿頭大汗的說:「你千萬要壓緊她,並且照實翻譯她的話!」當時斐兒是坐在海栗的懷裡,由他用力扣住雙臂。
但斐兒那日的力氣奇大,一直尖厲地喊著,「放開我!放開我!讓我走!我好痛,不要再下去了……」
「不要放!」穆沙克警告海要說:「此刻不能心軟!
海粟的頭臉四肢都被斐兒踢捶了好幾拳,肋骨也正隱隱作疼。
「你恨嗎?」穆沙克不顧她的痛苦,還殘忍地問。
「是的!我恨,我恨死了!」斐兒哭著說:「我恨柯倫、恨朱尼士、恨我爸爸、恨我媽媽,恨所有審判我、背棄我的人!我生而無能.死必有魔力,詛咒整個世界!」
「其中最恨的是柯倫,對不對?。穆沙克又問。
「對!」斐兒尖喊一聲,
「我恨他,好很好恨他……」
「那麼海粟呢?他是前世的柯倫,你恨他嗎?」穆沙克緊接著問。
「海粟?」斐兒閉著眼睛,恍惚地說:「不!他是穿披風的人,他一直在找我,要我……」
「但海粟就是柯倫,他愛你,或許從沒有背叛過你。」穆沙克試著說:「你再回去看看,好不好?」
斐兒終於安靜了,手不再抓、腳不再踢,彷彿見到什麼一般。
她按住猛跳的心,驚愕的說:「呀!穿披風的人,他走進我的墓裡,我從小就常常夢到的……是柯倫,我死了,他也沒有活,他為了我,竟活埋了自己,讓黑暗的墳墓永遠關閉……」
這個轉折,讓旁邊的兩個人都動容了。
穆沙克畢竟是專家,立刻回過神說:「所以,柯倫已在墓裡陪了你六百年,你不該再恨他了!」
「斐兒,原諒我,原諒所有的人吧!」海粟也忍不住說。
「斐兒,回到二十世紀吧!現在的海粟,是注定要將你帶向光明的人,將你的心向他敞開吧!」穆沙克說。
斐兒哭了,傷心地哭了,眼淚不停地流。她緩緩地睜開雙眸,看見眼眶微紅的海栗,內心漲滿著極深的感情,那個她尋了六百年,也誤解了六百年的情人呵!
她撲到他的懷裡,兩人像歷經了一場浩劫般,前世的、今生的,此時能擁抱在一起痛哭,竟是人間最大的幸福呀!
穆沙克悄悄的離開房間,讓他們這對心靈上久別重逢的戀人,好好地獨處。
他微笑地走去過招呼他的秘書,滿腦子只想著,這個中國女孩的療程,應該要寫成一篇卓越的心理學論文,或者是一段美麗纏綿的愛情故事呢?
* * *
勒塞班赫島位於北加州的外海,本是原住民出海捕魚的休憩站,現在則屬於博尚恩家族所有。
「我知道斐兒需要靜養,你也需要避開人群一段時間,這島就算你們的,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尚恩對海粟說。
擁有一個島,除了眼前的海天及足下的綠草外,四處杳無人煙,那種感覺非常奇妙,彷彿人世間的重擔都卸下,身心有能夠飛翔的輕盈。
他們每個星期到舊金山一次,除了為斐兒的治療外,還處理一些雜事。
又是秋天了,滿山的草枯黃,在陽光下形成奇異的金黃色。
斐兒倚在船舷,看著遠去的陸地,心裡想著柯倫和維薇的故事。她在被催眠時,痛苦是如此真實,對柯倫的恨及對海粟的愛強烈地淹沒她,使她忘記從前冷漠無情,仿如頑石的自己。
「你相信前世今生這回事嗎?」斐兒問正在開船的海粟說。
「如果前世我和你在一起,我就相信。」』海粟調調墨鏡,很瀟灑地笑著說。
「和我在一起有什麼好?總是災禍。」斐兒歎口氣說:「你現在甚至連事業都沒有了。」
「怕我不能養你嗎?」他開玩笑地說。
「我不是說這個……」斐兒皺皺眉。
「我明白。」他把帆船定在自動駕駛,走過來擁著她說:「傻斐兒,我不是說過嗎?其實『偉岳』董事長一職,我早就當膩了。我才三十歲,已經賺到好幾個別人夢寐以求的一百萬,再下去,生命也變得完全沒有挑戰性,但因為你的出現,讓我的人生有了轉 機,也讓我比從前的汲汲營營更快樂。」
「就當個島主嗎?」她問。
「你說得好像我很好吃懶做的樣子。」海粟哈哈大笑,「不!當然不!我早計劃走研究發展這一方面,尚恩的弟弟傑恩是學電腦的,我們正在合作。雖然我不像某人是史丹福的准博士,但我的腦袋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他酸酸的口氣,令斐兒莞爾一笑。
「你真的覺得我的外貌比王逸凡差,學養也不如他嗎?」他一副拷問的語氣。
「我只認得你,不認得他。」她回答。
海粟的內心仍有無法除去的芥蒂說:「斐兒,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聽你說著恨我的話,那麼愛呢?你學會愛我了嗎?」
斐兒不太習慣這個字眼,只能輕聲說:「維薇是愛柯倫的。」
「去他的維薇、柯倫!」海粟粗魯地說:「我只要斐兒,你愛我嗎?」
對斐兒而言表達感情,即使是最親愛的人,都有如當眾赤裸般令她不自在。
她往後退∼步說:「我們已經在海中央了,我不愛你行嗎?」
海粟承認,他常常不懂她的思考方式,因此需要有更實質的保證,他舊話重提的說:「嫁給我,斐兒。」
「我不是一個適合做妻子的人。」她為難地回答。
「這半年多來,你一直做得很好呀!」他說。
「那是情人,不是妻子。」她搖搖頭說:「作為情人,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只要討你歡心就好;但做為妻子,就必須融入你的家庭、幫助你的事業,甚至養兒育女,這些我都做不來。」
「不!我不需要你做那些,我只要你!」海粟堅決地說:『你是我的心,人沒有心,如何能活呢?」
「海粟,你一向是個實際的人……」
「就是實際,我才更要娶你!」他打斷她的話,並像教孩子般的說:「你知道什麼叫婚姻嗎?婚姻就是在法律之下,對夫與妻在權利義務上做個公認的保障。換句話說,我可以在最大的範圍內保護你,即使是我死後……」
「不!我不要你死!」她急忙掩住他的口說。
海粟拿下她的手,貼放在心坎上,「所以,你是愛我的啦!因為你從前是不管人死活的……」
斐兒把目光移開,看著他的身後說:「啊!我們的島到了,你再不減速,就要錯過了。」
「我們的島?嗯!我喜歡這個詞!」海粟從容地走過去說:「或許哪天我會從尚恩的手中買下來。」
斐兒不認為這是個好生意,因為太平洋的水位一天天上升,島的面積一日日縮小。不過,目前她是很喜歡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不需要在爾虞我詐的紅塵間躲躲閃閃。
他們的船停在幾塊木板並湊的碼頭旁,斐兒一跳到陸地上,就看見一個包裹放在水碰不到之處。
「郵船來過了。」海粟困惑地說:「會是誰寄的呢?」
上面的住址是雪城,他立刻明白是永洲的手筆。
他用隨身帶的小刀弄開盒子,裡面竟是一個古希臘長頸雙耳的酒甕,黑亮的釉上,恰巧是阿波羅正要觸及黛芙妮的彩繪。
包裹內還附了一封信,永洲的字跡寫著--
親愛的獅王:
知道你的斐兒最喜歡這個希臘神話故事,所以,裁和雁屏到歐洲旅行時,一見這古甕,就如獲至寶,趕快內來雙手本上。(遺憾的是,真品在博物館內,我們只能買供人擺飾的複製品)此次歐洲的古墓之旅,一切順利,最值得一提的是去義大利北部找一個女巫的墓。
傳說這名女巫被處死後,施法將當時著名的城邦「王子」誘到墓中活埋。研究義大利史的人,一直想解開這段歷史之謎,看是否直有其事。
很可惜的是,傳說中的湖已乾涸,那片被大火燒盡的森林已無跡可循,我們始終找不到那座墳的確切地點。
雁屏對這地方有神奇怪的感覺,說彷彿前生來過,還莫名其妙的哭了幾次。沒辦法,女人總是比較多愁善感些,你說是不是?
我看要得知城邦王子柯倫·歐澤死亡的真相,以及是否有維薇·夏貝諾這樣一個吉普賽女巫的存在,就要等探測技術更發達的時候了!
海粟一看到那兩個中古名字,便驚愕地抬起頭來,把信遞給正在研究古瓷的斐兒,還一邊大叫:「我的天呀!你催眠之中的柯倫和維薇,竟然是存在的!」
斐兒看著信,也陷在亢奮的情緒裡,久久無法說話。
「所以,我們此生是注定來相尋的!」海粟笑著說:「斐兒,你非嫁給我不可,否則如何能了卻柯倫及維薇上輩子的遺憾呢?」
「若許你也該做個催眠,再確定一下你是不是柯倫?」斐兒說。
「不!你確定就好,萬一再冒出別的名字來,我可受不了!」海粟趕快統回原來的話題說:「瞧!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你還有什麼理由拒絕我的求婚呢?」
「海粟。」斐兒喊他一聲,靜靜地說:「雖然我在穆沙克醫生那兒治療,解了很多心裡的病,但一些個性上的東西是除不會的,比如,我還是陰陽怪氣,孤僻不合群,老愛悲觀的想著天災和人禍,如鬼魂般在夜裡遊蕩。我是很陰的一個人,你能永遠接受嗎?」
「你忘了我是『鬼見愁』嗎?」海粟說:「前幾天我母親才告訴我一件事,她說,曾經有個師父替我算命,說我命中注定要有一股陰氣,雖然毀我富貴之命,但能令我長命百歲,所以沒有你,我可能會早夭喔!快嫁給我吧?」
「好吧!只有如此了!」斐兒聳聳肩,淡淡地說。
與斐兒的冷靜相較,海粟可說是興奮到要飛的地步。他抱著她在海岸起伏的草原上又叫又跳又吻,連海中的浪見到,都高高地狂怒起來。
最後,他們鬧累了,躺在如絲毯的草地上,他將她摟在胸前,聽著彼此心跳的聲音。
西方的天空,一輪紅日正沉入海底,紅霞迤邐成一片,奔放出的艷麗如同人內心最熱烈的感情。
海粟突然開口說:「要不要把你催眠的事告訴永洲他們,讓他們也明白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斐兒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還是不要吧!就讓柯倫和維薇在地底安息,不受世人的干擾吧!」
海粟的心裡有一股奇怪的感覺,柯倫和維薇躺在地底,而他和斐兒在地上,孤獨的命運都很相似……唉!他又何必探索得更深呢?有了斐兒,生命對他就再也沒有秘密及好奇了。
斐兒望著顏色愈來愈多彩的夕陽,同樣的紅日,曾看過柯倫和維薇,現在正注視著她和海粟。
生命多奇妙呀!無論如何輪迴、如何換轉,都在同一個天空下。
她突然產生一種悲憫之心,對天地、對世人,皆有著溫柔的感情。
她明白她的心已不再如頑石,生命雖有黑暗,但仍值得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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