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造訪女師宿舍,發現璇芝早已不告而別,心情一下子跌至了谷底。他思緒混亂地往前行,老想不通,她明明說會給他答覆的,怎麼就一聲不響地走了?
大街小巷飛傳的戰爭消息,申請學校的文件信函,學生會的緊急會議,都不再那麼攫取他的注意力。他整日恍恍惚惚,想的就是反覆無常,沒有道理可循的璇芝。
他到底又是什麼地方得罪她了?
還來不及想出合邏輯的解釋,他就放下手邊重要的工作,冒著穿越戰區的危險來到隴村。
但面對的卻是一間空屋子,鄉人對他說:「吳校長陪寧姑娘回富塘鎮了!」
牧雍吃驚的表情足足擺了好幾介鐘。他本來以為她近鄉情怯,即使如意已還,也不敢回家見父母,但事情全然不是這樣,她返家了,卻拒絕他的陪伴。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當他繼續南下,回到千河鎮時,內心是憤怒、沮喪、不解種種情緒混淆著,而更糟糕的是,他無法克制這些情緒,他一心只想見璇芝,當面向她問個清楚。
問題是,他將以什麼身份及名義見她?
太多的什麼、什麼及什麼,讓他俊秀的臉上有幾分瘋狂的神色。徐家門口那兩頭石獅子若是有靈,也會被他嚇得躲到一旁去。
「大少爺回來啦!」管家通報著。
但聲音都不如牧雍的腳程快,他直接穿過大廳、耳房、天井、迴廊,到「錦繡廳」才停止。
老奶奶正由丫鬟服侍喝著桂花藉湯。
「你到家啦!」老奶奶一見他,就忙說:「我還在念你呢!快來嘗嘗新鮮藕粉,才新采磨的。」
牧雍哪有吃東西的心情。他請過安,便問:「奶奶,宋家的璇芝姑娘是不是回來了?」
「是呀!前兩天才派人通知的,你怎麼消息那麼靈通呢?」老奶奶訝異地說。
「呃,我一回到鎮裡,就有人告訴我。」他支吾著。
「確實是真的。」
老奶奶再一次說:
「大伙都很高興璇芝能夠平安返家。我們也算了結一樁心事,可以開始幫你另找一房新媳婦了。」
牧雍正要反對,慧娟就帶著兩個女兒進來,尚未開口,牧雍就轉身對母親說:
「娘,爹呢?」「他從天津回來,就帶你兩個弟弟到上海考中學了,我還納悶,你怎麼比預期晚到呢!」慧娟說。
他不能說出繞道隴村的事,只坦白地提出要求說:「娘,我聽說璇芝回來了,想親自到宋家去看看她。」
在場的人全聽得目瞪口呆,牧雍見狀,再強調說: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希望能向她當面道歉,因為退婚對一個女孩子而言,是很不名譽的事,所有的過錯,我都願意承擔。」
「牧雍呀!這節骨眼,你是萬萬去不得!」
老奶奶第一個回復神智說:
「這一年來,婚退了、禮退了,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我可不許你再去惹是生非!」
「我不是惹是生非,只是盼望一切有更圓滿的結果。」牧雍解釋。
「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惹事!」慧娟也加入勸阻,「你以為現在宋家歡迎你嗎?別看宋老爺和你爹還稱兄道弟,可這疙瘩還卡在心裡頭,咱們是求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千萬不要再去觸霉頭了。」
接下來牧雍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奶奶及母親的耳提面命,講得他欲辯也忘言。
最後氣急了,他激動地說:「難道我一輩子都不能見璇芝了嗎?」
「你現在和她非親非故,有什麼理由見面嗎?」慧娟說:「一輩子不見,才是好事。」
不!他和璇芝是朋友、是知己,從此天涯一方,那就太殘忍了,至少他們還有事情未了,儘管家人不允,禮俗不許,他仍要想辦法見到她!
※ ※ ※
牧雍不顧所有列出的反對意見,逕自往富塘鎮而來。
他能夠有勇氣,其實是仗著宋世藩對他的賞識。
在書房見到他時,宋世藩的確是一張迎人笑臉,拍拍他的肩膀說:「聽說你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恭喜你啦!」
「謝謝伯父關愛,小侄就是特來請安報告的。」牧雍有禮地說。
「在前朝,你就是欽點的狀元,能夠出將入相了。」宋世藩好心情地說:「可惜呀!我差一點就可以喊你女婿了。」
聽宋世藩這麼一說,牧雍忙道出自己的來意:
「伯父,這一年來,為了有誤璇芝小姐的事,小侄一直深感愧疚,今欣聞她已平安歸來,能否見上一面,讓小侄親自懺悔請罪?」
不提璇芝還好,一提及她,宋世藩整個臉立刻暗下來說:「婚約已退,再見面,似乎不太好吧?」
「我知道見面是極不妥當的事,但這件事裡,璇芝小姐是完全無辜,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只想告訴她這些,讓她不要心存太多芥蒂或陰影。」牧雍開始緊張了。
「璇芝去年離開你家時,就應該有想到退婚一事。而且時代在變,碰到退婚雖臉上無光,璇芝也尚能接受,所以見面之議,就毋庸再提了。」宋世藩很堅決地說。
一門一牆就要將他封死在外嗎?牧雍再做掙扎說:
「伯父,能不能請你問問璇芝小姐的意思,或許她會願意見我。」
「我很確定,璇芝不會願意見你的。」
宋世藩微皺眉說:
「想想不是很矛盾嗎?以前璇芝嫁去你家,你千方百計不見她;如今退了婚,你又專程登門要見她,我實在很不瞭解你們新一代年輕人的行事作風。」牧雍明白再爭下去,宋世藩對他的好印象會一筆勾銷,所以只好退一步說:
「伯父教訓的是,小侄的要求確實是有欠考慮。那麼,我能不能問一聲,璇芝小姐目前好不好?還怪我嗎?」
「她很好,不曾提到你,我想他沒什麼怨怪,她自己逃家,也有一半的不是。」
宋世藩又說:「她目前不在家裡,她母親帶她到上海、杭州的親戚家走動,所以你想見她,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璇芝就這麼結束了嗎?牧雍以極沉重的心情離開宋家,回頭看到嚴嚴緊閉的寬宅大院,果真是朱門深似海,要尋一個人比登天還難嗎?
他所要求的不過是和她說一句話而已呀!
然而可笑的是,大家都謹防著他們有機會說話;但最最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為了求那句話,輾轉反側,日夜思之,即使是付出一切代價,他恐怕都會心甘情願吧?
璇芝,璇芝,你到底身在何處?
他這前所未有的情緒是如何衍生的?真只有她才能治得好嗎?
※ ※ ※
牧雍靜悄悄地回到「煙萃居」,不願驚動任何人,因為他亟需獨處。
看見翠竹,一聲長歎;見到綠芭蕉,一聲長歎,等見著桌上由美國賓州來的信,他的歎息聲沒有了,換來的是更多的心事。
整個暑假,他或許見不到璇芝;而秋天她回學校時,他早在往美國的船上了。
不!不行!此去三、四年,時間如此長,萬一她嫁了別人,他該怎麼辦?
他不要她嫁給別人!想到這兒,牧雍如遭當頭棒喝,無法動彈。他的內心有個聲音衝向腦門,叫著:我要與璇芝共處晨昏、寸步不離;我要她依賴我,只屬於我一人;我受不了一日見不著她,我受不了她對別人友善;我只准她在心裡愛著我,她的一顰一笑都只為我徐牧雍一人而存在!
愛?這就是中國詩詞中吟詠的愛情,西方戲劇小說裡歌頌的愛情嗎?
他憶起運河旁初見她時的驚艷,以後他的殷殷相助,不是俠義心腸,而是一種心底的鍾情;其後北京相逢,他的屢次探訪,不是友誼,兄妹情分或道義,而是出自他對她的渴求和戀慕。
所以他鍥而不捨、低聲下氣、嫉妒、忽悲忽喜,像個任性的孩子,原來都是因為愛她的原故。
他時常高唱自由戀愛的論調,但都是紙上談兵,自己真正愛了一年,卻不曾覺悟,豈不荒謬?大概璇芝是屬於他的包辦婚姻及封建意識,他沒想到愛會停駐在她身上。
說什麼自由戀愛?真正愛上以後,就徹底失去自由,管她的村姑或小姐,新女性或舊女性,受教育或沒受教育,他早已掙脫不了璇芝的魔力之網。
問題是,璇芝是自由的,也有選擇權,她愛他嗎?
牧雍一點信心都沒有,仔細回想,璇芝責怨他的時候多,而且對他沒有比其它人特別;自行返回富塘鎮,尤其做得狠絕,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或不捨。
如意緣天生注定,他去年大婚之日,就該與她結為夫婦的。第一次他覺得指腹為婚的妙意——是你的就跑不掉。璇芝呀璇芝,她應該屬於他,此刻在煙萃居內恩愛廝守,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
但他親手扼殺了一切,要如何才能挽回呢?
牧雍或坐或走,就是靜不下那顆騷動不安的心。
「大少爺,老爺書房有請。」僕人在門外說著。
八成是為了出國的事,他拿了那封賓州來的信就往父親處而去,可沒想到連老奶奶及母親也在座,好像要討論家族大事一樣。
「美國大學來信,確定明年一月可以收你,你現在的計劃是什麼呢?」徐仲甫很開心地問兒子。
「收行李、訂船期船票,都是愈早辦妥愈好。」
「還有成親的事。」老奶奶的口氣頗為嚴肅。
「既然你國是出定了,婚事就不能再拖。」
「曹家的曼君怎麼樣?」徐仲甫舊事重提。
「爹,我說過很多次了,我絕不會考慮她的。」牧雍強調著。
「我也不喜歡曼君,看來不像是個安分守已的女人。」老奶奶說,並向慧娟使個眼色。
「我這兒有幾個人選,足經過我們多方打聽詢問的。像黃家二小姐,美麗賢淑,念過女子中學……」慧娟拿著幾份名帖說。
「娘,您這不是又來一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嗎?」牧雍無法再聽下去。
「那你就自己說出個對象呀?」慧娟逼問著。
「你心裡應該有個意中人吧?」老奶奶稍稍溫和地說。
這件事實在太難啟口,但又非說不可。
牧雍清清喉嚨,試著以不疾不徐的聲調說:
「孩兒若要娶妻,只願娶宋家的璇芝。」
屋內一下子寂靜無聲,恍若無人之境。
久久慧娟才說:「牧雍,你說的可是我們才退婚的璇芝?」
「乖孫兒呀!你沒在開大家的玩笑吧?你那時怎麼都不肯娶她,這會兒又指名要她,我們都被你弄糊塗了!」老奶奶說。
「奶奶、爹、娘,真正糊塗的是我,我那時反的只是封建婚姻,並不是璇芝。」
牧雍見大家更不解,於是說:
「不瞞您們說,璇芝這一年,在北京與孩兒相遇,我和她之間相處得不錯,早也對她產生好感……」
「什麼?你一直知道璇芝在北京,卻什麼都沒說?」慧娟驚呼著。
「娘,很對不起。我們決定不說,是怕如意婚約的事會更惡化,所以一切順其自然,等如意真正歸還宋家,才敢吐露頁相。」牧雍用了「我們」兩個字,只怕家人怪罪璇芝,所以扛了一半的責任。
「胡鬧!胡鬧!婚姻大事豈是你們說不要就不要,說要就要的兒戲嗎?」徐仲甫氣白了臉,「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不愛,偏偏要去學那些不正經的男女私訂終身,這成何體統呢?」
「爹,您誤會了!璇芝在北京這段時間裡,一直很潔身自好,我與她來往完全也是發乎情、止乎禮,沒有任何逾禮的地方。」
牧雍趕忙澄清說:
「娶璇芝之事,是我個人的意願,她並不知情,我也是在退還如意後,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欣賞與仰慕。」
「牧雍,你這不是給家裡出難題嗎?」
慧娟歎氣說:「自古以來,哪有退了人家的親事,又要進門的呢?」
「你娘說得對!」
徐仲甫仍無法接受地說:?
「我聽不懂你們那些時髦露骨的用語,但我知道人要言而有信,毀如意婚約,我已經背信一次,如今退婚又要提親,更是出爾反爾,你叫我徐仲甫的臉往哪裡擺?
我們徐家又如何能在地方上立足呢?」
「你就站在家裡的立場想吧!天底下的姑娘,除了璇芝,我們一定都會幫你求到的,好不好?」慧娟勸著說。
「除了璇芝,我誰都不娶!。」牧雍豁了出去說。
「你就是不能娶她!」徐仲甫吼得臉紅脖子粗。
在一旁始終靜默不語的老奶奶,突然用力咳一聲說:
「可不可以容我老人家說一句話呀!你們身為長輩的別頑固,小輩的也別急躁,我呢!則是用另一個角度來看事情;如意之緣果然不是誑語,牧雍和璇芝這兩個孩子早就緣定三生,無論世道如何變化,都拆散不了,你們做人父母的,怎麼還看不清楚呢?」
「娘,您怕是想媳婦想急了。即使我們改變主意要娶璇芝,世藩那裡,一定也不願意答應的。」徐仲甫說。
老奶奶不理兒子,就對著孫子說:
「牧雍,你是真心真意要娶璇芝嗎?」
「這輩子,我就認定她一個。」牧雍很鄭重地說。
「好!這門親事就由我老人家親自出馬,看在兩家翰林公的面子上,世藩不會拒絕我的。」老奶奶自信地說。
「謝謝奶奶的成全。」牧雍終於有了笑容。
但他的心裡仍是憂慮。要一個女孩被退婚後再入門,是很傷自尊的事,更何況是心高氣傲的璇芝呢?若她不愛他,恐怕連翰林公在世也都沒有用。
唉!退了人家姑娘的親,卻又愛上人家姑娘,命運也未免太會捉弄人了。
※ ※ ※
在老奶奶拜會過宋家後,牧雍就馬不停蹄地經上海,來到杭州。
宋世藩最初聽到徐家的提親,也是一臉驚愕,若不是礙於老奶奶在場,他可能會氣得跳腳。
牧雍則很委婉地把他和璇芝在北京的一段,再說一遍。
「璇芝可從來都沒提過。」宋世藩漲紅著臉說:「我曾經問過她,她說北京很大,沒見過你。」
這話打擊了牧雍的信心,害他訕訕地說不出話,幸虧積極的老奶奶不斷遊說,把她那套「姻緣天注定」的理論反覆強調。
宋世藩基於敬老之心,末了只好半妥協地說:
「璇芝婚姻的事,我早已做了不主。你們年輕人當初退婚,主張的是自由戀愛,現在你要娶璇芝,得自己去問她,她說好就好,說不要,我也莫可奈何。」
事情等於一半都沒有成功,因為牧雍完全摸不透璇芝的心思。
夏季的杭州,有灩瀲的波光映著藍天,顯出一種極乾淨濃烈的晴朗;有蒸散的水氣瀝集著稻香及荷香,飄爽入人的心脾,但再好的湖光山色,牧雍都無心欣賞,他坐著馬車直接來到璇芝的外婆家。
他是以宋世藩的信差身份要求見璇芝。
「璇芝姑娘和她的表姊妹游西湖去了。」管事的人說:「你到白堤斷橋那一帶,或許可以找到她們。」
牧雍來過杭州幾次,熟知西湖十景,很快便來到風光明媚、紅荷綠柳迎風舞的湖邊。他遠眺湖心,見遠峰、堤塔、小島及往來如扁葉的小舟。
突然,他看到四個女孩坐在一個小亭子裡,飲茶吃零食,手上還穿著茉莉花串,而他朝思暮想的璇芝就在其中。她由現代回到古典又不太一樣。在北京,她總穿得樸實簡單,像一般小家碧玉;
此刻,她身上是蛋青色鑲象牙白邊的縐紗綢旗袍,一條絲巾用翡翠別針繫著,秀髮結著碧色絲帶,劉海微鬈,加上兩隻翡翠耳環,把她原本美麗的臉龐,襯得更嬌嫩、高貴、細緻。
這真實面目的璇芝,對他又是另一種驚艷,一時間人立垂柳下,竟看呆了。
璇芝的心並不在手上那些潔白的小花上,經過那麼多日子,換了大城小鎮,北京的一切依然如此清晰;也因為清晰,痛苦就愈深入,時時沉壘,難以遣悲懷。
硬由心中除去牧雍,她想到了珣美。她到上海探完四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這久無音訊的好友,可是上海龍蛇混雜,找個人處處碰壁,甚至有人丟下一句話說:
「單身姑娘家,不是當了妓女,就是餓死啦!」
不!她不願這麼想,珣美雖沒有好出身,但傲氣不輸給她,生存能力強過她,更曾指引她明路,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被大上海吞噬掉的……
一陣輕霧飄過波心,過斷橋,那是白娘娘和許仙初相遇處。她的心叉回到煙萃居那一夜,運河畔那個黃昏,她和牧雍的初次會面,俱是驚心動魄,也俱是郎心無情呀!
正要收回視線,另一股輕煙,柔柔的綠絲,纏住她的眼眸,而眼眸的中央,站著的就是牧雍。
她與他對視好一會兒,分不清是真或假、夢或幻,直到他走近亭子,她才驚跳起來,茉莉花散了一地。
牧雍很有禮貌地對另外三個女孩表明身份,再看著璇芝說:「是你父親差我來的,有要事相商。」
天呀!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麼事非見面不可呢?幾個表姊妹聽到「徐牧雍」三個字,早瞪大眼睛,弄得璇芝更心煩意亂,想也沒想,就逕自往湖畔長堤走去。
「璇芝,等等我!」牧雍追了上去,觸及她的衣袖。
「你跑到杭州來做什麼?我不相信我爹會要你來找我!」她挪開一步說。
「我當然不是碰巧來西湖玩的。」牧雍說:「但確實是你爹告訴我你在這裡。」
璇芝不懂,但又不敢問,只說:「你幹嘛不留在天津呢?」
「我為什麼要留在天津?我早回北京了。」
牧雍有點黯然地說:「沒想到你竟自己回富塘鎮,你不是說好要等我的嗎?」
「如意已經歸還,我不願再叨擾你。」她冷硬地說。
「不!你在生氣。我實在不知道哪裡又做錯了,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吧?」牧雍說。
「你又何必在意呢?」她回他一句。
「我在意,我該死的在意,我怎能不在意呢?」他一迭聲連說了三個同樣的詞,顯得有些激動。
「你璇芝小姐只要擺個臉色,就讓我寢食難安;只要微皺個眉,就把我耍得團團轉;更不用說不告而別,讓我南北奔波了!」
這些話,句句她都懂,但出自他的口,別有深意,聽得她心如小鹿亂撞,只能又氣又急地應那句老話:「你胡說八道什麼嘛!」
牧雍可不想再壞了大事,他強迫自己鎮靜的說:「你還記得我以前所提的友情和兄妹之情嗎?」
璇芝不答,一臉倔傲。
他只好逕自往下說:「呃,我送東西給你,並不是什麼愧疚之心;我想幫助你,也非心有善念;我勸你拒絕克宇的追求,更不是出自關懷;我想陪你回家,也不是要承擔責任……我這個人自私、嫉妒、偏執、佔有慾強,別有居心……」
璇芝倔傲的神情不見了,轉而是滿臉的驚愕。牧雍是瘋了嗎?怎麼一直在說自己的壞話,難道他又背著她做了什麼事嗎?她乾脆替他說下去:「是的,你是一等一的大壞蛋。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
「因為……因為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出自友情或兄妹之情,而是愛你,一種男女之間思慕的愛,我已經向你父親提出娶你的要求了。」牧雍終於說出心裡的話。
璇芝覺得一陣昏眩,如果西湖的水一瞬間消失,有人告訴她這裡是戈壁沙漠,她也會傻傻地點頭。
她心滿滿的,什麼都不懂,她無法懂,只憑直覺地問他:「你不是到天津向曹曼君提親了嗎?怎麼還能夠娶我呢?」
「誰說我到天津提親?」
牧雍恍然大悟說:「我明白了!這就是你生氣,所以不告而別的原因,對不對?
天呀!我不知告訴你多少次了,我和曹曼君沒什麼,而我也沒有其它女朋友,只除了你……」
「不要你呀我的!」璇芝雙頰發燙地說:「你別忘了,如意已退回,我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再不能娶我了!」
「不!退如意,是舊社會裡的我們;新時代裡的牧雍愛上了璇芝,如果娶不到璇芝,他就只有終身不結婚了。」
他癡望著她說:「只是不知道璇芝的心意如何?」
好教人尷尬的問題呀!假若自由戀愛都是如此,她實在談不下去。她心裡說不出的各種滋味,但嘴上只想說他無情可惡、玩弄人的感情、一輩子不來往的話,然而,連這種不知罵他多少回的詞句,她也半點都發不出來。
「璇芝,你愛我嗎?」他靠近她問。
這是天底下最容易又最困難的問題啊!她只有猛絞著手帕。
「你愛我,就像我愛你一樣嗎?」他抬起她的下巴問。
璇芝沒有排拒,只嫣紅著臉,眸子汪汪地看著他,他忍不住低頭,用唇在她的唇上點一下。只一下,彷彿就有千鈞之力,她手帕一甩,蓋住他的臉,人就往斷橋跑去。
他很快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說:「有了西湖當證人,你是非嫁給我不可了。」
「你聽過白蛇傳『斷橋相會』那首曲兒嗎?」她滿臉紅霞,但依舊細聲唱:
「……不記得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反背前盟,你聽信饞言成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覺心兒氣難伸,你真薄倖……」
「好!唱得好!不過,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特地高舉著手說:「我發誓,若將來我徐牧雍有負你宋璇芝,寧願被壓在雷峰塔下的是我……」
「好啦!」她拉下他的手,臉上有難掩的笑意。
「是什麼『好啦』?你願意嫁給我了嗎?」他忙問。
「被退了婚,當然只有再嫁給退婚人,才能保住我的名節呀!」璇芝繞著圈兒回答。
但牧雍已經很滿意了,他整個人像要飛起來似的,說:「哇!太好了!這甚至比我畢業的感覺還棒!」
「你爹和我爹那兩關真的過了嗎?」她還是擔心。
「如意能夠相合,他們可是求之不得呢!」他笑吟吟地看著她說。
璇芝被他由內心發出的喜悅感動著,很勇敢地驅除自身的保守與扭捏,說:
「為表示男女的平等,你說你愛我,我也說我愛你。儘管你用嫉妒偏執、別有居心等字眼來形容自己,但在北京的時候,我就認為你是值得托付終身的男子了。」
「在北京才認為嗎?」牧雍故意皺眉說:「我可是在運河畔第一次拉你的手時,就愛上你了喔!」
這話又破壞了璇芝的冷靜,她的臉不自禁地羞紅,手上的帕子忍不住往他臉上拋去,這一回他接個正著。遠處傳來一波波清亮的鐘聲,夕陽凝聚成暖暖的金紅,在湖面粼粼閃耀。泛舟的人唱著漁唱曲,採蓮女唱著採蓮謠,幸福的感覺和昇平的景象,在四周洋溢著,也在他們內心長存著。
※ ※ ※
婚禮儀節總算完成了,璇芝不似去年初到「煙萃居」般地害怕和無措,她反而能從容不迫地欣賞新房內金紅簇新的喜氣擺設。
對於退婚再聘,徐宋兩家在人力、財力上都投注更大的心力,由迎親、宴客到行禮,都比上一回更莊重盛大。
璇芝看著高大的紅燭,金箔的喜字,院子裡的結綵,自己身上的珠玉,不禁泛出一抹幸福的笑容。
而最引人注意的是桌上漆金錦盒中的兩柄如意。紅的瑪瑙是她所熟悉的;綠的翡翠上,一端是靈芝,一端是飛龍,柄上刻著古樹祥草,通體泛著細潤瑩透的光芒,垂絡則是銀碧絲線鑲著水晶。
綠紅對碧綠,綵鳳對飛龍,菊蘭芷若對吉樹祥草,珍珠對水晶,很明顯的是一陰一陽配成偶。
她看了又看,想到自己和牧雍的情緣,對如意更是愛不釋手。
有人輕輕靠近,她一轉身,就在牧雍的懷裡。他們第一次以夫與妻的身份單獨相處,那種親暱變得十分自然。
「鬧洞房的人都走了吧?」她嬌羞地問。
「嗯。」他癡望著燭光中美如天仙的她,一時忘了言語。
璇芝感受到屬於男性的魅惑,有些驚慌,忙指著如意說:「它們是不是很美呢?」
「你更美。」他深情地說完,由身後拿出一樣賀禮說:「這是你四姊夫送的。」那是一隻雕刻精緻的鑲琺琅錦盒,恰可放入兩柄如意,盒蓋上還寫著「如意合歡」四個字。
「如意合歡?」璇芝念著。
「當年皇上欽賜時,是說『分是如意,合是如意』,我卻覺得一刻也不能和你介離,只有合時,才是歡喜,我們彼此的生命才算完整。」他極溫柔地說。
「你真的決定不在九月出國了嗎?」她問。
「我怎麼捨得下我的嬌妻呢?」牧雍逗著她說:「我現在是只愛美人,不愛前程,打算當個一生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昏庸公子呢!」
「你可真有出息!」璇芝笑著說。
她知道牧雍的計劃,他暫時在北京尋得一份研究員的工作,為的就是等她,希望兩人在明年一起共赴美國讀書。她是不會令他失望的。
將如意安置妥當,牧雍輕合上門。
「蓮兒還要幫我寬衣呢!」璇芝有些不自在地說。
「我已經叫她去睡了。」他說:「你有我就夠了。」
牧雍真的很細心地幫她除鳳冠、梳頭髮,並說:「古人有所謂畫眉之樂,我這可以叫『梳發之樂』。」
璇芝搶過梳子,笑著站起來。
他卻將她圈住妝台前說:「今年初,我還不知道你就是璇芝時,就曾在這間屋子裡夢見你這個樣子……不!不是這身宮裝,而是白衣……」
他說著,便要解開她的衣扣。
哦!那是代表她冰清玉潔的白布衫褲,它要隨她一生,而她一生唯一只有牧雍,而牧雍也只有她。新娘紅裝落地,璇芝感到身子的輕,還有由他那兒傳來的暖意,將她的血液烘熱起來,人如微醺,她才真正體會什麼叫心迷神醉。
牧雍的吻,不再只是千鈞之力,而是撲天蓋地而來的頂沒,將她沉在從未有的感官與情慾世界中。
他輕輕抱起她,往香暖的紅絹帳走去。粉香、麝香、檀香、花香;鴛鴦、牡丹、石榴、海棠,全釀出一個旖旎綺麗的夢境,讓他們度過這此生注定又遲來的洞房花燭夜。
粉紅的紗帳緩緩滑落……
夜極靜,只偶爾一些葉聲、蟲聲,及喃喃的輕語。圓圓的滿月橫越竹林梢頭,跨過窗牖,盈亮的光芒正照在桌上的琺琅錦盒,把「如意合歡」四個字映得極美極艷。
如意合歡,字字閃爍,在這靜夜裡,彷彿是永恆的微笑及祝福,強調著生生世世的不離與不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