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請門房招呼轎夫,自己便提著行李往大廳走去。繞過前院的山石屏風,跨上扶廊,一面安置在壁上的鏡子照出他的臉孔。
看自己一副疲憊憔悴、氣色不太好的模樣,都只能怪自己,原以為離開北京,就能忘記對寧欣的挫折;但沒想到由萬通到河問的路,處處勾起去年五月的那一段回憶,那張始終冷峻的俏臉就愈發地驅逐不去了。
再這樣下去,他南北往返非要繞道而行不可了。
大廳正有人在清樑柱、擦匾額,婆子恭恭敬敬地對他說:「老爺在書房呢!」
牧雍繞過幾間耳房,穿過一座植滿盆栽的小天井,與正端著一盆銅爐火的工人擦身而過,才見到在書齋忙的父親。
「你回來了呀!我以為你會再晚些。」徐仲甫看到兒子,高興地說。
「論文進度比預期的要快一些,所以就早點動身回家了。」牧雍稟告著。
「很好!上個月初在上海碰到你們王教授,他說你的表現出色極了,還當著眾人面直誇讚你。」徐仲甫笑著說,「我倒沒說什麼,只要你好好唸書,別再和那些督軍總理衝上,我就很滿意了。」「爸,不是我們要衝,而是他們先同全國老百姓衝上的。」牧雍反駁道。
「好了!你就不能讓我多開心個幾分鐘嗎?」
徐仲甫正色道:「我不想和你談政治,只想知道你出國深造的計劃。我前陣子拜會過一位留日的老朋友,他說日本很不錯,如果你過去讀書,他會大力幫忙。」
「爹,我學的是最新的物理科學,日本這方面尚未上軌道,所以我仍然打算去歐洲或美國。」牧雍說。
「歐美是先進,但這一去可是千山萬水,我捨得,你奶奶和母親可捨不得呢!」
徐仲甫頓一下又說:
「我從不強迫你要繼承我的事業,但徐家的一切終會傳到你和你兩個弟弟的手上,而你身為牧字輩之長,總要多擔待一些。」
「我明白。」
牧雍說:
「去歐美留學,最多不過是三、四年的光景,我很快就回來的。」
「但總不像去北京或日本。」
徐仲甫說:
「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現在家裡煩惱的不是你的學業,而是你的終身大事,老奶奶可天天叨念著。」
「宋家姑娘有消息了嗎?」牧雍關心的間。
「我正要說這事兒。兩個月前,璇芝捎信回去,說她目前一切平安,吃住無慮,還上了學校,請所有人放心。」徐仲甫說。
「那太好了!她現在人在何處呢?」牧雍稍覺安心。
「信上沒有住址,但發信處是上海。我們曾在上海各學校探查,但沒有宋璇芝這個人,她大約是改了姓名,不想讓我們找到吧!」徐仲甫說。
「宋世伯那邊怎麼說呢?」牧雍又問。
「人家丟了女兒,總是煩憂。不過,見你們兩個孩子心不甘、情不願的,口頭已略微鬆動,有了退婚還如意之說。」徐仲甫回答。
這真是長久以來最令他振奮的事。
牧雍想再進一步打探,卻有人在門外說;「呈稟老爺,老太太等著少爺。」
「知道了。」
徐仲甫又轉身對兒子說:
「你去吧!你奶奶可想你了,多去說幾句好話吧!」
牧雍由父親處告退,從邊門走向中庭。地面已鋪上一層白白的雪,前面的一排廂房聚集著一些清理的人,他們都向牧雍行禮問安。
「客房都開了?今年會有很多親戚走動嗎?」他間。
「是呀!老太太湖北的老家預備來一大批人呢!」有人回答。
牧雍繞過幾個迴廊,又是一個更大的庭院,種滿參天的樹,「錦繡廳」三個鑲金大字在雪中皚皚發亮。
他踏進屋內,濃濃的暖意襲來,客房內眷子女已熱鬧坐滿堂,全都在歡迎他這位大少爺。牧雍一一拜安詢問,一陣子處處都是笑聲。
「好啦!你們都散吧!讓我和牧雍安靜的說個話。」老奶奶揮揮手說。
大人小孩各自離去,不久,屋內就只剩老奶奶和牧雍的母親慧娟,催促著他喝銀耳燕窩湯。
「快拿糖醋藕片來。」老奶奶吩咐著,又對孫子說:
「我特地醃漬好為你留的。」
「老奶奶可藏了好多私房點心要給你呢!」慧娟在一旁笑著說。
「北方冷颼颼的,有什麼好?東西都不及我們南邊多。」
老奶奶看看牧雍說:
「瞧,這孩子都瘦了一圈,八成是水土不服,吃不慣京城裡的食物。」
「奶奶,我能吃能睡,瘦是因為要畢業,功課多了一些的原故。」牧雍解釋。
「讀書好,但也不能把人都讀垮了吧?我聽你爹說,你還想飄洋過海,去日本,去美國的。」
老奶奶搖搖頭說:
「我反對。你都念完大學了,還有什麼事比娶妻生子更重要的?我告訴你爹,你要出洋可以,但得先給我討個孫媳婦、留個種,我才讓你去外頭闖蕩。」
「你爹方才說了沒有?璇芝有來信了。」慧娟想到了說。
「說了。我正鬆一口氣呢!」牧雍說。
「松什麼氣?」
老奶奶故意擺臉色說:
「幫你娶個如意的妻子,你卻不知道珍惜。我還挺喜歡璇芝那孩子,長得俊俏不說,個性也賢淑大方,翰林養出來的閨女到底氣質不同。」
「誰知道她會說跑就跑呢?」慧娟歎口氣說。
「這就是我老想不通的一點。」老奶奶皺著眉頭,「我們徐家並沒虧待她呀!若有,也是牧雍暫時不圓房而已。她竟賭起氣來,鬧出這麼一場風波,真是太不應該了。」
「可不是。」慧娟附和著,「她嫁入徐家,就是徐家的人,一切應以牧雍為主。得不得丈夫的心是一回事,但守名守節是女人的本份,她才兩個月就受不了,到底不適合當我們家的媳婦。」
「娘,時代不同了,現代人早不流行沒有感情的盲婚。」牧雍覺得自己有義務替宋家小姐說話。
「我堅持不承認她是我的妻子,在這種無實無名的情況下,她再待在徐家,就等於葬送她的一生,所以我鼓勵她走,也為她的出走喝采。」
「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女人終究與男人不同,她這一走,等於是被休離,以後還有誰敢娶她?就是我們徐家,也不敢再要她了。」慧娟說。
「我相信宋小姐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牧雍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璇芝也不是我們的問題了。」
老奶奶看著他說:
「你一直說不要父母之命的婚姻,如今我們也順了你的心,你自己應該有看中意的姑娘吧?」
牧雍一下子被問倒了,他清清喉嚨說:
「呃,我在北京一向忙著唸書,沒太注意身旁的姑娘。」
「瞧!不讓我們挑,自己又不留意,這不是要把大伙都急死嗎?」老奶奶罵著說。
「兒呀!你大學四年,來來往往那麼多地方,真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嗎?」
慧娟不信地問:「至少有個名字,我們也好去打聽吧?」
「名字呀!」
牧雍搔搔頭,實在應付不下去了,只有說:
「給我一點時間想想,多少總會有幾個吧!」
「這還差不多。」老奶奶終於有了笑容。
祖孫又吃了一些廚房現做的食點,牧雍才隨著下人往「煙萃居」去。那裡曾是他們兄弟讀書的地方,後來改成新房,如今倒成了他固定的睡房。
院裡因無廡廊,許多盆景都被搬到他處過冬,變得有些空曠淒清,那幾叢修竹罩著白雪,彷彿幾個修道的老者,靜靜垂伏。
他把幾本書放在几案上,又想到母親所說的「名字」。唉!他要到哪裡去找這份名單呢?
他首先想到學生會裡幾個熱心的女同學,平日大家都很談得來,但那只限於公事,若要論及私情,就會變得很怪異。此外,他去參加外面的活動,或去公園、戲院、茶館,也會碰到其它學校的女學生,她們當中若有表現出大方熱情的舉動,他通常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真可笑,他一向提倡自由戀愛,男女可以公開交往,他自己怎麼都沒有身體力行過呢?可能是人忙了,忙著呼口號、寫文章,盡速往前衝,什麼女孩都沒有認真看過一眼吧!
他將腦中有限的名字一一除掉,最後出現了寧欣。
他愣了一下,怎麼會想到她呢?他和她見面的次數只有四次,而且每次都不歡而散,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把她放到可能談婚事的對象,不是昏了頭嗎?
然而,她偏偏就杵在他的心上,對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特別記得清清楚楚,並且由北方如影隨形到南方,始終無法釋懷。她當然不是屬於他相中意,可以任父母打聽的姑娘。
打聽?他倒應該去一趟汾陽,看看寧欣生於什麼樣的家庭,或許才能明瞭她對他充滿敵意的原因……
牧雍隨即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他瘋了嗎?這是他第二次想去汾陽了,尤其又在寧欣那麼絕決的表白之後。如果他真去找她,就不是有骨氣、講原則的正常男人了!
※ ※ ※
北風呼呼,震響著紙窗,連屋頂梁架似乎也在嘎嘎作聲,這空曠無邊的土地上,小村落默默地蹲踞著。
璇芝坐在暖熱的炕上和吳校長細心地準備過年的紅紙片,垂掛式的就用剪刀,張貼式的較精緻複雜,就必須用小刀慢慢地割劃了。
在這種大雪紛飛的天候,她很高興有一處可以棲身。
吳校長是家中么女,自幼隨兄嫂在南方,很早便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甚至接觸過革命工作,成了不以婚姻為重,而以教育為職志的奇女子。
第一次在仰德學堂初遇,璇芝不太習慣她那齊耳短髮的模樣和粗著嗓門的作風,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到了汾陽,才在居家生活申,體會出吳校長也有女性溫柔的一面,就像姊姊、阿姨一樣,是可以吐露心事的。
璇芝在燭光下,斜斜刻著一朵菊的花瓣,細細如弦月,疊疊似橫波,一刀一刀地就化出一聲輕歎,彷彿要釋出內心凌亂又模糊的感覺。
「怎麼啦?是不是想家了?」關懷的聲音詢問著。
「還好,寫了一封信回去,比較安心了。」
璇芝頓一下,用吳校長的閨名稱呼說:
「蘊明姨,前次到上海幫我發信的人,一直沒有找到珣美的下落,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如果她是真的跟著唐銘,大概不會有危險;只怕她自己胡亂瞎闖,上海又是個花花世界,那就很難擔保了。」蘊明回答說。
「您還是認為她不可能和唐銘私奔嗎?」璇芝問。
「他們一個是我的學生,一個是我請來的老師,分開來絕沒問題,但湊在一塊,就會產生許多變量,我也不知道該相信哪一種說法了。」蘊明笑笑說。
變量?她的生命不也充滿著難以控制的變量嗎?
璇芝咬咬唇「洬誘U定決心,又開口說:「過了這個年,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不回北京?」
蘊明驚訝地說:
「是遇著什麼麻煩了嗎?」
璇芝猶豫了一會兒才說:
「我在北京被徐牧雍撞見了,他就是我爹娘幫我許配的那個人。雖然他目前還沒有懷疑我的身份,但我怕長久下去,總會露出破綻。」
「北京城那麼大,怎就這樣剛巧呢?」
蘊明說:
「我記得你說過,他並沒有看清楚你的長相,在這種情況下,他大概不會認出你來吧!以後離他遠一些就是了。」
璇芝不知該如何解釋心中那種幽幽潛潛的危機意識。她老覺得牧雍不曾就此罷休,他還會以某種方式來打擾她的生活。就比如此時,遠在汾陽,他仍以一種力量在牽絆著她。
那種力量令她不安,卻又幽微地捉不著,更找不到言語來形容,她要如何說明牧雍的欲意「糾纏」呢?連她自己也不懂呀!
「再想想看,你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在女師唸書?如今為了怕徐牧雍起疑,就輕言放棄,豈不太可惜了?」
蘊明更進一步分析說:
「況且,離開北京,還不見得能找到這麼好的上學機會呢!」
「可是……」璇芝支吾著。
「別擔心了!徐牧雍曾想盡辦法躲避你,躲避這場婚姻,依常理判斷,他即使識破了你的身份,也不會隨便回家張揚,免得把自己再攪進去一次。」蘊明拍拍她的肩膀,?
「你就安心地回北京讀書吧!」
吳校長最後的一段話倒挺合情合理的,因而解了璇芝不少的疑慮。這些日子來,離家飄泊的旅程,使她的情緒繃到最頂點,一有些微的風吹草動,就惹得她膽戰心驚。
牧雍應該不會,也沒有理由再來了,她不是說連當朋友都不可能嗎?她還記得他直喚她名字的語調,說她「無法瞭解」的評論,還有那一聲歎息……或者,這真是一個結果,而非另一段糾紛的開始吧!
璇芝繼續刻劃著紅紙,心神漸漸平靜,菊花的雛形也慢慢顯現出來。
※ ※ ※
過完年,璇芝搭著鄰人的牛車入汾陽城去探望湘文。
湘文的家是做木材生意,居家及店面在城的中心地帶,大門一開,可見寬廣的汾河。冬天到了,河面結成茫茫的白冰,兩岸的枯枝缺乏臨水而照的波影,也彷彿失去了生氣。
幸好年的氣氛妝點了一切,紅春聯、紅炮竹、新衣裳、為元宵節而制的花燈,以及人臉上的笑容,都為這嚴寒熨出一股暖意。范家人熱忱極了,留璇芝下來過夜。當天晚上,她就與湘文同住一房,兩人隅隅私語,重續去年在旅途中結下的情誼。
湘文的臥房令她十分驚訝,完全沒有女孩子的瑰麗色彩,反而是清淡素淨,牆上掛著字畫,透出滿室的書香。
「這是你畫的嗎?」璇芝指著一幅淡綠的蘭草圖問。
「畫著好玩的。」湘文說。
「你小小年紀,又繡又畫又寫的,真有才華。」
璇芝好奇地問:
「你進過學堂嗎?」
「沒有,這些都是爹娘,我說的是在杭州的爹娘教我的。」
湘文說著,翻出一件簇新的淺紫裌襖,旁邊滾著絳紅的細邊,胸前一對琉璃草的結扣,雙手交給璇芝。「這是送給你的。」
「你做的嗎?真是太美了。」璇芝又驚又喜地說。
「在我的想像中,你若穿上它,一定像極了一位尊貴的格格。」湘文露出可愛的笑容說。
璇芝看看自己暗紅的舊襖,不禁有感而發地說:
「我以前過的的確是格格般的生活。」
「寧姊姊,我一直不敢問,但心裡真的很好奇,你的容貌、談吐和學問,看起來都不像來自普通人家,我猜你並不是隴村人氏吧?」湘文謹慎地問。
「不是。老實告訴你,我是逃婚出來的。」璇芝直截了當地說。
「逃婚?」這兩個字嚇壞了湘文。
「在我一歲的時候,我爹娘把我許配給別人,可我一直反對這種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你怎麼可以嫁給一個你沒有見過,甚至沒辦法喜歡的人呢?」
璇芝說:「我不願意白白犧牲在這種制度下,所以就逃出來了。」
「可……可是,你不嫁給父母為你定下的丈夫,你又要嫁給誰呢?」湘文依然覺得震驚。
「自己中意的人啦!如果找不到,終生不嫁也可以。」璇芝說。
「我不懂。自幼我杭州的爹娘就把我許給夏家,我一直知道長大後會嫁到夏家,從來沒有別的念頭,更不用說……逃婚了。」湘文說到那兩個字,仍咬到舌頭。
「你見過那位夏家公子嗎?」璇芝問。
「很小的時候見過幾次,但已經沒有印象了。」湘文說。
「既沒印象,你怎能保證他的人品個性適合你,會帶給你幸福呢?」璇芝又問。
「我爹娘見多識廣,為我挑的夫婿應該不會有錯吧?」湘文遲疑地說。
「瞧,幾千年來,我們中國婦女多盲目可悲呀!如果父母的眼光都沒錯,就不會有那麼多痛苦黑暗的婚姻悲劇了。」
璇芝看看湘文又說:
「你去過上海、南京,也讀書識字,又和洋傳教士說過話,怎麼思想還如此保守封建呢?」
「我是聽過那一方面的言論,也翻過類似的書刊,但我老覺得那是屬於另一批新潮人的生活,與我無關,所以從來不會多想。」湘文說。
「或許你還年輕,才十六歲,還沒感到那迫切的壓力。」
璇芝說:「我希望那位夏家公子是位有情義的人,能真正疼愛你。若事與願違,湘文,切記我的話,你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與幸福,千萬不要為傳統而犧牲,因為時代已經不同了。」
「我會記得。」
湘文點點頭,又說:
「寧姊姊,你逃婚了,是不是永遠無法回家了?」
「我父母其實是明理的人,等風波過去,我也站穩腳步,自然是要回家,我也好想我的親人呢!」璇芝眼眶微紅地說。
每一個人的路都是孤獨的,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湘文精緻得如易碎的瓷娃娃,希望老天不要給她太多的挫折,或許她的夏公子能和牧雍一樣英俊有為又才氣縱橫……。
天啊!她在想什麼呢?牧雍的優秀,她不得不承認,但他畢竟不是她的,這一步一步捱著走的未來,他只是她要躲得遠遠的「挫折」而已,不是嗎?
※ ※ ※
牧雍剛從宋家拜年回來。
璇芝的父親宋世藩態度已經和善許多,不似半年多前那麼怒氣沖沖。他先由宋家方面來看事情,再由徐家方面來思忖,慢慢就移到兒女的角度。
「我們早些聽孩子的話,把兩柄如意束之高閣,如今就不會有這些風風雨雨了。」宋世藩說。
「如意可束之不得,那代表我們年少時的理想和一輩子的交情,孩子們不接,我們兩老留著。」
徐仲甫又歎氣說:
「中國新的一代都變得太多了,什麼都搶著自己做主,高喊要做世界的主人、做國家的主人、做婚姻的主人。唉!我是怕他們自不量力,大話說多了,卻沒一件扛得住,到時摔得鼻青臉腫不說,還弄得天下大亂。」「以牧雍這樣的人才,我很有信心。」?
?
宋世藩笑看著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牧雍說:
「只可惜璇芝福薄,與你無緣,想讓你做我的半子都沒有機會了。」
至此,宋家算是真正原諒牧雍了。
在友善的氣氛下,他們甚至談到了退聘禮和嫁妝的事,這才是牧雍避婚及璇芝逃婚之後,兩家最麻煩的事,光是裝箱、清點和運送,就要從長計議,可能半年後都辦不好。
但是,至少牧雍心中的大石頭可以放下了。
他一到家就趕往錦繡廳,要向奶奶報告今日一行的結果。人一跨過門檻,才發現裡頭生了一些不相識的女眷。
他本想退出,卻被奶奶叫住說:
「來,見見曹家伯母和曹小姐。曹小姐在天津唸書,是受新式教育的,一定和你很談得來。」
牧雍好不容易在一堆紅藍綠紫中找到那位曹小姐。她果真是天津一帶來的,鬈短的發,撲得白白的臉,身上是寬直有些洋味的花綢旗袍,一雙嫵媚的眼睛大方地看著他,那裝扮模樣即是所謂的「時髦」。
這實在是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場合。
倒是那位曹小姐先說話了:
「我聽奶奶說,你是北大的學生,我也認識那裡的一些人,或許正是你的同學呢!」
「有可能。」牧雍笑笑說。
這時有人來請牧雍到前廳坐,恰好解了他的困窘,和男客們打躬做揖,總比混在女人堆中被審視觀察好吧!接下來的一天,他又見過曹家人幾回。老奶奶很明顯的要做拉線的媒婆,他十分無奈,才剛去了個宋璇芝,馬上又來個曹曼君,讓他連個喘息的空間都沒有。
等他回到煙萃居休息,已是傍晚時分。
屋外雪已停,晶晶瑩瑩地一片,反照到屋子裡來。
牧雍雙手當枕,躺在床上。簾帳牆壁各處的喜字都已撤掉,紅被新枕也已收妥,那一場荒謬的婚禮,遠去得就像一場夢。
曹曼君和璇芝相比,自是新潮許多,但和寧欣比又如何呢?
唉!怎麼又想到寧欣了?但愈是要禁止,她那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倔模樣就愈明顯,甚至還跳出他的腦海在房內四處走動。
他彷彿可以看見寧放在鏡前理妝,在窗口凝望,走兩步又到桌前研墨寫字,然後拿燈移到床邊,俯身望著他。
她的臉映著紅光,像一朵極艷麗的牡丹,盈盈的眼波流動,受嬌又多情,還有那一身單薄的衣裳,襯得她肌膚柔白,令人消魂,更不用說那一頭不知何時披下的烏黑秀髮,讓她更顯風情萬種了……
牧雍在半眠半醒中向她伸出手來,想抱她個滿懷,想抱住她那一縷特殊的香氣,想抱緊她在他心底所引燃的種種騷動。
在這屋裡的應該是璇芝,但他喊的卻是寧欣,那兩張臉幾乎要疊在一起……突然,一聲巨響驚醒了他,把一切綺想春夢都打散。
「對不起喲!我只是想進來找一樣東西,沒想到吵醒你了。」大妹綿英帶著歉意說。「沒關係,我本來也不想睡,可能這幾天四處拜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個純。」
牧雍覺得全身熱烘烘的,說話有些急促。
「你在找什麼呢?」「老奶奶要大嫂……哦!不,是璇芝抄的『正法念處經』,說是字看得舒服。
我記得明明見過,怎麼又不知擱在哪兒了?」
綿英翻了幾個屜櫃,兩個繡著花葉的綢巾掉出來,她拾起時忍不住說:
「瞧這繡功,曾花盡璇芝多少心血和時間,卻碰到你這嫌棄她的無情人,白白浪費她準備這份嫁妝的苦心。」
「你哪裡懂?我放璇芝自由,就是給她幸福。」牧雍下了床,撥撥火爐說。
「我是不懂。」
綿英轉頭說:
「我現在才明白,你喜歡的是曹曼君那一種派頭的小姐。老實說,我覺得璇芝比她強多了,我寧可璇芝是我的大嫂。」
「璇芝在這裡才短短兩個月,倒贏得不少好感,我聽到的幾乎部是讚美她的話,她引起我的好奇心了。」牧雍幫妹妹打開幾個箱子時說道。
「太遲了,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當你的新娘了……」
綿英說完,忽然眼睛一亮,叫道:
「終於找到了!」
牧雍不經意地看向那白宣紙冊,一下子像有什麼東西擊中他的心,如在千里之外忽遇故人,如在茫茫江心乍見舊景;那紙上的墨跡,一筆一劃、一勺一勒、一撇一捺,皆是端、潤、秀、致,只有一個人的字能得到他如此的評語。
天下字何其多,但他鍾情的卻不會忘。璇芝和寧欣同一字跡,所以其實是同一個人……這念頭在他腦中轉來轉去,一直很難被理智接受。
綿英不知何時拿著「正法念處經」離去。
牧雍繼續翻著箱櫃,都是璇芝無法帶走的東西,有衣物、詩稿、簿本及一些簇新的小玩意。他記得在運河初遇那日,他扶她一把,她身上僅攜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彷彿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狽。
難怪她會一手甩開他,難怪她一路上急於避開他,從頭到尾沒給他好臉色;偏偏人到北京,他又鬼使神差的出現在她的四周,她一次比一次慌,自然更口出惡言了。
總括其原因,她不過是怨他,又怕他發現她的身份而已。
幾個月來在他心底徘徊不去的疑慮此刻一掃而空,他整個人輕鬆極了。不是他言行有偏差,易遭人恨;也不是他愛碰釘子,自討沒趣!他屢次不顧寧欣厭煩的臉色而去「糾纏」她,不是沒有骨氣、不講原則,而是他的潛意識裡曉得她是璇芝,因而抱著一顆歉疚的心,處處想要幫忙她罷了。
牧雍觸摸著屬於璇芝,或者說寧欣的一切,那若有若無的香味散在鼻間。
這屋她待過,這床她睡過,他就彷彿走入她神秘隱藏的世界,她如何能再維持那倔傲冰冷的面具呢?
哈!寧欣就是璇芝,璇芝就是寧欣,太奇妙了!
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巴不得立刻展翅回北京,因為他又有理由去找寧欣了,而且是她否認不了,也拒絕不了的理由。
不能夠當朋友,他們可還有別的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