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游移移,四方幽冥,通過一個長而壅迫的管道之後,彷彿又回到那間寒傖不成形的破屋,阿坤酒後施暴,表面獠牙如地府的陰鬼,秀平的一張早衰臉孔,幼嬰的啼哭聲,使敏敏身上有火焚般的痛楚。
然後舜潔來了,如帶光環的天使,把敏敏帶進了童話世界,美麗的皇宮,華麗的衣裳,像易碎的水晶,敏敏乖巧謹慎,深怕卑賤的出身、血液中的污穢,會弄髒這精緻完美的一景一物。
劉家志遠遠走來。敏敏十二歲,方由陽明山搬到市區的高級公寓;家志十三歲,住在附近準備拆除的違建裡,有個賭鬼兼酒鬼的父親。
一個冬夜,敏敏幫照顧她的管家滿姨到後門放垃圾時,窄巷陰暗、淒風慘慘,突然一個黑影竄過,嚇得她以為遇見鬼。她牙齒打顫地直奔滿姨身邊,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鬼。」滿姨安慰她說:「他只是個可憐的男孩子,沒有人煮飯給他吃。他媽媽死了,爸爸又不常回家,所以常到我們後巷找東西吃。上回你嫌太甜太膩的大蛋糕,我就給他了。」
「吃剩下的東西,有別人的口水,不是好髒嗎?」敏敏天真地問:「他怎麼敢吃?」
「敏敏小姐,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命。」滿姨好笑地說:「天下吃不飽飯的人太多了。餓的時候連樹葉、泥土、小蟲都搶來吃呢!」
敏敏愣愣地坐在餐桌旁,想像那可怕的情況,小蟲怎麼吃呢?多年來她第一次想到她的生母林秀平,他們仍是住那擋不住風雨的房屋,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嗎?想到這些,她對後巷那男孩有了特殊的關懷,她從冰箱拿出她方才吃不下的煎包子,用紙包著,悄悄放在門外。她在門內靜聽,心撲撲地跳,一陣郎?聲過去,敏敏再由門縫偷瞧,包子已不見,只留滿巷寒風。
第二天,敏敏特別買了塑膠便當盒,要滿姨裝一些飯菜,放在後門口給家志吃。最先滿姨還遲疑,後來實在拗不過敏敏。敏敏興奮地在後門等待,突然巷內傳來喝斥聲:
哪來的野孩子?和動物一樣,把我家垃圾都翻得亂七八糟,下次要叫警察啦!」
敏敏忙開門出去,只見一人影飛快地跑著,她一時忘形,拎著便當在後面追叫:
「喂!你別跑,我有吃的給你!」
連著幾天,家志都沒出現。熱熱的便當放到涼再拿回來,敏敏內心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想他會不會餓死在家裡了?
「人家都要叫警察了,他哪裡敢再來?」滿姨說。
「警察會幫他呀!」敏敏說:「警察知道他沒飯吃,不會罵他的。」
「才怪。」滿姨說:「警察會把他交給他爸爸,他爸爸就會打他一頓。」
「他爸爸真壞,不煮飯給他吃,還要打他!」敏敏皺著眉說:「還不如待在孤兒院裡,我們去和媽媽說,讓他進孤兒院,好不好?」
「千萬不可以。」滿姨說:「你媽工作忙,哪有心情管這些。我以前住過違建裡,知道那男孩叫劉家志,他老爸是流氓,會拿刀殺人的,我們都不敢管,警察也沒辦法呀!」
這件事讓敏敏發愁了好幾天。直到放在後門外的便當又被拿走後,她情緒才好轉。家志總是一溜煙就跑走,敏敏沒機會和他面對面。
一天清晨,滿姨陪敏敏去巷口等校車,她穿著繡花領的白襯衫,淺灰的背心裙,淺灰的呢外套,是私立學校的校服。一雙白長襪和紅皮鞋,兩條及腰麻花辮子,乾淨又漂亮。
「劉家志站在那兒看我們呢!」滿姨說。
敏敏從手上的國語課本抬起頭來,見一個高瘦的男孩站在對面,他理個大光頭,頭型很怪,身上穿著皺皺的國中制服,書包軟軟地由肩上垂下。
他迎上她的視線,頭一轉,馬上離去。
「他怎麼走那麼快,我還沒和他打招呼呢!」敏敏歪著頭,不解地說。
「他不好意思。」滿姨說:「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受人家施捨,向人要飯吃,總不光彩。」
敏敏不太懂。由她的角度來看,家裡米飯那麼多,分給別人吃是輕而易舉的事,而別人能填飽肚子,應該很高興了,又不是考試考不好被罰,有什麼好傷自尊心的?
那晚,她在飯盒上放張紙條,上面寫:
「劉家志:我不是施捨,只想幫忙,不會傷你自尊心的。何敏敏」
隔天,飯盒被取走後,一張紙條由門縫塞進來,內容是:
「何敏敏:謝謝你劉家志」
她知道她交了一個朋友。幾個月後,家志又沒有來拿飯盒,滿姨說他被他老爸打得骨折,不得動彈。
「那他吃飯要怎麼辦?」敏敏難過地說。
「這幾天他老爸常回家,鄰居也會幫忙。」滿姨說:「這回要站起來也要一陣子,沒見過這麼狠心的爸爸!」
「我們去看他,好不好?」敏敏說。
「唉呀!我的大小姐!」滿姨忙搖頭,「那種地方你怎麼能去呢?!萬一被太太知道了,我就失業啦!」
敏敏憋了幾日,一方面擔心家志,一方面對那一片違章建築也很好奇,就在一個黃昏,騙滿姨要去買文具,偷帶了一盒掬水軒餅乾去找家志。
違建裡的路線如蜘蛛網,比她想像的更小、更髒、更亂,到處污水橫流,路不像路,凹凸不平,靠幾塊木板鋪著,好幾次她都差點跌倒,甚至踩到穢物堆中,令她不斷作嘔。幸好劉家志的名氣很大,一說大家都知道,所以敏敏並沒有找太久。
家志的家是敏敏見過最簡陋的,只幾塊大木頭拼湊的方形空間,架在一條臭水溝上面,搖搖欲墮。她站在門口還沒出聲,就看見躺在一堆不成形、看不出花色的棉被中的他。家志看見敏敏,半抬起身子,忍不住銳痛,又氣又急又羞,吼叫著:
「誰叫你來的?快走!」
「我……我只是送這個來的。」敏敏有些害怕地說。
她很快地把那盒餅乾放在屋子中央那滿佈割痕的桌上
。
「你走吧!」家志連看也不看說:「不然我老爸一會回來,會嚇死你的。」
「好。」敏敏點點頭,轉身要走。
突然家志緊張地阻止她,因為他遠遠便能分辯父親的腳步聲。
「來不及了,他在轉角了!」他著急地說:「找個地方躲一躲!」
怎麼可能?這四壁空空的房子,除了一床一桌,沒幾件像樣的傢俱,任何人都可以一目瞭然,連一隻螞蟻都藏不住,何況一個人。
急中生智,家志抓住敏敏,說:
「躲在棉被裡,不要出一點聲音,知道嗎?」
敏敏什麼都顧不得了,她躲入了家志的身後,家志緊緊蓋住她,並把她壓入牆角,一了腥臭、霉餿味齊襲來,令她幾乎昏厥,她只好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一下。
腳步聲愈來愈清晰,他們兩個僵直著,然後一個粗嗄的聲音響起。
「怎樣?聽說有個千金小姐送東西來養你呀?!」
「什麼千金小姐。我不知道。」家志故作冷淡地說。
「嘻!害羞什麼。」那聲音忽東忽西,又說:「看你這猴樣,還挺有桃花運,年紀輕輕就當了小白臉,真不賴呀!明天起我帶你去美桃那裡,讓她們調教調教,嘿!長大靠你飼候幾個富婆就吃喝不盡了!」
開餅乾盒、嚼餅乾聲持續,就在敏敏覺得快窒息死亡時,腳步聲又遠去。她立刻鑽出來,深深吸好幾口氣,儘管仍有熏臭味,但比在棉被中好多了。
家志已遠縮在床的另一角,在屋頂垂下的一隻舊燈泡下,敏敏很清楚看到他臉上的青紫及嘴角的疤痕。想他穿著長袖衛生衣下的身體,一定有更多慘不忍睹的傷口。
「你快走,以後千萬別再來了。」他看著黑黑的門外,愁著眉頭。
敏敏跳下矮床,走向門口。
「等一下!」家志由背後喚住她。
「什麼事?」敏敏回轉身,睜大眸子望著他。
「你為什麼要幫忙我,對我這麼好?」他的表情仍十分陰鬱,濃眉擠在一起,特別醒目。
「我……」敏敏實在不知該怎麼說自己的身世,只有回答:「我……我一直希望有個哥哥,所以……」
「我當你的哥哥?」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說:「怎麼可能,我們差那麼遠。若你真正知道我每天怎樣生活,你會怕得不再見我的。」
「不會。」敏敏保證地說:「等你好了,我們還會每天留飯給你吃的。」
「哼!」他短笑一聲說:「你走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敏敏跌跌撞撞地回去,一度還迷失在巷子中,屋小巷窄,凹凹的窗中可清楚看到為生活所折磨的人,此起彼落的說話聲,滿含怨對滄桑。終於見到大馬路時,她心中放下一塊石頭,突然一個毛絨絨、黑漆漆的東西由她腳下竄過,她發出尖叫聲,在空氣中迴盪,四周低語聲停了三、四秒,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恍如隔世,她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這一晚的探險,後來一直存在她的夢魘中,將她童年的懵懵懂懂逐漸抹去,人愈成長就愈覺得命運之不可測、不可違,若沒有舜潔,她這一生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步呢?!上天已太厚愛她,福份大得不尋常,她只有滿心的感謝。
一星期後的黃昏,家志來敲何家的後門。滿姨正在忙,舜潔還沒回家,只敏敏聽到,她直覺是家志。
「是你!」敏敏開門,高興地說:「你好了嗎?肚子會不會餓?」
「我不是來吃飯的。」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說:「我是來說再見的,我要離開了。」
「離開?」敏敏意外地說:「你們要搬家嗎?搬去哪裡?」
「不是搬家。」家志冷硬地說:「我要離家出走。我再留下來,總有一天會被我老爸打成殘廢。」
「可是你有地方去嗎?」她擔心地說:「你吃飯怎麼辦?」
「我想先到南部找我外公,或許他會收留我。」他語氣不確定地說:「哪裡都比家裡好吧!」
「南部很遠耶!你有錢買票嗎?」敏敏問。
「在路上向人借呀!」他說:「總有好心人吧!」
敏敏腦筋一轉,要家志等一下,她跑進去拿自己的存錢箱子,整個交到家志的手上說:
「這是我從小存的,都沒有用過,大概有三千塊錢,夠你買票子去找你外公了。」
「我不能拿你的錢!」家志把那沉甸甸的箱子遞回來。
「反正我也用不到裡面的錢。」敏敏說:「我要什麼,我媽都會另外出錢。」
「你媽媽會罵你一下丟那麼多錢給我嗎?」家志仍不願意收。
「我是幫助人呀!她一定很高興的。」敏敏說。
他遲疑了一下說:
「謝謝!我將來有一天會還你的。」
家志就此天涯海角地消失,敏敏常念著他,不知他是否有吃飽肚子,但他一直沒再來敲何家後門。
敏敏感覺在天上飛,星星月亮在身旁交錯閃亮。然後慢慢降落,她突然覺得刺骨的寒冷,有人抱著她,體溫令人很舒服,她偎得更緊。慢著!她沒有理由到這裡,又陷入這奇怪的夢境中的。她必須清醒,只是為何四周又更黑暗了,她想叫,終究鬥不過藥在血液神經中的昏迷作用。
世雄遠遠站在幽晡漫暗之界,不似人間之光,或許是陰陽之門,忽然飄飄蕩蕩。敏敏想求他原諒,只得到他淒惻不甘的注視,她猛一退,又跌入無底深淵。
天突然大放光明,敏敏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房子疊亂的低收入戶區,手上捏著雲朋給她的住址。
在葬了舜潔,也解決了財產問題後,敏敏內心極大的空虛,及多年來糾纏的尋根念頭,一發不可收拾。
「人不該走回頭路的,它只會擾亂你現在平靜的生活。」雲朋一直反對。
「我看一眼就好。」敏敏心意已決地說:「如果他們很好,我就走開;萬一不好,我有義務幫忙。」
雲朋不忍拒絕她,到處探聽,終於有了眉目,敏敏暫停了還有半年就拿到的學位,奔回台灣。
在電話中,雲朋就說秀平十年前已死,阿坤也亡故。敏敏久久不能出聲,雲朋說的沒錯,回首前塵,痛苦更多。她想要對生母說她的養女命很好的機會都沒有了。
因此唯一的妹妹盈芳,她更要珍惜。
循址找到水泥亂糊的低矮房子,鐵窗斑蛂A瓦片凌亂,防漏雨的帆布上幾攤污水,門口堆著認不清面目的雜物,和一輛沒有後輪的殘破腳踏車,每個縫隙都結著蜘蛛網,到處灰撲撲的。
屋內三夾板隔間,比想像中整齊,破舊的沙發、廉價的桌櫃都靠著牆,留下中央小小的空間,供人走動。臥室的門掛著簾子,簾子已發黃,邊緣滾著細紅線,角落繡著幾朵褪了色的紫花藍花,敏敏覺得好眼熟,似乎是她幼時常喜歡用來捲纏身體玩遊戲的簾子。
「請問你找誰?」身後有人問她。
敏敏一回頭,見到一個臉圓圓,長得很可愛的年輕女孩,頭髮直直垂在肩上,像才剛結束中學生涯。她一定就是盈芳,敏敏忍不住眼淚盈眶,好在她讓雲朋留在車上,不會看到這教人激動的一幕。
「你是盈芳,對不對?」敏敏再確定地問一次。
「我是。」盈芳狐疑地看著她,「你是誰?我該認識你嗎?」
「你母親生前有沒有對你提過,她有個送人撫養的女兒?」敏敏急切地說。
「有呀!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盈芳說。
「我就是那女孩。」敏敏迫不及待地說:「我是你的姐姐。」
「真的?」盈芳邊搖頭邊說:「真教人難以相信。就這樣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漂亮得像電影明星的姐姐?!」
「事實上我們找你一陣子了。」敏敏說:「可是你們搬來搬去,居無定所,實在不好找。」
「我們一直被人趕來趕去,人窮就這樣。」盈芳有所感地說:「爸爸老愛喝酒,一天到晚失業;媽媽就是太過操勞才病死的。反正活得很苦。這間房子還是我們住最久的呢!
敏敏很難過地聽著,雙腳支撐不住坐在椅子上。十年前她十四歲,生母還在,想不到她錦衣玉食,生母卻如此悲慘困頓,她為何還能活得心安理得呢?若她早知道……,又如何呢?人生有些事就是如此無奈。
「你呢?你看來過得不錯。」盈芳說:「媽生前偶爾提到你,總怕你當養女,被人虐待。」
「我很好,養母對我就像親生女兒。」敏敏說:「你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讀書?誰照顧你?」
「我現在還在建教合作的工廠當女工。」盈芳說:「我今年剛商職畢業,很想再念三專,可是得先養活自己。姐姐氣質這麼好,一定念完大學。」
敏敏笑一笑說:
「你若想念大學,甚至出國留學都沒問題。我以後會照顧你,你不必再煩惱生活了。首先我們搬離開這裡,去買一棟公寓;你辭掉工作,好好準備考聯考;你要什麼,我都可以供應。」
「我是不是在作夢?我覺得我好像灰姑娘,一夜之間成了公主。」盈芳稚氣地說:「你捏捏我,讓我知道一切不是夢,好不好?」
「這不是夢。」敏敏笑著說。
「你是不是很有錢?」盈芳很率直地問。
「她沒什麼錢。」雲朋走了進來,高大的身體將唯一的空間塞滿,加上黑色西裝,嚴蕭的面孔,氣勢更懾人。
盈芳果真被嚇住,嘴張得大大的,敏敏拍拍她說:
「他是我的好朋友,張雲朋,你就叫他張大哥。」
盈芳還是發不出聲音,敏敏拉著她的手說:
「我們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房子以後慢慢處理,怎麼樣?」
這下子盈芳如大夢初醒般說:「我現在不能走。這房子是哥哥的,我說好要在這裡等他的。」
「哥哥?」敏敏看了看雲朋一眼,雲朋也一臉迷惑。
「你不記得世雄大哥嗎?」盈芳意外地說:「他是爸爸前妻的孩子。哦!對了,你的爸爸是媽媽的前夫,難怪沒印象。」
「那時我才五、六歲,太小了,什麼都像在霧裡。」敏敏說:「世雄大哥人在哪裡呢?」
「他……」盈芳吞吞吐吐地說:「他在監獄裡面。」
「監獄裡?」雲朋聲音如巨雷,「他犯了什麼罪?」
「哎呀!這也不能怪他嘛!」盈芳很勇敢地對雲朋解釋,「他也只不過要混口飯吃,人家就愛找他麻煩。也不是什麼大錯,只是打架鬧事,再三個月就出來了。」
「我看他大概也沒什麼正經工作。」雲朋冷笑一聲,「而且坐牢也非第一次了吧?!」
「不管人家怎麼說他,他永遠是我最敬愛的大哥。」盈芳轉向敏敏說:「爸以前酒後發瘋愛打人,都是他替我擋;爸死後,也是他養我,供我上學,不然我說不定都被人騙去當妓女了。」
由盈芳臉上的神情,敏敏看出她對世雄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祟拜和信任,只能說:
「哪一天我也想看看他。」
「好呀!」盈芳興奮地說:「我們可以一起去探監,他一定很訝異多出你這妹妹的。」
敏敏決定陪盈芳住幾天,等世雄同意再搬家。雲朋大力反對,他們一路爭執到車旁。
「盈芳能住,我也能住。」敏敏說:「你我不都來自這種地方嗎?」
「這都是小事。」雲朋說:「我怎麼就沒查到這號流氓大哥,我怕他會帶來麻煩。敏敏,你千萬別告訴他們遺產的事,否則他們會搾乾你。」
「張大哥,你怎麼把每個人都當成壞人呢?」敏敏忍不住說他。
「這就是社會弱肉強食的真相,所以我相信荀子的『性惡論』。」雲朋說:「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實在太善良了,自己心地光明,也以為天下人也心無歪念。我很高興何姆姆要我監督你的財產,否則你一下就賑災濟糧光了。」
「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敏敏歎一口氣說:「為了那些身外物,還得看盡人的醜陋黑暗面,還不如兩袖清風,人還比較愉快滿足。」
「你不知道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嗎?」雲朋點一下她鼻子,寵愛地說:「何姆姆把你保護得太好了,讓你不知人間愁滋味,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雲朋大哥對任何事都有辦法的,敏敏一點都不操心。
接著幾日,敏敏嘗了這輩子未有過的手足情深。她和盈芳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逛街,買了好多的首飾、衣物。敏敏對盈芳的疼愛,及盈芳對她的祟拜,使睽違很久的親情,在血濃於水中自然流露。
盈芳徹底愛上這溫柔美麗的姐姐,愛帶她四處亮相,向別人介紹,自己則揚揚得意。敏敏也很高興可以讓妹妹那麼高興,重拾青春的歡笑。
她見到了獄中的世雄,面對這目光頗凶、額際有條疤的男子,只有陌生感,無論如何也無法由記憶中找出蛛絲馬跡。世雄一直很不禮貌地盯著敏敏看。
「我記得你。」他最後說:「一個漂亮又文靜的小女孩。我還帶你去大圳那兒拔仙大王草和抓蝦玩,把衣服全弄濕了,結果回家被我老爸痛揍一頓。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見了,我老爸說他把你賣掉了。他還說,如果我不乖,他也要把我賣了。我還嚇個半死,現在想來,被賣掉或許是一件好事。」
「哥!你怎麼都沒對我說過這些呢?」盈芳說。
「我猜你也不是騙人的。」世雄仍對敏敏說:「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好騙。盈芳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交到你手上,若有什麼差錯,我不會放過你的。」
「哥!」盈芳嘟著嘴說:「你怎麼可以在敏敏姐面前耍流氓,她也算是你妹妹耶!你會把她嚇死。」
敏敏是有些不習慣,所以一句適合的話都說不出。她遇到的男生都是有教養,尊重女性的,沒像世雄一出口便是威脅,知道他是護妹心切,也只能表現釋然。
「我會好好照顧盈芳的。我會帶她去補習班報名,明年準備考三專或大學。」敏敏小心地說。
「盈芳,你遇見貴人了。」世雄說:「希望也能散散我一些霉氣。」
「大哥如果出來了,」敏敏乘機說:「要做點生意或什麼,我可以幫忙。」
「我?我最怕被綁住,你照顧盈芳,我就很感謝了。」
臨走之前,他突然展開一個微笑說:
「敏敏,你還是一樣文靜漂亮。」
一出會客廳,盈芳就抱著姐姐叫:
「大哥喜歡你。他個性一向很孤僻冷漠,很少稱讚人,尤其才剛見面。我好高興,我從沒這樣快樂過,我們三個人要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若能讓世雄和盈芳脫離往日的不幸,她怎麼做都願意。世雄在陰惡的環境中成長,能保存天生的良知,如此愛護手足,也真不容易。他令她想到多年前在貧窮線上掙扎的劉家志,希望他找到了外公,能順利長大。
敏敏已在台灣待半年了。盈芳很努力用功,敏敏也趁白天跑圖書館及社會機構,搜索被虐兒童的資料,並與美國電腦聯線,開始寫她的論文。
比較教人頭痛的是世雄。他的人其實不壞,只是脾氣太過火爆,以為世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便能解決,他由父親及感化院中沒學到處世的方法。所以找工作難找,找到了也不易維持,兩三天就和老闆吵架。敏敏想資助他,他偏又有骨氣;賣了房子的一點錢去擺個麵攤,也是打架收場。真是貴人也愛莫能助。
然而也對敏敏、盈芳非常好,好到有些佔有慾,深怕她們吃一點虧。星期假日就帶她們看電影、郊遊,一副好好大哥的模樣。
四月是盈芳的生日,世雄還特別買了大蛋糕,上面綴滿了玫瑰花。敏敏則送她一條鑲小鑽的項鏈。
盈芳高興地流出淚來。世雄則皺著眉說:
「太貴了吧!你又供盈芳吃住和學費,自己也沒做事,省省吧!」
「我還有錢的。」敏敏安撫他說。
「再多的錢也會用完的。」世雄說:「我真恨自己時運不好,不能大賺一筆,否則買一百條項鏈都還剩!」
「你麵攤的生意不是挺好的,又硬搞砸,不然也賺不少了。」盈芳邊照鏡子邊說。
「那點錢填牙縫都不夠,還要跟人家陪笑臉,想來真郁卒。」世雄手比大大的,「我說的是大把大把的鈔票,供我們一輩子吃穿不愁。」
「你可別又去賭博、販毒、抽保護費了!」盈芳緊張地說:「現在有兩個人要靠你了。」
「安啦!」世雄看一眼敏敏說:「這時代只要會鑽,什麼門路都找得到。」
電話鈴響,是雲朋打來的,他只說要去美國陪孩子度春假,順便看看柏克萊的房子。
「有事聯絡我。」雲朋頓一下說:「有這江世雄在,我真不放心,真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出事。」
「別擔心了,張大哥。」敏敏說。
掛了電話,迎上來是世雄的詢問:
「那老小子,有妻有子,還一天到晚來,嗦,是不是存心不良,想老牛吃嫩草呀?!」
「大哥!」敏敏很不喜歡人家誤解她和雲朋的友誼。
「好!好!」世雄知道分寸,也不想惹敏敏生氣。
果真被雲朋猜中了,世雄為一夜致富,又開始出入賭場。敏敏她們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世雄打電話來:
「我欠了北門幫五十萬,碰到郎中了,真他媽的衰。我先躲一陣,你們去住旅館,避避風頭,我籌了錢再回來,對不起了!」
「又來了!」盈芳欲哭無淚地說。
敏敏想五十萬她還可以幫忙,就怕雲朋不答應,況且這像無底洞,世雄一日不改邪歸正,再多的錢也沒有用,所以也不敢說。但在旅館深居簡出,盈芳也不能上補習班,真教人要發瘋。
敏敏想想,還是結束這種流離生活,回去面對困難。黑社會的人果真厲害,她們一回家沒多久,幾個凶神惡煞就找上門,為首的濃眉大眼,長得稱頭,讓敏敏有似曾相識感,只是害怕,無法深入思索。
「何敏敏,你是何敏敏,對嗎?」那個頭頭叫了起來,「我是劉家志呀!你記得嗎?」
「劉家志!」一場「討債記」變成「相逢記」,敏敏開心地說:「真是你!我沒想到會見到你。」
「多少次我希望在路上看到你,但都失望了。」家志說:「我還回去過你家,結果你搬走了。」
「少主。」旁邊有人說:「我們討債怎麼辦?」
「我大哥欠你們賭債五十萬,我會想辦法還的。」敏敏忙說。
「江世雄怎麼會是你大哥?」家志不解地問。
「很複雜的。」敏敏說:「反正我會替他還錢……」
「若你要替他還,就不必了。」家志乾脆地說:「這次就一筆勾銷。」
「少主,五十萬不是小數目呀!」有人叫著。
「我會對我的義父說的。我欠這位小姐人情,若沒有她,我也不會活到今天。」他轉頭對敏敏說:「叫江世雄別再賭了,那是有錢人的玩意。下次我不見得能幫忙了。」
「真謝謝你。」敏敏和盈芳都萬分感激地說。
家志又回到敏敏的生活圈中。當年他帶著敏敏的三千元南下,並沒有找到外公,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便四處流浪,由南又到北。
「我為了生存,又扒又搶。後來碰到我義父程子風,他雖然出身黑社會,但為人很講義氣又愛人才。他花了大筆錢讓我回學校,念完了五專,把我當親生兒子養。」家志說:「跟他,我不後悔也不可恥。我義父做事一向黑白分明,恩怨各報。況且這幾年也收斂不少,不碰違法或害人的事,只是盛名之累,難免譭謗不斷。」
看得出來,程子風對家志的用心。家志和世雄雖都是闖江湖的,世雄就一副市井混混的態度及口吻;而家志則很有風度,做人直爽海派,有俠義作風,說話也有內涵多了,連盈芳也為他著迷。
敏敏常想,悲劇真是否無法避免的?
世雄結束逃亡後,回到台北,看見家志取代他照顧兩個妹妹,真是氣得七竅生煙,於是不斷向家志討釁。敏敏怪自己太遲鈍,完全不知道這兩個男人在想什麼,她無意中挑起了場危險的遊戲。若她當時就離開,躲得遠遠的,他們就安全了,可惜她太沒警覺心了。
家志見廣識多,身經百戰,根本懶得搭理世雄,他一樣來找敏敏,不管世雄愈發火紅的眼。
那個微雨的夜裡,家志陪敏敏由圖書館回來,就在巷口遇見有些喝醉的世雄。
「我是來警告你的,最後一次。」世雄瞇著眼說:「遠離我們,別再讓我看到你!」
「這些話輪不到你說。」家志好整以暇地說:「敏敏要見我,她喜歡見我。」
「大哥,家志和我們都是朋友,他還不記你那五十萬元的債,你為什麼說這些話呢?」敏敏求著說。
「不記債,是不安好心眼,他在動你的歪腦筋,我根本不領情!」世雄指著家志的鼻子說。
「我動她腦筋則因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家志擋開他的指頭,「你呢?敏敏稱你一聲大哥,你竟對她有非份之想,她可是你妹妹,你才是動歪念。」
「不!她不是我妹妹,我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世雄說:「本來我打算好好照顧她一輩子的,但是你出現,破壞了一切,你是要自動離去,還是我動手?」
敏敏呆在那兒,被他們的對話嚇壞了,這兩個她視為兄長的男人都對她有手足以外的感情,她到底哪裡錯了,給他們如此想法?
「該離開敏敏的是你,你只會帶給她不幸。你自己還沒有自知之明嗎?」家志嘲諷地說。
世雄抽出一把亮晃晃的長刀,在敏敏還來不及叫一聲之前,他已直衝家志而去。家志是練過拳術的,他左閃右閃,盡量不還手,但世雄已失去理智,不按牌理出牌,只見一陣混亂,家志的手臂被劃出傷口,血染紅上衣。
「住手!住手!」敏敏叫著,附近響起狗吠聲。
兩個男人眼內都發著禽獸的光,又一個刀光劍影,凶刀插進了世雄的肚腹,血噴了出來。戰爭結束了,滿地血腥,敏敏在極度的震驚中,全身發冷,她忘了自己如何報警,如何叫救護車,如何在急診室外等待,醫生說世雄死了,家志只傷到皮肉。
在警方問訊中,家志對她說:「敏敏,對不起,真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敏敏悲傷地說。
盈芳的痛苦是敏敏最不能面對,也最不能補償的。盈芳認為哥哥是為敏敏而死,而敏敏竟還幫家志脫罪,是最無法原諒的人。
敏敏在恍惚中想:我真是禍水嗎?我的到來帶給每個人命運的改變。雲朋是唯一能保持冷靜的人,也對家志和敏敏分析整件事。
「這事不能牽扯到北門幫,程子風若涉入,只會加重案情的複雜度。也不能找別人來替你們答辯,我不願敏敏的養母曝光,所以我們姿態愈低愈好,一切小事化無。」
敏敏度過了非人的幾個月,心情的煎熬、盈芳的恨意、家志的判刑、世雄的橫死,甚至雲朋的歎息,都令她難以負荷。她並不知道外面的輿論更險惡,她以為一切會慢慢過去,傷痛會平息。沒想到世雄、家志之外,還會對雲朋造成影響,也間接使她生命有了大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