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心痛,因為堆迭的是更多的悲傷。如果生命可以重新選擇,她會祈求一個健全溫馨的家庭:或者像敏敏,由人領養去也罷了。
只可惜時光不能倒流,生命的印記一分一秒走過即是永恆,傷的永遠傷,毀的永遠毀,要換個記憶程序都是不可能的事。
她從熱鬧的街市走進陰暗的小巷,天已黑了,這兒的燈也亮得特別慢。
路比她印象中的窄,排排屋宇也比回憶中矮小髒亂。水溝有混濁的泡沫冒出,散著渾惡的臭氣。盈芳像踏地雷區般小心地走著,果不其然,吱吱好幾聲,幾隻老鼠交叉地竄過她的腳底,可惡的畜生,竟敢欺生!難道它們聞不出,她也在這一帶混過好幾年嗎?
當然,真正可怕的不是老鼠,而是藏在暗處的人。
盈芳記得,在左邊住個專摸小女生的色情狂;右邊則有個愛用泥塊丟路人的變態狂。所以每天出入時,都有點像過五關斬六將,對十幾歲的她而言,這是人生,不是遊戲,因此滿心恐懼,負擔也特別沉重。
或許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但這半廢棄的地區,聚集的會是些更無法無天的人。
她按住皮包內的刀子,她已經二十三歲了,還練了一身防衛用的空手道,比八年前的小女孩是有力量多了。
但深深印在腦海中的恐懼仍是存在,她在這裡看過太多流氓尋仇事件,亮晃晃的鋼刀,煙硝震響的手槍,橫死的屍首,她甚至刷過他們的血跡。
今晚算是靜了,靜得如無人的廢墟,有另一種教人發毛的效果。
她數著窗子,終於到了淑卿家,一股臭氣撞向她的鼻面。抬頭,就看見她曾住過的小閣樓,已半傾倒,卻仍努力撐著,像一頭快死的怪獸。
它再也無法禁錮她、恫嚇她了。
推開半合的門,微弱的日光燈照著慘然的四壁,投下的陰影,更顯得四周的寒傖,只有床上的被褥和桌上的碗筷,閃著突兀的簇新光彩,想必是慈濟義工送來的吧!
「是誰呀?」一個細小的聲音說,然後又猛地變了調,「天呀!你是淑卿……哦!不!是淑美嗎?」
盈芳也被自簾布後走出來的身影嚇著了,恍如幽靈般,在陰暗中望著她。
「我不是淑美。」她很溫和地說:「我是盈芳,江阿坤的女兒。」
「阿坤的女兒?」春枝緩緩走到亮處。
盈芳看到她掉了一半的疏落頭髮,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身體,面容蒼白凹陷,憔悴得幾乎不成人形。
「你是阿坤的女兒?盈芳?」春枝很意外,再說一次,「你長那麼大啦?如果淑卿還在……也是這樣的年紀呀!」
夾著哽吶的聲音,也令盈芳心酸。想到淑卿,想到自己的母親,她們都在悲慘的環境下,痛苦的嚥下最後一口氣,走了,如今春枝也要步上她們的後塵。
「聽慈濟的朋友說,你生病了。」她扶著春枝坐在床沿,空氣中飄著藥味。
「卵巢癌末期,沒多久好活了。」春枝歎口氣說。
「現在醫術發達,癌症已經不是絕症,你只要到醫院,讓醫生好好調理,一定會好起來的。」盈芳勸她說。
「好起來有什麼用?孤單老人一個,不如死的好。」春枝搖搖頭,「還是你父母有福氣,死的時候有子女哭著送終。我呢?老大、老二,生了等於沒有;淑卿又早早走了,剩下的淑美又不肯回家,人生活到此真沒意思呀!」
「李媽媽,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盈芳輕拍她的背說:「你聽醫生的話,好好去住院,我負責把淑美找回來,好嗎?」
「真的?你找得到她嗎?那些社工人員可想盡辦法了,就是不見淑美半個影,你真的可以嗎?」春枝兩眼發亮地說。
「當然可以啦!」盈芳哄著她說:「不過你得先住院,把身體養好了,等找到淑美,她們母女才能開心見面,對不對?」
「不是我不信你們,」春枝咳了兩聲說:「淑美那女孩野瘋了,不過……她認識你,也滿喜歡你的,或許她願意聽你的話回家。」
「這就是啦!」盈芳說:「我找到淑美,保證把她送到醫院看你;但你也要保證,把癌細胞統統殺光喲!」
「好啦!我聽你的。」春枝總算露出一些笑容說:「看到你,就像看到淑卿,她一向是我女兒中最孝順、最乖巧的一個……唉!」
盈芳轉過身,用整理房間來掩飾自己奪眶而出的眼淚。
將行李清一堆,藥一包包紮好。她正要拿掉桌上的剩飯剩菜時,幾隻肥大的老鼠跳上來,撞向她的手,搶食那些食物,她尖叫一聲,新盤子差點摔碎。
接著是一團混亂,她凶巴巴地趨趕那些可惡的鼠輩時,木門也被人撞開,家志衝了進來,彷彿從地底蹦出來的惡煞般。
她因為太意外,又發出第二聲尖叫。
「你沒事吧?」家志跳開一隻老鼠說。
「沒事,只是差點被你嚇死!」盈芳撫著心口說。
折騰一陣,總算四野清畢,老鼠都回到洞裡。
春枝是唯一鎮靜的人,她說:「這些老鼠也真可憐,附近的人都搬走了,它們沒東西吃,只好聚到我這裡來。餓過了頭,就不再怕人,公然地搶我手上的食物,有時還抓我頭髮,咬我手指呢!」
「這種地方你還要住?早就該離開了。」盈芳忍不住說,一面又叫家志去塞牆縫。
「這少年人是你的男朋友嗎?」春枝好奇地問。
「才不是。」盈芳瞪家志一眼,「他是我的跟班,專門給我使喚的!」
她不懂他明明去參加宴會,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裡呢?但被跟蹤的事實,教她一肚子火,所以在口頭上先損他。
家志並不答辯,方才盈芳的尖叫仍在他耳膜蕩著。當他破門而入要英雄救美時,卻見盈芳左吆右喝,又加輕功投射的功夫,把幾隻可憐的老鼠逼得四處亂竄。
他知道她在生氣,他自己也沒好心情,但想到她對付鼠輩的模樣,他真忍不住想要大笑。
盈芳果真不是一般尋常的女子。
「李媽媽,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醫院就會派人來接你。」盈芳維持和善的聲音說。
「你還會再來看我嗎?」春枝期盼地問。
「當然會啦!」盈芳肯定地說。
她一轉向家志,臉就拉下來,像換了一張面具。
很好!他既跟到這裡來,探到她的秘密,她非要和他算帳不可。這兒可是她的地盤,他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竟敢管她的閒事!
※ ※ ※
巷子似乎比剛才更陰慘幾分,沒走多遠,盈芳就興師問罪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很簡單,跟蹤呀!」家志說:「我也想撈個春季大減價的便宜,結果沒想到跟你到這裡來!這是什麼?賣衣服的『黑市』嗎?」
「賣你的頭啦!你為什麼沒去程子風的宴會?」她驀地恍然大悟說:「哦!我明白了!你根本在騙我,根本存心不去赴文佩的約,你心裡想的只是程玉屏那個騷妹!」
家志不想扯程家父女設計撒謊這件事,只反駁說:「你不也在騙我嗎?說什麼和朋友逛街,結果卻跑到這鬼地方來!你知道這兒有多危險嗎?這是黑道有名的殺戮戰場,你這樣單槍匹馬跑來,明天還能活著出去,就算你祖上積德、子孫有報啦!」
「這兒危不危險,我很清楚。」她吼回去,「我可不是溫室裡的一朵花,我既然敢來,就能面對一切情況!」
「天呀!你到底是天真,還是愚蠢?」他快失去冷靜了。「你所謂的一切情況,包不包括搶劫、割喉、輪姦、分屍?你小小一個女子,能拿什麼去面對?就憑你打老鼠的三腳貓功夫嗎?」
他訓得正起勁,一道冷鋒劃過,一把刀直直抵住他的咽喉。
他沒防到盈芳會有這一招,所以整個人被迫靠在牆上,她則離他僅寸許。
「我可不是隨隨便便被嚇人的!」
家志曾歷經江湖險惡,很清楚盈芳的刀鋒正在他的頸動脈上,而且她握刀的手毫不顫抖,是善於控制力道的;但他也同時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貼著他,那如蘭的香味刺激著他的皮膚及感官。
唉!美女與刀,不就是欲仙欲死的感覺嗎?
家志想和她玩下去,但卻必須阻止這種慾望。自從三年多前她單獨來探監,他想觸摸她開始,他就很小心地與她保持距離,所謂朋友妹不可欺,因此兩人一直相安無事。如今她主動靠上來……呃!他不該乘人之危吃一口豆腐……而且,他也想給她一個教訓。
盈芳本來以為自己佔了上風,沒想到他只輕輕一挪,刀就移了位,雙手被他架著,輪到她去貼牆壁。
「我也不是隨隨便便混大的!」他還輕狂地說。
她使勁運用空手道的訓練,保衛防禦的招式樣樣來,但她畢竟沒有真正上過陣,力氣又輸家志一大截,怎麼掙扎都是徒然。
「怎麼樣?」他湊近她說:「如果現在我是歹徒,想強暴你,你不就完蛋了嗎?」
「還沒完呢!」盈芳狠狠地說。
她看準方位,記得一旁是水溝。她並不抗拒,只往左邊磨蹭著,他不疑有它,隨著她動,結果腳卻踏進污水。他人一驚,手一鬆,竟被她逃脫了。
四周恢復寂靜,只剩遠遠幾聲鼠叫。
「盈芳!」家志在黑暗中喊著。
她躲在一個暗洞裡,屏住呼吸。哼!這裡她住了不少年,熟知前後的地形,明的不行,暗的他可就沒轍了。
「盈芳!」他又叫她,並仔細搜尋。
他的背來到她面前,玉手成勾拳,她便盡吃奶力氣住他一撲,力量之大,令兩人衝向牆壁。
他用手抵住牆,避免撞傷。
盈芳則一隻手箝住他脖子,一隻手拿刀在他耳下,得意地說:「如果你是歹徒,早就死在我的刀下了!」
他忍不住低笑出來,盈芳抱得真緊,整個曲線與他貼著。瞧她平日穿得寬鬆平板,沒想到身材還真凹凸有致。他本來可以很快地反擊,但又捨不得被她放開,所以故意停頓,假裝降伏。
「你認輸了吧?」箝住他的脖子又使力。
話才落尾,他一翻轉,盈芳還沒看清情況,人就由他背後跑進他懷裡,雙手無法移動,刀也飛了出去。
「我還沒輸,又有強暴的機會了。」他邪邪地說。
太過分了!仗武功欺負人,一般歹徒哪有他那麼厲害?盈芳本能地要拿出最基本的招數,用膝蓋去撞他的要害,但他偏偏夾得死緊,像銅牆鐵壁,她費了半天力,不但動不了一分,還愈來愈感覺到他男性的肌肉與碰觸。
溫度徒然變高,她頭昏了,心跳加快,彷彿有一團火由腳底燒起,全身熱烘烘的,臉也漲得通紅。
她終於察覺變化,她的和他的,力氣、味道、接觸方式、呼吸頻率,都不同了……
但只有幾秒,盈芳還來不及體會這驚心動魄的感覺,家志又變回冷硬,還喝一聲說:「噓!」
她立刻機警地噤了聲。
小巷霎時死寂,陰陰的風拂過她,教人冷到心頭。
有四個人影,彷彿由黑暗中分化出來,倏地竄到他們面前,火紅的眼睛亮著邪惡,手上的刀晃著凶殘。
「嘿!又來兩隻肥羊,今天生意真好。」黑影中頭最大的說:「小子,要活命的話,把自己的錢掏出來!」
「要錢可以,但這都是閻王爺買命用的,你們敢要嗎?」家志冷冷地說。
他本可以報出自己北門幫的老字號,這些小流氓鐵定拔腿就跑,但既是改邪歸正,就不願再以幫派名義來結江湖恩怨,他相信以他的功夫,保護盈芳、對付這些人,綽綽有餘。
那幾人聽家志的口氣,也非尋常的人物,立刻一窩蜂一擁而上,多面圍攻,刀刀往要害而來。
有了盈芳,家志多了幾重顧忌,手腳便沒平日的俐落。
「找個地方躲!」他推她一下說。
家志就是家志,原地不動,就能兩下踢倒幾個人,但對方人多勢眾,倒了再爬起,一波又一波,也真難纏。
盈芳才不願做個「幼秀」的美人兒,她絲毫沒有閒著,鑽了空由地上摸回小刀,交給家志。他一有了武器,人也陰狠起來,跨出幾步,開始反擊。
「你還不快走!」他仍不忘吼她。
走個鬼哩!她拳腳不如他這老馬,但對那四個小蝦將而言,還可以打出個零頭來。
她先設法找有沒有防身的武器,突然,一個人趁個空檔,閃過家志,直直朝她而來。
嘿!正好!她也非省油的燈,幾掌劈下,那人沒料到,重重摔了一跤。
「哇!這女的也有武功!」那人慘嚎。
「知道就好!」她得意地說:「想打我,門都沒有!」
刀又亮到她的面前,可惡!若知道家志愛當跟屁蟲,她就該帶兩把武器。她仔細盯著對方的刀,想聲東擊西,直攻那人的肚腹。
忽地,某處燈亮起,她明他暗,呈不利情勢。她更小心,只見那人刀一劃,她本來以為他要動手了,卻聽到他大叫一聲……
「啊!我的天,你不是江盈芳嗎?」
「我是!」她的視線由刀子轉向那人,「你又是誰呢?」
「我是嚴承忠,嚴大頭呀!以前還允當過你的左右護法,你還記得嗎?」那人更興奮了,走到亮處。
「真的是你!嚴大頭,冤大頭!」她驚喜地說,但隨即又拉下臉,「你還拿著刀子做什麼?還不快叫你的人停下來!」
「哦!對不起!」承忠收起刀子,又對其它弟兄說:「別打啦!都是自己人!」
家志其實已佔上風,有兩個人被他揍得倒地不起,另一個也哀哀慘叫。
「江盈芳是以前我們『螃蟹幫』的大姊頭,我跟你們提過的。」承忠繼續說。
「什麼大姊頭?」盈芳凶巴巴的抗議。
「哦!我錯了,是女寨主!」承忠馬上糾正。
「冤大頭,我要撕爛你的嘴喲!」她瞪著他說。
「我該死!應該是女教頭才對!」承忠慌忙說。
盈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家志卻始終陰著一張面孔。他搞糊塗了,什麼「自己人」、「女教頭」的?盈芳一向只是愛發脾氣的小女生,怎麼會和這些獐頭鼠目之輩扯上關係呢?
「這位仁兄身手不凡,想必頗有來頭喲!」承忠對家志欽佩地說。
「他是北門幫的劉家志,聽過嗎?」盈芳問。
「就是殺你哥哥的……」
承忠尚未說完,就被幾個慘叫聲蓋過,有人呻吟說:「哦!好得很,誰不好搶,去搶到超級老大,真有夠衰。」
盈芳乘機轉移話題說:「幾年不見,你怎麼還在這陰暗小巷混日子呢?」
「沒有混啦!」承忠摸摸頭,尷尬地說:「服完兵役,我有做事哩!今天只是回老巢看看,人都搬走了。」
「結果順便偷呀搶的!」她凶凶的指責。
「也很少啦!今晚臨時起意,卻被你逮到。」他怕再提自己,便說:「從你哥哥葬禮後,就很少再有你的消息,你看起來很不錯咧!」
「我現在專替一家基金會做事,負責接濟貧病的人。」盈芳說:「我今天是回來看李媽媽的。」
「她很可憐,病成那樣,連個親人都沒有。」他說。
「你知道淑美在哪裡嗎?」她問。
「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一向和另一群人混在一起。」承忠搖頭說。
「哦!」盈芳想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孝忠的褲腰後面塞著女人的胸罩、內褲,忙一掌住他的頭劈下去說:「要死啦!你到現在還到公園做這種剝人衣服的缺德事呀!」
一旁的家志猛地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難道你也做過這種事?」她轉頭瞪他。
「這是我們闖江湖的初級課程,相當於幼稚園的程度。」家志拍拍承忠的肩說:「看來你是留級了。」
「我……我們又不是真的在闖江湖!」承忠辯解說。
「那對情侶也真是的!台北的賓館、MTV那麼多,他們不去,偏要在公園『辦事』,讓人看了手癢,不抽點戀愛稅怎麼成?」孝忠的一個朋友說。
「你們也搶人家的錢?」她杏眼睜圓。
「沒多少啦!」承忠訕訕地說。
「還不快去把錢和衣服還給人家!」她下命令說。
五個大男生,在矮一個頭的盈芳帶領下,住淡水河旁的公園走去。
路燈昏黃,照得周圍模模糊糊。遠處的淡水河,投映著兩岸的燈火,隨微風在黑暗中漾漫著金燦燦的光影。
草濃樹深,除了蟲鳴,荒無人跡。盈芳真不懂,怎麼會有人跑到這荒僻處來談戀愛呢?
果然草坪上有一堆散置的男女衣物。一條窄徑後有女子哭泣聲隱隱傳來,悉卒中,一個赤裸的男人用手遮住下體,正驚慌的在找東西。
「你去。」她推著家志小聲說。
「我?為什麼?」家志瞪大眼說。
「難不成叫冤大頭再去嚇得他們魂飛魄散嗎?」她生氣地說。
家志咕噥一聲,抱著衣物和錢,走向那男人。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男人接過衣服,就忙跳進草叢了。
「你怎麼說?」盈芳問走過來的家志。
「就說幾個歹徒被我制伏,丟進淡水河了。」他說:「我叫他們去報警,明天這一帶就會加強巡邏,無法做案啦!」
承忠和幾個兄弟低聲抱怨。
「你們還敢囉唆?」盈芳忍不住又罵道:「你們實在太壞了,做這種事會害別人難過很久,你們知道嗎?尤其是那個女孩子,如果他們是剛交往的情侶,不是會留下可怕的陰影嗎?」
「正好可以增加他們感情的熱度啊!」承忠說。
「病態!以後你就別交女朋友,否則會有報應的!」盈芳忿忿地說。
一行人快速離開現場,回到有人煙的大馬路,她對承忠說:「改天到基金會找我,或許我可以安排幾份工作給你們,別再不務正業了,人一旦沒事做,就會動歪腦筋。」
「什麼樣的工作?」承忠先皺眉,而後又拍手說:「哈!有了!我們可以劫富濟貧,就像俠盜羅賓漢一樣。」
「你敢?我馬上叫警察抓你。」她說。
「不要去找盈芳,她一定會叫你們去餵小孩或幫老人家清理糞便。」家志在一旁說:「來找我最好,我給你們的工作才像個男人。」
他說著,並拿出名片,承忠他們一人一張,各自歡天喜地說:「我們一定去找你。」
「你們可別愈學愈壞呀!」盈芳急著說。
「怎麼會呢?」幾個男生七嘴八舌地說,一副她女人家不懂的樣子。
承忠一夥人告辭後,盈芳依然氣鼓鼓的,她轉頭就罵家志。「你……你太霸道無理了!
竟然敢搶我……我未來的員工!」
「未來的員工?」家志沒有一點羞愧地說:「你在開玩笑吧?那群人個個是壞透的胚子,你找他們工作,無異是引狼入室。我這麼做,是在幫你解決麻煩,你懂嗎?」
「不必你雞婆!承忠是我的朋友,一向站在我這邊,絕不會扯我後腿。即使有麻煩,我也有能力處理。」她憤怒地說。
「盈芳,拜託你不要那麼天真好不好?」他說。
「我才不天真,我最恨人家說我天真!」她真被惹毛了,眼睛像要噴出火來,「你看看,這就是我住過的地方。我江盈芳從小就在這些雞鳴狗盜之徒中長大,我不像我姊姊,有個美麗的城堡;我很清楚人間之險,人生之惡,所以請你收回那一臉不放心、不信任的表情,我恨透啦!」
家志識相地閉上嘴,他知道自己觸犯了盈芳的某些禁忌。她瞞著他來看李媽媽,必有她的道理,而他偏偏要追查到底。
他現在說什麼,都會遭盈芳夾槍帶棍地駁回,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徹底沉默,讓時間去平復兩人之間再一次的波濤洶湧。
盈芳心裡很亂,不知不覺又走回公園,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呆望著河上的明滅。
當家志也坐下時,她立刻煩躁地說:「你坐遠一點,別碰到我,好不好?」
她原來是氣他,但不自覺地想到方才兩人的「相擁」,還被承忠當情侶來打劫,那種感覺讓她很不安,是因為……和他親近的滋味「很棒」嗎?
不!她不要「很棒」,更不要「棒」到他那裡去,雖然他們吃飯看電影兼吵吵鬧鬧近兩年了,但他們都保持兄妹關係,他很注意分寸,她也頭腦清楚,哪曉得一個比武近身,她差點被「焚」?
此刻家志也在想同樣的事。他不明白,一直不明白,他身邊女人很多,多到他懶得伸手去碰,為什麼對盈芳興趣特別大?
他總不知不覺地凝視她,看她眼梢流露的光彩,髮絲在耳垂一勾一卷,泛桃紅的臉頰,細膩的手臂,光潔的小腿……當然都是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
他好想去碰她一下,但這絕對是錯誤的,所以他替兩人畫圈圈,以確保她的安全。可是如果是她要靠過來呢?他是否可以不必推開,也不必替自己的衝動找借口呢?
不!既當君子,就要君子到底,敏敏和盈芳就像他的親人,是他生命中最敬愛的兩個女人。他對敏敏既沒有產生過男女之私的慾望,對盈芳應該更能免疫才對。
對這意念中的小差錯,只能說她們姊妹太不相同的緣故吧!
盈芳一直不吭聲,但面色似漸漸緩和下來,嘴角又呈優美的弧形。
於是他試著說:「我知道你很獨立,又善於保護自己,但碰到這種棘手事,有我不是比較好嗎?至少有人為你挨刀子和拳頭。」
再鬧也沒有意思了,她咬咬唇,坦白說:「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
「為什麼呢?我可住過比這更糟糕的環境,但我從不認為那是可恥的事。」家志不以為然地說。
「不是可恥,而是可怕。」盈芳解釋說:「你不曉得,姊姊找到我的時候,我住的房子有門、有窗、有牆壁、有隔間,那是我住過最好的地方了,在這之前是鬼屋、貧民區和倉庫,全是齷齪不堪,我不願說出來,怕嚇到姊姊,也不願意自己看起來更可悲可憐。」
「你知道嗎?你姊姊認識我的時候,我是住在臭水溝上面,可我從不覺得自己可悲可憐。」他看著她,「因為這就是我的人生,我只想肯定它,而非否定它。」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她說:「英雄不怕出身低,當他成功時,往日再污穢的事,沒有人會介意;但女人不同,她必須一直純潔無邪。像在這裡長大的女孩,別人第一個想的就是太妹和妓女,我身邊是有許多這樣的女孩,我也非常辛苦地要逃脫出來,所以不願意再提起或回想。」
家志不知該說什麼,這就是盈芳的心結嗎?他凝視她的側臉,情不自禁說出他此生最感性的話:「你和敏敏一直是我見過最高貴的女孩子,尤其你,更難能可貴。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就是『蓮花出污泥而不染』。」
「你說得好像我已經墮入風塵了。」她哼了一聲。
「那該怎麼說呢?」對讚美人他實在不行,只好搔搔頭說:「反正你在我心目中比什麼公主皇后都要更高貴聖潔就對了。」
「真的?」她有些高興了,「你不會因此看輕我?」
「開玩笑!你不看輕我就不錯了!」他說。
「好,我可以讓你知道,但你不許告訴別人。」她叮嚀他說:「還有,不要用蓮花,我只是路邊的小紫花,你忘了嗎?」
這點家志不會爭辯,雖然盈芳的選擇很怪,但每個女孩都有權利決定自己要像哪種花朵,他只有同意的分了。
他反而比較介意另一件事,而且忍不住笑出來說:「哈!『螃蟹幫』的女教頭,真有意思。」
「嗯!我可不是什麼幫派太妹喲!」她捶他一拳說。
「為什麼叫『螃蟹幫』?表示橫行霸道嗎?」他躲過她的第二掌,笑聲仍不止。
「那根本與幫派無關,只是一種理論而已。」她說。
「螃蟹也有理論?」他的興趣來了。
「那是我拿來教訓承忠他們的。」盈芳說:「我曾經看過一本書說,當我們把一堆螃蟹放在水桶裡,若是其中有一隻想爬出來,其它螃蟹就會千方百計把它拖回去,不讓它獲得自由。這就像我們貧民區的孩子,想要出人頭地,不但沒有援手,還有阻力,總是比常人困難好幾倍。」
「這倒是真的。我成長的過程中,無論是家庭、學校、社會,他們所伸給我的手,都是一股向下沉淪的拉力,我是活得很辛苦。」家志有所感地說。
「女孩子更艱難了。」盈芳輕聲說:「我們原本就是被剝削的一群,生在低階層,又被剝削得更厲害,早早就被迫放棄自我和未來的一生……有的甚至放棄生命……」
「盈芳……」他仔細看她,第一次覺得離她的心很近。
但她不再繼續說下去,只換了一個輕快的口吻說:「所以啦!我為什麼一直希望你脫離你義父和程玉屏,又為什麼千方百計要幫你介紹黃文佩,就是因為這些緣故嘛!」
又是這件事!家志像洩了氣的皮球,臉孔垮了下來。
「喂!難道你不想爬出水桶?難道你希望你的下一代,還像那些螃蟹一樣,痛苦掙扎又無法超脫嗎?」她說。
「我根本不想結婚,哪會有下一代!」他駁斥地說。
「和文佩結婚,對你絕對有好處。」盈芳振振有辭地說:「你看,俞信威娶了我姊姊,一改放蕩不羈的作風,人變得穩重顧家,事業也更上層樓。還有你的好朋友俞智威,娶了情容,人不再陰陽怪氣,人生就像穩了舵的船,快樂前進。而文佩賢慧、家教好、出身上流社會,是結束你浪子生涯的最好人選,你不把握機會就太傻了。」
她很起勁地侃侃而談,最初他不耐煩地聽著,後來安靜下來,只是盯著她。
一等她結束,他就問:「你以後是不是也要嫁個上流社會的公子少爺,來幫你爬出水桶,讓你的下一代不要再淪為螃蟹幫呢?」
不!她從不認為自己屬於愛情和婚姻的世界。
人間是有許多浪漫幸福的事存在,她會為別人的山盟海誓感動落淚,會為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喝采,更欣羨夫妻間的情深義重。
這一切一切的美好,是人生至真至善的花朵,有人值得擁有,如心靈純淨的敏敏,如溫婉善良的倩容,但絕不是她江盈芳。
因為刻在她童年的醜陋傷心,隨著年長,也污染了所有的事,美好已不是她所能擁有的了。
但今天她是媒婆,凡事只能挑正面講,於是就違著心意,隨意瞎說起來。
「當然呀!等我年齡到了,我姊姊自然會介紹個名門公子給我,到時我只要當個現成的少奶奶就可以了。」
家志不知怎麼地,聽了心裡很不舒服,口氣有幾分酸。
「我真替那位『公子』感到擔憂,娶了那麼一個潑辣強悍的老婆,又會耍刀又會拳腳,他的生活一定會十分淒慘。」
「是呀!他偏甘之如飴,可以任我踢、任我打,還任我咬得遍體鱗傷呢!」她頂了回去說。
想到盈芳「咬」別的男人,他心裡升起了一把無名火;也因為無名,所以他無法發作,只好僵著臉,悶悶地說:「天底下才沒有那種窩囊又沒用的男人。」
「我就找出來給你看!」她像有十足把握地說。
愈說愈不像話。家志乾脆起身,逕自往公園出口走去。
「喂!你怎麼啦?死德行又發作啦?」她皺眉問。
他保持緘默和一臉的酷樣。
夜深了,岸邊燈火滅了一半,四周更漆黑,唧唧的蟲鳴有些孤獨淒涼。
她很快地趕上他,為了打破僵局,她用活潑的語調說:「嘿!動作快一點,我們還可以看到午夜場的電影呢!」
「老天!今天還沒結束嗎?」家志呻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