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是不是真這?愉快?
星期一回到公司,他的臉一直嚴肅而冷峻,不輕易開口;周寧進出了幾次,他都沒理她,甚至她叫「早」,他也只是「哼」了一聲。
周寧帶著一臉的疑惑工作著,整天就這?過去了。
「曉芙今夜會回我們那兒?」周寧進來問。
「不知道。」他頭也不抬。
「我得罪了你嗎?」她皺皺眉,敏感的她已覺得事情不對。
他又冷冷的「哼」一聲,頭也不抬。
「李先生,我現在對你講話,你可不可以望住我。」周寧的禮貌聽出來並不真誠。
「我很忙。」他說。他不情不願的看她一眼,仍埋頭工作。
「我想問曉芙——」
「你自己打電話問她。」他極不耐煩。
「曉芙——是不是對你說了什??」她沉聲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雋之太不給面子了。
「她說了什??」他直視著她:「如果她說了,你一定知道是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好像在怪我?」她反問。
「我該怪嗎?」他冷笑。
「李先生,你的態度非常不好。」
「我就是這樣的。」雋之絕對不客氣:「對不起,我說過我現在很忙。」
周寧咬著唇,轉身衝了出去。一分鐘後,她拿著皮包,又衝出辦公室,像個憤怒的無辜代罪者。
無辜代罪者?她?
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屬於她和曉芙的,曉芙還沒有回來。
她陰沉的等在那兒,曉芙,居然出賣了她。
十分鐘之後,曉芙居然還沒有消息。她——難道不會回來?不聲不響的搬回雋之那兒?
周寧有點沉不住氣。曉芙會不會回來?又過了十多分鐘,大門終於響了。
「哈羅,我回來了。」曉英極愉快的舉起手上的紙包、紙盒:「看,我買了些什??」
周寧陰沉冷峻,一言不發。
「咦?你做什??」曉芙全不知情:「我替你到中環那家你最喜歡的燒臘店買燒鵝,又去文華酒店買栗子蛋糕,你不喜歡?」
「坐下來,我有一件事要問你。」周寧說。
「問吧!」曉芙呆怔一下,乖乖的放下紙袋紙盒,坐在她對面。
「你對雋之說了什??」周寧一個字、一個字說。
「雋之?」曉英咬著唇,然後臉色就變了:「我——我——」
「他全都告訴了我,而且很生氣,對我很不禮貌。」周寧的神色、語氣都如冰如刀鋒。
「我——也不知道為什?會說出來,」曉芙一嚇之下,就哭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說,我心裡不舒服。」
「你這人,叫我怎?幫你呢?」周寧語氣緩和些:「我變成好人難做,枉作小人了。」
「不,不,我跟雋之講過,這件事該怪我,是我不對,我真是這?講的。」
「他會相信嗎?他對我有成見。」周寧說。
「那我再去解釋,他一定會信我的。」
「不要天真,他成見已深。」周寧歎一口氣:「我這是裡外不是人,其實——關我什?事呢?」
「你是幫我,我萬分感謝。」曉芙抱著她手臂:「我們不要理雋之,過兩天他就沒事了。」
「但這幾天我還是要面對他,」周寧又歎息:「我是秘書,我總不能為這件事不上班。」
曉芙想一想,忽然問:「他真是很凶的罵你?」
「沒有。但他那種神情比凶還可怕。」周寧搖頭:「曉芙,你是這樣天真,這樣孩子氣,什?事都要說出來才行,叫我以後怎能再幫你?」
「我看——算了。」曉芙低下頭:「還是讓事情順其自然發展吧!我不想強求。」
「半途而廢?」
「我不能令你難做。」曉芙很不安。
「別以為李雋之的神情語氣會嚇倒我。」周寧冷笑:「壓力越大反抗力也越大,我真要試試呢。」
「不必了,湯恩慈原來是有男朋友的,叫蔣天恩,還是青梅竹馬。」
「雋之說的?」周寧意外。
「是,他是這?說,他沒有理由騙我,」曉芙仍然一派天真:「他和湯恩慈只是普通朋友。」
周寧思索一陣,沉默下來,她不信這件事,大概又是雋之故佈疑陣,這事只有曉芙會信。
「你真相信?」
「雋之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從小他就沒有騙過我,他是誠實的人。」曉芙肯定的。
「某些事上——他可能騙你,因為你長大了,不再是當年十三歲的孩子。」
「我相信與年齡無關。」曉芙說:「雋之不是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真的。」
「我不能叫你不信,李雋之是你的偶像。」周寧說:「防一防他總是應該的。」
「你叫我不要對他說真話?」
「對湯恩慈的事不要那?相信。」周寧不知道在想什?,黑眸中深淺光芒在閃動。
曉芙突然記起雋之說的「周寧城府極深」的話,是不是呢?她完全看不出。
「會不會——我們誤會了湯恩慈?」曉芙畢竟善良。
「你以為會嗎?我看你也被湯恩慈的外表騙了,」周寧展開一個很特別的笑容:「她很厲害。」
「你一直說她很厲害,何以證明?」曉芙聰明了一次。
「我查過她。」又是句老話。
「怎?查的?你有朋友認識她?」曉英很好奇:「或者你請私家偵探。」
「我自己。」周寧非常自信——她的自信神色一天比一天強。
「你自己?怎?可能?你去跟蹤?」曉芙好意外。
「我去查過她的一切資料,她的學校、她的教會;她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十足,不得不令人佩服,不過——」
「不過什??」曉芙追問。
「百密一疏,我查到一點東西。」周寧神秘的笑。
「是什??快告訴我。」
「不行,還沒到可以說出來的成熟時機。」周寧搖頭:「你又口疏,藏不住話。」
「我保證不說。」
「我不能相信你的保證,你根本小孩子脾氣。」周寧還是搖頭:「幾句好話一說,你的什?話都透露出來了。」
「再相信我一次,真的,我發誓。」
周寧凝望她一陣,還是搖頭。
「我不講對大家都好,」她說:「講出來會影響大家情緒,對湯恩慈也不公平。」
「很——不好的一件事?」
「我不能回答。」周寧笑一笑,她諱莫如深。
「那?——雋之那件事你不生氣了?」
「不。我原本很生氣,也很灰心,想一走了之,搬回家算了,再也不見你們,」周寧說:「又想著你根本是個善良的小孩,我走了誰幫你?」
「那就太好了,我保證以後不亂說話。」曉芙舉手做發誓狀。
「我倆大概是有緣份,或是上一輩子我欠了你債,」周寧搖頭笑:「否則我怎?對你的事比自己的還緊張?」
「我想我的福氣還不借,出門遇貴人之類的。」
「我可不是貴人,」周寧一點怒意也沒有了;她的怒氣似乎來得快,也去得快:「你現在福氣再好也沒有用,除非你俘虜李雋之。」
「我——沒法把握。」曉芙的笑容消失:「真的。」
雋之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
「我有一個消息要出賣,這消息你必感興趣。」
「我不明白你說什?。」雋之意外。
「李先生,你別裝傻,你的事我們很清楚,」那陌生的男人冷笑:「湯恩慈的消息。」
「什??」雋之大吃一驚:「你是什?人?」
「出賣消息的,當然不是你眼中的好人。」
「恩慈——跟你有什?關係?」他問。
「關係是沒有,但我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男人又冷笑。
「來歷?」雋之呆了。
二十出頭的恩慈,又是社會工作者,會有什?來歷?這人危言聳聽。
「你不信?」
「你突然打電話來,又這?陌生,我憑什?信你?」雋之吸一口氣。
「因為——」男人頓了頓,曖昧的說:「我也可以算是湯恩慈的霧水老豆。」
「你——你——」雋之嚇了一大跳:「別亂說,分明胡說八道,你不能誹謗人——」
「我會再給你電話。」男人悠然自得:「我的胃口不大,五千元,如何?」
也不等雋之回答,立刻收線。
雋之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怒。這男人是誰?什?霧水老豆?這話也能亂講?但——聽那男人口氣彷彿有恃無恐,這裡面——恐怕另有內情。
他下意識的望望玻璃牆外的周寧,她正很專心的在打字,這事自然與她無關,但——可不可以與她商量?她的主意多得很。
這念頭立刻又被他否定了。
他絕對不想讓周寧知道更多的事,她本來對恩慈就有成見,知道太多更不好。
但——怎?辦?通知恩慈?不,不好,事情辦妥之後再告訴她也不遲,何必讓她擔心?
恩慈的來歷——他感到十分不安。
過了一陣,他決定出錢買消息,並且不告訴任何人。消息是消息,讓他吞下肚子算了。
只要對恩慈沒有傷害就行了。
他記得恩慈說過,母親並沒有真的去世,只是離開了他們父女。那——會不會是她母親的消息?
心中這?想,立刻就打電話給恩慈。
「對不起,又來煩你。」他有點口吃;聽見她的聲音,他還是緊張。
「別這?說,我能幫到你什??」非常安詳的聲音。
「我想——哎,我想問一問,你母親是否真還在世?」
「媽媽?」恩慈呆怔一下:「為什?這樣問?」
「請不要問,只照實回答我。」
「是。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她答。
「找過嗎?」
「沒——有。」她有點遲疑:「五百多萬人,怎?找?」
「恩慈——」
「到底什?事?你問得太突然了。」她打斷他。
「沒有,真的是沒有;我只是這?想——」
「為什?要想這些事呢?」她笑起來:「我不去找她,是因為她當年拋棄我們;如果她想見我,找我們並不難。」
「是。是。」
「你不在工作?怎?有空想這些閒事?」她問。
「我——突然想起。」他不能再說下去:「蔣先生——好嗎?」
「他很好。」她甜甜的笑:「他正在我對面。」
「替我問候他!再見。」他收線,心中還是忍不住湧上一陣妒意。
蔣天恩,前生修來的福氣。
恩慈望了一陣電話,才慢慢放下。
雋之的電話怎?來得這樣「巧合」,這?怪?她想起昨夜的事——
昨夜她在家寫報告,突然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是個全然陌生的男人,他說:「有一個消息,不知你有沒興趣?」
「你是誰?什?意思?」她提高警惕。
「別問我是誰。」那男人笑得曖昧:「消息是有關於十幾年前失蹤的令堂大人。」
「什??」她心頭一緊。
「你的媽媽。」男人大笑起來:「你不記得這?一個人?」
「你——說的可是真話?」她緊張起來。
雖然她可以告訴雋之說不緊張,但有關自己親生的母親,哪能不關心?
「真與假你很容易分辨得出來。」男人懶洋洋的:「我現在是免費送消息給你。」
「你怎?知道我的電話。」她問。
「對我們這種人來講,那還不簡單?」那人哈哈笑。
「那?——請講。」她吸一口氣。
她力持平靜,心中的震動卻強烈。
「打個電話問雋之就行。」男人自動收線。
雋之?這又與雋之有什?關係?
她想了一夜,決定把這事丟開一邊。問李雋之?這事分明是個惡作劇。
她真的把這件事忘了,直到雋之的電話來。
現在——她不得不重新考慮了,聽雋之的口氣,他是否在無意中得知了她母親的消息?
可是——他有什?理由要神神秘秘的!
百思不得其解,她想——還是對雋之坦白吧!這又不是什?了不得的事,何必隱瞞呢?
立刻打電話給他,他的電話不通,頹然放下電話,接著忙了一大堆可以稍事休息時,已是中午。
她想,或者約雋之一起午餐。
想做就做,但雋之已經離開辦公室,只傳來周寧冷冷而尖銳的聲音。
「李先生有事外出,請留下姓名。」
恩慈考慮一秒鐘,立刻收線。
說她不禮貌也罷,她不願跟周寧講話;這個女孩不知是怎?回事,專門針對她。
胡亂的吃了三文治,喝一瓶牛奶,立刻又投入工作;今天的工作並不太多,但她精神不能集中,心中總掛著雋之那個電話。
一直到快下班時,她才有機會再打。
總算打通了電話。
「恩慈。」她自報姓名。
雋之的聲音十分怪異:「啊!是你。我剛剛回來,哎——出去辦點事。」
「與我有關的事?」她很敏感。
「這——是——不是。」他矛盾得很:「我去見一個人。」
「見一個與我母親有關的人?」她說。
「你——怎?知道?」他大吃一驚。
「我打電話來的意思是——昨夜我接了一個怪電話,個陌生的男人說與母親的事有關。」
他沉默著。不知道他在想什?。
「怎?不說話?雋之!」她叫。
「我在聽,在想——我,哎——不知道該怎?說。」
「把實話告訴我。」她肯定的。
「實話——我不清楚。怎?你會來問我呢?我並不認識伯母,真的。」他為難的。
「雋之,無論如何你要告訴我真話,」她是認真的:「那陌生男人在電話裡說,我若想知道詳細情況,就問你。」
「問我?這——簡直開玩笑。」他強打哈哈:「我怎?會知道你們的事呢?」
「看在我的份上,請你講真話。」她請求。
「恩慈——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怪異?那陌生人是誰?」
「我不要研究這些,我要媽媽的消息。」她說。
「那?多年了,其實你不一定要知道。」他歎一口氣:「那人惡作劇呢?」
「那是另一回事,請先告訴我媽媽的消息。」
雋之又沉默一陣,然後說:「我也是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說賣消息,五千元;我好奇心之下,去了。」
「真有消息?」
「是——我看到一個女人。」他說得很低沉。
「是誰?怎樣的女人?」她緊張的。
「看上帝的份上,我們忘了她,好嗎?」他呻吟。
「不行。現在我非知道不可。」她咬著唇:「你說,無論怎樣的壞消息我都能接受。她——快死了嗎?」
「不,她應該四十多歲,是嗎?但她看來像六十歲老婦,而且濃妝艷抹。」
「啊——」她吃驚得話也講不出。
電話裡寂然無聲,只聞兩人的呼吸。
好久,好久之後,她才從震驚中醒來。
「你——怎?不講下去?」她顫聲問。
「你還要聽?」
「是。無論她變成怎樣,她——還是我媽媽,我有權知道她的一切。」
「恩慈,恕我講不出來。」他難受得要死。
「講。我受得了。」她近乎冷酷的對待自己。
「恩慈——」
「她是不是淪落到做街邊的流鶯?」她狠著心腸重重的刺自己一刀。
「也——差不多了。」他痛苦的。他不敢直講,那女人還當他是客人般的拉拉扯扯。
「原來——是這樣的。」看不見她臉色,那聲音比哭更難聽。
「你別難過,這不是你的錯——」
「誰說我難過?誰在認錯?」她誇張的笑著:「當年她貪圖享受而去;如今——或者是報應。」
「不要這?說;她到底是——媽媽。」他說。
「她叫什?名字?」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
「馮艷華。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他說。
一線希望也幻滅,那的確是母親姓名,出生日期都對;母親這些年來竟——竟——可憐父親還念念不忘她。
她突然想起,父親的呆癡是否也是幸福?至少今天他不必面對這件殘酷的事。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她絕望而迷失。
「恩慈,你沒有事吧?要不要我立刻來陪你?你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完全不關你事——」
「不必。我很好,我說過完全受得了。」她的聲音又變得冷漠:「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實。」
「我還是來一趟——或者,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漠然的答:「天恩會送。」
他差點忘了還有蔣天恩。
「對不起,我——若是有用得著我的話,那就請隨時給我電話、我總會在家。」他說。
「恩慈,你怎?了?臉色怎?這樣壞?你——來吧!我送你回家。」電話裡傳來天恩的聲音。
接著,恩慈一聲不響的收線。
雋之木然的坐著。這件事對他打擊也大,怎?會有這樣的事呢?
剛才他去付錢給那老女人——恩慈的母親。
他承認,見到的情形是他從未見過的,令他畢生難忘。
那樣一個女人還站在銜邊召客,這——這簡直是人間地獄,令人無法忍受。
最難接受的是,那又老又干,滿面厚粉的女人,竟是恩慈的母親。
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恩慈到底做錯了什??
父親癱瘓了,母親竟是——老妓;這——這,這——
周寧輕輕敲門,慢慢進來。
「如果沒有什?事,我就下班了。」她說。這兩天她都是輕言細語的。
他抬頭望她,她平靜自然。這樣的事當然不可能和她扯上關係。
但他無法想像恩慈的不幸。
世界上儘是不公平的事,有人壞事做盡仍能風風光光;有些人卻——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天恩陪著恩慈到那又髒、又窄、又舊的街道。
那昏暗的樓梯口站著一個又瘦又干的女人;半截香煙吊在嘴唇,滿臉厚粉。
恩慈全身震抖著,臉色刷白,呆木的眼光十分難看。
天恩拍拍她,似給她勇氣。
她慢慢走近那女人,看見她臉上的濃妝和眼中的漠然——一種類似絕望的眼神,還有一抹深濃的嘲弄。
「馮艷華?」恩慈強自鎮定。
女人看她一眼,不屑的冷哼。
這女人是她母親?依稀有著當年的輪廓,卻已完全不復當年神采。像個靈魂已死的人。
「你是馮艷華?」天恩也問。
「你們是哪裡的人?派救濟金我就要,其它的別跟我嚕囌。」江浙口音的廣東話。辣得很。
肯定是母親的聲音,恩慈已不再懷疑。她的心也在這時碎成點點片片。
「你真是馮艷華?」天恩強調一句。
「我是阿艷,隨便你叫我什?都好,有沒有錢?」女人露出一種令人顫抖的模樣:「沒錢我是不上床的。」
恩慈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她已無法再忍受。
天恩扶住了她,用最嚴肅的神情令她穩定。
「你有沒有家人?」天恩問。
「死絕了!」好冷酷的聲音。
「以前你是做什?的?」
「以前?不記得了,我以前—樣做雞,不過高級一些,賺錢也多些,因為年青貌美嘛!」女人笑起來;一支煙吸光,她立刻點上第二支。
「再以前呢?」天恩不放鬆。
「再以前——忘了,」她漠然的:「那是太久太久的事了,怎?記得呢?總也是做雞。」
「你胡說,你是別人的逃妻。」恩慈尖叫。
那叫阿艷的女人這才正正式式的瞄她一眼,並沒有看出恩慈是誰。
「逃妻?哼!」阿艷「呸」一聲:「什?叫逃妻?妻!還不是陪男人上床,只不過陪一個,有什?不同?總是雞。」
「你能不能好好的講話?」天恩皺眉。
他不能忍受她那粗魯的語調。
「聽不慣可以不聽,我又沒有請你們來,」阿艷不屑的:「這女人是你老婆,陪你上床的,是不是呀?」
阿艷哈哈大笑,笑聲令人發抖。
「住口!馮艷華!想不到你變成如此下流、賤格、無恥,」恩慈的眼睛都紅了:「你——根本不配做人。」
阿艷停止了笑聲,反而靜靜的望著恩慈。這女孩子為什?如此激動?
「你們——為什?來?」她問。
「有個男人給了你五千塊錢;你說了些事情給他聽?是不是?」天恩問。
「是又怎樣?」阿艷有戒懼之色:「錢是我的,你們休想從我手上搶一個錢。我不再是以前的阿抱,我不怕你們,什?事我都做得出。」
「我們不搶你的錢,可不可以把以前的事再講—次給我們聽?」天恩說。
「憑什?要我講?」
「我們——也給錢。」天恩立刻說。
「多少?」
「一千。」
「一千?」女人哈哈笑:「五千我才講,至少五千。」
「她不講就算了,我也不要聽。」恩慈憎惡的:「這樣的女人——我們走。」
天恩看阿艷一眼,轉身就走。
「喂——等一等,兩千如何?」阿艷追上來:「我不是常常有這種好運氣,我以前的事怎?突然值錢?」
「一千。」恩慈轉過頭:「不講就算了。」
阿艷露出暖昧的笑容。
「好。我說。」她看來似乎很狡猾:「我名叫馮艷華,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在上海。嫁過一次,窮鬼老公姓湯,有一個女兒——」
「夠了,」恩慈在喘大氣:「停止,夠了。你說以後的事,以後一個人的事。」
「以後——我認識了個男朋友,很有錢,我就跟他走了。可是他有太太,兩年之後就不要我,我有什?本事呢?反正已衰過一腳咯!就衰多幾次啦!賺男人錢比較容易。像我今天這?老,還能養活自己。」
太古老又老套的熟悉故事。
「你——曾後悔過嗎?」恩慈問。
「為什?要後悔?一人做事一人當,又不拖累任何人,對與錯都是我自己負責,有什?不好?」
「對你的丈夫和女兒,你——不內疚?」天恩問、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覺得我欠他們。無論我多?苦,多?賤,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們,為什?要內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
「姓湯。女人湯團的湯。」阿艷又哈哈笑:「他倒不是女人湯團,是個書獃子,哈!」
恩慈已完全清楚了,也徹底的失望,這樣的母親,她有什?辦法幫她?
恩慈從皮包裡拿出—千元交給她,轉身欲走。
「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的女兒嗎?」天恩問。
「我——沒想過,」阿艷的聲音裡,有些勉強:「為什?想她,她還會認我嗎?」
「知不知道她在哪裡?」
「在香港吧,或者嫁人了,」阿艷不再誇張:「今年她也該有二十二歲了。」
「如果她找到你,你願不願意隨她回去?」
「天下間哪有那?好的事?做人的便宜老母?」她又誇張起來:「我恐怕也過不慣安定正常的日子,我天生賤格。」』
「天恩,我們快走。」恩慈再也忍受不了。
「等一等——你找過女兒嗎?」
「沒有。」阿艷說得悲哀:「我的青春已逝,想多賺點錢只能多做幾單生意。我沒有時間。」
天恩皺眉,歎口氣。
「走吧。」恩慈催促他。
「喂!你們到底為什?要問我這件事?」阿艷叫。
「你女兒嫁了個大有錢佬,出錢托我們來查的。」恩慈沒好氣。
「啊!她倒有這?好的命。」
「還有一件事。」恩慈又轉身:「你女兒叫什?名字?」
「湯恩慈。」阿艷隨口說:「她不見得漂亮嘛!又有大有錢佬看上她的?」
「這是各人的命運。」天恩說:「我再問你一句,如果你女兒接你回去,你去不去?」
「不去。」阿艷想也不想;「我這種淪落人只會映衰她;我是我,她是她,我不會見她的。」
「這是你的真心話?」
「什?真真假假,」阿艷冷笑:「事到如今難道我還不認命嗎?我這種人天生賤格,寧願自食其力,也不去受人白眼;拋夫棄女是我自己做的,我活該。」
「你真——沒有後悔過?」思慈問。
「後悔會是有用嗎?又不能夠當飯吃。」阿艷自嘲的笑:「我是自作自受,活該的。」
「你倒挺有骨氣。」恩慈說。
「骨氣?哈哈!賤格倒是真的。」阿艷搖頭。
恩慈不想再說下去,思緒太亂,不知道該怎?做,她該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們走了。」恩慈再看她一眼:「你自己——保重。」
天恩和恩慈,走了幾步,馮艷華又叫住他們。
「小姐——請問你姓什??」她突然地問。
恩慈給阿艷這?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回答。
「她姓湯,叫湯恩慈。」天恩無奈地替她答。
「你——」阿艷張大了嘴,僵硬著臉,硬生生的倒退幾步,瞪著眼睛直喘息:「你——你——」
然後,一轉身奔上樓梯,一邊跑一邊無意識的尖叫,然後——寂然無聲。
「你——不應該去告訴她。」恩慈流下眼淚。
「她有權知道。」天恩很嚴肅。
「但——我怕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不行,她遲早要知道。」天恩說:「讓她回家好好想一想,我們明天再來。」
整夜不能成眠。恩慈想起那又髒又窄的小路;那古舊的黑黝黝樓梯、及那濃裝的老女人心中就發抖,連眼睛都不能門上。那女人竟是白己的母親。
比起母親,她和父親這十九二十年來的生活簡直是天堂,母親竟那樣的悲慘。
悲慘是她心中想的,母親心中會有這兩個字嗎?看她站在那兒的神情,聽她講話的語氣——她不會這?想,她彷彿已不再把自己當作人。
恩慈起身去看了一次父親,呆癡的父親很平靜的沉睡著;他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他已拋棄了世間一切的俗事,好的壞的、悲的喜的;七情六慾也離開了他,他的靈台是否一片澄明?
恩慈流著淚,為什?,要她面對這一切?為什?要母親突然出現在她生活中?這不是太殘酷了?
她生命中擁有的本已不多;現在更從此奪去了她的平靜,實在太殘酷了。
母親那樣尖叫著跑上樓,然後寂然無聲是什?意思?當時自己太激動了,她應該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她和天恩竟那樣離開了,是不是做得不對?
母親——會不會發生什?事?
越想越不安,她幾乎不能再躺在床上,她就那?來回踱步到天亮。
心中對那骯髒的環境雖然害怕,但——總是要去的。她想過找天恩陪,然而才七點多鐘,太早了不好意思。何況天恩還得上班,他是那?忙。
清晨,那狹小的路子骯髒如故;但靜多了,但不是寧靜,是死寂。
恩慈站在巷口張望一陣,竟心怯的不敢邁進去,傷佛怕一進去就萬劫不復。
正在猶疑,看見那樓梯口出現的一個人影,一個小人影,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子,背著書包上學。
啊——這兒也有上學的孩子——這兒也並不那?「特別」得令恩慈不敢邁步,這兒也像所有地方一樣,有人家住著、有人上學、有人上班、有人買菜,這兒並不是魔域——雖然此地住著一個淪落的可憐女人。
恩慈邁步,那小女孩看她一眼。
「找誰?」童音柔軟清脆。
「你——可知有一個叫阿艷的女人?」恩慈問。
不知道為什?,看貝,這孩子,她心中寧靜些了。
地方骯髒雜亂不是問題,明亮美麗豪華的地方,也會發生著相同的事。她這?告訴自己。
「阿婆?」小女孩反問。
「就是——化很濃妝,很瘦的那女人。」恩慈再說。她不信有人會叫母親做「阿婆」。
「就是阿婆。」小女孩指指樓上:「阿婆昨天很早回家,關著房門沒出來過,晚飯也沒吃。」
「她——怎樣?」恩慈緊張。
小女孩很意外的望著她,意外於她的緊張。
「她怎樣了?」小女孩反問:「她當然還在房裡啦!」
「你說她自己關在房裡,你說她沒吃晚飯——」
「她沒客人時總把自己關在房裡,」小女孩漠然說:「賺不到錢就沒錢吃飯,常常這樣啦!」
「你——」恩慈覺得頭昏眼花,幾乎站立不住。
這是怎樣的地獄生活?
「你怎?了,不舒服?」小女孩問。
「不,我沒事。」恩慈振作一點:「謝謝你。」
小女孩看她一眼,慢慢走開去。
恩慈心中激動。這小女孩子才有多大呢?已以一種漠然的眼光看世事,以漠然的口吻說人話。她看見了環境中一切的事默然發生;長大了,她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
小女孩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恩慈才再一次望那樓梯。
真話!那黑黝黝的樓梯彷彿一個怪獸,會吞噬了她,她看見了仍心中發毛。
四用還是一片死寂,好像除了那小女孩之外,再也沒有一個在清晨清醒的人了。
她不能再等待,總得面對現實才是。
慢慢的邁步進去,慢慢的上樓——啊!她忘了問母親到底住在幾樓?她總不能從一樓找上去!
一樓的門是虛掩的,正在樓梯之後。或者——小女孩從這兒出來的?
想敲門又猶豫,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個資深的社工,她可以當自己來做探訪啊!
門裡沒有動靜,她下意識的仰手去推,門縫開大了,一個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張破沙發上打瞌睡。
門聲驚醒了女人,女人望她一眼。
「你是誰?怎?進來的?」淡淡的問。居然不驚不詫,一副漠不關心狀。
「門沒關上。我想請問一個叫馮艷華的女人——」
「沒有叫馮艷華的女人。」女人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不是派福利金的就走。」
和母親如出一撤的口吻。
「我是說——阿艷。」恩慈吸一口氣。
「哦——阿艷。」女人打量著恩慈:「阿艷最近倒是交了好運,居然有人送錢來給她用。」
「請問她在嗎?」
「她住在那房間。」女人顯然也是做著出賣自己的生意:「你自己去找她。」
恩慈轉向母親的房間。
母親——她必定要承認這兩個字;這個人,她必定得接受。
也許屈辱,然這是命運。
敲門,再敲門,始終沒有回音。
「她不在?」恩慈問。
那女人用一種漠然和看熱鬧的眼光一直望著她;恩慈明白了,這女人必是小女孩的媽媽!
因為她們有相同的漠然。
「在吧!昨夜回來沒出來過。」女人燃起香煙:「她又不是有很多客人。」
「你女兒說她很早回來。」
「你知道我女兒?」女人全身的毛都豎起來,很戒備。
「剛才碰到她,她去上學。」恩慈連忙說。
「是啊,她去上學;我居然讓她去上學,哈,哈。」女人笑了幾聲,轉身進另一間房。
恩慈再敲門,沒有反應,伸手一扭,門就開了。
很意外,裡面沒有人。
而且,非常乾淨,有條理,絕對和外面的髒、亂不同。一目瞭然的不同。
床是整齊的,母親不在。
「她不在。」恩慈下意識的尖叫起來:「她不在。」
剛進房的女人跑了出來,還是一臉孔漠然。
「什?事?叫什??她不在有什?好大驚小怪的?你不許人出去的嗎?」她說。
「但是——你們說她在。」
「我們又不是她保姆。」女人有點不耐煩:「你是什?人?找她有什?事?」
「我是——社會服務中心的。」恩慈只好這?說:「我找她談一點公事。」
「這?早。」女人冷笑:「我們這種人不需要你們來說教;有人養我自然就不做這種生意,簡單得很。」
「你——不知道她什?時候離開?」
「說不定有客人帶她喝早茶呢?」女人暖昧的笑:「你等一等吧!」
「請問——昨晚她有沒什?特別?」恩慈再問。
「特別?沒出房門,沒吃晚飯,說特別也行,不特別也行,總是這樣。」女人說。
「黃昏時分——你有沒有聽見過她尖叫?」
「尖叫?」女人又笑起來:「小姐,你別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你去她房間吧,看看她有沒有留下什?字條。」女人半開玩笑:「阿艷是中學畢業生呢!」
「昨天我來找過她,我怕她——受刺激。」
「受刺激?世上還有什?事能刺激到她?」女人又冷冷笑:「她還會有知覺嗎?哈!2」
「請別笑,我怕她出意外。」
女人果然停止笑聲,半晌才說:「如果想死,早已死了,不會等到今天。小姐,你不懂我們。」
「但是——阿艷的女兒找她!」
「女兒?」女人呆住了:「阿艷沒說過,她有女兒?她不是孤單一人嗎?怎?會有女兒?」
「的確,她女兒找她。」恩慈說。
女人又呆呆的想了半天。
「我不知道,或者她離開了,」女人說:「今天的情形——女兒找她,我想——她受不了。」
「請來看看她房中可有什?特別?」
女人在門邊張望一陣。
「沒有。」她搖搖頭:「她最愛乾淨,房間總收拾得一塵不染,每次有臭男人上來過,她就洗刷半天——沒什?特別,每天她房中都這?整齊。」
「她可帶走什??」恩慈再問。
「沒有吧!」女人又望一望。
一張床,一張椅子,幾件衣服掛在那兒,小几上的電飯鍋,這?簡單,帶走什?一目瞭然。
「我——想留在這兒等她。」
「你等就是,這是她的房間。」女人走開了。
恩慈就站在門邊等。
她不敢坐,她真的害怕,想到都噁心,多少陌生男人坐過的地方,她的心在發抖。
整個上午過去了,她也站僵了。母親始終沒有回來。
午飯也沒吃,直到下午二點多;女人起床,才看見她仍站在那兒。
「小姐,你還沒走?」女人露出一絲驚訝。
「她——一直沒回來。」
「或者她跟客人去了,不稀奇!」女人說:「你回去吧!留下電話,等她回來叫小蓮通知你。」
「小蓮——」
「是我女兒,上學那個。」女人笑:「站在這兒等是沒有用的。我的這間破房子,連陽光都不照進來。」
「請切記通知,很重要的。」恩慈留下電話,離開。
馬路上的陽光刺眼,令她清醒不少;她這?跑出來,連假都沒請呢!
連忙叫車回中心,她必須對天恩解釋這件事——中心裡人頭湧湧,永遠這?忙。
她是直走到天恩辦公室的。
意外的,辦公室裡有雋之,他怎?也來了?
「恩慈,你到哪裡去了?」天恩神色特別。
「我——」她不知該怎?講。
「找了你整天,你連電話也不來一個!」天恩說:「我不得不通知雋之幫忙。」
「你們擔心我做傻事?」她苦笑。
「當然不是你,你還不知道,是不是?恩慈,你——你——冷靜下,我們正預備去——」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講什??」恩慈問。
天恩看雋之一眼,歉然的說:「無論如何——我總得告訴你;你冷靜一下——我們得到個消息,有一個自殺的女人,身上有一張字條,字條上寫的是你的名字。」
「什??」她似沒聽懂。
「恩慈,」雋之哀傷的:「我們懷疑那自殺的女人是你母親。」
恩慈怔怔的望住他們倆,彷彿意識都沒有了。
「你聽見我們說話,是不是?」天恩扶住她。
她點點頭,突然間,站起來:「走。我們一起去看看。」
「恩慈——」雋之嚇一跳,那不該是她應有的反應。
「別替我擔心,即使真是她,我也受得了。」她哽著聲音說。
天恩對雋之點點頭,跟著走出去。
事情——真是這?殘忍?死去的那女人真是阿艷?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