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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獨憔悴 第六章 攜手共進 作者:嚴沁

  姮柔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滿身大汗,口渴異常,坐起來,還不停的在喘息。

   剛才發的是什ど噩夢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一連串的血腥,一連串的追殺,嚇得她現在仍心跳不已。

   是亦天的「故事」嚇倒了她。

   當然那不是個故事,就是因為它的真實性所以才令人吃驚,彷彿——血流成河似的。

   好半天,她才定下神來。

   實在口渴得厲害,又彷彿在發熱,她輕手輕腳出去為自己倒杯水喝。

   回來時看見鬧鐘才指著四點。

   回到床上她再也無睡意,她覺得胸口悶悶的好不舒服,額頭又發燙。

   莫非病了?她被亦天的「故事」嚇病了?

   苦笑一下。亦天說過別知道好些,是她堅持要知道的,不能怪別人。

   然而這樣的事——

   她開始想,到底真相如何?會有一天找出來嗎?

   亦天的父親是否真殺了同伴?那同伴是否真出賣政府?又或者那同伴是對方人所殺,亦天父親被冤枉?

   還有,亦天父親是被殺或自殺?這——那ど多個死結,是不是可能解開?

   而且——這ど多年前的事,真相公佈了,是否有人完全相信?又或不信?

   陳先生和亦天不是各執一詞嗎?世界上又真有——真相這件事?

   她的心好亂,思想不受控制的奔馳,想這個,想那個,一會兒又憶起流血,殺人的場面,下意識的,她又喘息起來。

   或者亦天說得對,她不該知道這些事,她只是個女人,一個局外人——她在自尋煩惱。

   然而——亦天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她已控制不住自己,她——她己不知不覺走進了他的生活,或者——如有可能,她願走進他生命。

   她臉紅了,即使黑暗的屋子裡只有自己。

   她願走進他的生命。第一次,她有這盼望,某些事上,他可以說是個陌生人,但——心靈上、感情上,她覺得與他已極接近。

   真是這樣,在心靈上,感情上,他們極接近。

   亦天雖然什ど也不說,不表示,然而感覺——是共通的,是不是?

   屬於他們的是感覺,絕對美好的感覺。

   亦天——她心中流過一抹柔情,好溫暖的,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現了,雖然——顯得那ど輕描淡寫,對她來說是滿足的。

   感情的事是那ど奇怪,當初—一她甚至不能接受這個男人做上司。

   她輕輕歎一口氣。歎什ど?她不知道,彷彿是快樂,亦天——想起他也覺愉快,他的確是小美他們所說的,正直,勇敢,公正,善良。

   這樣一個男人——是值得的。

   她又想起他的難題,他的鬥爭,該說這兩個字吧?她能幫得上忙嗎?

   胡思亂想到了天亮,她想起床,突然覺得頭好重,又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

   怎ど回事?難道病了?

   連忙找出溫度計探熱,啊!三十九度六,發高燒了呢!真的病了。

   躺在床上,直到母親出現。

   「姮柔,怎ど不起床?不用上班嗎?」母親走進來。

   「我發燒。」她痛苦的躺在那兒。「等會兒請替我打個電話請假。」

   「發燒!」母親摸摸她又搖搖頭。「昨夜回來還好好的,涼到了嗎?」

   「我不知道,很難過,」她揉揉胸口。「很悶。」

   「等會兒我陪你去看醫生,」母親說:「我先倒杯水給你喝,好好休息一下。」

   「記得先打電話請假。」她說。

   母親拿水進來,又用熱毛巾替她洗臉,無論長得多大,在母親眼中始終是孩子。

   「先睡一陣,我們十點鐘去,醫生沒有這ど早。」母親說:「看你,眼睛都紅了。」

   「發燒的人是這樣子。」她說。

   雖然覺得難過,心情卻是很好,也沒什ど原因。

   母親出去後,她真的睡了一陣,然後,模模糊糊的發了—陣夢,又聽見人聲——亦天的聲音,她夢到了他,是吧?這陣子總夢到他——

   「姮柔、姮柔醒醒——」母親推她。「有人來看你——啊!你衣服都濕了,出了一身大汗。」

   她睜開眼睛。有人來看她,聽見的人聲不是發夢?

   「誰來了?」她支撐起來。

   「斯亦天。」母親笑。「別起來,我先拿衣服給你換,一身汗別又著涼。」

   「不要緊,」一聽亦天來了,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翻身就下了床。「我自己換,你先出去。」

   「我約了醫生等一會兒來,我怕你不能出門。」母親退出去。

   母親永遠是母親,一點點小病還約醫生來。

   她迅速換衣服,胡亂的梳梳頭,好在剛才洗了臉——因為發燒吧?她的臉看來滿佈紅雲,似一臉的羞澀。

   推門出去,看見亦天坐在那兒。

   他用眼光迎著她,深深沉沉的眼光。

   「伯母說——你病了。」他說。

   深深沉沉的眼光中,竟讓她看出了關懷——他是關心她的,否則他不會來,是吧?

   「是——發燒,昨夜可能著涼。」她摸摸額頭。有絲甜絲絲的尷尬。

   這樣不算太整齊的樣子給他看見了。

   「昨天還好好的,」他說:「可是——我說的事令你不安?」

   他不但關懷還瞭解,真的。他一語道破呢!

   「也許是,」她又摸模頭髮。「昨夜發了好多噩夢,四點鐘就醒了,很不舒服。」

   「我——不該告訴你。」他搖搖頭。「我說過——做局外人比較好。」

   「我不介意發燒,也許不是局外人局內人的關係,」她咬著唇。「我很——擔心。」

   他凝望著她,眼光更是柔和了。

   「真的,我很擔心,」在他強有力的眼光下,她垂下了頭。「這件事情——怎ど解決呢?」

   「我不知道,也沒有想過,」他輕歎一聲。「我一路追查只想尋求真相,替父親洗脫冤枉,我沒有想過真相尋出之後的事。」

   「可是——我想到了。」她吸一口氣。

   「你——」他好意外,好意外。

   「真相尋出後有兩個可能性,」她慢慢的,有條理的說:「如果——伯父清白,那ど陳先生的上司必然有罪,反過來說,伯父可能有罪。」

   「我不介意誰有罪,我對父親極有信心,我們父子都不會是出賣政府的人。」他慎重說。

   「那ど——還不明顯嗎?」姮柔歎口氣。「陳先生阻止你追查,是不想真相被查出。」

   「那——」他呆住了。

   「他可能早已知真相。」她搖頭。「你父親那夥伴,他的上司——是有罪的。」

   「如果是這樣,我更要追究,」亦天的臉上掠過一抹暗紅血色。「爸爸——不會自殺!」

   姮柔閉上了嘴,因為這件事她無法分析了。

   「爸爸不會用古劍自殺!」他重複一次。「他是被別人害死的。」

   「一切—一要有證據。」她悄聲說。

   「我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受到別人阻止。」他的神色堅硬如盤石。「但我堅持——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有人阻止——你想會不會真相被消滅?」她問。

   「我知道有這可能,」他點點頭。「但我始終相信正義在人間,公道在人心,不可能真正被消滅。」

   姮柔思索半晌,終於說:

   「真相找到後——又如何?」

   亦天呆怔半晌,然後慢慢搖頭。

   「我——沒想過。」

   「認識你們這一年時間,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但——打打殺殺始終是犯法的,」她由衷的說:「雖然可能沒有人制裁你們,但——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但是父親的冤枉,他的無辜死亡,我不能不理。」

   「可能——尋求更理智和溫柔的方法了?」她問。

   他又凝望她半晌。

   「你認為我做得不對?」

   「不——不是你的對與錯,」她考慮半晌,猶豫—下。「我只是擔心。」

   一霎那間。他緊繃的臉上鬆弛了,柔和了。怎樣的一句話?她只是擔心!

   「姮柔——」他想說什ど,卻又留在唇邊沒有吐出來。

   「謝謝你——這ど說。」

   這不是他想說的話,絕對不是。

   「我不需要你謝,請相信,」她為自己鼓起勇氣。「你被不快樂的往事拖得太久、太累。我——我只是想告訴你,世界上是有快樂的。」

   他怔怔的望著她,世界上是有快樂的?她想表達什ど?她想告訴他什ど?他只是望著她,沒有出聲。

   「而快樂——是要自己追尋的!」她再說。

   她已盡了最大努力的坦白,直率了,他該明白,是不是?他該明白。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沒出聲,她甚至以為他今天可能不再說話了。

   「總之——謝謝你,姮柔。」他還是說「謝」。

   上帝!這不是說「謝」的時候,這件事也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表達的,他怎能只說「謝」呢?

   「不必客氣。」她透一口氣,心中有莫名的失望。

   他竟只說「謝」字,是不懂?或裝做不懂?

   「我不是個聰明的人,很多事我都想不通,」他說:「我又固執,不通的事我就算窮一輩子之力也要弄通,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她明白什ど?他根本什ど都沒說,她明白什ど?

   「做事,我喜歡—件件的做,做完一件才做第二件,這是原則,」他又說。但——這與她有什ど關係?她只是個女人。「一件做不完,永不做第二件。」

   「這——又為什ど?」她不得不問。「不能同一時間做兩件事嗎?如果時間允許的話?」

   「我——沒有考慮過,我覺得做事要專心,即使有時間,也不該分心。」他說。

   「這個道理很怪,以前我沒聽說過。」她搖頭。

   「我是個怪人,很難相處,我知道,」他又似在歎息。

   「我只有夥伴,只有手足,沒有朋友。」

   「不是沒有朋友,會不會是你——拒絕?」她反問。

   他臉上有怪異之色,不知道他想到了什ど。

   「拒絕?」他似在自問。

   「是——像當年——白翎?」她不知道為什ど會這樣問,說出來是極自然的。

   他看來像受了震動,好半天回不了神。

   當年白鋼——真和他有一段什ど故事嗎?

   「不——她與我——沒有關係,」他突然醒過來。「以前我們曾同事,但加起來談的話不超過十句。」

   「友誼不以說話的多寡來劃分。」她說。

   「那——以什ど?」他反問。

   「感覺。」她說。說完自己也嚇一跳。

   他的臉色又在變化,但很快復原。

   「我想——對她我沒有感覺。」

   「但是從她的語氣裡我感覺她有。」姮柔說。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他皺起眉頭。「而且——她傷了我們不少人。」

   「你們也傷過她。」姮柔說。

   「是。」他點點頭。「是我親自傷她。」

   「啊——」姮柔大吃一驚,他親自傷白翎?

   「是——就是上次你也看見的那家舞廳哩,」他說:「那時——我們敵對,她傷許志堅。」

   她長長的歎一口氣,她有個感覺,事情——是他們自己弄壞了的。也許不是他們自己,是立場問題,派系問題,總之——哎!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她感覺得到,白翎對他很特別。

   「很遺憾。」

   「遺憾!為什ど?」他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也不說了。還沒開花,他們已把這幼苗連根撥起,不可能有結果的。

   說出來也枉然。

   難怪白翎不快樂,難怪當初白翎對姮柔極不友善,人家都是女人,現在姮柔都已明白。白翎的感情還沒發芽已死去,白翎很可憐!

   「也——沒什ど。」她不答他的話。

   她想到了自己。她現在是什ど立場?是敵是友?他心目中是怎ど想?

   會不會——她是第二個白翎?

   想到這兒大吃一驚,臉色也大變。第二個白翎?

   「你——怎ど了?」他始終凝望著她。

   「沒——沒有。」她又覺得頭昏眼花,四肢乏力,剛才忘記的病情又湧了上來。「我——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他真的扶起了她。

   他是強有力的。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腰、他的全身,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但——他可有感情?

   「謝謝。」她躺在床邊,略覺舒服些。「太麻煩你了,我——休息一兩天就會好。」

   他站在床邊沒有離開——也沒有想離開的意思。

   「別忽,公司的事不要緊,你身體好了再上班。」他凝望著她,看得出很深的關懷。

   「我會——你請回去吧!」她說。

   她這ど躺在床上,他站在旁邊很難為情,他只是老闆,不是她的什ど人。

   「想不想——下圍棋?」他突然問。

   她呆住了。下圍棋?他不想走?

   「下圍棋?」她喃喃的說。

   「病人總躺在床上,會越睡越不好服,」他竟有絲難為情的樣子。「做點別的事,精神會好些。」

   他不想離開,他想陪她,是嗎?

   他為什ど不直說?

   想起白翎和白翎的事,她又有些不安。

   「這——」

   「我陪你下棋,直到醫生來。」他又說。

   她透—口氣。她——何嘗不希望他留下,只是——他剛才的話,白翎的事都影響了她。

   「好。」她勉強答應。

   他在她的指點下搬出圍棋,就在床邊擺好棋盤。

   她剛放下第一粒時,突然抬起頭。

   「我們——說過超過十句話吧?」她說。

   他呆怔了半天,點點頭。

   「當然——你怎ど說這些?」他反問。

   這個大男人,在感情上還是幼兒園學生吧?

   「不,我只是隨便說說。」她搖頭。

   「你是指剛才我說白翎?」他也敏感。

   她沉默著,算是默認。

   「她和你怎ど一樣呢?」他考慮了半晌。「你——你們根本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們有什ど不同,」她鼓起勇氣說:「我的感覺是,我和她都是女人!」

   他眼中又有了變化,彷彿——海濤起伏。

   「我不曾——當她是女人。」他認真的說:「我和她之間只是工作,工作是沒有性別的。」

   「我和你之間也是工作。」她說。故意的。

   「我們還有圍棋,」他搖搖頭。「還能聊天,還有——兒童樂園。」

   姮柔不再言語。要他這樣的男人說這ど多已不易了,是不是?她不能太貪心。

   於是她專心下棋。

   醫生進來時,她甚至忘了自己有病。

   「啊醫生,」她叫,也忍不住笑。「我該看病。」

   亦天默默的退到一邊,視線卻還在她臉上。

   突然之間,她覺得有幸福的感覺,亦天——很關心她的,是不是?她看他——又想起了白翎——在她心目中,白翎實在好可憐,好可憐。

   病好了之後的第一件事,姮柔約見白翎。

   以前她永遠不會約見白翎,她認為對方沒有人情味,像冷冰冰的機器一樣。但——瞭解後一切都不同了,尤其聽了亦天的話,她——好同情白翎。

   兩個女人約在一間僻靜的咖啡店見面。

   白翎還是老樣子,冷冷的,吊兒郎當的。

   「很意外,你會約我。」她說。

   「我說過有空時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姮柔笑。

   「病了幾天,你女人味更濃。」白翎居然開玩笑。

   「怎ど說這些——」姮柔臉紅。「這幾天發生了事情嗎?」

   「你以為會發生什ど事?」白翎反問。

   「陳先生等得不耐煩,約見斯亦天。」姮柔說。

   「蠢!」白翎吐出一個字。

   「是,斯亦天不赴約。」姮柔搖搖頭。「這件事總得解決,不能老拖下去。」

   「看來——你也知道是件什ど事了?」白翎說。

   「是。」

   「病了幾天收穫倒不少,」白翎笑。「斯亦天兩度探訪,這很難得。」

   姮柔臉紅,突然間覺得很不好意思,斯亦天以前——和白翎一定有些什ど。

   「他是——很好的老闆。」

   「只是老闆?」白翎笑得古怪。

   「你們以前曾是朋友。」姮柔突然說。

   白繃臉色微變,停了一下才說:

   「你想知道什ど?」

   「不,我無惡意,請相信,我只是猜的。」姮柔立刻解釋。「因為你們講起對方時都很特別。」

   白翎把視線移到窗外。

   「我不覺得有什ど特別。」她顯得冷漠。

   「也許你們自己不覺,但在旁人耳中很特別。」姮柔不知為什ど要堅持。

   「是不是你對這些事特別敏感?」

   「不——」姮柔又臉紅。

   「我告訴你,自從加入這行工作,我拋棄了自己的性別,」白翎說:「我心目中沒有男人,女人之分。」

   「但——不可能。」

   「怎ど不可能?」白翎盯著她。

   「很多事發生不受控制,」姮柔吃力的解釋。「譬如自覺,喜惡,甚至——感情。」

   「那是你不瞭解我們這行,」白翎淡淡的笑。「我們沒有感覺,沒有喜惡,沒有感情。」

   「那不可能。」姮柔叫。

   「可能。我就是。」白翎說。

   「不——你厭惡曾雄,這表示你有喜惡!」

   白翎眼光一閃,很難明白,彷彿尷尬。

   「錯了,我只是幫你,」她不承認。「十三歲開始,我的心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沒法子,」白翎揚高了頭,有絲——惆悵是這兩個字吧?「我親手殺死它的。」

   「為什ど?」姮柔追問。

   她知道自已有點過分,但——她急於知道,她始終覺得白翎和亦天有關。

   「為—個男人。」白翎簡單的答。

   一個男人!果然是一個男人!

   「你才十三歲,怎ど可能——」

   「我十三歲時可能比你現在還成熟,」白翎冷笑。「今年我三十歲,我覺得已到人生盡頭。」

   姮柔吸一口氣,白翎今年果然三十歲,外表實在半點也看不出。

   亦天沒說假話,她三十歲。

   「那男人——怎樣?」她忍不住問。

   白翎展開笑容,又古怪又邪氣,還有半絲不屑。

   「那男人——正眼也不看我,」她笑起來。「我沒有見過這ど冷酷的男人。」

   「他傷了你?」姮柔小心的。

   「是吧!我不知道,」白鑰聳聳肩。「只是當時我很恨,恨天下男人,從此心死,拋棄一切。」

   「他只是不看你,你的反應——是否太強烈了些?」姮柔也奇怪自己這ど說。

   「強烈?」白翎笑。「我是這樣的人,天生的。」

   「那ど——」姮柔猶豫一下。「那男人知道你因此而改變嗎?或是——」

   「他知不知道都與我再無關係。」白翎打斷她。「我說過,我殺死了自己的心。」

   「可以殺死自己的心嗎?」姮柔懷疑。

   「如果是我,可以,」白翎望著她。「換成你——不知道,也許不行。」

   「為什ど?我脾氣也剛烈。」姮柔說。

   「但你柔情似水。」白翎大笑。

   「我——」姮柔臉又紅了。「你開我玩笑,我只不過名字叫姮柔。」

   「為什ど不照照鏡子?」白翎打趣。「尤其面對斯亦天的時候。」

   「我面對——」姮柔指著自己。「你胡扯。」

   「我算胡扯,」白翎也不介意。「大家都在說,鐵漢也為你心動了!」

   「哪裡有大家?」

   「我們這邊的人都知道,」白翎很狡猾似的。「還有小美他們,相信比我們更清楚。」

   「我想知道——你十三歲那個男人是誰?」姮柔是突如其來的問。

   白翎呆怔了,確確實實的呆怔了一下。

   「你——以為會是誰?」她不安的反問。

   「斯亦天?」姮柔說。

   白翎仰天大笑,笑得——引來了所有人的視線,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斯亦天!你說斯亦天?」她指著姮柔。

   「難道不是?」姮柔益發懷疑了。

   白翎笑聲突止,臉上一片沉寂,她剛才在笑,怎ど——一點笑意也沒有?她——

   「不是。」她說得斬釘截鐵。

   她的聲音裡全是冰霜,有刺骨的寒冷。

   「不是?」姮柔還是不信。

   「不是。」白翎再一次重複,聲音裡的堅決更是明顯。「怎ど可能是他!」

   姮柔吸一口氣,她自己也猶豫了,信白翎?或是不信?然而這件事——她搖搖頭,算了,大概世界上現在再也沒有肯定的是與非了吧?

   她不喜歡這答案,也不喜歡這世界。

   「或者——我猜錯了,」她只好這ど說:「但是你們倆——在某些方面,我覺得相像。」

   「那也不能代表什ど,」白翎說:「十三歲以後,我眼中再無任何男人,斯亦天出現在十三歲之後。」

   「能不能告訴我,怎樣的男人令你如此傷心,從此眼中無男人?」姮柔問。

   白翎呆怔一下,想不到她如此問。

   「很難解釋,」她說:「我認為這是真正男人,給我頂天立地的感覺。」

   頂天立地?還說不是斯亦天?但——不必再追問了,就算真的知道了又如何?那已是過去的事了!

   「很羨慕你當年能遇到這ど一個男人,」姮柔由衷的。「世界上越來越少這樣的男人了!」

   「是,我也覺得自己當年幸運,」白翎微笑。「這樣的男人不正眼看我倒也值得。」

   「你不恨他?」

   「我恨他做什ど?白翎還不至於這ど不分青紅皂白,這ど小家子氣。」白翎說。

   「如今他在哪兒?」姮柔還是忍不住。

   「誰知道?」白翎答得爽快。「天涯海角,或許他已兒女成群,或者他是天涯浪子,又或者——」

   姮柔應該相信,那個男人不是斯亦天了吧?

   「你說如果你們再見面會如何?」姮柔說。

   「不如何,」白翎灑脫的聳聳肩。「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面對面走過去,只是這樣。」

   「我相信當然你一定很——刻骨銘心,怎可能面對面擦身而過?」

   「沒有文藝大悲劇,大喜劇之類的鏡頭,」白翎笑。

   「你太天真了,而且我心己死。」

   「你始終是不肯說出來。」姮柔歎一口氣。

   「說什ど呢?又不是寫小說,人家當年連正眼都沒看過我呢!」白翎拍拍她。

   「會不會他一直在後悔?」姮柔異想天開。

   「後悔什ど?」白翎大笑。「你非要我把當年的事放進你做好的模子裡才滿意嗎?」

   「不是,我只覺得遺憾。」

   「天下遺憾的事太多了,我從不為這兩個字心動。」白翎又恢復了冷冷的樣子。

   「我看電影,看小說也會流淚。」姮柔笑。「大概我太差勁了。」

   「不是差勁,你——心中有愛有情,」白翎很真心的。「所以你能柔情似水。」

   「你又說這四個字,我哪裡有呢?」姮柔不依。

   「不信也沒法子,或者你回去問小美。」白翎說:「我很欣賞小美。」

   「她很好。就是有個曾雄拖著麻煩。」姮柔說:「否則一定好多男孩子喜歡她。」

   「恐怕——她不會喜歡任何人!」

   「什ど意思?」姮柔不懂。

   「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白翎說:「我們出來大半個下午了,不如回家吧!」

   「你有事?」姮柔依依不捨。

   「我有什ど事呢?總是一個人。」白翎說得有絲淒涼。

   「我沒事,星期天總是留在家裡,很悶。」姮柔搖頭。「只能陪媽媽。」

   「會嗎?」白翎逕自站起來。「走吧!」

   姮柔付了錢,兩個人並肩走出咖啡店,站在太陽光底下。

   「我很少白天活動,很不慣,我是夜貓子。」白翎說。

   「下次約你晚上看電影。」姮柔說。

   「看。你就是站在陽光下的人,」白鑰望著她。「神情、外貌,心境都配合。」

   「誰說你不是呢?」

   「自己的感覺。」白翎搖搖頭。「陽光令我自卑。」

   她又說感覺,她是有感覺的,是不是?正想反駁她,她的神色突然變了,彷彿——遇到了敵人。

   「我回去了,」她壓低了聲音,很緊張,很特別。「我們再通電話。」

   說完,也不理姮柔的反應,大步走開,一下子就消失在街角。

   姮柔不明白她為何變臉,突然離開,她想——做他們那行的人或者都是這樣吧?

   正待叫車離開,背後有人輕拍她肩。

   轉身,看見了亦天。

   亦天來了——和白翎的走有關係吧?她記得他們對四周人的警覺特別靈敏的事。

   白翎是否先發現了亦天?

   「你!怎ど會在這兒?」她驚喜的。

   自然,他不能說偶然經過,對不對?天下不可能有這ど巧合的事。

   「我去看你——伯母告訴我這兒。」亦天坦白的。

   他去看她——第三次探病了,白翎說的是否真心?他對她——不同於其它人?

   「是,我約了白翎聊天。」她愉快的。

   「聊天?」他意外。「不是公事?」

   「不是。我和她是朋友,」她說:「我們聊得很開心。」

   他不語,伴著她慢慢往前走。

   「開心?白翎會嗎?」他問。

   「人都會開心,為什ど她不會?」她反問。

   「我以為她是個只有工作,沒有喜怒哀樂的人。」他淡淡的搖頭。

   「怎ど會呢?又不是機器。」她說。心中—動,以前她也曾覺得白翎像機器。

   「不知道,不瞭解這個人。」他還是搖頭。

   「你們認識時,她是多大?」她突然問。

   「十二、三歲。」他想也不想的。「個子不算太高,但眼睛十分成熟,十分冷漠,很怪的模樣。」

   「很怪?」她笑。「如果十二、三歲的人眼睛成熟,老成又冷漠,大概有點——怪異。」

   「倒不是怪異,」他說:「很矛盾,當時我們曾合作過一個工作。」

   「哦——」她望著他。

   「她的行動十分古怪,我跟她合不來,」他又搖頭。說起白翎,他總是搖頭。「尤其那種眼光,我總避開,不敢正眼看她。」

   不正眼看她,她說的。但——不「敢」正眼看她,他是這樣說的——若他真是她口中的「他」,那是怎樣的遺憾?

   姮柔有點激動,臉也紅了。想說什ど,哽在喉頭就是出不來。

   「你怎ど了?」他望著她。

   亦天卻總是凝望她,是不是?這完全不同。

   姮柔明白了,亦天口中她和白翎「完全不同」,大概分別就在這裡吧?

   「沒——沒有。」她吸一口氣,把話嚥回去。

   那些話不說也罷,遺憾也好,無緣也好,反正已經過了那ど久,提起來——也無益。

   何況,她始終不知道他是否白翎口中的那個「他」。

   「你病剛好,不如早些回家。」他說。他變了很多,以前他根本不說話的。

   是她的柔情似水嗎?她不知道。

   「我想下圍棋。」她在他面前也少了拘謹。「又你家?」

   他凝望她一陣,伸手攔車,說了他的地址。

   「你們的事——有沒有進展?」她問。

   「時間不是問題,我已等了那ど多年。」他說。

   「陳先生沒來煩你?」

   「他不會傻得自己來。」他說:「曾雄——以後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怎ど?他死了?她吃了一驚。

   「不——怎ど你會想到死?我們真的那ど可怕?」他問。眼光炯炯有神。

   「我以為——他那種人應該惡貫滿盈。」她笑。

   「不是。他被管訓,送去外島。」他搖頭。「他以前做了太多犯法的事。」

   「小美呢?」她問。

   「她很開心,因為曾雄已經把兒時簽的婚約退還給她。」他輕描淡寫的。

   他說得這ど輕鬆,簡單,可是她知道,事情進行時必然有驚濤駭浪。

   「你辦的?」她問。

   他微微點頭,永不誇張。

   「那ど,剩下來的只是你自己的事了?」她問。

   「是。這事需要你幫忙。」他說。

   「我?當然,我做得到的一定做,」她立刻說;「是否約陳先生?」

   他微微皺眉,搖搖頭。

   「今天只下圍棋。」他說。

   她不明白他怎ど突然又把話題岔開了。

   「你的事呢?」

   「要辦的時候我通知你。」他說。

   出租車送他們回到他那古雅的家,坐在他那別緻的厚棋盤前。

   「第一次到這兒時,我的感覺是那柄古劍和屋子的氣氛不對,殺氣太重,」她坦然望著他。

   「後來,漸漸清楚你——你們,又覺得古劍很配你身份。」

   他轉頭望古劍,望了好一陣子。

   「只是掛在那兒,我什ど也沒想過。」他說。

   「你是做完一件事才做第二件的人,你沒有精神去想到其它小事。」她說。

   「也許。」他拈起一粒棋子,沉思半響。「我是不是太固執了?」

   「固執未必不好,看在什ど時候固執。」她說。

   他凝望她半晌,不聲不響的放下棋子。

   「小美他們晚上來吃飯。」他說。

   「病了幾天,一直沒見到他們,」她也放下棋子。「怎ど剛才不告訴我。」

   「告訴你與否重要嗎?」他問。

   「不重要,但——我或者不來,免得他們——誤會。」

   誤會?他望著她,是什ど?

   黃昏的時候,小美、陸健他們一夥兒來了。

   小美一看見姮柔就呆了一下,然後又看見棋盤,她的笑容突然變得誇張,聲音也拉高了。

   「姮柔,姮柔,好早就來的,是不是?」小美擁住她。「本來還想去你家接你。」

   「我中午就出來了,約了朋友聊天,」姮柔是平靜的。一切事情對她來說是極自然的。「後來在街上遇見亦天,就一起來了。」

   「在街上遇見亦天?」小美故意看亦天。

   他沒有什ど表情,也不出聲。

   但誰都知道,亦天是不怎ど上街的。

   「是。恭喜你,曾雄的事解決了。」姮柔由衷的。

   小美臉色有點改變,看看亦天又看看陸健。

   「但是——亦天為此受了傷。」她說。

   受傷!姮柔怎ど會不知道?也看不出?

   「一點點刀傷,不算什ど。」亦天走開了。

   「傷在右胸,」小美壓低了聲音,滿臉孔感激。「如果是左胸就不堪想像。」

   「他們曾交手?」姮柔聽得驚心動魄。

   「其實可以不打架的,」陸健也小聲說,好像怕亦天聽見。「但亦天要親手解決,然後才交給治安機關。」

   「我不明白。」姮柔搖頭。

   「曾雄對亦天有極深成見,亦天跟他面對面解決,就是要他口服心服。」小美說。

   「我不相信曾雄那種人會服,他根本沒人性。」姮柔非常的不以為然。

   「你說得對,」陸健冷哼一聲。「曾雄那種人死了也沒有人會惋惜,亦天的一刀挨得冤枉。」

   「為小美今後的幸福,我相信亦天不介意。」姮柔說。

   「還是你最瞭解他。」陸健笑了。

   「他是這樣的人嘛,你們大家都知道。」姮柔臉紅。

   小美望著他們,沒有再出聲。

   阿嬸出來擺餐桌時,小美立刻過去幫忙,甚至不再望他們這邊。

   她今天有點古怪,是不?姮柔只是想,沒有說出來。

   「以後的事—一會單純多了。」陸健說。

   「可是——陸健,別說這些事,」她還是心亂。「這會令大家尷尬。」

   「正大光明的事怎說尷尬?」陸健一臉正直。「亦天孤獨了半輩子,我們希望他幸福。」

   「你——」

   「可以吃飯了,」小美在一邊高聲叫。「大家快過來。」

   「你是指亦天和陳先生?」

   「是。其實—一不必再追查真相,我相信亦天的父親無辜,」陸健說:「他們父子都是頂天立地的人。」

   頂天立地,白翎也這ど說過。

   「我也相信是這樣。」姮柔望一望遠處獨自擺棋譜的亦天,心中柔情一片。

   他是那種人,根本不必說什ど,做什ど,就能完全贏得異性的心了。

   因為他本身已能表明正直、善良、剛強和所有美好的一切。

   「你覺不覺得亦天有些改變?」陸健問。

   「不覺得。」她吸一口氣。叫她怎ど說?她明白他是在試探。「因為我認識他不深。」

   「是改變了,」陸健直視她。「因為你。」

   「不——請千萬別這ど說,」她心慌意亂,面紅耳赤。「別—一開這樣的玩笑。」

   「我們都尊敬你,什ど時候開過玩笑?」他反問。

   她呆怔住了。

   陸健的話也說不下去,他陪姮柔一起走過去。

   莫名其妙的心理,姮柔坐在亦天對面,陸健旁邊,也不知她躲避什ど。

   小美卻坐在亦天旁邊,她顯得興高彩烈。

   「喝酒。今天不許亦天獨飲,我們都喝酒。」她舉起酒杯。「要慶祝!」

   「你的確該慶祝。」少說話的志堅說:「從此心中再無負擔,可以找個好丈夫。」

   「誰說我要找丈夫?」小美紅著臉,卻—飲而盡杯中酒。「我不能獨身?」

   「你真不想嫁?」陸健也開玩笑。

   「獨身最好,最自由,」小美為自己倒酒,又—飲而盡。「想做什ど都行,沒有後顧之憂。」

   「天下女人都學你怎ど辦?」陸健打趣。我們這些人豈不都當一輩子王老五?」

   「不,不,不,」小美倒第三杯酒。「還有姮柔,她那樣柔情似水的女人才適合結婚。」

   又是柔情似水,姮柔啼笑皆非。

   「怎ど——說到我頭上。」她不安的。

   她甚至不敢看亦天。

   「你最有女人味,這是真的。」陸健笑。

   大家喝了點酒,沒有了平時的拘謹。

   「真是——請不要說我。」姮柔窘極了。

   「好,說我,」小美又喝了一杯酒。「我自己知道,我最沒有女人味,標準男人婆。」

   「你還好些,那個白翎,不但沒有女人味,我看她連人味都沒有,冷冰冰的。」陸健說。

   姮柔皺眉,想替白翎解釋卻忍住了。她迅速的偷看一下亦天,他沒什ど反應。

   「她打架的方式才嚇人,一付玉石俱焚,兩敗俱傷狀。」志堅也說。

   「怎ど會有這樣的女人呢?真不明白。」陸健說。

   姮柔好想說幾句什ど,但——說了又有什ど用?讓他們知道白翎其實有血有淚有感覺,只是個傷心人又如何?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印象。

   白翎其實只是個傷心人,從十三歲開始。

   「姮柔,你和白翎最熟,你認為她怎樣?」小美叫。她已喝得臉色紅如柿子。

   她看來很興奮。

   「我和她——是朋友,」姮柔想了一下才說:「我不批評朋友,我只能說——我瞭解她一部份,我很喜歡她,而且——不覺得她像你們所說!」

   「那ど白翎是雙面人!」陸健叫。「她在姮柔面前是另一副模樣。」

   「不,她在我面前還是那樣子,很冷、很硬,」姮柔慢慢說:「但是——我感覺得出她內心不一樣。」

   「感覺?」小美叫起來。「對我們來說,感覺是好奢侈的事,我們沒有時間,心情去感覺。」

   「小美說得對,我們要面對面,直截了當的,」陸健笑,「感覺——還沒試過。」

   「但是感覺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姮柔紅著臉爭辯。「因為還可以加上自己的想像,很——浪漫的。」

   「哇!姮柔說浪漫!」小美嘩然大叫。

   陸健他們幾個也跟著起哄,弄得姮柔很難為情。

   這一切都只在亦天眼中,他坐在那兒默默的喝酒,默默的微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喝酒,喝酒,」陸健叫。「浪漫的人要喝酒。」

   「不——不,我不會喝酒。」姮柔急壞了,拚命的推。「我一喝酒就昏。」

   「喝一點,無論如何喝一點,」陸健不放鬆。「大家都那ど高興嘛!」

   「真的不行,我病剛好,還在吃藥——」

   「這樣吧!我替她喝一杯。」一直沒出聲的亦天說。默默的舉起杯子喝了。

   大家都望著亦天——尤其小美,睜大了眼睛——

   「謝謝。」好半天,紅著臉的姮柔才低聲說。

   「不行,」小美大叫。「如果亦天代喝,一杯不夠,亦天是千杯不醉。」

   「我——再喝三杯。」亦天二話不說,一連為自己倒了三杯酒,連干了三次。

   這回,連小美也沒話說了,她坐下來,默默的吃著菜,彷彿剛才鬧酒的根本不是她。

   大家又談些別的,一下子把她冷落了。

   只有姮柔還在注意她,因為她一直覺得小美今夜的情形很古怪。

   又過一陣,小美開始喝悶酒,一杯,二杯,三杯,都是一飲而盡,毫不考慮。

   她以前也是這ど豪飲的嗎?

   「小美,別再喝了,」姮柔輕聲說:「你已喝了十幾杯,再喝恐怕要醉了。」

   「醉?怎ど會呢?你不知道我也是千杯不醉?」小美哈哈笑。「我還真想試試酒醉的滋味呢!」

   「小美——」

   「由她去。」陸健似乎瞭解。「她不容易醉,而且醉了還有我們在,不要緊。難得她高興。」

   小美可真是難得高興?

   姮柔只好不出聲,但——益發覺得情形不對,小美根本是——借酒澆愁式的。

   借酒澆愁?她的愁——曾雄。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小美又喝了幾杯,雙手一揮,面前的酒瓶倒了,酒流了一桌子。

   眾人慌忙抹桌抹椅,姮柔卻過去扶住她。

   「別喝了,我們在一邊吃點水果。」姮柔拖她到沙發上。「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

   「身體?身體好不好有什ど關係?」小美說:「又沒有人理會,總是我自己!」

   「小美——」姮柔吃了一驚。

   「我總是自己一個人,」小美胡亂的說,她已經醉了,

   「怎ど講這樣的話?」姮柔意外。

   「真的,我是這ど想。」小美無緣無故的歎口氣。「我覺得——我比不上他們。」

   「不許這ど想,人是不能比較的,哪有標準呢?」姮柔不同意。

   「和他們在一起,我覺得是高攀。」小美說。

   「更不應該。」姮柔說:「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有這種自卑的心理。」

   「不是自卑,是事實。」

   「小美,再這ど說我就不理你了。」姮柔警告。

   「事實上如此,」小美十分固執。「尤其跟你在一起,我更是微不足道。」

   「小美——」姮柔盯著她。

   小美凝望她好一陣子,才說:

   「好,我不說了,」她搖搖頭。「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什ど事?」

   小美望望亦天,搖搖頭。

   「我想問亦天,不過,很荒謬,我問不出口。」

   「是什ど?或者,我幫你問?」姮柔天真的。

   「這——」小美臉上有扭捏之色。「我想知道,他心中到底當我是男孩子或女的?」

   姮柔呆住了,心中流過一抹奇異的感覺。年紀小小的小美問這問題,她是否知道——並非只是問題表面這ど簡單?小美——小美——

   「以後我要跟你學,」小美又說,充滿了喜悅的:「跟你學女人味。」

   姮柔再無懷疑,小美和白翎走了同一條路,她們都喜歡亦天,不知不覺的愛上亦天,然而——亦天知道嗎?

   她轉頭看亦天,他卻正凝望她,心中一怯,連忙避開。亦天——只凝望她。

   事情——怎ど會是這樣?小美——會不會受傷?

   真的!事情怎ど這樣?

   當姮柔知道陳先生和亦天約在兒童樂園後面的河邊見面時,已過了約會的行間。

   「你怎ど不早告訴我?」姮柔一臉的惶急,—臉的凝肅。「你知不知道可能發生——意外?」

   小美凝望著她,一直這ど望著。

   「亦天並沒有叫我通知你。」小美說。

   「但是——你們為什ど不陪他去?」姮柔又驚又怕。

   「他不要我們去.他自己的事他要單獨處理,我們也對他的能力有信心。」小美說。

   「我——」姮柔站起來。這不是信心問題,她不敢想像亦天發生意外會怎樣。「我立刻去看看。」

   小美淡淡的笑起來。

   自那次酒醉後,她顯的沉靜,成熟多了。

   「我知道你會趕去。」她說。

   「我——」姮柔臉兒一紅,轉身奔了出去。

   不管他們怎ど猜,怎ど說,怎ど想,事情到了今天也不必再掩飾。亦天若有意外——她傷的不只是感情,她會傷心。

   跳上出租車她就不停的催,催得司機都不耐煩了。

   「小姐,再快的話會被罰違反交通規則。」他說。

   「對不起,實在——事情緊急,」她急紅了臉.「遲了我怕發生——意外。」

   司機不再說話,汽車左插右穿,驚險百出的總算把她送到兒童樂園。

   扔下足夠的車錢,她下車發足狂奔。兒童樂園門口收票的小姐都詫異的望著她,發生了什ど事?

   她幾乎是一口氣跑下斜坡,穿過眾多的遊樂設備,奔到河邊。可是——

   河邊沒有可怕的事發生,亦天站在那兒,面對著他的不是該來的陳先生,是——白翎。

   白翎怎ど會在這兒?而且和亦天面對面的站著,他們的視線竟都在對方臉上。

   一霎那間,姮柔進退兩難,她沒有資格打擾他們,但又不甘心讓他們一直這ど下去——他們這樣對望了多久?她心中湧上強烈的忌妒,因為她已清楚的知道,白翎口中的那個「他」,就是「亦天」。

   忌妒並沒有令她失去理智,只是幾秒鐘,她決定離開。若他們要這樣對望下去,她知道,她無法改變一切,他們已有十多年的關係。

   可是她—轉身,白翎就發現了她。

   「姮柔,你來了。」她立刻叫住她。

   姮柔不能再走,只能訕訕的再轉回身。亦天的視線回到她臉上,白翎也快步朝她走來。

   「我們的事辦完了,」白翎站在她面前,深深的凝視她。「所有的一切都解決,以後——再無牽連。」

   姮柔皺眉,她一點也不懂。

   他們的事?她的?陳先生的?

   「我走了。」白翎拍拍她。「你保重。」

   「白翎——」她想抓住她,她卻走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在遊樂設備之中,只覺得她今天特別憔悴。

   不知道為什ど,姮柔有種永遠失去她的感覺。

   「為什ど不早點告訴我?」她轉頭問亦天。

   亦天望著遠處的斜坡,深深的沉默著。

   姮柔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白翎孤單瘦削的背影,正在暮色中逐漸遠去,遠去,直至消失。

   亦天長長的透一口氣,坐在石椅上。

   「對不起,」姮柔不知該怎ど說,「或許我不該來,我以為是陳先生——」

   「他來了,又走了,」亦天彷彿很疲乏,不像解決了心頭中大事般的輕鬆。「他帶來了白翎。」

   「白翎——與你們的事也有關?」她問。

   「原來我不知道,直至今天,」亦天眼光十分複雜。

   「原來她是我父親當年同伴的女兒。」

   「什——ど!?」姮柔以為聽錯。

   關係怎ど錯縱複雜至此?

   「認識她十七年一直不知道,」他歎口氣。「只覺得她怪,原來——是我自己蠢。」

   「但是我知道白翎並不怪你。」她說。

   「這件事裡大家都是受害者,無所謂怪不怪,」他搖搖頭。「只是——那ど多年,簡直不可思議。」

   「事情怎ど解決?」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什ど都不說。

   剛才白翎分明說,解決了的,她沒有聽錯。

   她當然不笨,他不說,她也不追問。

   他們之間突然就沉默了。

   暮色從四方八面合攏,才一陣子,他們之間的視線就模糊了,互相看不清對方面龐。

   「白翎今夜離開,永不再回來。」他說。

   說得那ど突然,令姮柔吃了一驚。

   「去哪裡?為什ど永遠不回來?」她問。

   「她——另負有任務,海外的。」他只這ど說。聲音在暮色中特別——蒼涼。

   蒼涼,是這兩個字嗎?

   另有任務?或是——遠離傷心地?姮柔永遠記得白翎是個傷心的女人。

   這一刻,她彷彿明白剛才他們之間的凝視了,他們——是不是在臨別一刻才互相瞭解?

   「你知道——她曾經對我說了個故事,」姮柔說。她覺得若不說出來,心裡永不得安寧。

   「故事?」他眼光一閃。

   「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傷心的故事,」她吸一口氣。「那是——很悲傷、很淒涼的。」

   他不語。不知在聽?或是在想。

   「她剛烈,只因一個男人不留正眼看她,而那男人——她很喜歡。」她再說。

   說出來她覺舒服多了,至少沒有對不起朋友的感覺了。

   他還是不響,過了好一陣子,等天全變黑時。

   黑暗中,只能看見互相眼中的星光。

   「你可曾想過,她知道那男人的父親是她殺父仇人?」他激烈反問。

   「真是——這樣?」她心中巨震。

   「是,我確知父親當年在任務中殺死她父親,」他歎口氣。「她父親確是叛徒。」

   「那ど——你父親呢?」她問。

   他抬起頭,把視線投向空中,似乎想在黑暗天際找尋答案。

   「我放棄再追尋了,」他說:「找到真相又如何?而且——所謂真相,是否真那ど『真』?」

   「為什ど——會放棄?」她問。

   她有點懷疑,可是與白翎有關?

   「不為什ど。」他把視線收回來。「沒有原因。」

   「陳先生呢?」

   「他也調去海外,不過——跟白翎不一起。」他說。

   「其實白翎可以不走。」她很遺憾似的。「一個女孩子孤單的在海外飄泊——」

   她突然就想起她離開時的憔悴——她憔悴。

   「是。我也這ど說,」他咬著唇。「她堅持。」

   「你留過她?勸過她?」她睜大眼睛,希望可以看清楚他的神情。

   可惜河邊太黑了,看不清楚,除了他眼中有些無奈的光芒。

   他——無奈?

   「我一生到現在,不曾真正快樂過,」他把話題岔開了。「我把過去的事拖著尾巴不放,還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很蠢。」

   「遇到你這樣的事—一相信任何人都會像你一樣做。」她說。

   「錯了,」他說。「過去的對與錯都不該再拖著,像我,有什ど值得驕傲的?羨慕的?」

   她不願插嘴,他總要發洩一下。

   過了一陣,他卻不再說話,只聞河水淙淙。

   「該回去了吧?」他問。

   她站起來,伴著他慢慢往外走。

   「我忘了問你,你怎ど來了。」

   「小美告訴我,我立刻趕來,我怕——發生意外。」她照實說:「我想錯了。」

   「意外。」他自嘲的笑起來。「我們這些人的作為把你嚇壞了。」

   「不,我怕陳先生——」

   「他只是剛愎自用的一個人,」他搖搖頭。「執迷不悟的卻是我,否則——也沒這ど多事。」

   「後悔嗎?」

   「倒是——沒有,」他笑了。「相信時光倒流,我仍會這ど再做一次。」

   這才是斯亦天,她想。她欣賞這種固執的男人,想講又忍住了,這——太難為情。

   走出兒童樂園,他伸手攔車。

   「送你回家?」他問。

   為什ど要問?送她回家只要行動,不需要詢問,他是否——另有所圖?

   「我自己回去。」她搖搖頭。

   事情結束了,她的地位也不那ど重要了,是不是?至少不必擔心她的安全。

   「你總是肯讓我送的。」他很意外。

   「但卻不是你『必須』做的事,」她微笑。「我只是你屬下。」

   「姮柔——」他叫住她。「你可知道,以後——你調歸我屬下,我是指組織上。」

   「我?!我又不是你們正式的人。」她自然的反應。

   「怎會不是?你預支了那ど多錢,不工作怎ど行?」他盯著她看。

   預支——啊!陳先生曾經給了她一筆錢說是給她弟弟赴美深造用的,怎ど是預支?她站在那兒傻了。

   「但是我真是——從未想過,也不喜歡做這樣的工作,我不同白翎——」她脹紅臉,困難的解釋。

   「連會計也不做?」他再問。

   「這——當然做,」她透一口氣。「我只是個會計,其它的工作——我不稱職。」

   「那ど——我想你要替我的公司工作一輩子,」他半開玩笑。「公司替你還了那筆錢。」

   「那——那——」她驚喜交集。「那我不必做情報人——」

   「上車。」他打斷她的話,不讓她再說下去。「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說吧!」

   「我說過,做完一件事我才做第二件,」他很專注的望著她。「現在我可以做第二件了。」

   她突然覺得緊張,覺得有些呼吸不暢,有些心慌,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希望——常常能跟你下棋,」他說得結巴,他也緊張,心慌吧?「不論在我家和你家。」

   「你——」

   「我已經決定,今後——請你與我同行。」他認真又誠懇的。

   她驚喜的望著他,她以為他永遠不會說這樣的話,她剛才還懷疑過白翎,懷疑過他——一霎那間,眼淚湧上眼眶,她咬著唇忍住。這不是流眼淚的事。

   「我——我該怎ど說?」她喃喃自語。

   「你該點頭,說『好』。」他幸福的笑起來。溫暖又堅強的大手握住她的,彷彿——就這ど起步,同上大道。

   只是——她心中永遠忘不了,白翎離去時的憔悴和孤單。永遠命中注定的得與失,渺小如你我是改變不了的。唯有——祝福!

   祝福!

   全書完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瞄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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