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遭一片寂靜,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他用雙手揉揉眼睛又胡亂的抹一抹把臉,感覺上是清醒的,不是夢境。但感覺——又有幾分真實?或只是夢中的感覺?
他從床上跳下來,啊!夢中他是沒有動作的,只要一動他就會醒。那麼現在是清醒的?為什麼屋中一切又如夢如幻?
拉開深紫色的窗簾,光線一湧而入,窗外艷陽高照,是個顯得荒蕪的大花園。若不是夢,這是什麼地方?
推推窗,窗戶紋風不動,釘死的。他皺皺眉,把視線移向房門,房門——不會緊鎖吧?
走過去試試,心中的不安漸漸擴大,房門是緊鎖的,一如窗戶。
誰把他鎖在這兒?
這兒又是什麼地方?他為什麼會來?
連串的問題在腦中浮現,卻完全找不到答案。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什麼在這兒。
他——他——運用了一切腦力,可是越思索越覺空白,越
想就越覺恐懼,是恐懼,豆大的汗珠已浮現額頭。他怎會什麼都想不起?他——得了失憶症?
想到「失憶症」二個字,他苦笑。至少他還知道失憶症,表示他並非失憶。但他——到這屋子之前他做過什麼?和誰?
想不起,完全沒有印象,彷彿什麼都不曾做,一開始他就在這兒。
他定一定神,看見桌上有酒——他喝酒的吧?彷彿是又彷彿不是,這個時候酒或有幫助,他為自己斟一杯。
他是莊司烈,攝影家,是,他知道,很清楚的知道。他人在香港,有些朋友,璞玉、董愷令、秦佳兒——佳兒回紐約了。前一陣子他去紐約探過佳兒,還去台灣見過母親,回來後璞玉接了一單工作去倫敦,啊,倫敦——
倫敦怎樣?璞玉去工作的,是一批陶瓷樂器,是最新的創作,要花很多精神時間,可能揚名國際——但這是璞玉的事,他呢?他怎樣呢?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一口氣喝光杯中酒,他試著敲門,敲得很響,敲了很久一點反應也沒有。外面恐怕沒有人,這屋子裡只有他孤單的一個。
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有人故意這麼困住他的嗎?為什麼?真是想破腦袋也沒答案。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肚子餓了,不是有人想餓死他吧?
他坐在床沿呆呆的望著窗外。夢境中不會感覺肚子餓,這一定是真實的事。左邊角落有點聲音,他望過去,看見一扇兩尺見方的小門打開,一盤食物放在那兒,還冒著熱氣。心中大喜,奔過去大叫:
「有人嗎?有人嗎?請開門放我出去。」沒有回應,他再叫:「這是什麼地方?回答我。」
只有食物沒有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如墜迷霧。
食物是三菜一湯,做得很精緻,味道也好,倒像是什麼餐館的。
填飽肚子之後他忍不住想,可是有人跟他開玩笑?若是,這玩笑未免太大了。
黑夜降臨,四周更是靜得嚇人。
司烈膽子不小,荒山野嶺,兵荒馬亂都嚇不倒他,但此地——一股神秘的氣氛令他極不舒服,他有窒息感。
什麼人困住他呢?總不能困一輩子吧?總有人要出來見他,是不是?
他只能等。
等,是最乏味又無奈的事,何況還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環境下。屋於裡除了古老的紫檀傢俬就只有酒,他並不嗜酒,只好呆坐在那兒一籌莫展。
為什麼他記不起到此屋之前的事呢?一定有個原因的。
他苦苦思索,也許想得太用神,也許的確也是累了,他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又沉沉睡去,又進入夢境。
是。又進入那熟悉又難解的夢境。
依然是那個房間,那張紫檀供桌,牆上看不清楚的男人照片,鮮花、供果、深垂的深紫色絲絨窗簾。—門,門邊的紫檀雕花屏風,然後門開處,邁進來的腳,帶羽毛球的白緞鞋,墨綠絲絨旗袍。手,托盤,冒熱氣的碗,似真似幻的搾菜肉絲湯味——就像電影般,鏡頭一轉,他又看見那火車站,那條路,路兩邊的情景,路盡頭的大屋。樓花鐵門,花園,推開屋門是一屋子的光亮和類似掌聲的喧嘩,該醒了——不不,看見那道似高不見頂的木樓梯,莫名的恐懼往上湧,他不想再夢下去,他要醒來,要醒來——他已走在木樓梯上,一級又一級,終於到了頂,是一扇木門。好熟悉的感覺,彷彿門裡的一切他已見過千百次,就像回家——啊!家。伸手推門,輕輕的一陣檀香味迎面而來,他又看見那紫檀的供桌,牆上看不真切的男人照片,供桌上的鮮花,水果,還有——還有供桌前背對著他跪著的人,女人,穿絲絨旗袍的纖細女人,似熟悉又似陌生。他向前一步,女人轉回頭——
他驚醒了,在這個時候他又驚醒了。
他本來可以看清那女人的樣貌,不不不,他感覺到那女人的樣貌,真的。他似乎見過,那真的似曾相識。
他怔怔的發呆,驚疑不安加上莫名的恐懼包圍著他,現實和虛幻交織成一個網般令他難以動彈。
那個似曾相識的女人是關鍵,這麼久了,到底要啟示他什麼?
不敢再睡覺,不知道為什麼,他怕真正看清那女人的臉,只差那麼一點點,只差那麼一秒鐘,是不是?看清了之後他擔心自己會受不了。
受不了?為什麼?
他站起來四下走動,桌上那瓶酒彷彿在引誘他,喝啊!這個時候該喝一點酒。他努力壓抑了這念頭,坐在一角的沙發。
這是個莫名其妙的荒謬環境。他狠狠的拍拍沙發,牆角一扇小門應聲而開。
秘密的小門?!他跳起來奔過去,看見門外一道長廊,幽暗神秘。
釘死的窗戶和緊鎖的木門看來都困不住他,有暗門呢。只考慮幾秒鐘,他走出來。
長廊上雖幽暗,牆上的古老壁燈卻是亮著的。他慢慢向前走,小心翼翼的踏著地上的深紫色地毯,怕驚動什麼人似的。這屋子裡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嗎?
長廊盡頭有道小樓梯,通向上面一道雕花的木門。司烈猶豫一下,那木門強烈的吸引著他。吸一口氣,他踏上樓梯。
伸手推門時,他竟控制不住的在顫抖。他有個感覺,木門後有他想知道的一切。
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些瀰漫的煙霧,又是一陣似真似幻的檀香味。屋裡是亮著燈的,他定定神,巨大的震動令他幾乎站不住腳,他看見——是,他真正看見在夢中出現的那張檀木供桌,桌上的鮮花、供果,牆上有張男人照片。把視線向左移,是深紫色的絲絨窗簾深垂,門邊有個相當大的紫檀木屏風,再向前一步,他看見牆上照片中的男人,那在夢中從來看不清楚面貌的男人。那那——背後突然傳來一聲似真似幻的歎息,女人的聲音在問:
「你——回來了?」
他大驚回頭,一陣突然來到的昏眩緊緊的抓住了他,意識一下子模糊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感覺上有一世紀那麼長的時間,他才悠悠醒轉。
他看見自己仍然在那個緊鎖著的房間裡,他仍然躺在床上,深紫色的絲絨窗簾拉開的,窗外一片黑暗。
他不能置信的摸著自己額頭,他——又發夢了?一個從未出現過的夢?但是——明明一切是真的,他分明是清醒,那沙發——他跳起來奔到沙發邊,用力拍著,打著,搜尋著,沒有一絲破綻,沒有神秘小門。
他又奔到牆角,牆上沒有任何痕跡,絕對不像有門的樣子,剛才——剛才——他沒有從這兒出去過?
到底怎麼回事呢?
司烈簡直覺得痛苦了,是什麼人在故意折磨他,是不是?是不是?在這虛虛幻幻、真真假假中,他就快崩潰,就快發瘋。
怎麼可能是這樣的呢?什麼人要對付他呢?就像把他迫瘋了,對方有什麼好處?
他又看見那瓶酒,這次,他控制不住的為自己斟了一杯,一口吞下。
他要鎮定自己。
他是這樣坐著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
剛才的遭遇——他覺得是遭遇,不是夢境,令他不再有睡意,他要清醒的來分辨一切,分析一切。
他用最大的意志力支持著。
天亮了,他聞到早餐的氣味,那兩尺見方的小門處果然放著豐富的食物。折磨他的人並不想要他的命。
他不理三七二十一的大嚼著,肚子餓是為難自己,他不傻。
他要養足精神來揭開真相。
真相?他苦笑。是有個莫名其妙的秘密圍繞著他,是吧。
無所事事的被困在這兒該有三天吧?他記得已第九次進餐了。
精神越來越壞,眼皮越來越不聽指揮,實在太疲倦了,憑著意志,他三天三夜坐在沙發上不肯入睡,他不想再一次進入那種似真似幻的情景中,他要保持清醒,他——實在不行了,已經是種半昏迷的狀態,睡魔已經對他展開了最迷人的笑靨——
心中突然一點靈光閃動,他想到璞玉,璞玉在倫敦會不會找他?會不會發現他莫名其妙的失蹤?會不會——啊!他睜開眼睛,璞玉在等他。
是是是,一連串思想回來了,璞玉在倫敦等他,他預備前往,他們約好了在機場見面,他——但是他為什麼沒去?為什麼跑到這兒來了?這其間發生了什麼事?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一定有什麼人,什麼意外——意外?
他不可能自己無緣無故的跑到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這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幾乎絕望的環境中,佳兒、璞玉和阿尊報了警。
司烈已失蹤一星期。
他們把一切經過,把中間的努力,把各人心中的懷疑一股腦兒的告訴了警方,事情拖了這麼久,他們真的擔心意外。
「要找到董愷令女士並不難,元朗警署可以幫你們。」負責接待他們的人很友善。「而且一間古老別墅,你們為什麼不去田土廳查查看,一定有記錄的。」
田土廳?怎麼他們完全想不到?阿尊立刻趕著前去,約好在元朗警署再見。
佳兒和璞玉盡最後努力再去愷令家。
「夫人沒回來。」看屋的工人很懷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平日董愷令元朗別墅會不會打電話回來?」佳兒問。
「很少。夫人會吩咐司機做事,回來拿東西或什麼。」
「司機呢?」
「送夫人去元朗後就放假回鄉下了。」工人說:「下星期才回來。」
「董愷令還有沒有親戚在九龍?」
「夫人——有什麼意外嗎?」工人驚怕。
「我想不會。她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沒有,不過——」工人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們是朋友。」
「是。夫人以前避靜最多去三五天,這次——」工人搖搖頭。「十天都沒消息。」
「她沒有事,放心。」佳兒說:「她也許在等司機放完大假回來接她。」
「我有司機阿強家的電話。」工人忽然說。
「啊——太好了。」璞玉拿著電話的手卻抖起來。司機必然知道元朗別墅的地址。然司機阿強的太太說丈夫末返。
「明天晚上回來。」
明天晚上。那麼即使今天依然找不到愷令的話,明天晚上也必然有望了。
「但是找到董愷令就一定找到司烈?」阿尊說:「司烈一定在她那兒?」
各人面面相覷。這只是他們的推想,愷令是唯一可疑的人。
「而且。」阿尊笑起來。「董愷令留下司烈一星期做什麼?我想了很久,我們是否一廂情願的把董悄令當成反派。」
「希望沒有反派。」璞玉急切的。「田土廳查的結果如何?」
「董愷令夫家在元朗的物業很多,有的已經轉手,有的還在,我把地址都抄來了。」
「那麼還等什麼?」
三個人又開著車在元朗找尋。比起前幾天是現在有了目的地。他們按著地址一家家找,一戶戶問,到黃昏都沒有消息,屋子裡住的人甚至不知道誰是董愷令。
家族太大太散就是這樣子。
「怎麼辦?」璞玉茫然問。
「回九龍吧。」佳兒望著四合的暮色若有所思。「我們該從頭再想想,是否走錯了路。」
「為什麼這樣想?」璞玉問。
「會不會與董愷令完全無關?」她說。
「會嗎?」璞玉呆怔半晌。「會嗎?」
「也許,」阿尊也疲倦的摸摸臉。「一開始我們就想錯了。」
「我不明白——」璞玉喃喃的,這一星期的奔波,她明顯消瘦憔悴。
「我想見一個人,」佳兒突然叫。「阿尊,你可以安排的,是嗎?冷若水教授。」
「為什麼?有關嗎?」
「不知道,只是靈感,」佳兒皺眉。「是靈感,董愷令——該和他有關,我的意思是他們是一輩,一個年代的人。」
「好,現在就去。」阿尊把車開得飛快。
雖然冒昧,冷若水教授還是接見他們,就在冷家特別大的書房中。
「這地方——」佳兒四下張望。「這兒像美國房子,傳統的美國式的。」
「冷教授在美國長大。」阿尊說。
冷若水看見他們進來,從他寬大古老的皮沙發中站起來,他微笑的伸出右手握握阿尊的,又轉向佳兒,立刻,他呆住了
對著佳兒美得十分性格的臉他呆住了,眼中是不能相信的光芒,他望著她,望得十分放肆,十分不禮貌。
「冷教授。」阿尊輕咳一聲。
「啊——啊——」冷若水吸一口氣,重重的握了佳兒一下。「你是——」
「秦佳兒。」佳兒微微不悅,這教授怎麼回事?對任何漂亮女人皆如此?
「我是璞玉。」璞玉更快伸出手,她想緩和一下氣氛。
冷若水再看佳兒一眼,終於轉開視線。
「我有什麼能幫到各位嗎?」他說。
「司烈失蹤了,莊司烈。」阿尊說。
「哦——和我有什麼關係?」冷若水愕然。
「事情很特別,很神秘,」璞玉努力解釋。「司烈一直追尋上一代的一些事中,還有他的夢,我們擔心因此出意外。」
「怎麼可能?出什麼意外?」冷若水搖頭。
「尊夫人車禍意外死亡,司烈——」佳兒說不下去。「不知道是否與司烈的失蹤有關。」
「你們在說什麼?阿愛的意外在三十年前,」冷若水叫起來。「有什麼關係?」
「她叫阿愛?」佳兒問得特別。
「是——」冷若水又怔怔的望住佳兒。「我是指你們到底在想什麼?三十年前的事不可能和莊司烈拉上關係,你們是否走火入魔?」
「我們說不出所以然,也沒有證據,」璞玉歉然。「有的是感覺,有的是猜測,請你別見怪,我們真的擔心司烈。」
「他能出什麼意外?有人要對他不利?」
「當年尊夫人的意外,會不會有人不喜歡司烈追查?」佳兒突然說。
冷若水的視線又停在佳兒臉上好久。好久,彷彿入了神,然後又搖搖頭,再搖搖頭。
「不不——秦小姐是香港人?」他的話題突然轉到好遠好遠的地方。
「我在美國生長。為什麼?」
「你有沒有——啊,當然不會,」冷若水再搖搖頭,笑了。「很抱歉,我想另一件事太入神,請等一等,我給你看張照片。」
冷若水像個小孩子般奔到書櫃邊,拿起個相架又奔回來。
「你看。」
佳兒看到相中的女人,她真的呆住了。那是個像她母親或姐姐的女人,不不,該說和她十分相像但打扮古老的女人。
「誰?」
「阿愛。」冷若水深深吸一口氣。
璞玉和阿尊也爭著看,看完之後都睜大眼睛張大嘴,怎麼可能?
「她是阿愛,」冷若水苦笑。「就是我初見秦小姐大吃一驚的原因。」
佳兒偷偷浮現一種如夢似的神情,又有著一絲莫名的不安,事情怎麼這樣巧合?這其問——有關連嗎?
「不過阿愛左臉上有塊半個巴掌大的胎記,淺紫色的!」冷若水又說,「這是阿愛當年最遺憾的事。」
璞玉心中巨震,她望著佳兒,掛兒的臉變得比紙還白、
「我們——走,」佳兒顫聲說:「立刻走,璞玉,我——我——」
璞玉無言的扶著佳兒,兩個人的手都是冰冷僵硬要互相支持著才能走出去。
神秘和恐懼包圍著她們,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不,甚至越出了她們的知識範圍。
「怎麼了?」阿尊追上來。
佳兒和璞玉已衝出冷家大門,像後面有最可怕的人在追趕似的。
「你們怎麼回事?」阿尊上車。「冷教授說錯了什麼話?」
璞玉望著佳兒,佳兒望著璞玉。
「這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璞玉喃喃說。
「他騙我們,他想嚇我們。」佳兒也說。
「你們——」
「不要問,請帶我們到有酒的地方,」佳兒一把抓阿尊。「立刻。」
阿尊發動汽車,把她們帶回家,一人給她們一杯酒。
「到底——是什麼事?」他問。
佳兒一口吞下杯中酒,迅速衝進浴室,一分鐘後她出來,站在阿尊面前。
她什麼話也不說,阿尊卻看得呆了。
「這——不可能,怎麼回事——不不,我真的不明白,怎麼可能呢——」他用力摔摔頭。「告訴我,怎麼回事?」
她洗清了臉上的化妝品,露出左邊臉頰上半個巴掌大的淺紫胎記。
沒有人能告訴他,回答他這問題,包括佳兒自己。
為什麼三十年前意外死亡的阿愛不但有佳兒相同的樣貌,還有那塊胎記。沒有人能回答。
「不不不,」阿尊跳起來。「我們從頭來過,科學一點,不要被那些莫名其妙的事迷惑了。那是——不可能的。」
璞玉默然望著他,佳兒默然望著他。
想像中不可能的,卻事實擺在面前。
「不不不,」阿尊駭然指著佳兒。「不可能,你是秦佳兒。你不是三十年前的阿愛——不不,這是不可能的。」
「正確些說該是二十八年前。」佳兒輕聲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璞玉叫。「那有什麼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出司烈,我不能任他有危險而不理。」
「你怎麼知道他有危險?」佳兒問。
「我——感覺到。」她呆怔一下。
「是不是我們這些人上輩子都有關係?這輩子又碰在一起?」佳兒又說。
「不不,不許再說這些話,玄得不可思議,」阿尊像是忍無可忍。「怎麼可能呢?」
「但是我和阿愛——」
「巧合,」阿尊用力擺一擺手。「絕對是巧合,我們不能再在這方面打聽,理智些,冷靜些,否則我們理不出頭緒。」
三個人都靜下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雖不說話,心中還是亂成一團。
電話鈴在這時響起。
璞玉跳起來,撲過去抓住電話。
「我是董愷令,你找我?」
愷令?!這麼突然又這麼全不費工夫。
「你——你——你——」璞玉激動得淚水都浮到眼眶。
「你們在找我,是嗎?工人說的。」愷令仍是一貫的典雅溫文,一貫的平靜淡漠。
「是是——司烈呢?他在你那兒嗎?」
「司烈?他不是到倫敦去了?怎麼會在我這兒?」愷令驚訝的反問。
「不不,他沒去倫敦,我們等不到他,他失蹤了。」璞玉的眼淚滴下來。
愷令是她最後一個希望,但司烈不在。
「失蹤?怎麼可能!」愷令的聲音提高八度。「憑什麼這樣說?」
「他的行李、攝影器材全在家裡,人卻不見,也沒有出境的記錄。」
電話裡一陣沉默,愷令說:
「我剛從元朗回家,或者你們來我家?大家商量一下。」
一秒鐘也沒耽誤,他們三人又跳上車直奔愷令家。
愷令眉頭深鎖,仍不失其雍容之態。她的視線掠過璞玉,掠過阿尊,掠過佳兒——掠了幾秒鐘,驚異在眼中一閃而過。
「佳兒也回來了。」她只這麼說。「怎麼會變得這麼嚴重?我在元朗十天,什麼都不知道。」
「我們一直在找你,但聯絡不到。」璞玉說。很自然的停住,沒有再說下去。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愷令歎一口氣。「那天司烈進元朗跟我午餐,他趕得很急,匆匆忙忙走了,說是晚上的飛機。」
「他根本沒去機場。」璞玉說。
「怎麼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愷令喃喃自語。「他一直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
「與責任心無關,他一定遭到意外。」璞玉越來越不安。「我們已報警了。」
「報警有用嗎?他們開始行動了嗎?」愷令很不以為然。
「全無頭緒,不報警總不能死等。」佳兒定定的望著悄令。
「司烈另有女友嗎?」愷令突然問。
他們呆驚一下,女友?
「我知道大多數他的朋友,但大家都沒見過他。」璞玉說;「我們一直以為他在你那兒。」
愷令臉上展開好驚訝意外的誇張表情。
「我那兒?你們為什麼那樣想?」
「不——因為他總愛找你,」佳兒搶著說:「你是最後見到他的人。」
「那又怎樣?」愷令站起來。
「不不,請別誤會,」阿尊打圓場。「我們只是在研究一些可能性。」
愷令慢慢又坐下來,似乎在思索。
「他這麼一走了之,的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去那兒啊。」她似自語。
「什麼是一走了之?」璞玉追問。
「我是指這麼莫名其妙失蹤,」愷令搖頭。「在香港,他的確沒有另外去處。」
「最後離開你家時,他說過什麼嗎?」
「只說去倫敦見璞玉。」愷令把視線轉向佳兒。「佳兒,你令我想起一個故人。」
「冷教授夫人?」佳兒反應很快。
「是。雖然是很多年前往事,我記得很清楚,你們極相像。」
「你們是朋友?」阿尊問。
「自然不是。」愷令苦笑。「我只是見過她,你們也知道。」
「冷教授是我的朋友。」阿尊說。
「啊——」愷令又意外。「世界真小,誰都認識誰似的。」
「會不會冥冥中有種力量,讓該認識的人都遇在一起?」璞玉問。
「這叫什麼?中國人愛說的緣?」愷令笑。「佳兒,若非你年輕,我真以為你會是阿愛的什麼人,這麼像。」
「失散的女兒?」佳兒也笑。
「冷若水和阿愛沒有女兒。」愷令說。
「你對他們的情形很清楚。」阿尊說。
「啊——當時的情形迫得我清楚,」愷令彷彿很為難。「我——為自保。」
「冷教授夫人後來意外死亡。」
「她死後才正式見到她。」愷令說。
「以前你見到我時從未說我像冷夫人。」佳兒似乎想探索什麼。
「我是見到你臉上的胎記才聯想到的。」悄令笑。「以前你臉上化妝遮去了,是不?」
「你認為現在我們該怎麼辦?」璞玉問。她沒有心情談佳兒臉上的胎記。
「除了再等一陣,我想不出什麼辦法。」愷令搖頭。「或者——該通知台灣司烈的母親?」
「該嗎?」璞玉呆怔一下。「為什麼?」
「他們是母子,不是嗎?」悄令說:「我只是這樣提議。」
「好。我通知。」璞玉點頭。「頂多我跑一趟台灣,明天一早就去。」
「或者等你回來時司烈就自動出現了。」愷令說得很輕鬆。
「董女士,請問你元朗的別墅到底在哪裡?我們幾乎找遍了元朗。」阿尊忽然說。
愷令說了一個地址。
「我們去過那條街,但沒有看到古老大屋,一間舊些也沒有。」璞玉反應迅速。
「我的別墅是西式的,才建好五年。」愷令笑。「什麼古老大屋?」
阿尊、愷令、佳兒相對愕然。為什麼一提到別墅就自然想到古老大屋呢?是他們自己一廂情願的錯。
第二天清晨璞玉運氣極好的在機場臨時補到一張機票,跳上第一班往台北的飛機,她去見司烈那隱居的母親。臨走時她說:「希望我還記得那曲折的山路,能找到那地方。若能趕上最後一班機回來,我會在機場給你們電話。」
佳兒獨自在家等著。她心緒極端不寧,一直用電話和上班的阿尊保持聯絡。
「璞玉能帶回什麼消息嗎?或者司烈的母親肯一起回來?」她不安的問。
「司烈不可能永遠不出現,就算有意外也必有消息。」阿尊說。
「會有意外?」
「事情到現在我也不敢再說什麼。」阿尊猶豫著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等璞玉回來吧。」
璞玉的電話是在晚上八點鐘打來的。
「我在桃園機場,半小時之後上飛機,你們來接我。」她匆忙說:「見面談。」
「有消息嗎?」佳兒叫。
她已收線。
那一個多小時時間真難捱,佳兒和阿尊寧願站在人頭湧湧的候機室裡也不肯再守在家裡。他們急於見璞玉。
璞玉大概是那班機第一個衝出閘的人。她沉著臉緊閉著嘴,彷彿受了愚弄似的在生氣。一見到阿尊,立刻說:「去找董愷令。」
「果然與她有關?」阿尊叫。「司烈母親說了些什麼?」
璞玉的神情好古怪,似懷疑又似不能置信,很矛盾古怪。
「司烈母親和董愷令是舊相識,不但如此,還因為她而弄到目前的境地。」她說。
「說清楚些,我不明白。」佳兒說。
「她倆為一個男人而反目,司烈母親個性剛烈,愛恨分明,弄成——目前的樣子。」
「哪一個男人?目前什麼樣子?」
「司烈的父親。」璞玉皺眉,似乎不想多談這題目。「伯母目前——不願見人,她說,若司烈有什麼事,必與董愷令有關。」
「怎麼會這樣?司烈難道不知道董愷令與他父母之間的事?」阿尊說。
「司烈不知道,很早他就被送去外國讀書,他一直住校,他並不知道董愷令。」
「但是董愷令必然知道司烈。」佳兒說。
璞玉吸一口氣,重重的點點頭。
「她自然知道。」她說。
三人面面相覷。若是這樣——他們想到事情可能比他們猜測的更嚴重。
「去董愷令家沒用,她必不承認。」佳兒說。
「去她元朗別墅。」阿尊把車來個大轉彎。「趁她還沒有防備前。」
「別忘了是她提議我去台灣。」璞玉若有所思。「她是故意讓司烈母親知道的。」
「那——又怎樣?」佳兒駭然。
「是個陷阱。」阿尊說。
掃瞄校正:Luo Hui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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