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家,璞玉把全副精神放在制陶器上,她心無旁鶩,連電話都不聽——她知道,打不通手提電話,司烈必打來家裡。
天全黑盡時,她為自己做了簡單的晚餐。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心灰意懶的感覺。
沒有原因的,是不是?關她什麼事呢?
她甚至沒有開燈,坐在黑暗中只放了唱片,讓音樂充滿寂寞的週遭。
寂寞?是這兩個字吧?她呆怔住了。獨立了那麼多年總是獨來獨往,獨行俠一個,卻從來沒想到這兩個字,現在——她搖搖頭,完全不明白怎麼這兩個字跑出來。
寂寞,完全不屬於她的兩個字。
跳起來迅速連開三個燈,門鈴響起來。
門開處,站著春風滿面狀似滿足快樂的莊司烈先生。
「你該回家。這麼晚來是打擾我。」璞玉決不客氣的說。
「什麼時候開始嫌棄我了?我完全沒有得罪你,是不是?」他大聲呼冤。
「有什麼事?問完請速返家。」她不理他。
「佳兒沒事吧?」他是真關心。沒有愛情的那種關心,像普通好朋友,像兄弟姊妹。
「你想怎樣?一腳把她踢進地獄?」璞玉莫名的反應。「對不起,她並沒有。一切如常,這麼好條件的女強人,不必你費心。」
「什麼話?什麼態度?」司烈氣得呱呱叫。「一夜之間完全變了。」
「誰變了呢?你應得此報。」她沒好氣。
「佳兒沒事我就放心了,」他像在安慰自己。「昨夜真嚇死我。」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是不是犯了自戀狂?秦佳兒在香港商界是怎樣的身份地位,你恐怕還沒弄清楚吧?」
「我心中她永遠是十四歲認識她時那麼清純可愛,說什麼身份地位?」
「總有一天你後悔。」
「你不說佳兒我說董靈給你聽,如何?」
「沒興趣。」她冷然。
「我想我是真的愛上她,她令我瘋狂。」
「璞玉,我們還是不是兄弟?」他一把抓住她雙臂,認真的問。
「今夜不要煩我,我不想跟你說話。」她揮開他,不耐煩的走回臥室。
司烈真的呆住。發生了什麼事呢?只不過一天工夫,世界好像反轉了。他做錯了什麼嗎?沒有。他陪董靈度過愉快的一天而已。
他知道璞玉的脾氣,說不理他就不理他,只好沒趣的離開。璞玉是小妹妹,是好兄弟,明天必然就沒事了。
他並不擔心璞玉,一點也不。
一連陪了董靈四天,兩個人如膠似漆,從未真正墜入愛河的司烈認為自己真正戀愛了。才送董靈上飛機,他已開始牽掛,開始心情不屬,神不守舍。
他去找璞玉。除了璞玉,他還可以找誰?可惜她不在家。
璞玉不愛外出的,她會去了哪裡?是不是那天氣未消,她避不見面?
他有璞玉家的門匙就好像璞玉有他家的。他逕自開門等她。
中午一點多,有點肚子餓。在冰箱裡找出火腿、生菜芝士自己做了三文治,又為自己煮了咖啡。也許吃後太飽,咖啡沒有發生作用,他恍恍惚惚的又沉入睡鄉。
他又在做夢,一個全然不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夢。
他夢見自己——非常清楚明白的自己。他下了一列火車,走出一個古舊的火車站,面對著一條類似鄉下鎮市的馬路。馬路兩邊有些住家,有些疏落的小店舖,青石鋪成的路向前延伸著。他信步走去,很自然的走向路的尖端,一抬頭,他看見一幢古老大屋。花園在鑲花鐵門裡,兩邊是石牆,花園後面是一幢淺灰色大石屋子,屋子兩層高。他走到鐵門前,鐵門竟然自動打開。他也毫不猶豫的走進去。穿過花園走近大屋,一切彷彿再熟悉也沒有了,就像回家。屋門自動打開,他一大步就邁進去,裡面的情景——
他驀然醒轉,發覺一脖子冷汗。
司烈呆怔的坐一陣,心中不安和震驚一圈圈擴大。一個全然不同的夢,一個陌生又彷彿熟悉的環境,這又是個什麼啟示什麼預言呢?和他夢了十幾年的那個有關嗎?
生命的奧秘原已難測,想不到夢也是那樣神秘。他連手心都是冷汗。
大門在響,璞玉進來並順手開了燈。
「咦?又是你?」她皺眉。「直著眼睛發青光做什麼?想嚇我?」
「不,沒有。」他下意識的隱瞞了他的「新」夢。「我在等你。」
「我宣佈,我家不再是你的避難所,」她對他極不友善。「現在你可以名正言順的去董愷令家,將來的侄女婿嘛。」
「對我友善些,兄弟,」他歎口氣。「我現在心神不寧。」
「你可以追去巴黎?沒有人抓住你不放。」
「我和董靈,並沒有犯滔天大罪,罪不致死,是嗎?」
「在我眼中你已不是以前的司烈。」
「這判決太不公平。」
「我不想看見你,尤其這一陣子,你走吧,去董愷令那兒。」她認真的。
「我只想來你這兒,跟你聊天或見見你都行,不要趕我走。」璞玉是個頑固女性,擇善固執,很原則。
「今夜我很忙,明天一早去東京。」她仍下逐客令,卻婉轉了些。
「東京?為什麼?我陪你去。」
「心領了。我辦自己的事,從來不需要任何人陪。」她的脾氣怪得很彆扭。
「璞玉——」
「真心話。如果你希望將來還是朋友,你立刻消失,半月一月後才出現。」
他凝望她一陣,知道她是認真的。
「告訴我佳兒的事。」退而求其次。
「她已離開香港。」
「不可能,調差的事她還在考慮——」
「請吧。」她替他打開大門。「相不相信在你,你可自求真相。」
司烈站在璞玉的大門外,看見那緊閉的門扉,無言的歎息。今夜他和璞玉走向兩個不能妥協的死角,看來再已轉不出來。
司烈搖頭,逕自離開。
他想到璞玉說佳兒離開,為證實真相,他直奔赤柱。
在樓下他已見到佳兒屋裡的燈光,佳兒果然在家,滿懷希望的按鈴進門。
「司烈少爺?」老工人四姐詫異的說:「你還來做什麼?」
「我不能來?佳兒在房裡?」
「小姐已飛紐約,昨天夜裡。」四姐說:「我清理好東西之後也會回去,這房子退租了。」
「她——真的已走?」司烈有點失落。「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不知道。小姐曾經哭過,我以為——」四姐偷看他。
「我以為你們吵架,除了你,小姐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流眼淚。」
「沒有吵架,」司烈突然煩躁起來。「我根本不知道她走。」
「我不知道。你可以打電話紐約找她。」。
「我會。」司烈吸一口氣。今天什麼也不順利。「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小姐已安排好貨運公司,我只是看著他們包裝,不需要幫忙。」
「有人送你回紐約嗎?」
「我自己會上飛機,小姐會在那兒接我。」
「那——我回去了,替我問候佳兒。」
走了幾步,四姐的聲音叫住她。
「是你惹哭小姐的,是嗎?」
全世界都在怪他似的,他愛自己想愛的人,有什麼錯?
心情惡劣,回到家裡猛灌啤酒。
電話鈴響。
「司烈司烈,是你嗎?」董靈的聲音。「司烈,我好想你,好想立刻轉回香港,我捨不得離開你。」
心中湧上一股熱,一抹感動。
「你在哪裡,怎能半途打電話?」
「我想你,我在飛機上用信用卡打電話。」
「我——明天飛巴黎找你。」他衝動的。
「會嗎?你會嗎?」董靈語帶嗚咽。「離開你之後我才發覺,你不在我甚至無法思想,滿腦袋全是你,你的樣子,你的聲音,你的一切。」
「明天一早我去買機票,盡快趕來。」他無法抑止心中欲爆炸的激情。他和董靈的愛情是燃燒的,一發不可收拾。
「司烈,我愛你,你快來。」她哭了。
「我會,我會,別傷心,等著,我立刻來。」他緊張得喘息。董靈為他流淚。
「我愛你。」她依依不捨的收線。
司烈無法在家中坐定,像困獸般的到處移動著。董靈在等他,董靈深愛他,她無法忍受見不到他的時間。他又何嘗不是?今天的彆扭,今天和璞玉的不能妥協全因董靈的離開。他無法再忍耐,他要趕去巴黎。
根本沒有睡眠,第二天一早就得去航空公司,中午就搭機離開。
他一心是火,希望最短的時間趕到董靈身邊。他也不明白,萍水相逢的兩人怎會在這麼短的時間愛得這麼深濃?真是前世姻緣?
旅途中的一切乏善足陳,終於他趕到巴黎。他在機場打電話給董靈,電話卻沒人接聽。他呆怔一下,她去了哪裡?不是說好了等他嗎?她去了哪裡?
隨便找一間酒店住下,開始無止無休的打電話。半個小時一次,直到午夜二時。
「哈羅。」終於有了董靈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醉意。
「我到了。現在酒店。」司烈吸一口氣。
「嘩!」傳來董靈的尖叫。「你真的來了?你竟真的來了?我以為不是真的,司烈,我立刻來接你,我們立刻見面。」
「你醉了,是不是?」他問。
「是是是。我喝了好多酒,我好開心,」她的醉意令人不安。「明天是我生日,我一回來許多朋友就來為我慶祝,我好開心。」
「那——你先休息,明天一早見,」他體貼的。「醉了不要開車。」
「不行,我要立刻見你,我愛你。」她叫。
「告訴我地址,我來。」司烈終於說。
的士轉過大街小巷,終於把他送到目的地。上了樓停在董靈公寓門前,起先是輕輕按鈴,沒反應,於是重重的按,長長的按十分鐘之後,竟然全無消息。
司烈很著急,很擔心。董靈明明在裡面,是不是?她在家接聽他的電話的。是,電話,他下樓找到公用電話,但電話沒人接。
一直連續的打,一直沒人接。即使睡得再熟的人也會被吵醒,是不是?半小時後,他放棄,他有感覺,董靈不在裡面。
無可奈何的,也坐車回酒店。他想,若他等在她公寓外,她和朋友返來是否會引起尷尬?他不想有這場面。
心裡牽掛了一夜,迷迷糊糊的根本睡不穩,清晨,他接到她電話。
「快說生日快樂,」董靈在電話那頭尖尖叫。「快說。」
「生日快樂。」他一下子就清醒。「昨夜我到你家,沒有開門也沒有人接電話。」
「啊,是嗎?」她呆怔了一陣。「對不起,我醉得太厲害,什麼都不知道。」
「常常酒醉?」
「當然不是,生日嘛,一年一次!」她說:「何況我一下飛機朋友們就替我預祝,高興之下就醉了。」
「我立刻來見你。」
「不行。我要替Thierry Mugler的新裝照相,九點鐘就得趕到,可能很遲,晚上八點九點才能結束。」她歉然。
「但你今天生日——」
「收工後,好嗎?」她溫柔的。「你會等我的。」
心中突然一動,靈感閃上心頭。
「好。晚上十點鐘,十點正,我們在巴黎鐵塔下的正中間等。十點正,一定要準時,不見不散,不可遲到,一分鐘也不行。但,為什麼?」
「到時你會知道。」他說。
「無論如何我一定準時。我愛你。」
在巴黎街頭,司烈消磨了整天時間。他照了很多相,巴黎是他喜愛的城市。黃昏時,他坐在公園的鐵椅上,開始計劃今夜的節目。其實他一天都在想這件事,他想要把這難得的巴黎聚會做得盡善盡美。然後,他開始打電話,打給他的法國朋友們。他的法語說得和英語一樣流利。
漸漸的,暮色四攏,天漸漸黑下來。他吃了一點點晚餐,就開始等待那一刻的來臨。那十點鐘的鐵塔下約會。
夜晚,巴黎鐵塔最美的時刻,遊人遊客也越聚越多。一向冷靜的司烈竟然緊張得心跳加速,呼吸加快。
他在一個暗角里找到個隱藏的位置,就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鐵塔下面最正中的地方。
九點五十九分,等待的人兒慢慢的走過來。她穿著一身火紅的新裝,在十點的鐘聲響起來,站在鐵塔下的正中央。
看見董靈,司烈熱切的火再也忍耐不住,他忘我的朝她走去,一步又一步,就在快接近她時,突然集中的一群人高聲唱著法文的《生日快樂》歌,一起跟在司烈背後朝董靈湧去。其中一個人托著個點蠟燭的生日蛋糕,另一個捧著巨盒禮物。
目瞪口呆的董靈正不知所措,司烈已把蛋糕和禮物獻上,並溫柔的說「生日快樂」。一時之間,附近數百個遊客都附會著唱生日快樂歌,匯成一股巨大震撼人心靈的力量、董靈喜極而泣,她感動極了。
「許個願。」司烈深情的眼睛凝視他。
「願生生世世與你一起,愛你。」她激動得幾乎不能成聲。
吹熄了蠟燭,四面掌聲響起,相愛的兩人緊緊擁在一起。
願此刻生生世世,天長地久。
像來時一般,突然那一群被司烈托上托請來的朋友星散了。司烈大聲叫「感激之至」,換來一大堆祝福聲。鐵塔下只剩下他倆。
「做夢也想不到,我太開心了,一輩子最開心是今天。」
「為你我願做任何事,今後你將永遠開心。」他擁著她說。
「那些人是誰?」董靈說。
「二十八位是我請朋友代約的,並不全認識,今年你二十八歲,是嗎?」
「剛才那一刻我想,即使我立刻死掉,我也是全世界最幸福快樂的人。」她由衷說。
「我喜歡那氣氛,只有巴黎才能製造出剛才那樣的氣氛。」他微笑。「浪漫氣氛。」
「現在該怎樣?」她問。她的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
「陪我在這兒野餐。」他說。
在旁邊的草地上,他們鋪好餐檯布,又拿出朋友為他們預備好的食物和酒。也許是氣氛,也許是心情,他倆看來特別美麗和英挺煥發,像會發光一樣,許多遊客都友善的對他們微笑,好觸目的一對。
「現在還好像做夢一樣。」她撫著發燙的雙頰,眼光如夢。「好不真實。」
「今夜我只當自己十八歲,」她溫柔的笑。「對著你,我的心真的只有十八歲。」
「真的,我完完全全有初戀的感覺。」
「說真話,第一次有女孩子令我發狂,令我燃燒,應該算是初戀。」
「我的天,我真幸福。」她擁著他重重的吻著。「我完完整整的得到了你。
他深深凝注,望得癡了。
「有人知道你來嗎?」她問。
「不曾通知任何人。」他又想起佳兒的離開,璞玉的不諒解,心頓時往下沉。「我一早買機票,立刻趕往機場。」
「她們會以為你失蹤。」她笑。「我是說璞玉、秦佳兒和姑姑她們。」
「可以不提他們?」他有點悶。
「為什麼?內疚?」她開玩笑。
「不不,佳兒已回紐約,她公司調她回去。」他不知自己為什麼這樣說。而且立刻浮起要趕去紐約的念頭。
「這麼突然?」
「她——有點誤會,對我。」他歎一口氣。
「因為我?」她驚人的敏感。
「不不不,怎麼會因為你?」他否認得誇張。「別的事。」「我明白,我倆——太快太突然了。」董靈搖搖頭。「甚至包括璞玉,她接受我這個人,卻未必接受我與你。」
「這是我倆之間的事。」司烈說。
「連姑姑都愕然不信。」她還是笑。
「愷令!?她怎麼說?」
「早晨我曾給她電話,她以為你會留在香港幫她畫展的事。」
「事實上——」他為難的。「我不能在巴黎停留太久。」
「你能來為我慶祝生日我已經滿足,我不想整天霸著你。而且我還有工作。明天試衫,後要要替Chrtian Lcroix拍照,下星期還要為Karl Legerfeld工作,真的沒有時間陪你,我會內疚。」
「你要我明天走嗎?」
「不行,多陪我一天。」她叫。情不自禁。
「好,後天走,明天訂機票。」
「但是明天白天我要工作——」
「我等,因為等的是你。」他深情的。
「司烈,我真的好愛你,若你走了,我又會朝思暮想,不能工作。可是我又不能自私——」
「辦完事,我再來巴黎陪你。」
「說好紐約再見的!」她搖頭。「三星期之後我倆紐約見。」
他凝視她半晌,心中不想走,但另一個更大的聲音卻要他回去,他是矛盾的。
「我又有一個新夢——」
他把「新夢」說了一次。她愕然以對。
「什麼意思?」
「不知道,但我很害怕,前所未有的。」
「會不會推門進去就可以見到佛堂中那個穿墨綠絲絨旗袍的女人?拿著托盤上面有個象牙色細瓷碗,裡面是冒著熱氣搾菜肉絲湯——」
「不要嚇我,」他阻止她。「沒有那麼玄。」
「我有預感。」她眼中光芒連閃。「這個夢會揭開上一個夢的謎底,影響你一生。」
司烈一直到回香港的飛機上都在想董靈的話:「我有預感,這個新夢會揭開你上一個夢的謎底,影響你一生。」
會是這樣嗎?
飛機上的時間很無聊,很枯燥,司烈看書,看雜誌都不肯睡覺。
他有個下意識的恐懼,他不願再一次夢到那個「新」夢。
那個新夢的感覺並不好,令人不愉快,彷彿有什麼事會發生似的。
他強撐了十小時,等到他迷迷糊糊的又見到那個古舊火車站,那看來像小市鎮的古老街道,那幢在路盡頭的古老大屋時,他才清楚的意識到,他已在夢中。
像上一次一樣,同樣的情節再來一遍,他走進花園,走到大屋,伸手推門——醒了,就和上次夢醒時相同的一剎那。
他怔一怔神,心臟跳得好快,額頭、手心都有冷汗。
的確,他感到很不舒服,很不愉快,他覺得只要一手推開門,門裡必有他所不願見到的人或事,必然是這樣。
他的雙手莫名其妙的顫抖著,完全不能受到控制。
他驚慌的站起來,大步衝向洗手間,在鏡中,他看見自己蒼白得發青的臉。他是被自己的夢境嚇倒了。
最可怕的,這夢完全不必經他允許的自來自去,他受到嚴重的精神威脅。
洗一把臉出去,一個空中小姐正站在後面的食物吧那兒清理東西,他不想再回座位,就有一句沒一句的和空姐聊天。
「你是中國人?法語說得這麼好?」空姐十分驚訝。
「我在巴黎住過頗長的時間。」
「啊——」空姐看他一眼突然驚呼。「你可是不舒服?你臉色真壞。」
「剛發了一個噩夢,」他苦笑。「我進入太空,被太空殺手追殺。」
「看了太多科幻片。」空姐笑。
「也許吧。我們活在科幻時代中。」
「那追殺你的太空殺手可是你妻子?」
「啊——」他內心震動。這句話給了他某種模糊的啟示。想一想,卻又想不出所以然。「也許。難怪我嚇壞了。」
「到巴黎探女友?」
「你真聰明。」他笑一笑,回到座位。
他需要好好的想想,為什麼空姐說太空殺手是妻子時他會震動。他並沒有妻子,唯一的女朋友是董靈——董靈?
手心又開始冒冷汗,真和董靈有關?
心慌意亂好想找人聊天,如果璞玉在這兒就好了,她最善解人意又最聽話,她一定會替他分析、解釋。但是,但是璞玉對他和董靈的事不諒解——不不不,璞玉不滿意他對佳兒的態度。唉,越想越混亂,越想越不安。
他突然又站起,衝向剛才那空姐。
「我可否要杯白蘭地?」
「烈酒?」空姐眼睛一轉。「可是夢中的太空殺手追到現實來了?」
「不會是你吧?」他勉強應付。
空姐給他一小杯白蘭地,他一飲而盡。
「這樣喝法你會醉,我會受責備。」空姐皺眉。她看出他精神恍惚。
「只喝這杯,不再要求。」他搖搖手。「如果真醉,你扔我到海裡。」
他往座位走,聽到空姐喃喃自語。
「如果這樣,太空殺手必然轉來追殺我。」
再回座位,酒的作用不大,從此他平靜下來,直到回到香港。
提著輕便行李,他直奔璞玉家,心中再也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渴望見到她了。他有一個感覺,見到璞玉心中一切就可以得到安寧。
夜晚九點,璞玉不在家。
一剎那間他傻了,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的璞玉,怎麼像斷線的風箏,再也沒有把握了。璞玉去了哪裡?
他有點慌亂,有點茫然,雖然有鑰匙進大門,站在客廳中央,他覺得孤單,前所未有的孤單。
呆怔的坐到十點半,才聽見人聲,才聽見有人講話的聲音。
司烈狂喜的衝到門口,大門已開,璞玉笑容滿面,神色愉快的站在那兒。她背後是個高大又英偉的男士。
「司烈?」璞玉不能置信。「你怎麼在這兒?」
「我剛從巴黎回來,」司烈看一眼她身後的男人,不知怎的,越看越不順眼。「你去了哪裡?」
「晚餐。」她說。和那男人一起進來。
那男人彷彿很熟這兒,和司烈點點頭,逕自到一邊坐下。
「他是誰?」他壓低了聲音。
「阿尊。我跟你提過的。」她說得自然。
「那個天文物理尊?」他故意的。
「不要胡說八道。」她白他一眼。「尊,我替你介紹,他就是莊司烈。」
「一直聽璞玉講起你,很高興認識你。」阿尊伸出友誼之手。
他勉強跟他握一握,立刻轉向璞玉。
「你有空嗎?我有事跟你談。」
「好。」璞玉轉身對阿尊。「你先坐一坐。」她拖著司烈到廚房。
「什麼事?說吧。」語氣仍不友善。
「十一點了,還不打發那傢伙走?你要留他過夜?」他氣沖沖的。
「什麼話?」她臉色一沉,這是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的神色。「這兒是我家,我有權做任何事,就留他過夜又關你什麼事?」
「璞玉——」他很尷尬,想不到她的反應如此。「我真的有話想和你單獨談。」
「現在說。」她直直的望著她。
「讓他先走,我短時間說不完。」
「那麼別對我說,去找你那個董靈。」
「不要這樣。愷令畫展結束,我立刻飛紐約找佳兒解釋一切。」
「真話?不騙人?」她斜眠著他。
「我只有你們幾個朋友,兄弟姐妹,我不想失去任何一個。」他真誠歎息。
「想學賈寶玉?別幾頭不到岸。」她說。
「對我好些,璞玉。我心裡很不安,很不舒服,我覺得有事會發生。」
「你以為佳兒會殉情?為你?」
「我懷疑有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她望著他一陣,默默轉身到客廳。司烈聽見璞玉送阿尊出門的聲音。
他回到客廳,為自己倒一杯酒。
璞玉只沉默的望著他,臉上有關懷與惋惜,她還是關心他的。
「這只是第二杯,」他臉上有一點暗紅。「在飛機上我喝了一杯。」
「什麼事要用酒來麻醉自己?」
他把他的「新」夢說了一回。
「我還是建議看心理醫生,你有精神分裂症,我真的懷疑。」
「不不,不是。這夢令我害怕。」
「內疚。」她說得肯定。「這夢自從你愛上董靈以後才有,這表示你內疚。」
「沒有理由。」他脹紅了臉。不知是難為情或是酒精。「沒有任何內疚的理由。」
「對佳兒內疚。」她笑起來。「這表示你這人還有良知,還有救。」
「說得多可怕。」他歎一口氣。「我對佳兒從未曾有承諾。」
「人家苦守十四年,你有沒有道義?你可以一直拒絕。」
「這是我會去紐約解釋的原因。」
「你和董靈定了?」她不以為然。
「我們在巴黎有過一次最動人最浪漫的生日派對。」他只這麼說。
「訂婚?」
「心靈上互有允諾。」
「只怕你弄錯,董靈並非你夢中人。」
「是。」他突然一震,眼睛也瞪圓。「我知道了,我怕的是新夢中可能出現不利我們的情節,一定是這樣,下意識的。」
「為什麼下意識會怕?你還不明白?」她似笑非笑的說。
「不不,不會這樣,不會是事實——」他變臉,恐懼是真實的,他卻拒絕相信。
「司烈,這只是逃避。」她說。
「不要恐嚇我,我和董靈並沒有錯。」
「也許不會夢中啟示。」
「那夢——算什麼,只不過夢。我的人生沒理由由夢來安排。」他極力掙扎。
「它不是一直預言和啟示你嗎?」
「璞玉,」司烈一把捉住她的雙臂。「說另外一些話,一些好聽的話,我真的很恐慌——」
「我不是心理醫生。」她歎口氣。「也許——我說的並不對。」
他的喘息漸漸平靜下來,呆怔半晌。
「謝謝你的——仁慈。」他說。
「沒有人想對你殘忍,那些感覺,那些想法是你自己的。」
「是。我太緊張,我在嚇自己。」他喃喃自語。「我只是在嚇自己。」
「回家休息吧。」她拍拍他肩,真像個兄弟姐妹。「你太累了。」
「請收留我一夜,我不想單獨在家。」他有點神經質。
「隨你。」她聳聳肩。「玩了半天,我也累得要命。」
「你和他——認真了?」他突然問。
「認真?誰和誰?什麼認真?」璞玉愕然。
「你和阿尊。」他盯著她看。
她只笑一笑,什麼也不答。
「我覺得——沒有惡意,沒有偏見,我覺得你們不適合。」司烈像忍無可忍。「你們的氣質不配,真的。」
「氣質不配?」她笑。
「譬如,說他比較嚴肅,比較木訥,比較——哎,總之不同你的開朗、爽朗、爽快、大方、有義氣,還有藝術氣質,總之不同就是。」
「我會記得你的忠告。」她還是笑。
「不是忠告。璞玉,我們是兄弟,我關心你的一切比自己更甚。那個阿尊,良心話,他配不上你。」
「因為我們是兄弟姐妹,所以你的眼光美化了我,把我看得很高。其實,阿尊是非常優秀的人。」
「不不不,不能說普林斯頓的天文物理博士就優秀,不是學問,人還要許多其他氣質。」
「譬如什麼?」她問。
「我講不出,」司烈滿臉通紅。「但請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
他看來非常著急,好像就要失去一件心愛的東西。他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
「好。我相信你。」她很感動。無論如何他們之間這份兄弟姐妹情是不容懷疑,不可否定的。
「你不再跟他一起了?」他好天真。
「阿尊只不過是個普通朋友,」她笑了。「他完全影響不到我,為什麼認定他?」
「這麼多年我從未見過你身旁有異性。」
「錯了。我認識很多男朋友,怎可能全帶給你看呢?」她叫。
「你認識很多男朋友?我競從來不知道?」他愕然又不能置信。
「你到底搞什麼鬼?怎麼變得這樣婆婆媽媽,胡言亂語的。」
「我希望——你將來幸福美滿,你是太好的女孩子。」他凝望著她。
「我相信我的一生上帝已安排好,我一點也不擔心。幸福的標準是什麼?各人心中一把尺,是不是?我一定找到我想要的,放心。就算我一個人我也很幸福,我能安排自己,我還有我的陶器創作,我已很滿足。」
「璞玉——」
「我絕對不會為結婚而結婚,我要找到我愛他他又愛我的,單方面的愛不能滿足我,放心,我是寧缺勿濫的信徒。」
「現代還流行寧缺勿濫這些事嗎?」他的臉漸漸開朗起來。「這麼時代感的你也說這些話?」
「千秋萬世愛情不變,我堅信。」
「你竟這麼頑固。」
「活在現代,若連一點原則都不保留,人還像人嗎?」她大聲說。
「你罵了很多人。」
「原本就是如此,是真話不怕講。」
「你並不喜歡阿尊。」他又回到原題上。
「又來了。」她又好氣又好笑。「明天早上我有個約會,要睡了。」
「約阿尊?」他不放鬆。
「再說我就不理你。」璞玉白司烈一眼,逕自回房。三分鐘拿出毛毯枕頭。「你做廳長。」
「明天早晨——」
「你有完沒完?商業約會,行了嗎?」她搖頭衝回臥室。
「藝術家的商業約會。」他倒在沙發上。
這一覺睡得很好,人很清朗,完全無夢,沒有任何事騷擾他。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時鐘在五點鐘上,他突然睜開眼睛。是突然的,之前沒有動靜,突然睜開眼睛就清醒過來。絕對的清醒。
為什麼會突然驚醒?他說不出原因。彷彿——彷彿是聽到一陣細細的、哀傷的、絕望的哭聲。哭聲?四周寂靜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哪兒來的哭聲?
他莫名其妙的全身發涼,莫名其妙的恐懼。忙用毛毯包緊了身體,又打開檯燈。
當柔和的光線從傘形燈罩下洩出來,他才安心了一點。這時候他又聽見那種細細的、哀傷的、絕望的哭聲,女人的。
「璞玉。」他撲到她臥室外拚命打門。「璞玉,是你嗎?是你在哭嗎?」
半分鐘璞玉睡眼惺忪的站在門邊,白色細麻紗的長睡袍令她看來好清雅。
「什麼事吵醒我?」她半張眼睛。
「你聽見有女人哭嗎?你聽見——」他停止說話。他清清楚楚看見她眼淚還在滴,她分明是哭過的。
「女人哭?你又發夢?怎麼會——」她摸模自己臉,也呆住了。「怎麼我會哭?」
「你在發夢,是不是?」他神色凝重的捉住她的手。「你夢見什麼?」
「我沒有發夢。」她摔開他的手。「完全沒有,我睡得很好。」
「說謊。」他衝進臥室,翻開枕頭看見上面濕了一大片。「你看。」
「我不知道。」她莫名其妙的瞪大眼睛,睡意全消。「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夢見什麼。」他吼起來,聲音恐懼。
「沒有夢,絕對沒有。」她退後一步。「我覺得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哭,我也不悲傷。」
「璞玉,」他雙手把她捉得緊緊的。「想清楚,到底什麼事令你哭?」
她仔細的想了一陣,腦中一片空白。
「真的沒有任何事。」她肯定的。
「但你的確流眼淚,是不是?我真的聽到那細細哀哀絕望的女人哭聲,我為此突然清醒過來。」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但決不是夢,」她正色。「沒有理由夢了我不記得。」
「去看心理醫生,問問是什麼緣故。」他還是全身充滿了緊張。
「要看一起看,算我陪你。」她笑起來。「不應把所有的夢看成都有原因。」
他雖不認同她的話,卻又說不出原因,只好沉默下來。
「我去煮咖啡。」她已全無睡意。
她把咖啡送到司烈面前,他還在沉思,一副想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
「人沒有原因是不會那麼傷心絕望的!」他堅持。「你一定夢到什麼又或者見到什麼?」
「不要嚇我,沒有就是沒有。」她不服。「我有什麼理由騙你?這是小事一件。」
「不不,最近只要與夢有關的,我都神經緊張,惶惶不安。」
「明天一早,心理醫生。」她舉舉杯。
「現在我就想見她。」他說那位風度氣質極好的女醫生。
「人家是誰?肯二十四小時On Call?」
「我怕——」他怔怔出神。
「怕什麼?」
「遲了。」
「遲?遲什麼?你越來越神經。」
「我不知道。」他神經質的。還是以前那個莊司烈嗎?「我只強烈的感覺到有事情在暗中進行著,不好的事情。」
「什麼叫強烈感覺?」她審視著他,失去了自信與驕傲。
「說不出。彷彿下意識知道。」司烈說。
「完全不懂。告訴我,司烈,這次回香港之前你還去過哪裡?」
「巴黎。只是巴黎。」
「我是說前一次,兩三個月前的那次。」
「沒有。只是從紐約來。」他問:「什麼事?」
「看看你有機會撞邪。」她大笑起來。
「不要開我玩笑,我絕對認真。」
「半夜被你吵醒,我能不陪你絕對認真嗎?」
「在這些與夢有關的事上,你為什麼總不肯像董靈般認同我?」
「因為我不是她——」
電話鈴突然響起,清晨中格外驚人。璞玉連忙跳起去接聽。
她聽到一把細細的、悲哀的、絕望的女人哭聲由遠處傳來。心臟一陣收縮背心也發涼。這是什麼人開玩笑。
「誰?誰?什麼事?你是誰?」她被這電話和女人哭泣嚇得魂飛魄散。
「司烈在嗎?司烈。」女人還是在哭。董愷令?是她嗎?
「請——等一等。」她把電話交給司烈。從心裡發出來的顫抖傳遍全身。
這個時候,細細哀哀絕望的女人哭聲?她不能忘了剛才司烈敲開她門時的驚怖欲絕的眼光。
把視線轉向司烈,只見他失魂落魄,臉色青白得不像人樣,眼中一片沉寂,彷彿死了一般。他的嘴唇在顫動,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董愷令講了什麼?
像機器般的收了線,他全身像失去了支持般,迅速滑落地上。淚水不受控制的簌簌而下,無聲的、寂靜的。
「是不是董愷令?司烈,發生了什麼事?」璞玉驚怖未過,卻撲到他身。
沒有回答,他已變成泥塑木雕。
「司烈,」她不受控制的全身震抖,及時抓住尚存的一絲理智,倒一杯酒,不由分說的從他嘴裡灌下。「清醒冷靜,發生了什麼事?」
「愷令她——她!」司烈總算醒轉。
「她怎樣了?」果然是愷令。
「她——她——她說——」眼淚停止,眼中竟是一片廢墟。「她說——」
「還要不要酒?你一定要鎮靜。」
他青白的臉上浮起一抹怪異的紅暈,益發令她看來不正常。他看來根本聽不見她的話。
「她說——她說——那是沒可能的,四十八小時我們還在一起,我們慶祝生日,我們——約好了三星期後再見。她說——她說——」
「董靈怎樣了?」璞玉聽出大概?心中一下子縮成一堆。是,那是不可能的。
「愷令說——」他深深的吸一口氣,顫抖說:「她去了。」
去了?那是什麼?去了哪裡?或是或是——去世了?天。木可能。才多少小時呢?世界怎可能在一剎那間變色?
她膛目結舌,連話也不會講。
一大段悲痛哀傷絕望的沉默在他們之間流過,晨光初現,會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屋中的兩人卻已成化石。
人生瞬息萬變,渺小脆弱的人類將怎樣面對?怎樣應付?這些瞬息變化真是早定?
「你——將怎麼做?」璞玉先醒轉,但仍有做夢的感覺,太不真實了。
司烈的眼睛遲緩的轉動著,靈魂並沒有完全回到身體中。
「去——愷令家。」他的聲音枯乾。這個感情豐富的男人是第一次真正戀愛。
「我陪你去。」她慢慢站起來。
他卻坐在地上不動。
她看他半響,眼中淚水盈盈。他真正傷心了,是不是?
伸手去扶他,竟發覺他全身骨頭僵硬,要用好大好大的力量才扶得起他,而且,彷彿聽到他的骨格「卡卡」作響。她駭然,他怎麼了?
他顯然也知道自己的衰弱,用盡力量支持著自己,卻也好半天邁不出第一步。
他受了致命的打擊。
「我們走。」璞玉拿了車匙扶著他。
「璞玉,那不是真的。」司烈啞聲說。
善良的她多想這麼告訴他:「這不是真的」,然又能騙他多久?
「讓我們去看看事實真相。」她說。
只能這麼說,是不是?愷令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但,這麼短的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生命,太不可靠了,就像愛情。
他勉強隨她出門,下樓,上車。她努力集中精神把車開到愷令家。
愷令的二層樓花園洋房在清晨仍然燈火通明,並沒有太多閒雜人。悲痛中,愷令仍保持著冷靜與高雅。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穿黑衣黑褲,沒有化妝的臉仍然清秀,仍留著昔日美麗的餘輝。
「事情太突然,我兄弟從新加坡打電話來,真的太突然了。」她已無淚,只深沉的歎息。「她還那麼年輕,怎麼想得到呢?」
「她是——怎麼去的?」他問。從愷令臉上仍看到董靈的影子,他的痛苦更甚。
「我也——不清楚。」愷令明顯的迴避了.他的眼光。「等進一步消息。」
「不可能,我們才分開四十八小時——」
「你——不該在巴黎。」又是悄令深沉的歎息。「你去——做什麼呢?」
「我們相愛,我為她慶祝生日,我們不想分開太久——」他激動的。
「司烈——」璞玉輕輕用手制止他,她希望能令他平靜些。她已聽出愷令話出有因。「讓愷令說下去。」
俏令卻搖搖頭,不再言語。
「愷令,你一定要告訴司烈真相,」璞玉真心說:「無論是什麼,他都會接受。」
「你們總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報紙也會報道,我——不想說。」
璞玉皺眉,這一點不合理。
「若我說——會太殘忍。」愷令又說:「你們坐一下,我作早課。」
「早課?」璞玉不懂。
「在佛堂靜修。」她飄然上樓。
「我們——等嗎?」璞玉問。
司烈沉默的定定凝視著愷令消失的樓梯。
兩個小時後,愷令才再在樓梯出現。她看來十分平靜,悲哀也淡了。
「我想立刻去巴黎。」司烈說。
「不。你不要去,」愷令認真的。「她的父母已趕去,一切會、處理得很好。」
「但是我——」
「你去也幫不了忙,只能更混亂,」愷令皺眉。即使此時,她仍保持著好風度好氣質,她修養極好極好。「靜候進一步的消息。」
「我——應該為她做一點什麼,甚至參加她的——葬禮,我現在就去!」他衝動的站起來,沒有理由不讓他去。
「別弄得更糟,」悄令也站起來。「董靈——並不是你理想對象,你認識她太淺。」
「你——」吃驚意外的是司烈和璞玉,愷令怎麼說這樣的話?
「相信我。」愷令眼中有淺淺淚影。「她不是你對象,她不適合你。」
「愷令——但他們相愛。」璞玉忍不住。
「原本我不相信他們認真,那不是阿靈的性格,發生這樣的事,我難辭其咎。」
「告訴我,她怎麼——去的。」他衝到她面前揮動著雙手。「你明明知道。」
「我是知道,你真要我講?」愷令神色凝肅。「司烈,我——很抱歉。阿靈是酒醉撞車意外死亡。」
「酒醉撞車?」司烈喃喃。這不是他印象中的董靈。他去巴黎那夜她也醉了,不過那是朋友替他提前預祝生日。偶爾一次,就算醉得不醒不事,無法替他開門,也沒什麼。怎麼這次又酒醉?
「撞車同時死亡的還有皮爾。」悄令說。
「皮爾?誰?」
「與阿靈同居多年的法國人,也是捧紅阿靈的男人。」愷令的聲音冷漠平淡。
司烈和璞玉都呆了,這是怎麼回事?平空來了一個皮爾,同居男人,捧紅她的。司烈一時簡直完全不能接受。
怎麼回事?
「現實就是那麼殘忍,與夢不同。」愷令說。
「我不相信,」司烈像爆發的火山。「她讓我去巴黎,她半夜讓我去她家——沒有皮爾這個人,我不相信。」
「她讓你半夜去她家?」愷令意外。「什麼地址?她會嗎?」
司烈說了地址。「那是皮爾的公寓。怎麼可能?她當時酒醉嗎?」
司烈想起當時的情形,心中的堡壘一下塌下來,他沉默了。
她並沒有開門讓他進去,那是皮爾的公寓,她根本不能讓他進去。
他望著愷令好久好久,眼眸中閃爍複雜迷惑的光芒。愷令當初明明拉攏他與董靈的,是不是?他真的不明白。
愷令避開了他的視線。
「回家休息吧。」她柔聲著。「還有許多其他的事等著我們做。」
一個人死了,關於她的一切就算了?司烈無法接受這個觀點。
「我不想回家。」他木然說。
璞玉安靜的把他帶回她的家,沉默的陪伴在他四周。她為他煮咖啡,為他做午餐、晚餐,連商業約會也推了。在他最需要人陪伴時,她不想令他孤單。
她只在四周,懂得什麼時候該關懷,什麼時候應該走開,完全不打擾他。
他渡過了困難的一整天,十二小時。
他的視線移動時,他看到默默守在一邊的璞玉,心中莫名感動,淚影又浮上來。他忍住了,他不是哭泣的男人。
「想不想沖個涼?」她用愉快的聲音問。
「是。」他站起來,又變回以前的司烈,昨夜到今天那個婆媽、恐懼、不安的司烈消失。「還想吃消夜。」
「一句話。」她跳起來。
他沖涼出來,更覺清新。她已弄好了搾菜肉絲湯麵。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旅行?」他問。
「紐約?」她眼珠轉動,好俏皮。
掃瞄校正:Luo Hui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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