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立奧停妥了他的吉普車,直奔可若在八樓的公司。
在公司外按門鈴,半晌,都沒反應,明知可若在開OT,她不做到半夜絕對不會想到回家、想到休息。標準的工作狂。
輕輕推門,門竟應手而開。立奧張望一陣,可若的辦公室亮著燈。為了不嚇著她,他故意把腳步放得重重的,讓她知道有人來。
可若左手夾著煙,右手抓著筆,正埋頭在稿紙上疾書,全心全意的。那頭烏亮的垂肩直髮垂下來,遮住她半邊臉。
立奧微笑著搖頭,輕聲敲門。
「進來。」她頭也不抬。根本忘了時間、空間、忘了自己。
「可若。」他——柔了聲音。「看看是誰?」
「你?」她猛然抬頭,一張非常清秀但有性格的臉展露出來。黑眸像深潭,潭水由冰冷漸漸變成溫暖。「你怎麼來了?沒通告?」
「日班戲,提早收工。」
「工作永遠做不完,」她深深吸一口煙,按熄煙頭。
「我抽空寫段雜文,立刻FAX去報館,你等我五分鐘。」
立奧在一邊坐下來,為自己點一枝煙。
可若立刻又回到稿紙上,她寫得非常快,看來思路順暢,不到三分鐘,她已站起來。
立奧用欣賞的眼光一直跟著她的背影。這個高而苗條,極有性格又充滿時代感的女人,就是他最心愛的人,擁有她,他絕對滿足。
他是電視台的高級編導,三十二歲,在美國學電影回來立刻學以致用,從助導PA做起,已經十年了。
其實他早有資格升監製,公司也眼他談過,他不肯。他喜歡創作,喜歡藝術,不願做行政工作。監製?他全無發揮的餘地,他情願不升級。
他為興趣為理想而工作,和可若是天生一對,趣味相投的藝術工作者。
林可若,廣告公司的合夥人,也是業餘專欄作家,三十歲,彷彿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每一秒鐘都用在工作上。那種狂熱不但燃燒著自己,也能點燃四周的人。在美國念廣告時認識立奧,並沒有來住,回到香港後偶然相遇,與立奧擦出火花,他們在一起已兩年多了。
他非常愛她,除了事業就是她。但她很冷,很淡,尤其在感情上,她說全部深情已投住事業,除了事業還是事業。但是,她還是愛他的,不是嗎?要不然也不可能跟他住在一起。
「可以走了嗎?」他又用視線迎著她進來。
「走吧。」她歎一口氣。「本來還想做點事,好,今夜陪你。」
他滿意地緊擁她離開。
「每次獨自在公司都不鎖門?你不怕有人闖進來。」一邊開車一邊問。
「誰闖進來?我怕什麼?我這副樣子,就算賊也怕三分。」她笑。
「我認真的,我擔心你,治安不好。」
「好。下次我鎖門。」她想一想才說。
她懂得他好意,知道他情深——唉!情深。現代找個情深的男人比熊貓繁殖還難,不知是好運或是噩運。她覺得感情不是那麼重要,有時還是種負擔。
「當然沒吃過晚餐,是不是?」他問。
「誰記得這種小事呢?」她直率地笑。那張清秀的臉龐和個性並不很相配,好在,她的神情很有性格,主觀、自信、倔強,有種義無反顧豁出去的樣子。有矛盾中的統一。「沒吃,現在去補吃不就行了。」
「餓壞身體。」他反而像體貼關心的媽媽。「我這一行已經時間不定,你比我更糟。」
「放心,我是鐵胃!」她拍拍自己,很孩子氣的動作。「吃什麼都不怕,不吃也沒關係。」
「聽話,」他抓起她手吻一下。「別讓人擔心,嗯。」
「立奧,我們的性格是否生反了?」她笑。「你是女的我是男的該多好?」
「我做男的,讓我愛你,保護你,陪你走一輩子的路。」他說。
她覺得溫馨。這是他給她最強烈的感覺了,就是溫馨。在立奧之前,她沒有正式交過男朋友,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
她不介意,愛情不重要,這個世界沒有誰為沒有愛情而活不下去,誰都精明、現實了,現代再沒有傻子。
隨便找一家餐館吃晚飯,她們都不怎麼注意食物,他們的論調是「飽了就行。」有時候忙起來,一個麵包也算一餐。
「真離譜,客戶請我們拍一輯廣告,是全年播出的,指定男主角,」可若突然想起來。「那個年輕人居然要價一百萬,一毛錢不減。」
「誰?!哪個那麼不知天高地厚?」
「叫——叫什麼令剛的男孩。」她隨口說。
「方令剛?」他叫起來。
「是。好像是方令剛,他怎樣?」
「怎樣?還不趕快簽約,這個價錢已經便宜你了,他是當今歌影視最紅的一個。」
「哪有這麼誇張?歌影視三淒最紅的一個,怎麼我沒聽過他名字?」她不以為然。
「你太專注工作了,」他歎口氣。「我帶你去旺角、油麻地看看?到處都是他的海報、照片、書刊,簡直可說氾濫成災。」
「這麼嚴重?怎樣的一個人?」
「簽了約你自然見到,我很難形容,」他不置可否。「反正很紅很紅很紅就是。」
「這年代什麼都是無厘頭,有些人紅得莫名其妙,不知為了什麼。唱歌的走音,演戲的像猴子戲,像卡通表演,就是會紅。」
「有個年輕人在電視捱了幾年不紅,去台灣拍了個廣告就變成千萬人迷。建議客戶找個新人捧紅他,花一百萬請方令剛值不值?」
「客戶指定要他,再多錢也肯,」可若攤開雙手,「瘋狂的世界。」
「跟紅頂白,」他冷笑。當年方令剛在電視台捱配角的時候,怎麼沒人花錢捧他?」
「對他有成見?」
「不。很特別的一個人,」立奧笑一笑。「很難以瞭解和親近的一個人。」
「明天約了他見面。」她倒在沙發上。
早晨,可若的睥氣一直好,很有耐心,昨夜休息得足夠。
可是碰到個煩客戶,和創作總監談不攏硬要找她。一見她就喋喋不休,說這說那,嫌東嫌西,弄得她頭大如斗煩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發脾氣,一大早的好情緒被破壞。
「對不起,十點半我約了人,」她不得不這麼說:「失陪。」
「不行,不行,」客戶幾乎想一把抓住她。「我的問題還沒解決,我也是客戶啊。」
「你的問題我一定辦好,」可若反手把客戶關在她辦公室裡。「愛咪,送陳先生出去。」
然後大步奔跑進會議室,靠在門上直透大氣。
會議室裡坐著個男人,年輕男人,正以驚疑的眼光望著她。
他一定覺得她太冒失。
「對不起,我以為這兒沒人,」她笑起來。剛才真像個逃出課室的頑皮學生怕被老師追。「你找誰?等誰?」
年輕男人聳聳肩嘴一扁雙手一攤,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有人約我來開會,不見人,」他說。聲音和樣子都有點冷有點傲。「誰知道搞什麼鬼?」
「誰約了你?來試鏡的?連誰跟你聯絡都不知道?」她搖頭。現代年輕人都這樣無頭無尾無厘頭。
「不知道。」他面無表情。
「怎麼做事的?」她微帶責備。這年輕男人既無禮貌,而且十分囂張。「約了你幾點試鏡?」
「十點半。」年輕男人點起一枝堙。「約我的人自己遲到。」
「你派頭真大。」她忍不住笑。
另一個男人推門而入。匆匆忙忙地把門後的可若撞開幾步。
「令剛,廣告公司的人呢?」那男人問。
可若呆怔一下,令剛?方令剛?方令剛就是這個年輕又冷熬的男人?
「你,方冷剛?」可若吸一口氣。她剛才還責備過他,還以為他來試鏡。人家是拍三十秒廣告收百萬港元的大紅人、大偶像。
「是我。」他還是沒有笑容,還有點不耐煩。
「小姐,我是方令剛的經理人梁正德,貴公司的負責人呢?我們已準時到達。」
「梁先生,」可若再深深吸一口氣。「我誤會了,我不認得方令剛,我就是公司負責人。」
令剛的眼眸中閃過一抹驚異。
「林可若小姐?」經理人也意外。「我以為至少你的年紀該更大些。」
「年齡不是問題,」可若笑。就像個年輕的大男孩子,很「男仔頭」。「方令剛也令我以為他是來試鏡的,他看來更年輕。」
方令剛沒有表情,一絲笑容也欠奉。
可若覺察到,立刻神色一整,擺出一副專業人士的模樣出來。
「現在我們正式開會。」她坐在令剛對面。
令剛大模大樣地翹著。」郎腿好整以暇。
「我會替令剛發言。」經理人說。
「原則上我們接受方令剛的價錢,雖然我們認為太貴,但客戶堅持。」
「他值這個價錢,而且可能該更貴,」經理人大言不慚,「台灣方面已出到一百五十萬。」
「當然,我懂娛樂圈盛行有風駛盡利。」可若不以為然地笑了。「花無百日紅。」
經理人梁正德皺眉不滿,方令剛卻彷彿根本聽不到。
他在想他的事,心神彷彿在另一個世界。
「價錢談好,先請開出你們的要求,看我們做不做得到。然後我要說我的。」可若又說。
梁正德拿出文件,逐條逐條地告訴可若,並給她一份副本,倒很專業。
兩人漸漸投入會談中,完全忘了一邊的男主角方令剛,他也不介意,就那麼沉默冷漠地坐著,極有耐性。
「好,就這麼說定。」可若敲敲桌子,爽快地說:「明天我們同一時間開會討論劇本和拍攝方式,希望準時,也希望合作愉快。」
「記住,我們只有兩天的期,過時補薪,我們也有權不繼續拍。」
「對我要有信心。」可若笑。
「你自己拍?」令剛總算出聲了。
他對自己的事好像全不關心,把一切責任交給經理人,他只負責上鏡。
「什麼?有意見?」可若皺冒,她很敏感,敏感的人容易誤會,容易受傷。
「不要試鏡了?」令剛說。
似笑非笑,可惡之極的模樣。
可若只看他一眼。這紅得發紫的偶像明星原來心胸挾窄,一句話記到如今。
「明天見。」她推門出去。
走廊上已有等著跟她講話的人。在公司她是中心,事無大小都要煩她,她能幹而且樂於助人,又沒有架子,大家都樂意親近她。
她忙碌得根本沒看到方令剛怎麼離開的。
快下班的時候,接到立奧的電話。
「今夜拍夜班,不能陪你。」
「放心。我會安排自己。」
「開OT記得鎖門。」他說。
跟立奧說完後,可若心中存留一抹溫馨。是。立奧總給她溫馨的感覺。
或者溫馨是愛情,是那種細水長流式可伴到終老的愛情,肯定的,它不是激情。
可惜從來沒想過這些,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除了溫馨外還有激情。
她的感情世界單純得近乎天真。
今夜不開OT,反正家中也只剩她一個,把明天給方令剛的劇本帶回家做,做累了可以倒頭就睡,方便得多。
劇本原是現成,她賺不夠特別,不夠「醒神」,在家裡對著鏡子照劇本做了好多次都覺不滿意,可是又想不出該怎麼改。
頹然坐在安樂椅上吸煙。
她不是堙民,可有可無的那種。但心中有事或靈感不來時吸一枝倒很享受,很幫助。或許這只是心理作用,她已無意識地吸了三枝。
沒吃晚飯又不想動手,就「癱」在那兒發呆。要怎麼拍才能令廣告有神采?
想著,想著,就這麼半躺在安樂椅上直到天光。
七點鐘,她驚醒。她是那種不需要鬧鐘的人,她本身就是鬧鐘。
梳洗之後發覺肚子餓極,不止腹如雷鳴簡直餓得前心貼後心。她連盡兩大杯牛奶,就再也塞不下任何東西。
她就是這麼不注意生活小節的人,捧著滿是水的肚子,匆匆趕回公司。
「是你,」秘書跟著她進辦公室。「樓下警衛室的人說昨夜我們又沒鎖公司。」
「誰?誰最後離開,問問看,罰他。」
「可若。」秘書笑。「警衛看見你最後走。」
「好,罰我。」她直率可愛。「不過有賊進來也不怕,公司裡又沒有值錢的東西。」
「怕人破壞電腦,怕人偷我們的心血結晶。」秘書故作一本正經的說。
「好好,星期六全體到我家開大食會,想去的跟你報名。」她把小秘書推出門。「方令剛來前五分鐘通知我。」
趁早晨頭腦清醒時看看劇本可作最後的潤飾。
「可若,客戶陳先生電話。」秘書說。
「不聽,說我今天去剛果。」她怪叫。
「要不要說你上太空?」小秘書俏皮可愛。「我告訴他你臨走前已解決了他的問題。」
「說得好。」她又投入工作。
「可若。」小秘書的聲音又從內線傳話器中傳來。「要不要看絲襪廣告毛片?」
「不不不,不要打擾我,」可若裝出要吃人的凶樣。「看不見我沒空嗎?再煩我就將你連降三級去洗廁所。」
安靜了好一陣子,辦公室門響了。
「說過沒空,還敢來煩我?」門開時,她站起來誇張地揮動著雙手。
她是跟小秘書開慣玩笑的。
「不是你約好我們的嗎?」站在正似笑非笑的方令剛旁邊的經理人梁正德愕然說。
可若的雙手尷尬地從半空中收回,臉上也露出窘迫的笑容。兩次在這。」人面前都這麼失態,他們對她沒信心是應該的。
「對不起,我以為是愛咪。」她狠狠的瞪了正在偷笑的小秘書一眼。「我們這就開始。」
「你很有趣,林可若。」方令剛說。
有趣?可若再很很瞪一眼小秘書愛咪,一邊嚷著「等我一分鐘」,人已衝進洗手間。
早晨兩大杯牛奶現在發生作用。
對拍攝的方式方令剛要求極多,簡直是逐個鏡頭要求解釋。他並非不注重細節,今天全由他自己發言。
一個鏡頭內可若去了三次洗手間,兩大杯牛奶真害人,排出體外後立刻腹如雷鳴,令她好尷尬,在開會呢。
方令剛和經理人恍若未覺。
一點鐘討論完畢,可若如釋重負地站起來,方知道怎麼回事,今天餓得這麼厲害,要用她全身的力量來忍耐。她發誓,立刻叫愛咪替她買兩個飯盒,狂嚼一餐。
「是不是肚子餓?」方令剛站起身時說:「要不要跟我們去吃午飯。」
他一點誠意都沒有,分明促狹。
可若沒理他,逕自離開。
約好了今夜開鏡,她不想對他浪費其他時間。
她是工作狂,一直工作到開鏡前半小時,才趕去租來的攝影棚。
她的工作小組已很有職業水準的弄好佈景,正在打燈光。令她意外的,倒是方令剛已乖乖地坐在那兒化樁。
她才不理他是身價幾千萬的大明星大偶像,她不喜歡這個人,冷傲、囂張、自以為是又有點吊兒郎當,時下為什麼流行這樣的男明星?雖然他長得十分俊俏,但俊俏的人也不止他一個,有什麼值得了不起呢?
她連招呼都不跟他打,巡視一下佈景燈光,坐在一邊再重複看一次分鏡。
她的工作是忘我的,中午的兩個飯盒後到現在滴水未沾,看見工作人員喝汽水,她也連盡兩罐。
水一下肚引起了肚餓。她著急。
工作時間就是工作,沒有其他。
拍攝開始,站在鏡頭前的方令剛彷彿變了另一個人似的,在鏡頭前發出耀眼的光芒。他全身都是勁,都是活力,他的表現比可若要求的更好,好得簡直沒話可說。
肚子一直在餓,可若一直灌汽水,直到忍無可忍。
「咳。」她下令停機。
一溜煙奔進洗手間。
方令剛微蹙眉心,定定地望著她的背影。
如是者暫停拍攝三數次,害得可若窘得要死,她想,就算餓得昏倒也不敢再喝汽水。
方令剛已露出十分不滿的神色。
第一部分終於拍好。
方令剛回到化樁間,經理人走過來。
「林小姐,令剛有句話想問你。」他說。
「請說。」
「林小姐可有腎病?總愛上廁所?」
一下子可若氣得臉像個柿子,就算她多去幾次洗手間,方令剛也不必這麼刻薄。
「他才腎虧。」她口不擇言。轉身就走。
四十分鐘後再拍一節,整個廣告片已拍了一半,午夜三時可若下令收工。
「明晚同一時間再拍。」她說。
她不正眼看方令剛,眼角瞄到,他正笑似非笑的望著她。
無聊,她轉身預備離開,這個時候她看見立奧雙手插在褲袋裡,街檣而立。
心頭湧上一陣溫馨,快步奔過去。
「你接我收工?你不必拍夜班?」她驚喜。
他微笑的擁著她肩,雙雙離去。
離去前可若下意識——絕對是下意識的轉回頭,她看見方令剛。
看見方令剛那張沒有笑容,有點不耐煩,有點囂張,有點吊兒鄙當的臉。
鏡頭上下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清晨,可若依然疲倦的就趕回公司,她急著看昨天拍好的毛片。
獨自關在剪片室,她想試剪一些片段,嘗試把片段連接起來,看看昨夜的心血。
真是令她驚異,昨夜的方令剛雖令她不滿意,但一經修剪,神采立現。一個並不完全令可若滿意的劇本,經方令剛的演繹,經過他的身體語言,竟然光芒萬丈,全然不同。
這方令剛——是有點道理吧。
再拍攝前,可若先吃好飯,盡量少喝水,昨夜——甚至包括那次開會,她簡直是出醜,盡往洗手間跑。那並不是平常的她。
拍攝進行如常。
方令剛也一如昨夜,在鏡頭前他就脫眙換骨,天生的明星偶像。
可若沒再往洗手間跑,進度比昨日快,兩點半已全部完工,
「我請大家吃宵夜。」可若對著工作小組說。
整理機器道具的人都加快了動手,方令剛背起他的大帆布袋,在經理人陪伴下,招呼也不打的揚長而去。
「這方令剛架子好大,不近人情。」愛咪極不以為然。「以後不再做他影迷。」
「那麼大的人還迷明星?」可若隨口說。
「迷他的人簡直是癡狂的,」小秘書愛咪搖搖頭。「好像中了邪毒,中了降頭一樣。」
「曾經著迷?」
「他在銀幕上,實在可愛,又有情又有愛,令女孩子願為他死。」愛咪笑起來,「電影原來全是假像,跟真的竟是兩回事。」
可若拍拍愛咪的肩,搖搖頭。
「你也。」十好幾了,迷明星是小女孩的事,真不長進。」她罵。
大夥兒十幾個人湧進夜店,開懷大嚼。
工作之後可若是沒有心事,沒有負擔的。回到家裡立奧雖然不在,她全不介意,蒙頭大睡,直到天光。
用了一天時間把方令剛的廣告片整理好,立刻邀請客戶來看。這比可若的要求更精采的廣告片,客戶自然讚不絕口,萬分滿意。
「不是我的功勞,」可若清楚地說:「劇本並不完美,創意也差強人意,是方令剛本身的表現好,令全片光芒四射。」
她絕對公平。
「是。這是我堅持用方令剛的原因,貴得有理嘛。我連簽他三年,三年都代表我們公司形象,每年加價一百萬。」客戶說。
「你真有魄力和眼光。」她由衷的。
「想請你和方令剛吃飯。」客戶說。
「我心領,實在沒時間。」可若想也不想。「你知道我忙。」
「忙也得吃飯,令剛已答應。」客戶笑說。
其實可若是對方令剛這人沒好感。
「他該一個人慶功,他的功勞。」
「可若,給我面子。我派車接你,七點。」
客戶不理她不肯答應,一副說定了的樣子大搖大擺走出去。
可若想一想,她那充滿性格美的清秀面孔全是促猝。
「愛咪,進來。」她大嚷。
「什麼事?」小秘書一本正經。
「晚上七點在公司等,客戶會來接你跟方令剛吃晚飯,記住,今晚。」
「為什麼我?」愛咪大喜。才說不再迷令剛。
「你代表公司。」可若推她出去。
一下班可若就離開,她不願客戶來糾纏。這麼早立奧不可能在家,她去髮型屋。
「剪髮。」她對著熟得不能再熟的髮型師說。「我不能容忍長長的半寸。」
「你是我顧客中最固執的:永遠保持同一長度,同一髮型,一生不變。」
「怪模怪樣?我的心血結晶。」
「早早停止捉弄女人的頭髮,」她順手拿起本雜誌。「否則總有一日被報復。」
兩個人玩笑開慣,誰也不介意。
剪髮洗頭是她最輕鬆的時候,她不必須擔心髮型師的手藝,十多年的交住了。這時她不想工作,不想任何事,任何人。
她只看雜誌,任腦中空白。
兩個鐘頭後她煥然一新走出髮型屋。周圍的人都在看她,欣賞她那份清新和有性格。有的女人美在五官、有的女人美在濃艷、有的女人如她則美在強烈的性格,她那充滿藝術神采的臉,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沒有光芒,在另一些人眼中,卻是至美。
她胡亂的吃了些東西,駕車回家。
剛拍完一個廣告,她絕對輕鬆享受。
做什麼呢?眼睛一轉,從抽屜裡拿出一盒砌圖,就是一大幅風景畫分成難度極高的數千小塊,在從中找出正確的位置然後一塊塊拼好,湊好,再成為完整的一幅畫。
這是種極大的耐力挑戰,也是可若閒時的最愛。
她拿出許多紙杯,把不同顏色的各自分類,放在不同的紙杯裡。再把四個「邊」的小塊找出來,慢慢地拼湊成一個框。
這麼就一點鐘了。
立奧沒消息,想來今夜又是夜班,她已習慣一切,平時工作時間不同,見面不多,偶爾相聚卻很溫馨快樂。
愛情是淡了些,然淡是不是會長久些?
她不相信永恆。世上難找永恆,愛情更是沒有。她只相信感覺。
她是感覺的信徒。
砌圖砌到四點,再也無法支持,歪在沙發上就睡著。早晨,身體裡的鬧鐘把她驚醒,冼把臉換套夾服就上班。
對她來說,生活就是工作。
愛咪笑得古怪的站在她面前。
「在忙著什麼?」可若問。
「昨夜客戶的臉色不怎麼好,馮愛咪怎能代替林可若?重量不同。」愛咪搖頭。「你今天恐怕要防備客戶的嚕嗉。」
「兵來將擋,慣了。」
「那方令剛更是拉長了臉,」愛咪又說:「令我這小影迷再一次對他失——,不不,是絕望,他對我不屑一顧。」
「又不是跟他過人世,管他那麼多?」
「不擔心客戶把下一年的廣告移師另一家廣告公司?」
「那——倒是問題,」可若這才皺眉,「你說我該怎麼做?」
「現在我這懂人情世故的小秘書才派上閒場,」愛咪笑。「各自打個電話道歉。」
「這就行了?」可若問得天真。
「若是不獲諒解,只能誠意地請回他們一次,昨夜是你不對,客戶叫了最貴的鮑魚。」
可若想一想,真的打電話給客戶,鼓起如簧之舌,終把客戶的惱怒平息,還約了晚餐。她透口氣,再打電話給方令剛。
若做廣告只管拍片、創作就太好了,應付客戶她真覺筋疲力盡。
令剛的經理人聽電話。
「對不起,令剛今夜拍晚班,不,中班晚班直落,沒時間見你。」
「不只見我,是與客戶吃餐飯。」
「昨夜你不來就失去機會,林小姐,你對我們有成見?」
「怎麼會?」她呆怔一下。「方令剛是超級巨星,是偶像,我怎會有成見。我誠意請客。」
「多數不來,別等。但我會轉告他。」
不來就算,可若的話沒講出來。只要客戶沒意見,不轉廣告公司,她理他什麼方令剛或剛令方。
新的廣告方案又送進來,可若只能再次埋頭埋腦地工作。她不怨工作忙,她是全身投入,這是她的興趣也是職業。
愛咪下班時敲敲她門上玻璃。
「記住。七點正,你約了人。」她說。
「我約了什麼人?什麼事?」可若茫然。她還在另一個廣告另一個世界中。
「客戶和方令剛,我已訂好桌子。」
可若彈跳起來,是,今夜她是主人,可不能再遲到。客戶怕不會原諒她。
她準時到達,為著大明星,愛咪訂了單獨的房子,很周到。
「還沒有人來到吧?」她透一口氣。
坐了一陣,客戶來到,又一陣,經理人聲明多數不出席的方令剛也到。經理人不見。
「很謝謝你出席,我知道你中班加夜班。」可若這回誠心誠意的。
令剛臉上還是冷冷的,吊兒郎當。
「我來過一次,沒人,出去逛一圈。」他說。
「逛一圈?你可能令四周起暴動。」客戶講話十分誇張。
令剛牽扯一下嘴角,算是回答。
「經理人呢?」客戶問。
「他討厭,我讓他回家。」他看可若一眼。
可若心中突然冒上一抹喜悅,說不出為什麼。方令剛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這樣的政治飯局總是虛假的熱烈,客戶講話最多,可若辛苦的應付,方令剛沉默冷漠慣了,他總是那副模樣。
終於也「捱」完了飯局,送走了客戶和方令剛,可若才輕鬆地走下樓,每次應酬完她總是這樣,筋疲力盡比打一場仗更累。
方令剛仍然站在街邊。
四周的人不禁注視著他,他垂著一張臉漠然不動,很尷尬很窘的樣子。他等「的士」?
可若有點不忍,是她約他出來的。他這超級巨星,居然沒開車?
「我送你回去!」可若大步走向他。「來,我的車來了。」
方令剛沒有猶豫就上了她的車。
「我回片廠。」他說。聲音平淡沒有波紋。
她不語,很專注的開著車。
她不覺得他們之間有話要說。讓他上車,只不過解他的困。
「你對我有成見?」方令剛突然說。
「怎麼會?你的經理人也這麼問過。」
「你——不大理睬我們。」他說得稚氣。
但是他看來又冷漠又驕傲又不近人情。
「你是天皇巨星,我有資格不理睬你嗎?你又會在乎嗎?」她笑笑有點揶揄。
「你是導演,我尊重導演。」
她意外。這不像他說的話。他應該是吊兒郎當,尖酸刻薄的。
「這也不是重要的事,」她灑脫的聳聳肩。「我只不過做過你半分鐘廣告片的導演。」
他慢慢把視線移到她臉上,就定定的停在那兒,凝視了好一陣子。
「你和圈中人不大相同。」
「哈。我根本不是你們圈中人。」
「於立奧是。」
「啊!他。」她笑笑。「你認得他。」
「知道。但沒合作過。也是你男朋友?」
「是。我們住在一起。」她坦白得驚人。「我們也是很好的朋友、夥伴、兄弟姐妹。」
「這是什麼關係?」他笑。與平日那種似笑非笑不同,很稚氣真心。
啊。這偶像巨星還神氣?
「就是如此。我們是各自獨立的個體,相處時卻融洽、溫馨、舒服,我喜歡這種感受。」
「融洽、溫馨、舒服,」他重複地念一次。「你喜歡這感受?」
「有什麼不對?」
「不。沒有。」他垂下臉,頭得有點悶。
「經理人為什麼不陪你?」
「他討人厭。」他皺起眉頭,又是這句話。
「他很幫你,很維護你。」
「是。為了我,他肯做小人,扮黑臉,他對我很好。」他停一停。「可是他討厭。」
「你一直說他討厭,我不明白。」
他不言,讓她一直達他到片場。
經理人站在門邊焦急的等候著。
「老天,你終於回來了。」他一把拉著令剛。「你知道導演大發雷霆?」
他眼光閃一閃,望向可若。
「謝謝你送我回來。」很真誠的。
「令剛,快去向導演道歉,明明有通告,我也推了林可若,你怎能一聲不響就離開?」
方令剛垂著頭,一聲不響地住片場走。
「令剛,令剛!」經理人追上前。
可若仍停在那裡半晌。
方令剛拖著拍戲的全組人,不辭而別的去應她的晚飯約,這——她有點不安又有點感動。這個巨星表面和他內心並不一致,是不是這樣的?
她覺得開始有點懂他。
然這也不重要。她搖搖頭,迅速離開。他們甚至不是朋友,只不過公事上的拍當而已。
但是心情十分愉快,沒什麼原因的。
哼著歌曲回到家裡。
「難得這麼輕鬆愉快哦。」立奧在看電視,並把凌亂的屋子收拾整齊。
「早知你在家就約你一起吃飯,客戶加方令剛,應付得好辛苦。」
「方令剛也參加?他從不應酬,圈中人都知道。」
「客戶面子大。」她不在意。「客戶簽他三年廣告,每年加一百萬酬勞。」
「天皇巨星賺錢真容易。」立奧笑。「不過,這方令剛在電視也捱過一段辛苦日子。」
「方令剛出身電視台?」
「現在好多大明星都出身電視台。」立奧喝著茶。「方令剛個性很特別。」
「你怎麼知道?你們並沒合作過。」
「人若紅了,他的一切就會廣為人知,」他淡淡的。「他不大得人緣。」
「他星運極好,片約極多。」
「那是另一回事。他能賣埠,電影公司請他拍戲決不會虧本。他模樣英俊正氣,和一般靚仔明星不同,女孩子若癡若狂。」
「運氣沒有道理可講。」
「也不是運氣。他捱過,而且肯學肯拼,平凡的劇本到他手上馬上可以光芒四射,他很有天才。」
「這與我有同感。」可若搭腔。「我試過。」
「不要對他有成見,他的今天得來不易。」
「怎知道我對他有成見?」她笑。
「我瞭解你。而且初見方令剛,沒有人會喜歡他,他太冷太囂張。」
可若一早回公司,辦公桌上有束花。美麗的蕙蘭加上大束滿天星。
「誰搞的花樣?」可若立刻大叫。
她亦是喜歡花花草草的女性。
「看看卡片不就知道?」愛咪立刻出現眼前。「要先有心理準備,不要昏倒。」
「誇張。」可若抽出卡片。
什麼句子都沒有,只有三個簡單的名字:方令剛。
「搞什麼鬼?」可若笑起來。「我像是那種收花的女人嗎?」
「昨夜晚餐三個人吃六千元,人家當然要表示謝意啦。」愛咪笑。
「三個人吃六千元?我們到底吃了什麼?」可若心痛的怪叫。「六千元?」
「今天你有兩個會議,都是見客戶。上午十點和下午兩點。到時候我會再提醒你。」愛咪說。
可若聳聳肩,開始工作。
她是越工作越起勁,越快樂的人,工作中她是絕對自信的,那種自信在她身上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美感,非常動人。
她的美總在不經意,極自然之中流露,她與大部分女人都不同。
然後她開會,再開會,一直忙到六點。
心血來潮,她打電話找立奧,打的是手提電話,必然能找到他的。
手提電話關掉。
不甘心,再打到錄影廠。
「立奧?四點鐘他就離開。已收工。」
心情突然好起來,可以與他結伴夜遊。
再打電話回家,沒人接聽,他沒回家?
「愛咪。立奧有過電話?」她叫。
「沒有。也沒見人影。」
可若想一想,決定先回家。說不定立奧去買海鮮,買食物,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一腔歡喜回去,家是空的,立奧不在,也沒有買好的海鮮食物。
他去了哪裡?平日都會有個電話通知。
也罷。獨處也有獨處的好處,她為自己煮了豌速食麵,就癱在沙發上看書。
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有人拍她,她睜開眼睛,立奧站在那兒。
牆上的鍾指著兩點,午夜兩點。
「哇。去哪兒風流快活了?」她隨口說。
立奧的臉居然槓起來,
「什麼風流快活。跟上司開會。」
「他們說你四點鐘就收工離開。」
「是。」他有點不自然。「然後我們到尖沙咀吃飯。一直談到現在。」
「電視台工作不是人做的。」
「這是我的志願,我的興趣。」他不悅。
「別誤會,我順口亂說。」她笑。「亂說。」
「我們都是瘋狂的事業狂熱者,不分日夜,全心投入。」他也笑了。
「昨天我宴請方令剛晚飯。」
「那不是大家熟悉的方令剛。」
「表示謝意而已。他吃了我。」千元,獨自一人。真貴。」
「我聽說的方令剛,吃你十萬。」十萬也沒有一絲表情,更不會說謝。」
「轉性了吧?或者覺得我這女人賺錢不易,良心發現。」
「聽過唐碧江嗎?」他突然問。
「唐碧正?誰?男或女?」
「我們的頂爺,製作總監,」立奧說:「是個能力極強的女人。」
「女強人。」
「可以這麼說,」他透一口氣。「今夜就是和她吃飯開會。」
「聽說大多數女上司比較挑剔,比較奄尖,比較難纏。」
「沒這感覺,」他想想。「她很通情達理。」
「那是你的運氣。」
「你也是極好的女上司。」他由衷的。
「別拿我比人家,我只能在單純的環境裡工作,若把我放在電視台,我早已萬箭穿心,被鬥爭而死。」
「電視台不是你說的那麼可怕吧?」
「或者更可怕?」她笑。「電視台的鬥爭無日無之,在裡面工作過而能全身而退的,聽說已練成金鋼不壞之身的大只女人。」
「真誇張。」
「有什麼好提議?」她說:「我精神極好。」
「半夜兩點,我只想睡覺。應付女強人九小時,我筋疲力竭。」
「九小時?你單獨的。」
「正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呼救無門。」
「比我更誇張。」她說。
回到寢室,立奧突然從背後抱著她,喃喃的在她耳邊說:
「我真的愛你,我們永遠也別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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