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忙,公事上的應酬也忙,加上來來往往要見她的人又特別多,還要打點受訓前的事,似有干頭萬緒纏著她,她覺得心靈負荷過重,巳到了承受不了的地步,她怕自己要瘋了。
當然,主要的原因是在心裡。斯年近在降尺,但在感覺上,卻遙遠得猶如永遠到不了的天邊。
費烈請客的日子到了,早上他已打電話來提醒過。蕙心有自知之明,所以先說好了可能到得晚些,因為太忙。
費烈托她去接斯年,她無法推辭,想去又伯去,最後還是答應了,約好了六點半在玫瑰堂外。
然後,她接見一些客戶,又開了一次廣告會議,還做了一堆案頭工作,直到抬手一看,自己不禁嚇一大跳,怎麼已七點了?
七點?那麼六點半等在玫瑰堂門外的斯年呢?
她又急、又氣、又懊惱,匆匆拿起皮包,連埋怨秘前走。」
「我知道,謝謝你,家瑞。」她由衷地。「我會替自己安排好一切的,我不會為難自己。」
「那就好了。」家瑞笑起來。
甲板上另一頭的文珠找不到家瑞,正揚聲怪叫著。
「家瑞,你在哪裡?」她叫:「來幫忙調酒啦9」
「你要不要一起過去?」他問。
「我再站一會兒,你先過去。」蕙心搖頭拒絕。
家瑞走了,只剩下慧心倚著欄杆,極目遠望,薄薄的絲襯衫迎風吹動,顯出她苗條纖柔的身材,站了一會兒,她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是家瑞去而復返?
轉頭望望,竟然是斯年。
「啊!」她淡淡地招呼,又把眼光放得好遠。
「怎麼不進去喝點飲料?」斯年站在她背後。
「不想喝!」她動也不動。
「是不是有點不開心?」他再問。
「我很好,非常好。」她立刻緊張地說:「沒有什麼摹值得我不開心的/
他沉默一陣。
「來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斯年說。
「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改變。」她說:「我相信你是看錯了。」
「剛才——家瑞對你說了什麼?」他問。
「讓我及早準備去美國受訓的事。」她說。
「決定去了?」他問。
「本來就決定去,去唸書、受訓,有什麼不好呢?」她的臉色顯得很冷。
「是,唸書很好,我重回哈佛時也有這種感覺,」斯年說,「不過——學校依舊,人事全非。」
「我以前沒去過哈佛,不可能有那種感覺。」她說。
斯年沉默了,他的確發現她的改變,是因為剛才他說的話?
「對不起,我先進去。」她垂著頭側身走過去。
斯年沒有跟過來,當然,他不該再跟來的。
「蕙心進來了,」文珠叫,「你和斯年好像在輪流轉,他出去你進來,你進來他就出去,你們在玩什麼遊戲?」
「我剛才在吹風,」慧心淡淡地,「現在口渴。」
「斯年,你現在吹風,什麼時候口渴?」文珠提高了聲音,又笑又叫。
斯年沒回答,卻慢慢走進來。
「現在已經口渴了。」他說。
蕙心拿了一杯酒,很自然地坐在費烈夫婦旁邊。
斯年轉頭看了一下,坐在家瑞那兒,兩個人彷彿是——一貼錯了門神似的。
「坐在慧心那邊去,」文珠推推他,「快去。」
「分明是為難我,為什麼不能坐這兒?」斯年微笑。「文珠,你還是像小孩子一樣。」
「至少不像修女!恐伯當不了三天,修女院的牆就會被她打穿,她穿牆而出,還俗去也。」家瑞幽默地說。
「當然,當然,因為你沒有當神父啊!」文珠笑著看看丈夫。
「這麼說——是不是蕙心也該當修女?」家瑞看慧心一眼,她只是淡淡地望著遙遠的海平線。
「是啊!是啊!不如建議蕙心找斯年隔壁的修女院去做修女,那不是——」文珠笑得好開心。
「玩笑不能開得太過分,」斯年認真地,「尤其牽涉到第三者。」
「慧心是第三者?」文珠小聲尖叫。「你憑良心說,蕙心是第三者?」
斯年沒有出聲,只是半垂著頭,也沒什麼表情。蕙心一定聽見了,她的臉有點變色,卻沒把頭轉過來。
「當年你們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情,你不能否認的,是不是?是不是?」文珠咄咄逼人。
斯年的眼角飄向慧心,他看見她變了色的臉,又看見她眼中的難堪,心中一陣波動。
「是,我不否認。」他沉聲說。
「那不就是了?」文珠插著腰瞪著眼。「說了一大堆,其實你心裡還是愛慧心的,對不對?」
「那是以前——」斯年的話還沒說完,巳被文珠推到蕙心那兒。
「我們大家都出去,讓他們聊聊。」文珠叫。
家瑞、文珠、贅烈夫婦快步出艙,只留下斯年和蕙心,兩人都很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文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蕙心先打破沉默。「很抱歉,令你尷尬。」
「怎能要你抱歉?文珠是孩子氣。」斯年搖搖頭。
「或者——我們是不該再見面的。」蕙心感歎。
「這有什麼關係?說真的,蕙心,我們還是好朋友。記得嗎?在比利時教堂我們曾說過的話。」他說。
「我不大記得你當時是怎麼說的,」她搖搖頭,「當時太意外、太傷心,神智不清。」
「我——很抱歉。」他垂下頭。
「不,不需要道歉,我尊重你的選擇。」蕙心微笑。「誰也不能勉強誰,尤其是感情方面。」
「是的,你說得對。」他說。
他們之間的談話一直很空洞,很不著邊際,誰也不敢觸及中心。
「所以——見著我時你不必為難,也不必難堪,只當我是文珠、費烈一般的朋友就行了。」慧心理智地說。
「我會,我一定會的。」斯年的反應幾乎是機械的。麻木的,完全不像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難道當了神父都會如此?
蕙心暗暗歎息,斯年的改變何其大?除了外貌,他幾乎完全失去了當年的幽默、風趣、康灑、幾乎變成戴著斯年面具的陌生人。
她心中隱隱作痛,但——又能說些什麼?所有的事是他們一手造成的。
「還能適應香港的生活嗎?」她問。
「還好,雖然離開了很久,但香港到底是生長的地方。」斯年說。
「還記得那株草嗎?」她突然問。「那次在酒店,你叫一個金髮小男孩子送給我的。」
「記得,它——還在嗎?」他呆愣一下。
「在,香港的泥土的確很適合它。它正欣欣向榮,已在窗台上變成二十幾盆了。」她說。
「啊!真的?」他驚喜的。「你替它們分盆,是不是?你還種了什麼花?」
「沒有,就只有這種悠然草。」她搖搖頭。「記得你在比利時教堂中對我說的『此心悠然』嗎?所以我叫它悠然草。」
「謝謝你,蕙心,真是謝謝你。」他激動起來。「我沒想到它在香港真能夠生根、生長,且欣欣向榮。」
「我很小心地培育它們。」她望著他。「我不願看它們枯萎、死亡。」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手上,她一顫,同時也感覺到他的輕顫,震驚之下,連手也忘了抽回。
「我只能說——謝謝。」他的聲音低沉而無奈。「慧心,我此生——無以為報。」
「我不希望任何報償,真的,」她終於把手抽回,「我也希望此心悠然。」
「那麼——慧心,忘掉以前吧!」他說。
「我希望做得到,可是——我是人,」她吸一口氣,有些事不能說忘就忘的。」
「我瞭解,那是一段痛苦的過程,也——不一定會 完全成功,不過可以試試。」他說。
「我會試,不過——你成功了嗎?」她盯著他。
他思索、考慮半晌,搖搖頭。
「我並不能做得最好。」他說。
「那表示你對往事——不能全部忘掉?」她追問。
「我還會努力。」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兩人之間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誰也不說話,只是任海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進來。
「你——八月底去紐約報到?」他突然問。
「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她聳聳肩,又平靜而淡然了。
「我九月初也去,」他說得十分突然,「教會派我去的,到時候——我可能回哈佛。」
「是嗎?」她掩飾了內心的驚喜。
如果他真的要去,能像六年前她初到紐約,他趕來相陪的情形一樣嗎?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是的。先替教會辦一點事,再回哈佛辦我的事,」他說,「我還有手續末辦清。」
「那——很好,或許到時候我們能見面。」她只能這麼說,不是嗎?
「我一定會去找你。」他說得十分肯定。「我對哈佛太熟了,或者可以幫一點忙。」
「先謝謝你。」她說。微笑已展露開來。
他們看來——誰都不能忘情,是吧!
「不必謝我,反正是要去的。」他似乎開心多了。
文珠探頭進來,扮了個鬼臉。
「喂!悄悄話講完沒有?我們要進來了。」她嚷著。
「講完了,」蕙心微笑,「別作怪,進來吧!」
「說了些什麼?能讓我們知道嗎?」文珠叫著。
「是啊!讓我們分嘗一點快樂。」費烈開玩笑。
「天機不可洩漏。」斯年也活潑起來。
「好吧!就讓你們保存一點秘密。」文珠故作大方地說:「我們不追問了。」
「也——沒什麼秘密,斯年九月也去紐約。」蕙心永遠是大方又坦白的。
「哇!那斯年不是又可以陪蕙心?像以前一樣?」文珠整個人跳了起來。「不是騙人吧?斯年。」
「神父怎能說謊?」斯年淡淡地。
他們幾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都展露出會心的微笑,他們——似乎嗅到一點希望的味道。
接連著的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慧心每一次赴美受訓都是這樣的。這次她不必添置太多冬衣,她把上次買的從箱子裡拿出來,曬一曬,把還可以用的都放人行李袋,然後再去買一點必需的。
她又去辦簽證。日常的公事還得照辦,該見的人。該回的信、該簽的支票……一晃就是二十多天,是她啟程的日子了。
在辦公室批完最後一份公事,她抬起頭,揉揉發酸的後頸,長長透一口氣。
她做事總是這樣的,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把其他的人或事都忘了,直到做完了所有工作,她的全身力量都被透支了,整個人像是掏空了般,連拿一杯茶的力量都沒有。
「沈小姐,『陳太太想見你。」秘書伸進頭來。
陳太太?誰?她難道不知道巳過了下班的時間嗎?
「叫她明天見老總,我太累了。」蕙心說。
「但是——」秘書臉上有著奇怪的笑容。
後面一個人立刻跟了進來了。
「真是那麼累?連我都不見?」文珠插著腰。
「啊!文珠,」蕙心啞然失笑,「怎麼自稱陳太太呢?」
「我難道不是如假包換的陳太太?」文珠問。
「當然是,只是我不習慣。」蕙心笑。「來接家瑞下班的,是嗎?」
「你忘了明天是什麼日子?我是來替你餞行的。」文珠說。
「免了,免了,我累得要死,而且現在也不流行餞行了,免了吧!」蕙心一連串地說。
「我可以免了,但其他人呢?」文珠朝外面指一指。
啊!費烈、家瑞,還有斯年。
斯年!
慧心的疲勞幾乎立刻就消失了,這真是沒道理的。為了斯年嗎?當然是斯年,除了他還有誰能令她振奮的。
惹心的視線掠過斯年,沒有微笑、沒有招呼,但
——似乎已足夠了。
「費烈,怎麼沒帶太太?」慧心問。
「她有點不舒服,有孕的人都會如此的。」費烈說。
「已經訂好了位子,我們走吧!可以先去聊聊。」文珠催促著。
「去哪裡?要開車過去嗎?」蕙心問。
「在文華。」家瑞答。
又是文華,又是斯年——慧心心間翻滾著,一陣陣的波濤直湧上來,她自覺呼吸急促起來。
「你們先去,我就過來。」她努力使自己平靜。「我還要整理一點東西。」
「不是全部都做完了嗎?我剛才看你在休息,才敢進來叫你。」文珠嚷著。
「我——整理一點明天要帶去的文件。」蕙心垂著頭。
家瑞望了慧心一眼,他似乎瞭解蕙心的內心。
「我們先去,讓蕙心再做一點事,」他擁著文珠走,「她的確還有事要做。」
蕙心感激地看了家瑞一眼,轉身吩咐秘書也可離去,她獨自留在辦公室就可以了,她會自己鎖門。
眼看著他們陸續離開,她才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剛才那麼做會令人起疑,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那麼 激動,是不可能跟他們一起走的。
「文華」加斯年,有多少的回憶、多少的甜蜜與痛 苦,她怎能不激動呢?
匆匆把幾份文件放進公事包,環顧一下辦公室,熄了燈,鎖好門,就往外走。
受訓回來,她可能不在這間辦公室了,老總退休,她幾乎是已被認定的繼承人。這是她個人事業上的成功,可是——她始終覺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戀。
人不能只顧著事業,是吧!她現在明白了,可借已經太遲,遲得不可能再換回。
門口接待處坐著一個人,她無意看了一眼,啊——斯年,他怎麼還坐在這兒?
斯年站起來,慢慢朝她走近。
「我在等你,陪你一起去文華。」他是真誠的,語氣卻仍是那麼淡然。或者——他內心也矛盾。
這一回,慧心真的無法再力持鎮定了,斯年在等她,要陪她過去——可是他已失去了當年的霸道和強勁的氣勢,令人心痛又心碎。
她沒有出聲,只是默默跟他一起下樓。
事實上,叫她說什麼呢?似乎說什麼都不適當。沉默是她惟一可做的。
「我考慮過,今天的場合或許我不該來,」斯年緩緩地說,「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只是有點意外。」她說:「尤其是去——文華。」
他明白她的意思,眼中閃出一陣動人的光芒。
「當年文華——的確和我有密切的關係。」他說「我」,不說「我們」。
惹心不語,只是沉默。
「再過一星期,我也去紐約。」斯年說。
他今天的話似乎特別多,也許因為就要分離,又要像當年一樣在紐約重聚,他心中也不能平靜。
可是誰能從他淡漠的外表看出來呢?
「在紐約三天,我就回哈佛。」他又說。
她還是不出聲。
他要做什麼,他去哪裡,讓她知道又如何?一點幫助也沒有。
即使他們見面,談的也只是些表面問題,她不敢再對他期待什麼。
「在哈佛我可能停留十天,或者更長些。」他再說。
慧心還是毫無反應。
「我在跟你講話,慧心。」他終於沉不住氣了。
「我聽見了。」她答。
斯年皺皺眉,輕歎一聲。
「你還在怪我,是嗎?」他問。
「不,我尊重你的選擇。」她搖搖頭。「我怪的只是自己。」
「慧心——」他十分動容。
「我們到了。」她指一指文華酒店。
他只好沉默。
惹心不想再自尋煩惱,明知沒有用,何必再一次地。衝下去呢?
找到文珠他們,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看見他們來,話題更多了。
「是斯年自動留下來等你的,不是我們強逼的。」文珠首先挑明立場。
「我可以作證。」太太不在,費烈風趣多了。
「其實不需要等我的,走過來很近,我又不是小孩子。」蕙心淡淡地笑。
「這是斯年的心意啊!」家瑞也說。
「那麼我該說,謝謝你,斯年。」慧心依然淡漠地。
各自叫了一杯飯前酒,文珠又嘰嘰呱呱地講起來,他們這一桌幾乎只聽得見她一個人的聲音。
「蕙心啊!這是你和斯年舊遊之地,有沒有什麼感想?」文珠促狹地。
「沒有感想,我心如止水。」蕙心說。
「不信,不信,你剛才——」說到這兒,就被家瑞一把抓住,話也說不下去了。
慧心默默微笑,明知她想講什麼,卻也不介意。
「斯年,此次你赴美,到底是要辦什麼事?」費烈問。
「我替教會辦三天事,是為了一個基金會。」斯年慢吞吞地說:「然後就回哈佛,辦的是私事。」
「什麼私事?和慧心有關嗎?」文珠搶著問。
「我是去拿文憑的,」斯年說,「當然,我會去看看她。」
「你應該以老學長的身份帶蕙心到處逛逛。斯年。」費烈說。
斯年把視線移向蕙心。
「我怕沒什麼時間。」蕙心卻這麼說。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文珠永遠是熱心的。「你總要吃飯、睡覺,週末也放假,是不是?」
「人家放假,我這超齡學生恐伯得加倍用功溫習。」慧心笑。
「以你的程度,加上斯年這麼好的學長,不會有問題的。」文珠說。
「哎——斯年,我最後再問你一次,」文珠鄭重地指著斯年,「你到底對蕙心還有沒有感情?你能不能還俗?」
斯年低頭沉思一陣。
「不能。」他顯然避開了第一個問題。
文珠歎一口氣,不再說話。
「蕙心,真要三個月才回來?」費烈問。
「是的,這已是最快、最短的一個課程了。」她說。
「我們會因你的暫時離開而變得寂寞。」費烈開玩笑。
「在我們這小圈子裡,我不算是多話的。」惹心笑。
「但是——總是若有所缺。」一向慎言的家瑞也說。
蕙心看家瑞一眼,有點莫名其妙的感動。
剛才家瑞也幫了她,是不是?
「那麼我不去就是了。」蕙心淡淡地。
「不去?」幾個人——除了斯年都一起叫了起來。「這麼好的機會,有什麼理由放棄?」
「為了老朋友的若有所缺。」蕙心笑了。
家瑞眼中光芒閃動,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那不行,這是你的一個大關鍵,不能因為我們的寂寞而令你失去機會,」文珠這次成熟得很,「我們等你。」
家瑞點點頭,很欣賞太太這句話似的。
「對,我們等你,」費烈也說,「不只等你,也等斯年,等你們倆。」
惹心淡淡地看斯年一眼,他也正看著她,啊!他忘了自己神父的身份呢2
「明天要不要我送你?反正我是大閒人。」文珠熱心地。
「不必了,公司替我安排了車,有人接送,」蕙心說,「無論如何,很謝謝你。」
「實在真有點捨不得呢!」文珠說:「想想看,我們曾有多少次全體人員,一個不缺地聚在這兒?」
唐心回來不就有大把的機會了?」費烈說:「斯年又不會離開香港的。」
「那個時侯慧心是老總了,會有空嗎?」文珠說。她永遠是稚氣的。
「我總是蕙心,不論是什麼職位,人是不會變的。」葛心笑。
她感覺到斯年看她一眼,斯年——聽懂了她的話?
她很滿意,真的。
她不在乎其他所有的人,除了斯年。
「好一個人是不會變的,斯年,聽見了嗎?」文珠og。
斯年微微一笑。
「你、我、他,」他接著文珠的話,「我伯誰變了呢?你看你還不是像小時候那麼頑皮?」
「我的天,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文珠叫。
「文珠,算了,」家瑞制止她,「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懂得這些話嗎?」
「但是你們都不出聲,我可忍不住。」文珠悻悻地。
「文珠果然像當年一樣。」費烈也說。
然後,話題岔開了,大家談了些別的事情,又叫了食物,誰也不再提剛才談論的問題。
所有的人當中,蕙心最沉默,可能是因離港在即,亦可能是身在文華,感觸頗多,她一直沒說什麼話。
大家都吃完飯,在吃甜點了。
「慧心,怎麼整個晚上你都不出聲?」文珠又來了,她最不放過蕙心。「是否我們招待不周?」
「我聽你們談話不也很好?」慧心笑。
「不行,我們當中誰都不許不說話,」文珠說,「你悶悶不樂,我們做主人的心裡會難受。」
「別這樣,文珠,或許蕙心真的累了。」家瑞解圍著。
「那麼大家一起走,蕙心也可以早點休息。」費烈說。
沒有人反對,付了帳,大家一起往外走。
斯年走在慧心後面,才出了門口,他就低聲問:「我送你回去,好嗎?」
「我開車送你,反正你不在香港,車讓我用,等你回來再還給你。」斯年盯著她看。她心中一顫,無法抗拒地點點頭。
是他提議送她回家的,是嗎?
機場永遠是熱鬧的、亂哄哄的。慧心覺得很煩亂,沒有目標地浮來浮去,四週一個熟人也沒有。
是應該沒有熟人的,昨夜的餞行有人說過要送她,斯年也不曾。斯年只是送她回家,很禮貌,很客氣地又把汽車開走了。那奔馳四五O跑車原是斯年的,拿去用幾天也不足為奇,斯年——是為了要拿車才送她回家的吧?
她越來越弄不清楚了,斯年現在對她的態度是冷淡又曖昧的,說他無情?他似乎又有。說他有情呢?他的情況又不許可,真令她困惑又混亂,就像在機場這亂哄哄的環境裡浮來浮去一樣。
她搖搖頭,多想無益,也別再等了,再等也不會有人來送她的,還是人關吧!到了裡面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等,沒有亂哄哄的人群——
「慧心——」有人叫她。
她轉頭,看見了家瑞。家瑞是個可靠又穩重的朋友,他不常出聲,但——總是及時地伸出援手,雖然那援手可能只是一點點友情。
但對蕙心,這一點點友情,正是她所需的,而且已經足夠、足夠的了。
「家瑞——」她驚喜地棄過去.忘情地緊握住他的手。「你沒說過要來的,是不是?」
家瑞少變化、少表情灼臉上忽然顯出了一點特別的神情,像是扭泥,又像一一一在為倩。
「我——反正沒事,就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他輕描淡寫地說。
「啊——我已辦好了所有的手續,」蕙心不介意地放開他,她握住他的手是自然的,就像握任何一個不論男女的好朋友一樣。「不過,無論如何,很謝謝你。」
「文珠叫我轉告說她不來了,她約了人有事,」家瑞說,「費烈也要開會。」
他沒提斯年,當然斯年已是神父。
「其實也不必送,我已習慣了。」她淡淡搖頭。「若他們真的都來送了,我反而不好意思。」
「我們——坐一坐?」家瑞問。
「好。」蓋心和他一起坐在桔紅色的塑膠椅上。
「我——問過斯年,他正好在主持一個聖經班,所以沒時間來。」他說,很誠懇地。
「我從來沒盼望過他會來。」她黯然,「現在我們大家的環境已大不相同。」
「你能這樣想,實在很好,」家瑞透一口氣。「我猜——斯年一定也很痛苦。」
「我無法瞭解一個神父。」蕙心說。
「外表他是一個神父,」家瑞想了一下,「但我相信他心中一定很矛盾。」
「也許吧。」她搖搖頭。「他已在矛盾了,我不想再加重他的精神壓力。」
「你說得對,」家瑞點點頭,「可是——我總有個奇怪的感覺,就是這件事彷彿還沒有完。」
蕙心愣然,哪一件事還沒有完?
「我不明白——」她喃喃地。
「當然是你和他的那段感情,」家瑞正色地說,「我不相信這就是結束,這樣的結局太不圓滿。」
「人生原不是十全十美的。」她傷感地。
「我說圓滿,不是十全十美。」他堅持。
「家瑞,我能對任何人抱著希望,但卻無法對一個神父埋怨,」蕙心苦笑,「如今我覺得我和他的距離已越來越遠了。」
「你——可以不當他是神父。」家瑞說得奇怪。
「但他的確是神父,我騙不了自己,」蕙心搖頭,「在此地那古老的教堂,我看過他穿黑色神父袍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
「神父——究竟能不能還俗?」家瑞天真地問。
「我想不能,這好像是新教宗才頒定的新規例,」蕙心說,「而且——就算可以還俗,他還是以前的斯年嗎?我的感覺能改變嗎?」
家瑞沉默了,他實在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永遠不會再想這件事,我不是還有相當不錯的
事業嗎?」她笑,有淡淡的無奈。「也許——老總的位置只是我的一個墊腳石,我還能往上爬得更高。」
「你想爬得更高?」他意外地。
「我別無選擇。」她苦笑。
「我總覺得你和斯年弄成這樣並非天意,有許多人為因素,陰錯陽差,所以——」
「我想沒有所以了,」惹心打斷他的話,「事已至此,實在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家瑞沉默了半晌。
「啊9我該進去了,」惹心猛地站了起來,「我們就在這兒道別了吧!讓我一個人人關。」
「好。」家瑞眼光特別地凝視著她。「好好保重。如果有任何需要,打電話回來。」
「謝謝,我會的,」她用力握一握他的手,「再見,很感謝你來送我,家瑞。」
「一路順風。」他再深深地看她一眼,便轉身離去。
慧心如釋重負。
第一,她不願跟別人談起斯年,這是她個人的事,不願讓外人知道她內心深處的感受。再則,家瑞今天的突然到來,神色、眼光都十分特別,令她心中感受到一股壓力。
她提起隨身的深咖啡色「辜瓷」帆布袋。大步走向出境口。
就在她剛要邁人時,她聽見似真似幻,很微小但卻很清晰的聲音,那是一個男人在叫她的名字,「慧心」——那可是斯年的聲音?斯年?
她霍然回頭,那麼多送行的人裡,遠遠地她一眼就看見了他,是斯年,他終於來了。
「斯年——」她忘情地向他奔走,淚水已忍不住湧上眼眶,泣不成聲。
冷淡的斯年也激動起來,他也向她奔去,就在她面前一步,他停了下來,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斯年——」蕙心一把抓住斯年的手,激動得全身發抖。「斯年——」
斯年無言地輕輕拍著她。他也激動得厲害,他想擁她入懷,她畢竟是他刻骨銘心,惟一愛過的人,雖然因環境變遷,他說要忘懷過去,但那刻骨銘心的感情,卻是無論用什麼方法也抹不去的。
「斯年——我沒想到你會來,」她吸一口氣,努力將眼淚止住,她不是流眼淚的女孩,她是沈蕙心。』『我曾盼望過,但沒想到盼望竟能成真,斯年——」
他仍然拍著她,臉上神情是那麼複雜。
「慧心,冷靜一點。」他輕輕抽出自己的手。「你就快上機了,冷靜一點。」
慧心再吸一口氣,終於平靜了下來。
今日的她,已能硬生生地壓住所有的感情,這是職業上的需要,也是年齡的增長,她完全成熟了,在二十八歲的今天。
或許——現在開始,她不會再做錯事。
「對不起,剛才我太衝動了。」她抱歉。
「我瞭解的。」他只說瞭解。
「剛才——家瑞來過。」一剎那的感情衝動後,她只想把話題扯得越遠越好。
「我見到他了。」他說。
「你們碰了面?他知道你來了叩她問。
「沒有,我見到他匆匆離去,距離很遠,不方便打招呼。」他淡淡地說。
」家瑞是最可靠的朋友。」她說。
斯年凝視她一陣,笑了起來。
「你不覺得家瑞的神色很特別?而且——文珠沒有來,費烈也沒有來。」-他說。
「這——並不代表什麼。」蕙心不明白。
「他也問過我來不來,」斯年還是微笑,「我們都不來,他便來了。」
「這——有什麼不對?」蕙心問。
斯年搖搖頭,再搖搖頭。
「當然——沒有不對,」他顯然沒說真話,「家瑞是個可靠的好朋友。」
慧心實在不懂,他這麼前言不對後語的,他到底暗示什麼? -但是沒有什麼時間讓她追問,、催她人關的廣播又開始了,這麼一點點時間,她實在不想講別人的事。
「一星期後——你真去紐約?」她問。
「是的,我會住在六年前我們住過的那間UnPlaza,就是聯合國大廈附近那一間酒店。」他說。「那邊的朋友已替我訂好了房間。」
「我——那兒。」她心中又一陣輕顫,怎麼那麼巧?」或許——大家都難忘舊情?
「那我們很容易碰面。」他安洋地笑了。
「也不一定,一墾期後,我恐怕已去了哈佛大學。」她搖搖頭。
「我只在紐約住三天,然後就去波士頓哈佛。」他說。
她不語。
她相信那一定會碰面的,他也到紐約,又會在波士頓哈佛——是上帝的安排嗎?但願是。
「我大概還是念商業管理之類的科目,」她覺得彷彿沒有什麼話可說,「要到了紐約才知道。」
「恐伯是一個特別科目。」他說:「哈佛常接受各大公司的邀請,安排一系列特別科目的訓練,-訓練他們的高級職員。」
「也許吧。」她望著斯年,其他的事——都不再重要。
斯年在面前,其他的事全都不值一提了。
六年後,惹心最大的改變就在此吧?
「我相信你一定會念得很好。」他說。
她搖搖頭,不置可否。
「我不能送你,或者——我來接你?」她說。非常的真誠。。「非常的認真。
「不必了.那時你已經到了波士頓。」他微笑地說:「朋友會來接我,對你——我同樣的感謝。」
「不要說感謝,是我自願做的。」她說。
想起以前對他的漠視,對他的不關心,對他的不在意,她的心就發痛。她希望——有機會加以補償。
「你——入關吧!」他大方地伸出右手,用力握一握她的。「話是講不完的。」
「是。」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地紅了。
「保重,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不要想得太多。」他低沉溫柔地說。
他的溫柔、低沉,啊!一如往日,誰說他不再是斯年?誰說的?
「我——盡力。」她的眼淚掉下來。
他輕輕地伸出手指,替她抹掉了。他——他還是只用一隻手指替她抹淚,他還是這樣。
「傻女孩,如今你不再是二十二歲了。」他說。
他叫她傻女孩——這彷彿是以前的稱呼,怎麼今天的一切又彷彿是昨日呢?
是不是她在作夢?
「斯年——」她的眼淚繼續往下滴落。「你盡快來,我——我等你。」
「放心,一個星期之後。」他再拍拍她。他的溫柔。他的體貼,哪像是個神父?
他是斯年,不是神父。
「我等你,不要黃牛。」她用帶淚的眼凝視著他。
他點點頭,扳轉過她的身體,推她入關。
她似乎迷迷糊糊地就迸了境口,迷迷糊糊地就飛到了紐約,不過她的心是踏實的、安詳的,因為一星期之後斯年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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