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京極御人給的期限已經超過一個多月,在台灣停留的最後一年,能做的,杜清零都做了,杜奶奶的冥頑本色依舊不減分毫,還要分神應付京極御人的怒氣,杜清零的耐性終於探底。
兩個月前,冰川工業部門第一支車隊正式成軍,一手主導此事的京極御人奉命調回日本,協助車隊的處女賽順利進行。
朝夕相處近兩年的甜蜜愛侶因此再次被迫分隔兩地,已習慣每晚被杜清零不三不四的閒扯催眠,她不願犧牲一下陪他提前回返日本,京極御人的憤怒可想而知。若非這一年來她的表現可圈可點,安撫了他曾經驚惶不安的心,他早不顧她死活,直接揪她回日本。
好不容易挨到她承諾的期限,沒想到她丟了句「近鄉情怯」,竟就不守信用地臨陣脫逃,火得分身乏術的京極御人肝火旺盛,差點帶刀飛台灣尋仇。
小總管心情好像很不好,昨晚的越洋電話已經下達最後通牒,她再不快點解決這邊的事情,下個月他會抽空飛來以快刀斬亂麻的光速手法替她解決難題……這樣一來,大家的關係就會鬧得很僵了……
重煩惱加諸一身,十二月上旬的陰沉週末天,杜清零又糾纏正在灑掃街道的杜奶奶半小時未果,怒氣一發不可收拾,終於當街爆發了。
「外婆!我真的生氣了!」她到底想怎麼樣?!
小總管幾次禮貌拜訪她,也被不通情理的她掃地出門,虧他在台灣的兩年天天陪她到公園晨跑,好耐性地接近兩老。原以為時間會改變一切,沒想到獨獨改變不了外婆又臭又硬的脾氣。
杜奶奶充耳不聞,掃完左側的馬路,緊接著掃右側,杜清零尾隨其後吼了去。
「您到底是氣媽媽行為不檢,還是氣您自己沒能及時原諒她,所以見不到媽媽最後一面啊?!媽媽就是抱著遺憾的心情往生的,她一直說她很後悔和您賭氣。她回來好幾次,您也都不理她……」焦急的腳步跟著老人家的腳步左右轉動。「再不理我,您也會遺憾終身的!」
杜奶奶持著掃把的手一抖,老臉發白,火大地將落葉朝大逆不道的外孫女掃去。
「我要回日本定居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向您道別嘛!」就算她不想認她,她依然愛她啊!「媽媽叫我回來一定要探望您和外公,求取您和外公的諒解。您這樣,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向媽媽交代!」
性情剛烈的杜奶奶硬著脾氣,不吭一聲地掃起垃圾。
「外婆……」手被一臉怒容的老奶奶甩開後,杜清零抹開淚水,不死心又扯了過去。「人是不是都不可以犯錯?只要一犯錯就罪該萬死,一輩子得不到原諒?就算是,我也是無罪的啊!您這樣對我,我也可以不原諒您啊……」
「我沒那麼大福分讓千金小姐原諒,要走趕快走,省得礙眼!」被外孫女誤打誤撞說中心事的杜奶奶,扯不下僵持了數十載的老瞼皮。
「我是千金小姐,也是您的外孫女嘛!」聽到老奶奶終於開口直接與自己說話,不再透過第三者,杜清零破涕為笑。「外婆,您那麼漂亮,別常常繃著臉嘛……我會常回來纏您和外公的。」
「走開!別擋住我家門口,你這路霸!」杜奶奶揮不開八爪章魚的怪手,聽聞外孫女去意已堅,氣得不辨方位隨便沖。
「外婆,小心車子!」杜清零驚呼,撲過去抱住脾氣暴烈的老人家,以年輕的身子護住禁不起一捧的老骨頭,在地上滾了幾滾,千鈞一髮地閃過呼嘯而過的機車。「您小心一點嘛!年紀這麼大,脾氣還這麼壞,您看多危險!飆車族那麼多,您和外公出門時一定要小心!」
手肘擦傷的杜奶奶驚魂未定,老臉蒼白地被杜清零扶起。
「死丫頭,你當自己在表演特技啊!我自己不會閃車子,要你表演苦內計!我不想看到你,快回日本當你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去!你跟你媽媽一個德性,行為不檢點,年紀輕輕就跟日本男人同居,像什麼話--」
什--麼?!說她表演苦內計、行為不檢點?她還侮辱媽媽!這個老太婆……把人家的一片心意全當成驢肝肺了!
杜清零忍到極限的胸臆騰騰地燒起一把沖天怒焰,張口才要吼回去--
「老伴!你鬧夠了沒,你想鬧到什麼時候?」在門邊觀望的杜爺爺一改好好先生的脾氣,吼得面紅耳赤,呆住了他無理取鬧的淘淘老伴。「咱們歲數都這麼大了,再吃也沒幾年,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嘔氣?你聽聽你剛才說的,像話嗎?什麼同居、不檢點?小乖已經夠低聲下氣了,她是咱們唯一的外孫女,你比老趙那些老朋友還不如,如果你非要弄得大家烏煙瘴氣才甘心--」
「外……外公……」不知道杜爺爺發起飆來威力如此驚人,杜清零目瞪口呆地扯了扯怒火狂飆的老人家。
「小乖你到一邊去,外公今天一定幫你弄出個是非曲直來,讓你安心隨御人那做事穩當的孩子回日本。」一想到外孫女即將離去,杜爺爺就心酸難忍。
「外公……謝謝您。」杜清零窩心地賴入老好人懷裡。
「御人這孩子外公仔細觀察了兩年,人品真的不錯,配得上咱們小乖,連力齊他們都稱讚他,真的很難得。小乖,你嫁給他一定會幸福,外公放心了,你早點跟他回日本吧,別讓他忙公事之餘還要往返波折,時日一久,就算你沒錯,那邊的人也會編派你的不是。」
「你們爺孫倆表演夠了嗎?如果夠了,讓一讓!」杜奶奶聲音尖銳,拿掃把掃開擋在大門口的兩人,刻意在心軟的杜爺爺眼前晃了下她擦傷的手臂,走進屋裡。「老頭子,進來幫我上藥……把那吵死人的不檢點丫頭也抓進來上藥,省得你晚上擔心得睡不好覺……」
爺孫倆喜出望外地對覷一眼。
「耶!」杜清零爆出熱烈歡呼,猛地跳上面色赧紅的魁梧老人身上。「外公好棒,外公萬歲萬歲萬萬歲……」笑聲無故哽咽。「我會很想念外公的……」
如此一來,她再沒滯溜台灣的理由,必須回去面對那些人那些事那座超大冷凍庫了……
「小乖……」
「你們兩個,又不是死別,少在這兒丟人現眼,進去進去!」杜奶奶拿著掃把出來,一下一下將離情難捨的爺孫倆掃進去。
☆ ☆ ☆
好冷……差點忘記東京的冬天不是人住的,冷死人了……
杜清零呵著氣,小臉凍紅,把頭上杜奶奶幫她織的火紅毛線帽拉過耳垂,沿路呵出一團團白霧。皮靴聲在空蕩蕩路上寂寞迴盪,十分蕭索。
晨霧將散未散,曙光漸露,恰是心情毛毛的返家時刻。
愛不釋手摸著睽違多年的石牆,杜清零老練遮眼,估量牆上那一截依然出牆來的茂密枝椏。
咬著輕巧的小行囊,一摸到樹枝,不可抗拒的熟悉挑戰狂襲心間。
長年的攀巖訓練使她莫可奈何,又三兩下輕易攀上高牆,然後,她驚喜交集地瞧見牆內那尊長年等門的嚴苛牢頭依舊在,他倆的默契……依舊好得不像話。
讓人失望的是,這差勁的傢伙今天竟沒揮刀相向,以最熱烈熱情的殺氣迎接她到來。他呆呆佇立她房子前,不知在看什麼,又好像睹屋思人,一身顯然穿了一夜沒換下的西裝依然筆挺如新。根本潔癖到極點。
同床一場……杜清零瞇了瞇眼,不懷好意地目測兩端距離。她絕對有義務提醒這傢伙,完全失去警戒心是很危險、很愚不可及的行為……
單手掂了掂行李,杜清零賊溜的惡眸瞇緊,一瞄準正前方那個魂不守舍的俊挺背影,高舉的手就捧出。
京極御人眉一皺,身手矯健地向左一閃,險險避開後方的無恥突襲。
他心情惡劣一回身,立刻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著蹲在石牆上久違的身影。
六年前無故消失,如今又平空出現的她一身俏紅,過肩卷髮蓬鬆又柔軟,整個人甜得像團棉花糖。她掩不住好奇天性,正探頭探腦張望大宅的改變,並不斷呵出濃濃的白霧。
大致溜了一圈,她淘氣的眸子才望向傻眼的淡雅男子,一直跟著他飄移至石牆下那株某人砍了又重植的小小櫻花樹。
「我自己離開就自己回來面對現實,小總管,我很棒吧?」杜清零驕傲地一揚下巴,露齒笑望被嚇得很厲害的京極御人。「怎麼了,才一個多月不見你就認不得我了?你這樣不可以哦,太絕情了……」難得心情好,她晃出指頭訓斥不知準備愣到哪一年的他。「這傢伙怎麼變成呆頭呆腦的笨瓜,和日本的空氣有關嗎?奶奶沒告訴你我今天早上回來嗎?」
癡癡凝望雜雜念的她好半天,京極御人勉強回神。他淡露笑容,並起兩指,手刀斜斜一刺,殺氣騰然地指著她凍紅的鼻端。
「清零小姐,你離家的年限已過。」渴望的喉頭澀澀啞啞。「我等你很久了……」
杜清零一愕,逆叛挑釁的面容如他如她所願,很滿意很隆重地重現江湖了。
「有種你殺了我啊!」她不馴地挑高眉梢,偏頭對底下的人笑得好甜好甜。
「你以為我不敢?」被她甜美的笑迷惑了心神,他佯怒地將手刀逼近一些。
「喏,來啊,別客氣啊……」她一時重心不穩差點滾落石牆,牆下的京極御人大吃一驚,慌忙出手穩住她。
「我的小姐,你能不能小心一點?」他眼尖地瞄見她手掌纏著紗布,眉頭緊蹙。
他知道傷痕纍纍是這位小姐個人的注記,她身上的瘀青總是前仆後繼地增加;她不在乎,他卻很在意。
倘若可以,他渴盼幫她打下每一場戰事。他一直在等,從小到大一直等她開口向他求救,偏偏該死的她會惹他惱他、不時嘔他,卻只願獨自面對個人的殺戮戰場。
他該拿她怎麼辦……
「閣下『繽紛亮麗』的手又是怎麼回事?」從今以後,他要強勢介入保護不知肉痛的她,以茲獎勵勇於面對現實的她。
「你說這個啊?」杜清零大剌剌盤腿坐下,訝異地舉起纏滿繃帶的手臂,不解他臉色何以又變臭。「前天出了點意外,一點小傷,死不了人的,你又不是沒看過我比這更淒慘的光輝歲月,跟以前比起來,這點傷算什麼?哼,微不足道。」
憶往事心情大好的她揮舞著手,不停東張西望,整個人差點又向後栽去。
京極御人嚇出一頭冷汗,雙手牢按著,再不敢離開她身上。
「小總管……」杜清零伸直脖子,仰望漸漸亮藍的東京天色,天外飛來一喃哼:「我不要十二單,不要白無垢,我比較喜歡簡單的白紗……」
京極御人一怔,陰鬱俊容迷煞人地大大笑開,以中文沉聲嘲弄道:「閣下執意在牆上與敝人談判嗎?!」
「你不答應,我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悉聽尊便。」上面搖搖晃晃不時打擺子的身子,看得京極御人心驚膽跳。
將褪下的西裝外套隨手扔掛在樹枝上,他脫好皮鞋,三兩下就爬上去拉著裙擺舞揚的她並坐在牆上。
「閣下還覺得近鄉情怯嗎?」他將冷得牙齒打顫的她納入臂彎,小別勝新婚,趁機抱她個滿懷。「一切有我在,沒事的。」
「才不必!本小姐不需要你保護,我的戰爭我可以自己面對!」杜清零神氣活現,握高一顆剽悍的拳頭。
「哦?」京極御人笑著平伸一掌,五指一張將她在空中晃的小拳頭有力地納入掌下。「既然閣下如此強悍,交換一下,換你來保護我。」
杜清零一呆,偏頭研究他認真的眼神、再正經不過的表情。「真的?」
「閣下對自己的能力沒信心?」
「不是……才不是……」不安的眼神脈脈轉柔,她噘嘴笑嗔他,勾下他頸項甜甜地嘉許他。「小總管,謝謝你不計個人高貴形象,犧牲到底。」
「不客氣。」他熱切回吻。
「哎呀……」
不小心誤闖禁地的佝僂老人細細一呼,驚動了纏吻得難分難捨的愛侶,兩顆黏合在一起的火熱頭顱飛快彈開。
「哎,哎,你們忙,老太婆老眼昏花,什麼都沒瞧見呀……」
「奶奶!」尷尬的兩人臉色赧紅,瞪看知情趣識的八旬老人。她老人家正匆匆忙忙往屋內迴避。
「又鬧笑話了,都是你這小人害的……」她不知所措橫眼,瞪著俊眉微挑的男人。
「多謝閣下一路成全,如今本人小有一番成就,心懷感激。閣下願接受你們中國人說的,以身相許嗎?」
「才不願意。嘖,油嘴滑舌的討厭傢伙……」她嬌羞的嘀咕很快又沒入他強迫推銷的溫柔笑唇裡。
濃稠的甜蜜壓過惱意,在忘情繾綣的兩唇間轉輾交遞,狂熾蔓延,而後擴散開來,久久不去……
「哎呀……看看我這記性,年紀大了,你們繼續繼續,當老太婆沒來過,就這麼辦……」
「奶奶……」笑著將不知是羞是怒,總之小臉火燙得說不出話的人兒掩進震動的胸膛,細心呵護著。痛苦的心不再因遍尋不著她而無所適從。
他看著一望無際的藍天、看著一望無際的石牆,深幽而滿足的眼瞳最後停佇在從他懷裡緩緩瞅高的笑眸。對方與他的凝眸捉迷藏,左溜右閃了老半天,終於不再閃躲,眸光炯炯地迎視他熱切的凝望。
當她甜笑堆滿面,他又輕易被悸動,心就不再是自己的。
「京極御人,你敢!」杜清零橫眉豎目,丟臉地警告蠢蠢欲動的京極御人。「奶奶或其他人等下萬一又……」
「閣下的戰帖敝人不接,豈不是瞧不起閣下了?」他嘲諷地撤撇嘴,唇橫堵過去,良久良久,他狀似不經心地哼了一句:「你這次,確定不走了?」
「都回來了,當然不走了。小總管,你看著我……你已經試探好幾次,你以前不是這樣,愈大愈囉嗦,你這傢伙……啊……別這樣啦,我跟你開玩笑的,別走別走嘛……你這傢伙,以前風度尚可、耐性普通,現在怎麼搞的……啊,別這樣啦……」
「閣下故意惹毛我啊……」京極御人又好氣又好笑,重重吻住她嘟高的唇。「咱們有一事尚未了結,反正時候尚早,別浪費時間了。」
伸臂將見苗頭不對想溜人的女子遠回。
「本人做事堅持有始有終,關於面對現實的第三大點,回來……我還沒列完。那年我在機場說的話……你休想逃……」一手將轉身想躍下高牆的心虛身影擒拿住。「閣下慘了,清零小姐。」
「我沒聽到你說什麼嘛!」杜清零驚慌失措,沒想到他會挑在她回來的第一天算帳……哼,說什麼一切有他在……正因有他在,她日子才更難過!
平安喜樂地度過這些年,她還以為這件糗事終將塵封心底,成為兩人之間絕口不提的禁忌話題,沒想到……這小心眼傢伙這麼會記恨,還記得這麼牢!
這兩年她和他彼此心照不宣,努力粉飾太平、佯裝沒機場那回事。她若承認當年有聽見他嚇死人的表白,不就等於當面拒絕他?那種難堪,絕不是自尊奇高的人種能夠忍受。
為了小總管,也為了自已的身家性命安全……開什麼玩笑,她誓死裝傻到底!
「閣下真沒聽到?」
「沒有。」
「你沒聽見,我怎麼彷彿聽到你回應了?」
「亂講,我沒有。」不上當。
「賴帳?無所謂,敝人不予追究,畢竟不敢面對現實已成閣下的標誌,閣下的勇氣本來就不多。」
被激怒的杜清零一手揪住寬宏大量的他衣領,將他粗暴地提了過來。
「我又哪裡不敢面對現實?!你說我不敢回來,我還不是自己回來了!」
「你知道現實是什麼?」吐氣如絲,夾著冰。
這傢伙眼睛斜斜看人的臭屁樣子,真的好顧人怨,她最討厭他這種逼供嘴臉了!
「現實只有五個字!」她用力揪扯他很討厭的嘴皮子。「你說你愛我,叫我別走!!」啊--破功了,她完蛋了!
「逮到你了,清零小姐。」擒拿手緊緊鉗在蠢蠢欲逃的腰身,京極御人笑得很奸臣。「閣下麻煩真的大了,不只這輩子,咱們可能要好幾輩子都沒完沒了了。」
這傢伙來陰招,以為她不會嗎?她小姐是菩薩心腸,不要而已。
「小總管……我喜歡你。」杜清零小貓小狗般甜蜜撲向措手不及的京極御人。
「你夠了!別拿這種事開玩笑!」一愕之後,他無名著惱的俊容騰地脹紅。
「你這臭傢伙老愛潑我冷水,好,我以後不說了。」
「別想以此要脅本人,不說就別說,稀罕。」
「你好老成又好孩子氣喔!別想以此要脅本人……嘖。」杜清零裝腔作勢學他說話的德性,連丟數枚受不了的大白眼。「不稀罕就算了,何必弄得大家不愉快。」
「請問大家是誰?」
「小總管,你好不乾脆,受不了你這陰陽怪氣的傢伙耶……」他隱忍著不發作的憋蛋模樣讓杜清零想起八歲的他,忽然好想笑。「好嘛好嘛,一人一次,扯平。耳朵過來。」
「請問耳朵是誰?」她勉為其難的語氣施捨又廉價,京極御人沒好氣,耳朵卻不由自主地靠過去
「哎呀,你們兩個娃娃要纏到什麼時候?以後有的是時間,先吃飯吃飯!」老奶奶邊喳呼邊用力朝這頭揮手。
「吃飯了!好久好久沒吃到奶奶做的料理了,太棒了!」對固執等待的耳朵嘰哩咕嚕隨便念一串,飢寒交迫的杜清零縱身躍下高牆,快快樂樂地高舉雙手,飛奔進屋。
「冰、川、清零!」鐵青著臉的京極御人根本沒聽清楚她說了什麼鬼話,更恨被懸在半空中。她要嘛別說,要嘛一次說清楚!
怒氣沖沖的長腳追了去。不想餓死,她最好乾脆點!
「幹嘛啦,奶奶您看他啦……你變得好貪心,小總管……我已經說過一次,不管--」杜清零的抗議被猛湊到她耳畔恨恨低喃的一句表白,有效打斷。
「又欠本人一次的閣下,是不是可以說了?……你最好別故伎重施。」威脅的嗓門倏沉,京極御人危險的神情逼近極限邊緣。「嘴巴的東西先給我吞下去!」
「呵呵呵,你們這對小冤家又在用中文鬥氣啦……」唯一的旁觀者笑呵呵地扒著飯,桌餐上偶爾飄起幾句慈祥的呵呵笑。
小總管在暗示她用中文告白……他真的很煩耶,臉皮薄就不要強迫人家……她甩他,這次一定要好好地讓臭屁的傢伙知道……她小姐不是病貓!
笑得又甜又甘的嗓音清了清,她以日文大聲地、清晰地、如某人所願地宣佈了:
「我愛你哦!小總管。這樣夠清楚嗎?現在我可以吃飯了嗎?」她滿眼無辜。
「原來如此……御人,你這孩子,真是,都二十五歲啦。」老奶奶笑啐,終於明白彆扭的孫子在堅持什麼。
她居然……尷尬男子一掌摀住他爆紅的臉容。這次算她狠……
☆ ☆ ☆
「明明是我惹她們的,她們幹嘛跑去向你抱怨呢?我現在不歸你管啊。」
未能一會刺激場面,大宅上下個個畏她如蛇蠍,杜清零甚覺失落。
「因為她們不想讓你產生負擔,這是大家體貼你的方式,你不知如何與大家相處,大家也是……」京極御人火大地發現他教訓的人根本沒在聽,早已跳下長廊,跑進落櫻繽紛的庭院。
「老總管,好久不見!別來無恙?」杜清零雀躍地繞著正在修剪矮松枝椏的京極老總管。「是我啊!我啊!」
即使她化成灰,他都認得。「清零小姐,你已經二十五歲,不年輕了。」京極老總管老成持穩地放下盆栽,端起架子上的另一盆。
「哇,您記得很清楚,一定也很懷念我。」她往自己臉上貼金。
他是記得很清楚,因為是他的長子堅持非她不娶,也是讓他頭痛很長一段時日的麻煩精……
京極一郎由眼角餘光看見長子跨下廊階,朝他們走來,冷漠的神情雖然掩飾得當,他卻輕易看出兒子很在意他與頑性不改的二小姐相處的情形。
這小子緊張了……
京極一郎臉色轉青地看到好奇心旺盛的杜清零施力不當,一刀將他辛辛苦苦修剪兩小時的袖珍矮松剪成兩截,他惱火地把剪刀拿回來。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找碴的!我買一盆賠您老人家!」自己也嚇了一跳,杜清零跳起來提出和解之道。「我知道這品種很稀少,京極伯伯您放心,外公知道門路,我現在去打電話請他幫我買,您安心等我消息!」
她手忙腳亂、匆匆忙忙奔進屋的模樣,奇異地平息了京極一郎惱怒的思緒。
「二小姐變了不少。」討這種兒媳婦……是幸抑或不幸……
「她一直是這樣。率性鹵莽,下決定前絕不動腦深思,不會做表面,所以容易得罪人。」京極御人蹲下來收拾殘局,話中有話地淡淡強調道:「清零粗手粗腳是本性使然,絕無惡意,父親莫見怪。」
清零?性格內斂冷沉的兒子難得把話挑得如此露骨,老人家再固執己見就顯得器量狹隘、枉為人父了。他與二小姐沒有深仇大恨,說不上來對她的觀感,他只是來不及喜歡她,就被她年少時不時豎起的利刺螫怕了,陰影猶存。
「別擔心,我現在看得出來她沒惡意,你犯不著急著替她解釋。」京極一郎順著話下,打破為期三個月的僵局。「你很瞭解二小姐,御人。」
「我一向只瞭解她。」
「二小姐確實是比較適合你。」老總管緘默許久總算鬆口,給了兒子他想要的祝福。「這幾天我會找時間向老爺子提親,在那之前--」
屋子裡猛烈轟出一個極刺耳的尖叫聲,緊接著一長串不必換氣的日文氣急敗壞地轟斷京極一郎未竟的話。父子倆不約而同地青了臉。
「你想辦法修正一下二小姐仍舊脫軌的行為,讓大家更好過一點。為父把標準降到最低,只要求別讓玲子一天到晚扯嗓尖叫就好。」京極一郎捧起盆栽,邊叮嚀邊悠然踱離現場,把聒噪的難題留待兒子解決。
「御人少爺!」
「小泉女士!你很難伺候耶!」杜清零氣呼呼地追著小泉玲子跑出來。「那件旗袍純手工制,很貴很貴很貴的,花了我五個月的薪水。折合日幣也要三十萬。」
「五個月領三十萬?」鄙夷的掩唇尖笑五聲。台灣的生活水平真低,這也難怪了,這麼一點點錢只能做一件縮水的破袍子。」
「我是工讀生,三十萬是力齊哥額外加給才有那麼多,這樣很高了!你自己不好好保養身材,發福了還怪袍子縮水!」
「你、你拿我六年前的三圍訂製旗袍,分明居心叵測,故意整人!」
「天地良心,狗咬呂洞賓……」
「說日文。」京極御人屈指叩她腦門響亮的一記,她不懷好意的笑讓他又緩緩追加一句警告:「不許將中文俚語直接翻成日文。」
「我就知道你這台灣混血種說中文一定是在罵人!」小泉玲子怒氣衝天了。
「這就是混血種的好處嘛,不然你怎樣?我不爽說日文就說中文,有種你學啊,怎樣?」
「你年紀輕輕這麼會記恨啊!」
「我要記恨就不會買東西送你啦,誰知道才幾年而已,變化這麼大!」杜清零一語雙關,上下瞄了瞄她臃腫肥胖的身軀,惹得近幾年對外表很敏感的小泉玲子顧不得古老家族的絕世好教養,尖叫迭起。
「你、你這台灣……」
「玲子阿姨,您若不喜歡旗袍,我相信清零很樂意改送其它禮物給您。」受不了嘈雜聲的語氣冷冰冰,同時對兩人施壓。
「我才不樂意!」
「慢著,我可沒說我不喜歡。」
異口同聲的一老一少蹙眉轉頭,受不了彼此地對瞪一眼,又很受不了地彈開。
「口是心非……」丟完白眼,杜清零雙手機靈地護住腦門,以免被靜立一旁的淡雅男子偷襲。
「真、真教人受不了!你這台灣丫頭在台灣才住一段時間,居然愈來愈粗蠻無禮……」雍容老婦從台灣丫頭手上尊貴無比地奪走旗袍,踱著尊貴的步伐進屋去。
「台灣丫頭、台灣丫頭……」杜清零嘀嘀咕咕,心有不甘地對遠去的人大扮鬼臉。「你有種族歧視啊你,大和民族多了不起?世界上最沒環保概念的就這民族了!嗜食海鮮到人盡皆知的變態地步,是這民族;敢做不敢當、死不承認南京大屠殺的帳也是這民族,這樣很光榮啊……還無恥竄改歷史咧,把侵略中國改成進出中國,什麼嘛,又不是演A片……啊,是了,一定是大和民族的情色工業太發達,政治用語也就色情化了嘛……」
「你夠了。」京極御人實在聽不下去了。
「我聽到了,臭丫頭。」本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泉玲子終於也對身後愈念愈順的數落忍無可忍了。
杜清零這才驚覺不只小泉玲子臉色很難看,她身側那位日本翩翩貴公子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完、蛋、了……她不知不覺把七壯士平素念的那些,很順口地全套搬上檯面。怎麼會?她被他們幾個污染得好嚴重,潛移默化真是天底下最殘酷的思想改造方式
「只會內鬥的華人又哪裡好了……」小泉玲子挑釁的怒氣被京極御人冷淡的瞳子一掃,如被一脈酷寒的富士山泉當頭澆下,火氣立刻全沒了。
「玲子阿姨,抱歉掃了您的興致,奶奶在等我們,恕我們失禮先離開。」京極御人動作比企圖畏罪潛逃的女人更快,倏伸一臂鉗住她腰身,神態從容自若地將她挾持往京極家的方向。
小泉玲子尖酸苛刻的面容漸趨柔和,嚮往地凝視韶華正盛的年輕情侶。
看到掙扎不開的野丫頭賭氣之下,索性賴入御人少爺懷裡,一雙纖臂不甘示弱地環住他腰身。婦人淺淺地笑開了。
呵呵,古靈精怪的鬼丫頭……喲,奇跡出現了,御人少爺居然害臊地回瞥這裡一眼。一掃見後頭的她正大方在偷窺小兩口,他臉似乎紅了,卻沒有推開野丫頭看似在搔他癢的頑皮雙手……只低低回她一句……
--不用麻煩,直接改成京極清零。她彷彿聽見年輕男子這麼說著。
--哇,閣下的求婚好「慎重」!小泉玲子笑了,因為她的不悅十分響亮。
小泉玲子惱於年輕男子的妙答過輕,聽不見,幸好女子衝動的怒吼很快地揚起。
--什麼叫因人而異!我有那麼隨便嗎?你這毒舌教宗很討厭耶!
小泉玲子笑不可抑,雖然還是聽不到男子太輕的聲音,卻從女子惱羞成怒卻有些氣虛的怒意中,又輕易推敲出來。
--我不是故意離開的……你這傢伙到底要記恨多久嘛!你、你再這樣,我不跟你好了!
--又稀罕?!你這嘴臉還是一樣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
--瞪、瞪什麼瞪,我又沒捏你,我只是掐啊!
小兩口的腳程不快,轉瞬卻已走得太遠。她發蒼視茫,嚴重退化的耳力視力竟已跟不上,也望不真切石牆底端一路吵擾不休的甜蜜儷影……
美好的將來,屬於前途美好的下一代,她老了。年輕人的感情世界離她已太遙遠。聽說御人少爺為了揪回這麻煩小鬼,費了好一番功夫。
她很喜歡看兩人在一起的感覺,在老爺子與小姐的利益聯姻中,她始終感受不到一點點悸動,不像這對小兩口,總讓她覺得好甜蜜。
大家都知道這座古宅裡御人少爺最大,不僅下人們不敢惹他,連冰川家一派斯文的少爺小姐們也無人不怕他,遑論御人少爺自己的弟弟妹妹們。
他說的話連老爺子也鮮少不聽,古莊園的上上下下都有默契,知道御人少爺雖然對台灣丫頭很嚴苛,卻絕不許任何人動她或出言傷害她,混血丫頭等於是他在罩的。只有被保護人自已不知道,還猛豎刺亂螫而已。
御人少爺不說話的時候很可怕,開了口那絕對是傷亡慘重,比不說話的時候更驚悚。有御人少爺背後默默撐腰,誰敢惹她欺負她呀?笨丫頭……自己身上的刺又那麼多,這台灣野丫頭為人也真的……還可以啦……
小泉玲子喜形於色地摸撫旗袍精美的刺繡紋路。
他們兩個,總是讓她捨不得移開視線……這對小兩口呀,打小就讓她覺得很甜蜜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