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跳看看,好想……好想……只要爬過去,手一放,她就可以永遠解脫了……
「哈羅!月見,你在看什麼?」輕快跳上鐵橋的娟秀少女笑容甜美,將書包甩上肩,橫越馬路閒晃了過來,在橋中央臉白似鬼的月見初音身旁收步。
「底下有深海大烏賊,還是河童嗎?」少女學她將身子探出橋面,納悶張望黑壓壓的河水好半天。「什麼都沒有嘛,被你騙了……」喃喃自語著,脖子延展得更長。
月見初音神情渙散,恍恍惚惚中看見同學三年彼此並不熟的冰川清零肩一聳就要走,她無來由一陣驚慌失措,急伸出被寒風凍僵的手扯住她。
「冰、冰川同學,你要……要去哪裡?」
「回家吃飯啊,七點半了,我老爸老媽一定等得很火。」
爸爸媽媽……月見初音飄渺的魂魄慢慢歸位,想起嬌嬌疼寵呵護自己到大的摯愛雙親,她心中大慟,憂懼的眼眶漸漸泛紅,失去的感覺又回來了。
「啊,電車快來了,你繼續看你的美人魚,我先閃了,拜。」冰川清零排開她的手,匆匆忙忙地向前奔。
冰川同學也要搭電車嗎?那……她也……
「咦!你看夠美人魚啦?」冰川清零被赫然出現在身旁的無措少女嚇了一跳,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我也要……回家吃晚飯。」月見初音的眼眶浮動著淚光。
「你媽媽煮的飯那麼難吃啊?」
「什麼?」月見初音抹淚的手一怔,不解其意地瞅著不知在翻找什麼的冰川清零。「冰川同學,請問你為何這麼問?」
「因為你說要回家吃飯就哭了,可見你媽媽的廚藝應該讓你很難過。」冰川清零終於摸到面紙,抽一張給破涕為笑的同學,一進入車站就直接拐往左側最角落的公廁。「月見,我是要去上廁所不是買票耶,你也要去啊?」
「我……我等你。」月見初音心驚膽戰地揪住冰川清零的衣袖不放。
「說話有氣無力的,你是不是憋得很難過啊?女孩子尿道短,最好別憋尿。」冰川清零殷切規勸著,逕行衝向最後一間廁所。
臉色死白的月見初音如臨大敵地死盯著門口,好不容易盼到同學如廁出來,她馬上又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她。
冰川清零低頭拉整被幫傭老奶奶漿燙得有點太硬的冬季水手服,一手撐著洗手台,對鏡檢視她下午特別蹺課去染剪的香菇型橘紅短髮,似乎不急著離開異味刺鼻的閉鎖空間。
窈窕的身軀又傾前了一些,她一絲一絲仔細地挑弄帶了抹頑皮意味的超短劉海,神態優閒得彷彿時間太多,不殺完可惜。她的氣定神閒,與脖子抽筋似頻頻張望門口的神經質少女形成強烈對比。
「門口那些『東修高中』的女生好吵。」冰川清零順手點上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珠光唇彩,隨口抱怨道。
背對門口的月見初音驚跳了一下,見鬼般落荒逃到冰川清零的另一邊躲著。
夜色深沉,人煙漸稀的車站公廁更形陰森詭異、危機四伏。
踏進這裡後,她就不斷不斷回想起前晚、昨晚,連續兩晚補完習回家被東修的四個不良少女拖進這裡,勒索光她的零用錢,還被聲稱心情很不好的她們當出氣筒痛毆一頓的恐怖經歷。
所以,她好想一了百了,好想快點從這種整天擔心受怕的日子裡解脫……
月見初音痛不欲生之際,驚見正在廁所入口處大聲喧嚷的四名濃妝少女之一--也是每次都先動手揍她的暴戾少女,眼睛猝亮地發現廁所裡面僅剩她和冰川清零兩人;不懷好意的眼睛溜到冰川清零身上時,興味十足地多逗留了會。
糟了……
暴戾少女亢奮異常,飛快向笑聲聒噪刺耳的同伴們丟了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眼色;那是月見初音永難忘懷的噬血神情。
她就怕這種被當成肥羊覬覦的狩獵眼神,因此除了上學期間,她一律不著代表家境非富即貴的私立貴族名校「蓮悠中學」的招搖水手服。可是,冰川同學向來叛逆且特立獨行,很有自己的想法與原則,不輕易為人動搖她離群的生活態度,否則她不會從初一開始經常被生活指導室的老師約談。
現在她們已經國三生了,我行我素的冰川同學依然故我。其實,昨天她偶然經過指導室時,不小心還偷瞄到指導老師吼她吼得面紅耳赤呢。
「別抖了啦,會冷就說一聲,我的外套可以借你,反正我不怕冷。」冰川清零總算滿意了新髮型,動手要褪下暖呼呼的黑色短大衣。
「不、不用,我不冷,謝謝你。」月見初音口是心非地豎起長大衣的衣領,無助地想抵抗從心底蔓延出來的惡寒。「冰川同學,車、車子快進站了,我們走吧。」
她匆匆抓住冰川清零的手想逃離是非之地,橫在出入口的不良少女們紛紛彈開手上的淡煙,兩個留守原地把風,兩個吊兒郎當地向她們晃了過來。
「我操!你們看,又是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蓮中死千金妹!」
「妹妹,你很上道哦,今天不但自動送上門來,還帶了禮物。」領頭的太妹上下打量一身名品的冰川清零。「又來一條肥魚,蓮中真是富貴滿門。好吧,姐姐我們今天下手就輕一點了,算是給你打點折扣。」
「我們走吧,月見。」冰川清零甜蜜綻笑,及時飛伸一手攙扶住雙腳發軟的月見初音。「走啊,你想留下來掃廁所啊?那我自己先走嘍。」她笑呵呵地恫嚇直不起身的同學。
「不!不要……求你不要丟下我……拜託你……」
「別拜託了,你們誰都別想走。」門口兩名少女踢出腳,攔下相互扶持的兩人。
「感謝姐姐慰留,我們就不走了,只是等會你們不能趕我們走哦。」
「冰、冰川同學……」攝氏五度。的酷寒天候,月見初音卻全身冒大汗,已經恐懼得兩眼昏茫。
「這位妹妹,你態度很不好哦。」領頭大姐從後面想一把揪住冰川清零的頭髮,卻因她的新髮型太短太溜屢抓不住,惱羞成怒的人扳轉過她就要甩下一耳光。
冰川清零轉身的同時揮高書包,動作比帶頭大姐更快更狠地朝她濃艷的臉猛砸過去,毫不留情的手勁一下接一下猛擊,痛得對方滾倒在地唉唉叫。愉悅的目光一凝,冰川清零以迅雷般速度反手揮去,趁其不備又重重擊倒另一名呆掉的不良少女。
「姐姐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冰川清零笑瞇瞇地以單手托住書包。
「媽的!她書包裡面放東西……」痛得爬不起來的太妹掩腹哭號。
「冰川同學小心刀子!」被冰川清零推到安全角落的月見初音掩嘴尖叫。
「謝謝!」冰川清零揮高書包向後打去,千鈞一髮地擋下背後兩把奪命刀片。她不耐煩地矮下身子,書包同時從腋下橫打出去,先解決掉右邊這個,再出腿掃倒急撲過來的另一個。
「姐姐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不可以告訴別人哦。」冰川清零喘著氣,一臉神秘地踩著唯一沒享受到鉛塊重擊滋味的太妹,書包在她驚恐的面容上晃來晃去。
「我裡面只裝鉛塊哦。打起人來很痛,對不對?妹妹我現在的心情好爛好爛呀,怎麼辦?好想知道人的頭顱有多硬……這樣好不好,姐姐,你的頭借我打打看?」她蹲下來單手托腮,認真地與對方商量道:「怎麼樣,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不要,不要--」看到其他三個姐妹淘都抱著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倖免於難的人嚇得當場哭出來。
「怎麼可以不要?她們每人各四下,就你沒有,不太好吧?一下,我試試看好不好玩,只要一下就好--」冰川清零踩緊掙扎著想起身的人,高高揮起沉甸甸的書包以便加強揮擊力道,她眸光轉冷地笑睨那顆想逃卻動不了的驚顫腦袋瓜。
「冰川同學不要!」
「不要!」
「救命啊!」
在各式驚叫聲中,義無反顧的書包猛力敲下,有驚無險地削過終於嚇昏過去的太妹臉頰,在她身邊的地板敲出個讓人魂飛魄散的厚實響聲與窟窿。
「這樣就昏了?被威脅的滋味原來不好玩啊……」冰川清零意猶未盡,旋身向徹底傻眼的三名不良少女,目光泛寒,偏了偏天真無邪的臉對她們漾出甜笑:「換你們了哦,姐姐。」
她們看過這種人,關東的黑道大姐頭就是這類笑裡藏刀的狠貨色,因為什麼都不在乎、沒什麼好輸就全豁出去,所以好可怕……非常可怕……
閒踱了過來的冰川清零,瞥見那道疾厲刺過來的刀光,她身手矯捷地後跳一步,閃過帶頭大姐不甘的刺擊,隨手將亦步亦趨跟了來的月見初音推出廁所。
「姐姐,你們偏心,都沒帶禮物給我哦--」還沒說完,書包猛地飛砸過去,準確敲掉瑞士刀,冰川清零以牙還牙揪住帶頭大姐吃虧的長髮,一把提起她。「幸好我們這些蓮中富貴死千金妹向來寬大為懷,不計較細節小事。不如這樣,我好人做到底,打個折扣給你們當成回禮。初次見面,以後多多指教嘍,大姐姐。」
笑容好甜好甜的秀麗少女猛撲過去,徒手開打!
☆ ☆ ☆
與三名倖存者「談判」好,時間剛過晚上十點。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我不敢一個人搭車。」月見初音怯生生地想幫全身傷痕纍纍的冰川清零擦掉她臉頰的血漬,被她搖頭拒絕。「冰川同學,謝謝你……明、明天……」
「明天我很忙,後天也忙,大後天忙得要死。很抱歉,我沒辦法保護你一輩子,你自求多福吧。」冰川清零甘甜的笑顏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殘酷,逕行走向下行月台的陡峭階梯。「你現在只有兩條路走,第一,學其他同學,請保鑣綁死自己。」
不!她不要再被限制行動,不要……「第……第二呢?」
走下一半階梯的冰川清零轉過頭,對茫然無助的月見初音笑得更壞了。
「拿出你尋死的勇氣,幫幫自己啊。橫豎是沒退路了,不是嗎?」回頭繼續走。「看你是要把這股力量用來練個柔道劍道啊什麼的,讓自己強健一點,還是拿出跳河的傻勁跟她們拼了。人就這樣,當你愈怕愈退縮,人家就愈不當你是一回事,忍不住想欺負你。唉,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大家各自保重……」她沒回頭地灑脫擺手。
「我……我、我會加油的!」月見初音掄起雙拳,身子卻抖顫如風中擺柳。
「好啊,請加油了。」冰川清零直走到底,才回身對她笑得很開心。「以後遇到挫折別動不動就想跳河,你身邊沒人啊?想想待你不薄的父母親吧,你至少先把欠他們的還完,要跳再跳……啊,車來啦,我得走了。」
冰川清零揮了下髒兮兮的書包,快步跳進到站的電車裡。
愁鬱乍解的月見初音鼓足勇氣大聲問:「冰川同學!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去我爸爸的醫院檢查一下……」
「死不了的,快回去啦。記得哦,如果你非死不可,千萬別在我會經過的路線了斷,拜……」尾音被滑攏的電車門掩去。
「晚、晚安。」月見初音羞愧滿懷,發現底下月台上的夜歸人紛紛抬頭張望自己,不禁更加慚愧。
她捂著愧紅的臉往另一個月台衝去,輕快的腳步忽然頓住。
不對啊,她記得冰川同學是將門之後,家住新宿高級住宅區一棟江戶時代遺留下來的古莊園,上次電視還特別介紹過她家;她上下學一向由專人專車接送,即使搭車也應該是坐山手線地鐵,這裡是新幹線啊……她們的交通路線根本是平行的。她也明明記得冰川同學的母親已在兩年前因病去世……
學校每個人都知道冰川同學的母親是繼室。她本來是冰川老爺的台灣籍情婦,冰川同學七歲以前是以私生女的身份隨母親住在台灣,她們一直到冰川家的正室夫人意外身故才被扶正。
她還聽說,她們母女倆能被迎回日本,是經歷一場激烈的家族革命來的。直到現在,出身不正的她們仍不見容於尊貴古老的冰川宗族。這是有跡可循的,因為冰川同學的同齡姊姊冰川菊在學校幾乎無視於她的存在,兩人從不交談。
甚至輔佐冰川一族三、四百年的京極家族,也極其排斥她們。去年升上蓮悠高中部的上屆學生會長京極御人,和冰川同學也形同陌路。他倆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嗯,感情有一點點疏離的那種。
京極學長的父親還是冰川家現任的總管,兩家人同住在那座好大好豪華的莊園裡,已經共處好幾十代。
既然冰川同學的媽媽已不在人世,冰川老爺並未再續絃,她為何說她媽媽在家等她用餐?!難道她是特地……
月見初音慌忙衝上天橋,心中百味雜陳地目送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列車。
冰川同學怎會知道她被勒索的事?連她爸媽都不知道呀……那些東修太妹害怕東窗事發,所以只打她身體,刻意避開了臉和手臂。
月見初音驀然記起昨天上體育課換衣服時,她以為更衣室沒人才脫掉衣服,沒想到在衣櫃另一頭的冰川清零還沒走。她……出去前,好像若有似無地瞥了眼抱著衣服、身體僵硬的她……
淚水不知不覺笑出月見初音依然蒼白卻不再冰冷的面頰。也許……人生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糟、那般可怕……
☆ ☆ ☆
完蛋了!繞一大趟遠路回來,已經超過十二點。
冰川清零咬著空書包,沿著森嚴如銅牆鐵壁的乳白石牆走,晃向離她房間最近的側門邊蹙額思考。
唉,造化弄人非她所願,又要破戒了……光今年她金盆洗手的咒誓已經發超過一百次,好不容易苦苦熬過一個月……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熟練地扯了扯出牆來的樹枝,百般不樂意的冰川清零正為自己薄弱的意志汗顏不已時,雙手已憑本能三兩下攀上高聳的石牆,然後一點也不意外牆內刀光一閃,一把極不友善的武士刀就直指向她鼻尖。
「清零小姐,你的門禁時間是九點半。」
牆下顯然恭候多時的英挺少年語帶輕蔑,全身上下被單薄的上弦月鍍了層清清冷冷的銀光,他溫雅俊秀的面容半被噬人的陰影吞沒,盯著她的寒瞳陰目嚴峻犀利,並殺氣騰騰;其迫人的氣勢足可媲美他手上那把閃著渴血強光的武士刀。
易言之,他現在恨不得一刀宰了她。
「你沒話說嗎?」等門等得十分火大的京極御人,不客氣地將致命的刀尖逼近蹲伏在牆上秀眉微挑的不馴少女,滿眼威脅。
「有種你殺了我啊。」冰川清零有恃無恐,見他因她粗俗的遣詞和不知悔過的挑釁態度一張臉臭氣沖天,不禁心生痛快。
「你以為我不敢?」京極御人太過柔滑的嗓音瀰漫出危險氣息。她不檢點的行為繼續惡化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如她所願,他保證。
「喏,脖子在這裡。憑小總管高超的功力,一刀抹淨不成問題,大家從此好過日,喏。」冰川清零仰直光潔的頸項,嬉鬧著向前送出。
相處八年,京極御人知己知彼,早摸透她出其不意的搞怪性格。
他手腳靈敏地迅速偏轉刀柄,讓她撲了個空,殺氣颼颼的刀光在空中劃過半圈,俐落回鞘,一氣呵成的動作簡潔得如同他為人處世的原則一樣,毫不拖泥帶水。
「嘖!掃興的傢伙……」冰川清零嘀嘀咕咕不自覺說著中文,撐牆一躍而下。「走吧,讓老人家久等總不太好。」想也不想地晃上岔往主屋的板道。
京極御人生疏有禮地與她保持一臂距離,就著忽隱忽現的園燈,他嫌惡地發現她一頭不倫不類的驚世紅髮,水手服又皺巴巴沾滿了土,她身上那些已變成她個人正字標記的瘀青沒一天消腫過,舊傷還未褪去,新的又已迅速補上。
「你的校外生活相當『繽紛亮麗』。」他以一口流暢悅耳的中文回敬,滿心厭憎地斜瞥她傷痕處處的頸子,那裡今天又新添三道明顯的戰績,而且都在滲血。
「其實我不滿意,應該可以再好一點。」冰川清零得過且過地聳聳肩。
「別氣餒,閣下天賦異稟,絕對辦得到。」他沒好氣地反唇相稽。
冰川清零聞言好笑,她故意上上下下掃視京極御人穿到三更半夜竟還筆挺如新的學校制服,也知道心高氣傲的他最討厭什麼、不能忍受什麼。
「御人,咱們住在一起好多年了,我不僅從沒見過你穿浴衣的模樣,更佩服你不讓灰塵皺褶上身的高超本領。你怎麼辦到的?教教我嘛。」她曖昧地疑惑道,甜得冒泡的小臉急湊過去意欲一探究竟,無奈被不解風情的少年以武士刀柄頂開。
「說住在一起會不會太沉重了,清零小姐?」京極御人一眼看透她心思,冷笑著推她轉往冰川家的宗祠方向。「你我何必太客套,叫我京極即可。」
咦,今天不在主屋開堂審訊嗎?孟宗竹鬼哭般的沙沙聲讓差點放聲大笑的冰川清零心頭發毛。想到林子後頭那一大片家族墳場不知埋葬了多少冰川家祖宗,最要命的是,她媽媽也在其間……冰川清零不安的心頭忽萌生一股濃濃的怨氣。
「京極御人,你這愛告狀的小人!」除了她的個人牢頭,這裡的每個人都樂得忽略她,根本沒人會注意她逾時未歸!
「好說,少了閣下一心成就,敝人難有今日這番作為。」京極御人悠悠地回以清冷中文,早已習慣她罵他時不經意流露的境外語言。「今晚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還沒走上陰幽平滑的宗祠長廊,冰川清零已能感受異於尋常的凝肅氣氛,現下又聽死對頭這麼一哼,她更是毛骨悚然了。
「知道害怕了?可惜,太遲了。」京極御人冷血嘲諷完,他不讓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冰川清零有回嘴機會,輕輕滑開宗祠大廳的木門。「我們回來了。」
哇塞!三堂會審?這下事態嚴重了……
冰川清零尾隨京極御人之後踏入,驚覺廳內的氛圍比她預想的要冷肅了十數倍。大廳左列是全員到齊的冰川家眷 她四名表情疏冷的同父異母手足;右側則也是全部列席的京極一家五口--有不苟一吉笑的京極總管,他三個優秀的子女,還有視她如己出的京極老奶奶。和藹可親的老奶奶放妥茶碗,正對自己微笑致意。
左右兩堂夾擊的目光,冰川清零不甚在意,她怯怯地瞟著首位上正閉目凝思的威儀男人。
不怒自威的冰川老爺雙手環胸,神色凝重地徐徐睜開眼。冰川清零著慌的心猛抽數下,故作堅強地一昂下巴,落坐在與首位遙遙相望的中央問審席,靜靜聆聽判決。
「說,菊的臉怎麼回事。」冰川老爺不想浪費時間,直入重心。
菊又怎麼了?冰川清零無可奈何地轉向臉已經垂到快貼著榻榻米的同齡姊姊,驚鴻一瞥中,瞧見她一張漂漂亮亮的臉被整治得青青紫紫,簡直慘不忍睹。
又來了……菊八成又被學校那票人尋晦氣了……自不量力又趾高氣昂、嘴巴尖酸又愛耍小姐派頭又愛說謊,這種人被修理是應該的……誰教她沒本事又不安分,活該!真該讓菊會會今晚那堆欠扁程度不下於她的東修女生……唉,她們竟然是姊妹:
「清零小姐,老爺在問你話。」京極總管寒聲提醒。
冰川清零啟唇欲答,冰川菊忽然投來絕望的一眼。
「好吧,我打的。」她認輸地攤攤手。她打就她打嘛,反正她的紀錄輝煌得很,多一筆爛帳不會死,少了也不會瞬間變成偉大的救世主。「我承認我罪大惡極的犯行了,現在可以回房思過了嗎?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哥哥弟弟姊姊妹妹--」
「放肆!」京極總管以下犯上糾正無可救藥的頑劣少女。
「京極伯伯啊,這句話我忍了很多年。」冰川清零態度輕佻地迎視對自己永遠只有一字號厭憎表情的老人家。「到底誰比較放肆啊?我好歹是你的主子之一吧,我話還沒講完,你懂不懂規矩……」
「你夠了!」京極御人不知不覺掄起的拳失控一捶。
他絕無僅有的怒氣讓一屋子的人不約而同倒抽了口寒氣,個個臉色驚白。
「你對我有意見嗎?京極小總管。」冰川清零涼涼地以他最厭惡的暱稱啟釁道。
真的夠了!京極御人這輩子從未如此震怒過,他費盡一己之力從容爬起身,準備將全身長滿刺的少女拾到武道館,以她慣用的方式私了這樁恩怨!
真搞不懂她,為何要讓大家陪她一起難過?身上的刺比刺蝟多,這間屋子裡的人到底欠她多少?!她想幹什麼,何不挑明了說!
「御人,坐下。」緘默了許久,冰川老爺緩緩開口,聲音清晰有力地戳進冰川清零惶然的心。「清零,你必須現在做決定,你想繼續留在這個家,還是離開?」
當家主爺話一出,室內猶如被扔進一顆破壞力驚人的核子彈。每個人的臉都誠實反映出他們對她的觀感,有的無動於衷,有的面無表情,最多是幸災樂禍。
她總算被驅逐出境了,她曾經想過千百次,這是她一直努力的……但,她卻沒想到自已會這麼難過……而且時間提前了……
扯不下臉的冰川清零胸臆梗著一口氣,不爭氣且難堪的淚意浮上眼睫,她一直以為她不會掉一滴淚,在她離開這裡的時候……
「我--」
「清零小姐,你才十五歲,千萬別意氣用事呀。」京極家老奶奶急聲提醒。
她早就想走了,所以全身豎刺……無所謂的,她才不在乎這裡……走就走……
冰川清零眼神一定,豁出去地深吸一口氣:「我的選擇--」
「你幹嘛扛罪?我一點也不稀罕!」驕傲又害怕的冰川菊痛恨地啜泣出聲。
此話一出,冰川菊左側的三名兄長與對座的京極家人皆一臉驚詫地面面相覷。
假若私生女出身的冰川清零是冰川之恥,那麼血統高貴的嫡長女冰川菊無疑是冰川之光。身為冰川家大小姐,美得像幅畫的她不僅儀態雍容、行止有度,乖巧溫馴且待人和氣有禮,又沒半點富家小姐的架子。
美好如冰川菊,集世間女子美好特質於一身如冰川菊,從小到大便是異性追逐的焦點、師長嬌寵的模範生,才德兼備的她不曾惹過半次麻煩,不像她日夜與麻煩為伍的異母妹妹。
「大小姐,老爺自有主張,你別擔心。」京極總管輕聲安慰。大小姐小小年紀就擁有以德報怨的寬闊襟懷,那劣女不值得她如此犧牲啊。
「小菊,委屈你了。」三名長相溫文的男子,憐惜地拍撫善良的嫡親妹妹。
冰川清零不予置評地一翻白眼,反正頂不頂罪只是形式,這些人早已認定她有罪,她才懶得廢話太多。
「菊,不許哭。」心中自有分寸的冰川老爺目不轉睛地平視滿眼倔強的小女兒冰川清零,語重心長說道:「我們討論的是清零荒誕不經的生活態度,不是你身上的傷。逃學、蹺課、打架、不合群,完全無法管束……這幾年來,清零輕慢的態度一再使冰川家蒙羞,給京極家惹麻煩。清零,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現在是什麼鬼德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沒半點冰川家人該有的分寸、家教和尊顏!我給了你時間,你讓我很失望。現在,你自己選擇,要走要留,一句話。」
難堪不已的冰川清零微顫的怒唇一抿,反骨的眼毅然瞅高。
「大後天是二夫人的忌日。」拗不過鄰座奶奶頻扯袖暗示,京極御人不得不面無表情地低哼。
可惡可惡!知她懂她、戳得中她死穴的,無非她的宿敵他了!
冰川清零恨得牙癢癢,從進門就刻意避開壁龕不瞧的意志力,終於被京極御人直截了當的一句話擊潰。
她迷惘的眼神越過父親肩頭,不由自主看向他身後的壁龕,只一眼就找到摯愛母親的牌位,就只這一眼已夠她明白自己不能負氣地說走就走--在她沒打理好一切前,不能。
她親口答應過媽媽,絕不意氣用事。所以,眼下她的選擇只能是那個,無論她多不甘心,都只能暫時忍下……
「父親、各位家人,很抱歉我不負責任的行為困擾傷害了大家許多年。」冰川清零牙關狠狠一咬,跪伏在眾人面前認罪,屈辱的面容泛黑緊貼榻榻米,拒絕抬起。「從今以後,我會修正自己差勁的生活態度,不再給各位添麻煩。我,冰川清零,在母親靈前鄭重發誓。」淚已出眶。
「清零,我尊重你的選擇,這次我希望你別再讓我們失望。御人,以後她交由你看著。」輕巧的腳步陸續離去。
她會走!她一定會自己昂首走出這座千年冰庫,絕不被趕!絕--不!
冰川清零憤恨交織-在心頭不停不停向受創甚深的自己起誓。
「乖孩子,起來,快起來,大家都回房休息了……」老奶奶想扶起她。
「我……」冰川清零哽咽得說不上話,堅不抬起淚流滿面的臉。「奶奶,謝謝您的關心,我想跟媽媽說幾句話。」
「好,奶奶晚點再回來看你,你別想太多,大家都很關心你啊,傻孩子。」溫柔的手掌揉揉她抽顫的後腦勺,老人家微駝身軀,喟歎著走出去。
空蕩蕩的大廳獨剩她一人,冰川清零抬起頭,端身跪坐在廳堂中央,定眼凝望母親的靈位,不甘心的淚水一再奪眶而出。
這也是半夜兩點,京極御人發現她不在房間,拎著醫藥箱找來時撞見的畫面。
「起來,奶奶讓我幫你上藥。」
「你走開,我不想看到你。」想得太入神的冰川清零身子一震,卻依然不想動、不想講話,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擦眼淚,只想看著她媽媽。
若不是被她痛苦的樣子干擾了情緒,京極御人根本不想理她,他通常是任她自生自滅。打架在這位小姐是家常便飯,上國中以後,她鮮有不帶傷回家的一天。
「你流血了,需要擦藥。」他蹲在她身邊,捲起她被刀子割破的衣袖。
「我又沒求你,走開!」她反應激烈地拍開他的手。
「即使你求我,我也未必肯幫你。起來。」
「既然這樣,你走啊!有人稀罕你多管閒事嗎?走開!走開!」冰川清零情緒失控地尖叫著拍打那雙惱人的手臂,囤積了一晚的怒怨全部轉嫁到他身上。
京極御人不耐煩地壓倒失控的她,坐在她身上威脅道:「要我請老爺來嗎?」
冰川清零紅腫的淚眸怒瞪落阱下石的小人,肩膀哭得一抽一抽。
「你、你滾開,我現在不、不想看到你們任何一個,只想一個人靜一靜。讓我靜一靜……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壓抑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不甘心,抬臂壓住狼狽不堪的臉。
京極御人盯著脆弱陌生的她沉思許久,深瞳閃過一抹複雜冷光。他依言起身,走到門外長廊背著她席地而坐。
屋內屋外的兩個人,一夜無言到曦光初綻。
「不是我說的。」
奇妙的,冰川清零聽得懂京極御人沒頭沒腦的一句,知道他是針對昨夜她罵他愛告狀一事提出反駁。
「屁啦,你這小人,反正我不在乎。」累垮的她攤向榻榻米,不屑重哼。
「閣下在不在乎與敝人無關,我只是不想跟你一樣蠢,自願背負子虛烏有的罪名。還是閣下覺得玩這種無聊的小把戲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很有趣?」他配合她改說中文,起身撣拂制服時不忘訓戒她。
「我只是覺得……多說無益。」她雙手枕在腦後,側轉身,面向神龕,不讓身後的人覷見她臉上湧現的失落。「除了你這笨傢伙,沒人會相信我……」
「閣下認為這一切是誰造成的?」他痛恨不思自省的人。
這不假辭色的臭屁傢伙……冰川清零咯咯輕笑,哀愁眼光沒片刻移開過母親的靈位,淚水又滾上眼睫,心生迷惘地低喃:「也許我終究不屬於這裡吧……」
「閣下知道出去的路,一路順風。若不慎忘了,通知一聲,我撥冗帶路。」京極御人不想浪費生命在這裡陪無病呻吟的人窮耗。「離開前勸你先去刷牙,你嘴巴實在太臭。」
好吧,她承認,和這傢伙針鋒相對很……愉快。冰川清零破涕大笑。
不知自哪時起,她變得喜歡惹他生氣。起初是不知不覺惹怒他,後來是有知有覺地惹,目前則是惹成了習慣,戒不掉。原來吵架鬥嘴是會上癮的。
「放屁,放--屁!」她吊兒郎當撇撇嘴,微笑追吼拎著醫藥箱走進竹林的傲岸背影。「你這超會落阱下石的傢伙,根本不是人,還叫御人,改名京極非人算啦!」
長睫悠然半掩,遮住冷瞳深處一抹近乎開懷的微芒,不近人情的唇淡淡勾起一縷旁人難以察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