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不大,卻下了一整個早上,又是料峭春寒,使窗面結起了一絲絲水氣,冉繡球用手指輕輕在窗上寫下幾個字——
祝我二十歲生日快樂。
是的,今天是她的生日,但在冉家,她不重要,所以她的生日也就波瀾不興。
她早習慣了,但不諱言,這是她花了幾年時間才習慣的,小時候,當雨打在荷花上的那個季節,家裡人就開始忙碌,「雨荷的生日派對」、「雨荷的生日禮物」、「雨荷又長大一歲了,看她真是愈來愈漂亮了」……
當時的她會想:為什麼只有雨荷?後來懂事,她明白了有些事是一出生就注定好的,好比說雨荷是小公主,有爸爸有媽媽,有爺爺有奶奶,有外公有外婆,有姑姑有舅舅,她身邊永遠堆滿歡笑和疼愛:而她,雖然和她叫同一個男人爸爸,同一個女人媽媽,但那些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姑姑舅舅都不是她的,甚至連爸爸媽媽也不是她的,這就是生來注定的,想通了,想開了,她也就釋懷了。
所以,年年難過年年過,今天,她滿二十歲了,這是民法的成年年齡,她唇邊泛起微笑,小鳥終究長大了,它可以隨時脫離鳥巢,只要它願意。
二十歲,今年六月她就要大學畢業,她絕不會承認自己是什麼資優生,她的成績全是苦讀而來的,沒有關愛的小草,當然就會讓自己迅速茁壯以求獨立生存。
念小學時她就計劃好了,當她滿二十歲時就要賺錢、存錢,以求在最短的時間脫離冉家,所以她必須跳級,很努力很努力,當同齡的人還在念高中,她已進入大學,同時修了建築和美術的雙學位,這兩門科系乍看之下似乎南轅北轍,實則有某些程度的相關,學建築的當然要有足夠的審美眼光,冉繡球很得意自己與生俱來不少藝術細胞,她想這全是拜她親生母親所賜,她母親據說是當年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她的藝術天分強也不是太難理解。
她雖然還沒拿到畢業證書,但已經找到好幾份工作,所有老闆看到她提出的報告和在學成績之後,都迫不及待和她取得聯絡,告訴她只要她願意到他們公司上班,他們很願意將缺額保留到她畢業。
她不會失業了,她的未來都將照著她的計劃走下去,所以她可以優閒的在星期六早晨站在落地窗邊看著滿天花針般的雨。
冉家有很漂亮的大花園,上百種的花爭奇鬥艷,所有的花她都漠不關心,只有它,她無法不特別關愛。
就是繡球花。
它們遍植在她房間看出去的右邊角落,那不是太起眼的位置,但由於繡球花天生不容忽視的個性,每到春天,那裡就成了所有人都不得不看見的地方。
她常聽園丁納悶的說:「夫人不喜歡繡球花,所以我對這些繡球花也沒什麼費心照顧,但不知怎地,它們卻一年開得比一年好。」
她微笑了,生命是很奇妙的,當你愈想打壓它,它就愈百折不摧。
她推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
花園靜靜的,整個冉家都靜靜的。
爸爸去了公司,十八歲的弟弟雨松在學校裡為推薦甄試而忙碌,媽媽和雨荷上美容院,據說是今晚有位重要客人。
這客人來頭不小,是鴻展集團的大少爺,聞人奇。他極小年紀就被送到國外,可說是在國外長大,在國外唸書,不久前才回國,準備繼承家業。他很年輕,二十四歲,卻是企管和建築的雙料博士,令人咋舌。
她聽「管家婆」李嫂和小女傭雲娥閒聊時說起聞人先生和夫人在少爺小時候常帶他來家裡玩,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少爺從小就惹人疼愛,一臉聰明相,她早看準他日後會前途無量。
不久前某個工商聚會中,爸媽見到聞人奇,很「偶然」的機會下,媽媽對他透露:「我有個女兒雨荷,或許不是唸書的料,去年好不容易考進了大學,每科成績卻都在及格邊緣,我實在很擔心她沒辦法混到畢業。」理所當然,智商奇高又滿懷熱情的男人就自告奮勇的當雨荷小姐的家教老師,他打包票,不只讓雨荷學科全數過關,還每科都至少七十分!
冉繡球唇邊不禁揚起一抹嘲諷的微笑,她心裡稱這是「不可能的任務」!雨荷啊,看看小說可以,唸書對她可真是苦差事,她高中念的是有錢就好的私立貴族學校,大學嘛,重考了兩年,好不容易進入某私立大學中文系,天真的她以為中文系就是作作夢,看看小說,了不起背背詩,誰知卻是接觸艱深難讀的古籍,作詩,點書,文字聲韻訓詁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嚷著不要念了,出國算了,但這當然不可能,因為媽媽捨不得她,這個嬌嬌女可從沒離開過媽媽身邊呵!
所以,如果這個企管和建築的雙料博士真能隔行不隔山的將雨荷從二一邊緣拉回,那真真是活神仙了。
她將身體輕靠在陽台邊,看著雨漸漸變小,直到放晴,然後天邊畫出了美麗的彩虹,和冉家花園相輝映,真猶如仙境。
突然,她看到園丁老陳領著一個男人走進她的視線裡。
她盯著他,直覺告訴她這就是今晚的重要客人,雨荷未來的家教老師,甚至百分之九十九是媽媽為雨荷訂下的未來女婿。
她看他的同時,聞人奇也看見了她,他停下腳步。
這算是大大驚艷吧?聞人奇從沒看過哪個女孩有那麼媚的氣質,她的眼睛霧霧的、水水的,剛看到他時倏然睜得大大的,有好奇、有訝異,繼而微微瞇了瞇眼,一眨一眨之間儘是欲語還羞的韻味……
「怎麼了?少爺。」
「沒什麼。」聞人奇笑了笑。「老陳,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會走到屋裡等冉伯母。」
「是。」老陳行個禮之後消失在花園的某個轉角。
「嗨,你就是雨荷嗎?」聞人奇仰著頭對著陽台上的冉繡球打招呼。
「你是明知故問嗎?」
「怎麼說?」
「你剛才明明說『我自己會走到屋裡等冉伯母』,既然有人告訴你你的冉伯母不在家,理所當然也會有人告訴你你的雨荷也不在家,不是嗎?」冉繡球挑了挑眉。
「噯,你的反應真快!」聞人奇睜亮了眼。
相對於他的欣喜,冉繡球卻沉下臉。「才第一次見面就對我賣弄你的聰明是嗎?你這種人一點也不懂得尊重別人,有再多的學問也是枉然,我不和你說話了!」她生氣的消失在陽台上。
「喂!小姐!喂喂,小姐——」聞人奇可沒料到她說走就走,脾氣大得很,他急得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進屋裡,剛好和迎面而來的李嫂撞個滿懷。
「哎喲——」李嫂驚呼了聲,瞥見來人熟悉的輪廓,又不得不再呼一聲,「哎喲,你……你是聞人少爺吧?」
「嗨,李嫂,你好啊。」
「你還記得我?」
「怎麼不記得,我小時候最愛吃你煮的蓮子湯了,後來出國了,二十年沒吃到,但可沒一刻忘記那滋味。」聞人奇笑道,一邊眼光卻不自覺瞄向樓梯。
李嫂被他這麼一誇真樂上天了,開心笑道:「我就知道你愛吃,當夫人說你今天要來時我就特地煮了些,我立刻給你端來。」
「不忙不忙。」聞人奇阻止她。「先別急著招待我,李嫂,請你告訴我,二樓右邊最後一個房間是誰住的?」
「二樓最右邊哪……」李嫂努了努嘴,「是不該存在的冉家人。」她跟了冉夫人四十年,從冉夫人還是小姐時就跟在她身邊,理所當然和她站在同一陣線,對冉繡球沒啥好感。
她的鄙夷讓聞人奇反感頓生,他挑了挑眉,索性往樓梯跑去。
「噯!少爺——」
「我一會兒就下來!」
■曰■
聽到腳步聲,冉繡球開始數著數。
數到三,敲門聲響起,她唇邊泛起了微笑。
她早就知道他一定會來,她想捕獲的獵物從來不曾失手過。
她走過去開了門,她向來自謝是天生的演員,所以看到他時能自然而然的露出又驚訝又生氣的表情,一句話也沒說,反手又要將門關上。
「等等!」聞人奇先一步用腳抵住門板,一方面他力氣大,一方面是冉繡球的欲擒故縱,門就這樣呈現半開的狀態。
「如果你真為剛才的事生氣,我願意向你道歉。」他誠懇的說:「我其實不是有意『明知故問』,也不是賣弄聰明,我是乍見你時就被你吸引,腦筋打結得厲害,根本沒有辦法思考……」
「哼,你這個人真壞,這算是道歉嗎?說來說去,你還是怪到我頭上!」冉繡球小嘴一噘,又要將門關上。
「喂!你非要這麼敏感、這麼夾纏不清嗎?」他動作迅速又將門擋住,不讓她關上。
「好啊,這下是明目張膽的罵人了。我夾纏不清又怎樣?和你沒關係吧?我也沒要你的道歉,你不高興立刻走開啊!」她的表情這下是委屈得想哭了。
「對不起。」看著她霧茫茫的眼眸,聞人奇慌忙的吐出這三個字。該死的,這是哪來的小魔女?居然第一次見面就讓他手足無措!
「我又沒要你道歉,反正欺負我的人很多,也不差你一個。」冉繡球哼了聲。
「欺負你的人真的很多嗎?」他想起李嫂說的「是不該存在的冉家人」。
冉繡球俏臉黯淡了,輕歎口氣,放棄對門板的堅持,退了一步,聞人奇立刻得到邀請的一腳跨入。
「你既不是雨荷,更不像女傭,那你是誰?」
「整個冉家,你只知道有個雨荷嗎?」
「還有個雨松,不過他是男孩子。」
「看,所有人都避免提到我,你又何必知道我是誰?總之,我是不該存在的人。」她小聲的說,走到窗邊,靠著落地窗站立的她,裊裊婷婷,背景是淡淡陽光和園中那一隅開得最燦爛的繡球花,美人蛾眉淡掃,眼是哀怨,神是落寞,世間男人很難不為這幅畫面心動。
聞人奇緩緩向她走去,但才走了三步,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他環顧室裡,這個房間很大,隔成了內外兩間,內間是閨房,而外邊這間鋪滿了米白色的地毯,看來是主人多用途的廳房,靠牆壁有張貴妃椅,一個小茶几,茶几上有只透明的水壺,裡頭正燒著滾滾的熱開水,旁邊是一杯冒著煙的咖啡,春天裡的咖啡香,讓人感到無比閒適。比貴妃椅矮一些的是一隻同系列的小沙發椅,在旁邊還有好幾排整齊的書架,架上擺了滿滿的書,他不禁想像著她斜倚在貴妃椅上,修長美麗的腳就靠在沙發上,翻著書,啜著咖啡,多美的畫面!
角落空間是一套音響設備,唱片整齊的收在開放式櫃子裡,靠窗邊有張桌子,上頭是厚厚的幾本書,有台電腦,幾張紙散落在旁,陽台邊還有個畫架,顯現主人是喜歡藝術的。他拿起電腦邊的紙,發現是很漂亮的圖畫,有風景畫,有人物插畫,有隨手塗鴉,還有許多電腦合成圖,除了傢俱和圖畫之外,最吸引他目光的是一張畫建築設計圖專用的桌子。
「你念建築系嗎?」
冉繡球點頭。
「而你又對美術很有興趣?電腦也很拿手,你的插畫畫得好極了,塗鴉也很生動有趣,這是近來極為吃香的應用美術吧?其實一眼看到這個房間的配色和佈置,就知道你很有室內設計方面的天分,女孩子念建築畢竟比較吃力,你應該專心在應用美術上頭發展的。」
「我就偏愛又念建築又念美術,不可以嗎?」冉繡球得意的笑了笑。「順便告訴你,我這兩門都念得不錯,今年六月,我就可以同時拿到兩個文憑。」
「你今年六月就大學畢業了?」聞人奇瞪大了眼。「我還以為你只有十八歲哩!」
「誰告訴你我只有十八歲?你以為只有你是天才嗎?你可以一路跳級,二十四歲拿兩個博士,別人就連早幾年讀完大學都不可以?」
「喂喂,拜託說話別這麼夾槍帶棍的好嗎?」聞人奇急忙討饒,生平還沒見過這麼得理不饒人的對手哩。
「其實,直到今天我才滿二十歲。」
「噢!」又一聲驚呼,「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根本是個不該存在的人,又有什麼生日可言?」冉繡球幽幽的說。
聞人奇沉吟了下,想起襯衫口袋裡的金筆,他立刻掏了出來,必恭必敬的放到她掌心上。「祝你生日快樂。」
「我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不是希罕你送我什麼禮物。」冉繡球輕蹙蛾眉。
「我知道,你這樣的女孩根本不會希罕什麼,是我希罕你,好不好?這枝金筆是拿到博士學位時父親送我的賀禮,它帶著期許的含意,剛好適用於我對你,我不只是祝福你生日快樂,更期許你能在學業上更上層樓,這是個沒有任何巴結成分的禮物,也沒有任何不良意圖。」他急急的說。
他的認真讓冉繡球沉默了將近一分鐘,才幽幽歎口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人做任何事不一定都要有理由的。」
「從來沒有人……」她咬了咬下唇,一串淚如珍珠般滑落臉龐。「二十年來,從沒人送過我什麼……」
「噯,你別哭啊……」聞人奇想都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他會為一個女孩的淚水心慌意亂。
冉繡球看著玻璃窗,陽光露臉,將她剛才用手指在水氣上所寫的字全消融了。
「你知道嗎?」她用手輕拂玻璃,柔聲的、哽咽的說:「從十二歲起,每年的這一天,我就會在這窗子上寫下:祝我十二歲生日快樂,祝我十三歲生日快樂,祝我十四歲生日快樂……每年每年都一樣,沒有人會為我特別記住這一天,除了我自己,但今年,卻有了你……」她看著他,依戀的,更是楚楚可憐的。
不知名的力量猛敲聞人奇的心,在她的凝視下,他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胸口緊得難受,這一刻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完了!遇到命裡的剋星了!一生一世翻不出這女孩的手掌心了!一輩子都要為她魂牽夢縈了!
「你送我這麼有意義的禮物,我該怎麼報答你?」換下一臉哀戚,她現在的表情像個快樂的孩子。「或許等你生日的時候,我也送你一樣禮物,可是……」她的臉又倏然黯淡了,「我不知道,等你生日的時候,是不是還會記得我,還想看到我……」
怎麼會有表情這麼千變萬化的女子?她的一喜一怒一嗔一歎都那麼有力的揪著他的五臟六腑。
「如果你想報答我,不必等我生日,現在就可以。」他笑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知道我的名字又如何,反正你明天也會忘記。」她噘了噘嘴。
「你不說,那我就叫你冉冉。」
冉繡球睜大了眼。「為什麼知道我姓冉?」
「剛才聽李嫂說的,你是『冉家人』。」
「她?」冉繡球輕蔑的揚了揚嘴角,「我猜,你是故意漏掉了幾個字,她一定告訴你我是『不該存在的冉家人』!」
她說對了,聞人奇歎氣默認。
「就算滿足我的好奇心吧,告訴我,在這個家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地位?」
「你是聰明人,怎麼會問答案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冉繡球淡淡笑道:「但話說回來,你問這個問題顯示你是個很幸福的人,至少你的父親沒有給你製造出任何一個你不想看到也不想承認的兄弟姊妹。」
「噢!」聞人奇明白了,原來她不是冉伯母所生,難怪呵!
「你是不是……」冉繡球開口要說些什麼,卻聽到汽車駛進園子的聲音,她往外一看,看到冉夫人那輛紅色的BMW,她臉色立刻變了。「你快走!快走!離開我的房間!」她驚慌的將聞人奇往門口推。
「怎麼了?」
「媽媽回來了,你的雨荷也回來了,她們……不會喜歡看到你和我說話的!」她將他推出房間外,立刻要關上門,卻被聞人奇在千鈞一髮之際抵住了。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是籠中鳥,不是在這房裡,就是在園中那開滿繡球花的地方,跑不掉,更飛不出冉家。」她垂下了眼眸,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罩上細細的黑影。「只怕……你見了雨荷之後,就再也不會想看到我了……」
「記住。」他托起了她的下巴,柔聲說:「如果我還繼續出現在冉家,都是因為你。」
冉繡球睜大了眼,然後一咬牙,用力關上門。
她將背靠在門板上,聽到他下樓梯的腳步聲,看著手中的金筆,想著他說的話。
微笑爬上了她的唇,她知道,這個男人已經逃不掉了。
雨荷啊雨荷,這次獵物不同以往,他是家世與你匹配的貴公子,財富與你匹配的富公子,儀表與你匹配的俊公子,更是你媽媽為你所選的未來丈夫,失去他,你會痛不欲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