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喬在玄關脫了鞋子,走進客廳。展媽媽坐在電視機前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怎麼這麼晚?」眼睛牢牢對著電視,她問。
「查案件。」展喬走到媽媽旁邊,瞄瞄電視。
「別吵,別吵。」展媽媽揮動拿著毛巾的手。「真命苦呀,嗚嗚嗚。真可憐。
你吃飯沒有?」
「我自己煮點面吃。」展喬搖搖頭走開。
看連續劇哭到拿毛巾擦眼淚,有夠誇張。
「你先去洗澡,快演完了,等一下我給你熱菜。哎呀,不能再相信她呀,你這個白癡傻仔。」展喬看看廚房飯桌紗罩底下媽媽留給她的菜,打開電飯鍋。飯保溫著。
她盛了飯,拿掉紗罩,坐下來,筷子還沒伸到盤子,展媽媽一把搶了去。
「叫你等一下的嘛。冷菜怎麼吃呀?這麼餓,早點回來不好嗎?」
展喬看她點燃爐子,放下碗。「好啦,好啦,我來熱,你去看電視。」
「演完了。走開,走開,你不會。」展媽媽把一盤菜倒進炒鍋。
「飯是熱的呀,菜有點冷有什麼關係?」
「你吃壞了肚子,生病了,倒霉的是我。」
「吃點冷菜就要生病啊?我哪那麼嬌弱!非洲多少饑民連冷菜都沒得吃,只能啃樹皮。」
展媽媽白她一眼。「等你媽死了,你去非洲啃樹皮好了。」
展喬啼笑皆非。
展媽媽三兩下熱好了菜,展喬端起碗,見她也盛了碗飯坐下來。
「媽,你還沒吃啊?嘖,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餓著肚子等我嗎?」
「吃了吃了,我再陪你吃一點。」
那一滿碗飯叫一點?展喬搖搖頭。
「你看看你,哭得兩隻眼睛像核桃。看電視應該是娛樂和消遣,你這是找罪受嘛。」
「我很娛樂呀。有個專家說過,哭,對眼睛是一種運動。書讀得比我多,這個常識都不懂?」
展喬覺得媽媽嘴上振振有詞,臉上靦腆難為情的表情很可愛。「媽,那是指嬰兒。人家是告訴那些小孩哭一聲就捨不得的抱來抱去的父母,偶爾讓他們哭一哭是種有益的肺部運動。」
「我沒做過嬰兒啊?你以為你媽生出來就這麼金雞獨立、楚楚動人嗎?」
展喬差點噴飯。
媽媽小時候因家境清寒,只念到小學二年級就不得不輟學。展喬上高中時,她叫她教她寫她的名字,後來看電視每日一字和每日一詞,用功得有時令當時還是學生的展喬都自歎弗如。
只是展媽媽常常弄不清如何適當的運用她學來的詞句,每每冒出驚人之語,十分搞笑。
「媽,是亭亭玉立才對呢,而且亭亭玉立是用來形容由小女孩轉變成青春少女。
「哦。」展媽媽嘻嘻一笑。「那我也沒說錯呀,我有過那個時候嘛。」
展喬笑著夾了一筷子菜送到媽媽碗裡。「媽,我們家有沒有人領養過小孩?」
展媽媽的碗忽然由手上翻倒在桌子,飯菜都倒了出來。
「咦?」展喬趕快站起來去拿抹布。
展媽媽揮手叫她坐,一面把桌上的飯菜用手扒回碗裡,卻不知怎地,扒了好些在身上。
「媽,我幫你……」
「沒事沒事。」展媽媽放下碗,不扒了,拉著上衣下擺以免飯菜掉在地上,然後站起來。「我去換件衣服。」
展喬還是拿了抹布清掉桌上和落在地板的飯粒菜屑,重新給媽媽添了一碗飯。
她慢慢吃著,等了很久媽媽才出來。「哎,人老了,笨手笨腳的。」展媽媽嘀嘀咕咕坐下來。
「你才不老哩,媽,你是亭亭玉立。」
展媽媽白她一眼。「嘲笑你媽,啊?吃飯吃飯。」她拿起碗,有一下沒一下的拿筷子撥著飯,卻一口也沒送進嘴裡。
「有沒有啊,媽?」
「有沒有什麼?」
「我剛剛問你的嘛,我們家有沒有人領……」
「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展媽媽放下碗筷。「湯又冷了,我再熱一下。你喜歡喝熱湯。」
「今天,說也奇怪,很巧,有兩個人到偵探社來,都是要找小孩。」展喬一一說給媽媽聽。「更巧的是,老太太把孩子送給人的人家也姓展。」
「哦,是這樣啊。」展媽媽由爐子前轉過身。「唔,真是巧。可是姓展的又不是只有我們家。」
「我知道。我是想,你知不知道爸那邊有沒有親戚什麼的領養過小孩?」
「不知道。反正我沒聽說過。」展媽媽把熱好的湯端回桌上。「我和你爸要結婚時,你外公、外婆嫌他當警察的,一個月就拿那點不死不活的死薪水。你爺爺、奶奶那邊,嫌我娘家不夠有錢,準定沒什麼嫁妝,而且家裡生了一窩子女孩,看我八成也生不出兒子。」她停了停。「他們還真料準了。」
「他們是烏鴉嘴,不然你說不定早生了一打兒子。」
展媽媽笑了。「你當你媽是母豬啊?」
展喬也笑。「不過你若生了一堆兒子,就不會有我這個女兒了,對吧?」
「你這個女兒勝過十打兒子。」展媽媽的手伸過來拍拍她。「爸其實一直很希望我是兒子,是不是,媽?」
展媽媽搖頭。「沒這回事。我們結婚好久才有你,他簡直樂瘋了,疼得要命哩。你小時候,他到哪都非要帶著你,把你扛在肩上,到處現他的寶貝。」
「我是記得小學的時候,爸常常放學時騎摩托車去接我,帶我去看電影、上館子。」
「是啊,都沒我的份。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他抓著你做擋箭牌騙我,偷偷和別的女人幽會,你記不記得?」
「嗯。」展喬點頭。「有一次他值夜班,你懷疑他騙你,其實是和情婦在一起。三更半夜硬把我拉起來,陪你去查勤。結果看到他在值班休息室看武俠小說,你樂得跟什麼似的,笑得好大聲,把爸嚇了好大一跳,以為窗子外面的是女鬼。」
母女倆開懷而笑。
「後來他帶我們去吃消夜。」展媽媽無限懷念地輕歎。「你爸爸是個好警察,好丈夫,好爸爸,好男人。」她吸吸鼻子。「我沒嫁錯人。只可惜……他走得太早。」
展喬的父親因公殉職那天,正是她考上大學放榜的同一天。
「哎,總之,」樂觀的展媽媽揮去哀傷,笑道:「那時雙方家長都極力反對我們。你外公還把我反鎖在房間,吃的喝的都教你阿姨從窗口送。」
「哇,真的啊?」
「當然是真的囉。結果啊,」展媽媽擠擠眼睛。「我還是和你爸爸私奔了。」
展喬一愕,大笑。「他騎了一匹白馬去把你救出來?」
展媽媽雙頰嫣然,眼波閃動,此刻的她,看起來非常年輕,還真有幾分楚楚動人。「沒有那麼浪漫啦。」展媽媽含羞答答地說。「我拜託你其中一個阿姨替我送信給他,然後我等啊等、盼啊盼,終於,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銀白的月光下——」
「月亮不是黑了嗎?怎麼他一出現又白了?」展喬打趣。
展媽媽打她一下。「哎呀,不要打岔嘛。我這個叫立體音效。」
「那你要加上達達的馬蹄聲。」
「達達……那是什麼馬?哎,沒啦,他沒有騎馬啦。算了,算了,你好沒情調,我白話一點好了。反正大家都睡了,四下無人,他溜到窗口,把窗子上的木條拆了,我爬了出去,就跟他走了。」
「嘩,這樣還不浪漫啊?」
「我告訴你哦,小喬,你可不許做這種事。只要你的對象不是殺人放火搶劫偷竊強姦無惡不作,窮一點不要緊,媽不會反對的。」
展喬失笑。「怎麼扯到我身上來了?」
「你絕不要不告而別就走了。」展媽媽嚴肅而傷感地歎息。「我們那時候不敢回去看家人,也怕他們找到我們,把我們抓回去,硬生生拆開,和家人就這麼斷了聯絡。想想,有時候覺得真不孝。」
「你和爸很恩愛、很幸福呀。」展喬伸手越過桌子握住媽媽的手。「我想他們只要知道你們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婚姻美滿,他們不會再怪你和爸的。」
展媽媽反手抓住她。「小喬,你絕不可以一聲不吭的離開媽,知道嗎?」
看到媽媽眼中的淚光,展喬吃一驚。「媽,你別瞎擔這種莫名其妙的心吧,我幹嘛要不聲不響的離開你呢?」
「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和你爸一樣,答應的事從不背信的。你一定要答應我。」
「媽,真是的。」展喬搖搖媽媽緊抓著她的手。「就算我有一天要結婚,也要你和我住在一起,不然誰煮飯做菜給我吃啊?」展媽媽破涕而笑。「你媽要給你當一輩子的煮飯婆啊?」
「你老不讓我做,也不教我嘛,我不會,只好你做囉。何況我根本不打算嫁人,我要和你白頭偕老。」
「嘿嘿嘿,和你媽白頭偕老,說給人家聽,會給人笑死,虧你還是大學生呢。」
「我大學早畢業了,媽媽。」她拍拍母親的手,看到那碗飯動也沒動。「你根本沒吃嘛。」
「盡跟你說話,怎麼吃?我就這麼一張嘴。你去洗澡上床吧,明天還要早起。」
「我陪你,等一下幫你洗碗。」
「去去去,不要你洗碗,你別把我的碗盤打破了。哎呀,給你問的,單元劇都沒看到頭。走開走開,別吵我看電視。」
注視媽媽匆匆跑去打開電視,夾了些菜,端著碗坐到沙發上,盯著電視,像個電視兒童似的,展喬搖頭笑笑,走向她的房間。
「我去洗澡了。」她報告一聲,雖然明知媽媽的注意力集中在螢光幕上。
她進去以後,展媽媽的視線自電視移開,看著手裡她其實沒有胃口吃的飯。
會是那個女人嗎?展媽媽憂愁的皺緊雙眉。她為什麼隔了這麼多年,忽然要找回她的孩子?
她該不該告訴小喬?要不要讓小喬和生母相認?如果她生母只是想見見孩子,自然沒有理由不同意,可是她若要帶走小喬呢?
展媽媽難過的閉上眼睛。教她怎麼捨得啊。
「你不要穿成這樣子好不好?」早晨展媽媽一看到展喬就說。
展喬看看自己。「我一直都是這樣嘛。」「我就是這個意思呀。天天襯衫長褲襯衫長褲,一點女人味也沒有,要不是你有這一把長髮,簡直活像個男人。」
「我這樣工作方便嘛。」
「嘖,偶爾也穿穿套裝啦、裙子什麼的,再化點妝,別老綁著條馬尾,放下來,讓長髮飄飄,像電視廣告那些女孩子,她們的頭髮哪有你的這麼自然烏黑柔亮?」展喬莞爾一笑。「媽,我一不拍廣告,二不是在什麼大貿易公司上班,非得穿得跟模特兒似的。我的老闆僱用我和看重我,是為了我的工作能力,不是為了我會打扮得嬌嬈多姿。」
「你那老闆不娶老婆,他也指望你一輩子不嫁人,替他做到告老還鄉,他管你好不好看?女為悅己者容哪,女孩子本來就應該打扮來讓人欣賞,讓男人眼花繚亂,心猿意馬,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心……」
「媽,」展喬笑著摟住媽媽。「你今早成語用得好棒耶。」
展媽媽十分得意。「我學來的廣告詞都用上了哩,這叫學以致用,對不對?」
「對對對。今晚別等我吃晚飯,媽。我要到南部去一趟。」
「去這麼遠?那我給你做個便當帶著。」
「不要,天氣這麼熱,等我要吃它,都壞了。」
「要去南部,更應該換身衣服。」
「為什麼?我去查案,又不是相親。」
「咦,說不定在火車上解後一個合適的男人,一見鍾情就……」
「媽,是邂逅。我搭飛機,比較快。」
「飛機上沒有男人嗎?」展喬終於得以出家門時,長長吐出一口氣。
昨天晚上眼淚汪汪的捨不得她,就差沒叫她發誓終身守在她身邊,今早又巴不得她立時三刻嫁出去。哎,天下父母心哦,最難懂。
左等右等公車不來,好不容易來了,車廂內大爆滿,車子停也沒停,倏地開走了。展喬看看表,走向最近的公共電話亭,撥到「南俠」,鈴聲響了半天沒人接。
「這個宗康,還沒到?」
「我在這。」
她給嚇得撞在電話亭玻璃上。「你搞什麼鬼!躲在我後面做什麼?咦?你怎麼會在這?」
宗康笑嘻嘻地。「你不是說我要跟著你好好學習嗎?我就跟著你囉。」
「你跟……」展喬眨眨眼睛。「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
「我昨天下班就跟著你啦。喝,你真能走耶,我兩條腿酸得要叫爸爸了,你還走得輕快自如。」
她張大雙眼。
「你昨天就跟了我一個晚上?」
「是啊,你去了一個小公園,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去了一家酒店。我不知道你在酒店裡面見誰和做什麼哦,我在大門外的噴水池旁邊等你。我想那是你的隱私嘛,我好像不應該跟進去。對不對,展上司?」
「喲,真多謝你這麼周到。」
「哪裡,應該的。後來你又走了好遠,才終於叫車。我跟你到你家,想想,不曉得你早上幾點出門,我就在你家大門外,等到今天早上和你一起出來。以上報告完畢,展上司。」「展上司……」她吼了一聲,作罷地擺一下頭。「算了,算了,你叫我展喬好了。」
「耶,我也覺得展喬比展上司好聽。」
展喬對他叉腰。「你跟蹤我,你有沒有搞錯啊?」
他又露出無辜受冤相。「我不是跟蹤,我是跟……」
「我說跟著我學習,指的不是叫你真的跟著我。」
「不跟著你怎麼叫跟著你?」
「我的意思是…」展喬拍一下額頭,轉身把前額靠在玻璃上,呻吟,深呼吸。
原諒他,她告訴自己,他是馬來西亞人,他會說國語,不表示他中文很靈光。
帶新人要有耐心。
即使他表現得像個大白癡!
哎,天曉得他以前記者是怎麼當的。八成就因為他太愚鈍,反應太慢……才落得做不下去,跑來這裡變成外籍勞工。
她轉向他。「好了,我告訴你,宗康,我今天有事要下南部,你在辦公室好好待著,接過的電話有些什麼事,誰打來的,要仔細記下。有人上門,問清楚,留下聯絡電話,我回來好回話,或者請他們明天再來。明白了吧?」
「明白了。」
展喬不大放心。「你把我說的重複一遍。」
「是。好了,我告訴你,宗康……」
展喬翻個白眼。他看見了,馬上問:「我說錯了?」
她咧牙微笑。「沒錯,很好,繼續。」
他一字不漏背誦完。「對不對,展喬?」
「對,對極了。」她拍拍他的肩。「我今天大概很晚才會回來,就不去辦公室,所以我們明天見。」
展喬走出電話亭,正好一輛空出租車過來,她伸手攔下。
宗康為她開車門時,她頗意外。展喬向來大而化之,而且說真的,還不曾有男人對她以女士之禮待之,她真有點不大習慣。
她咕噥一聲謝謝,坐上車。
「展喬,你去南部哪裡?」宗康問。
「嘉義。」
「哦。好,待會兒見。」他關上車門。
出租車行了一段路,她才想到……什麼待會兒見?
不過她到了機場,並沒見到他跟來,於是放了心。結果往嘉義上午的班機全部滿了,若等到下午,她不如去坐火車。
到火車站後,展喬有點傻了眼。她不曉得幾百年沒坐火車了,新火車站蓋好之後,她還沒走進來過呢,想不到這麼大。
她正在找售票口,忽然背後響起一個又要令她大聲呻吟的聲音。
「你怎麼這麼久啊?你去哪了?」
她轉向宗康。「你怎麼又跟來了?」
「我沒跟你啊,我比你早到哩,害我趕得要命。不過我車票買好了。」他伸出手,掌心裡躺著的可不是兩張火車票嘛。
兩張!「你買兩張做什麼?」
「咦,你一張,我一張啊。」
展喬覺得她頭頂快生煙了。她拿起一張票。「另外一張拿去退。」
「嘎?為什麼?我不用票嗎?」
「對,你用不著,因為你——不——去。」她大聲明白的對他說。
擴音器催著某班南下自強號的乘客趕緊上車,她看看票上的時刻,正是她要搭的那班火車。
她一面趕向剪票口,一面回頭,只見宗康呆在原地看著他的票。
她搖搖頭。不行,不是她不給他機會,實在是用他做助手,他只會幫倒忙。
她決定由南部回來以後就請他另謀高就。
儘管他長得很帥,哎,反正她又不是要和他談戀愛或嫁給他。
有這麼遲鈍的男朋友,像她這種性子,不給他搞瘋才有鬼。
上了車,找到她的位子,她坐下來,吁一口氣。
話說回來,若非宗康這傻小子,她這班車搭不上,下一班不知是幾點呢。做這一行,急不得,但也分秒必爭,否則有時一秒之差,便會錯過重要關鍵。
唔,也許她應該再多觀察他幾天。只要她回來時,辦公室裡沒出大紕漏,還是可以用他啦。
再想想,宗康鈍是鈍,卻挺可愛的。他的鈍只是對中文的理解力有些不足。
然而他對答如流起來,可也氣死人。
不知不覺地,她咯咯笑起來。「什麼事這麼好笑?」
展喬幾乎彈起來。她不敢置信地瞪著坐在她旁邊的宗康。
「你……」她都不曉得要如何罵他了。
「我差點坐錯車哩,對不起,不過我還是在最後一秒發現了。我還算機警吧?
有沒有通過第一關考驗?」
「考驗?」他竟把它當考驗了。「不知你是呆斃了,還是聰明呆了。」展喬嘀咕。「什麼?」
「沒什麼。」她悻悻道。
火車已經開動了,來不及趕他下車了。
「我問你,我們都走了,辦公室怎麼辦?我交代你的事誰來做?」
「哦,這個你安心,我把你交代我的,很詳細的交代了我的助手……」
展喬嘴張得好大好大,她想她的下巴快要脫臼了。
而宗康興高采烈地繼續說著「我也叫他重複了一遍你叫我重複的,完全照你教的,絕對沒有遺漏。」他看著她。「展喬,你的表情怎麼……我明白了,」他咧咧嘴。「我的表現太好,你太滿意了,也太驚訝了,對不對?」
展喬苦於沒法令嘴巴合起來,她的下巴不知是真的脫臼還是卡住了。她不停地指著她的下顎,喉嚨裡發出啊啊啊。
「什麼?你沒想到我記住了你說的員工規則是嗎?我昨晚背了一整夜哪,尤其第三條的自動自發自……對了,今天早上我很自動自發吧?展上司?不不,展喬。」
展喬瞪他瞪得眼珠子都要突出來了。她索性自己動手欲把下巴推回去,卻竟然推它不動,當她握著拳頭要用力把下巴往上敲,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哎,不要這樣嘛。雖然你對我蠻凶的,也用不著因為我表現良好,內疚得打自己。我不會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嚴厲是為我好。我是外地來的,又是新手,你當然要告訴我該守哪些規矩嘛。」
展喬越要掙脫他,他抓她抓得越牢,而她除了火大地啊啊啊,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說什麼?」他看著她片刻,而後露出為難之色。「非打不可啊?不然你會難過死?哎,既然如此,我不忍心你為了我內疚難過得這麼厲害,這樣吧,我來動手好了,我輕輕打你一下,然後你就別難過了,好嗎?」
他那一下並不輕,也不很重就是了,剛剛好將她的下巴推回了原位。她還聽到清脆的喀嚓一聲,痛得她眼淚都掉了幾顆。
「不要這麼感動啦,」宗康忙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她。「沒想到你是如此感性的人哩。你可別生氣,不過昨天我真以為你是個母夜叉呢。」
展喬先不理他,擦擦眼淚,把手帕丟還給他,她動一動下巴,以確定它不會再掉下來。張了半天,可酸死她了。
「你知道嗎?其實你……」
「要不是在火車上,」她氣沖沖地小聲對他咆哮,及揮著粉拳。「我就把你打趴在地上。
「嘎?」
「嘎什麼嘎?誰准許你給你自己請助手了?」
「我……」
「你上班不到一天,你就自動陞官啦?」
「我做了三年助手兼跑腿兼信差兼打雜兼總機兼秘書,才有資格有個助手,而且老包給我的待遇不是很好。你憑什麼有個助手,啊?誰來發這個助手的薪水,啊?誰賦予你權力擅自作主,啊?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啊?」她每吼一句,就逼近他一些,最後一聲「啊」完,她和他幾乎鼻子頂著鼻子,嘴呢,再近那麼一些些,就貼上他的嘴了,而她絲毫不察……
「查票。」
列車長這大聲一喊,而且是衝著他們喊,本意是提醒這兩個年輕人,他們在火車上,不是自己房間或情人雅座,好教他們端正坐好,不意令展喬吃了一驚,反而往前傾,這一下,她的嘴可著著實實貼上了宗康的嘴了。
她面紅耳赤地急忙把身子往後縮,一面手忙腳亂找出車票遞給列車長。
列車長查完他們的票,瞪著他們看了幾秒,走開之前,咕噥道:「世風日下。」
展喬真想鑽到椅子底下,或叫宗康從窗子跳出去。後面的主意比較好,不過她不想為了這個白癡背上謀殺的罪名。
「你離我遠點。」她指著他咬牙道。
宗康笑著攤攤手。「我可沒動啊,是你靠過來要吻我的。」
「我吻你?」她揚聲喊,立即把前後左右左前左後的眼光都吸引了過來。她呻吟著矮下身子,壓低聲音。「你給我記住,我和你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了。」
起先,宗康知道,她是閉著眼睛,靠著椅背假寐,不理會他,她緊繃的臉和交叉抱在胸前的雙臂,顯示她非常非常生氣。
現在,她真的睡著了,手臂放鬆下來,擱在腹部,緊繃的臉也鬆弛了,頭在車廂一次輕微搖晃後,倒下來靠在他肩上。
宗康凝視著她,不禁泛起微笑。
情況變成這樣,實在非他始料所及,但是,如此反而於他有利。
宗康此來的目的,是調查展喬。他去「南俠」並不是應徵,豈知被展喬誤認為是她老闆找來的助手,他於是將錯就錯。
展喬如此年輕,對宗康是個大意外。這其中是否有差錯和誤會?他希望是,因為他覺得她,嗯,怪討人喜歡的。
如果是個差錯或誤會,表示展喬不是他要找和調查的對象,那也無妨,說不定到頭來這個似乎聰明又有些迷糊的女偵探,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呢。
宗康倒非有意惹惱她,是她昨天給他的下馬威,令他忍不住要小小教她自作自受一下。小妮子固然有點盛氣凌人,涵養卻好像不錯。她若一氣之下把他開除,可變成他要自作自受了。
剛才她那非親而親的親他那麼一下,他竟有一些些觸電似的感覺哩。現在她睡著了,不知夢著什麼,嘟著嘴的模樣煞是可愛,令他倒有點蠢蠢欲動地想親親她了。
他一面罵自己無聊,一面盯著她的嘴。怎麼搞的?她一不是天仙美女,二不似他向來認識的妖嬌摩登女人。她不但渾身沒有半點女人味,根本就是悍婦一個,穿著比男人還像男人,她到底哪裡吸引他?
他被她吸引?笑死人了。在他身邊隨時對他前仆後繼的女人,一打都不止,個個比她性感嬌媚。
但是,該死的,他非親她一下不可。
管他呢,反正他只輕輕碰碰她的嘴,碰一下就閃,她要是醒了,他就——唔,學她,裝睡,或,哈哈,對她說可能是一隻蒼蠅飛過她的嘴。
宗康小心地、慢慢地俯下他的頭。
「查票——」
哦,可惡。宗康的頭頓住的同時,被列車長的大叫驚醒的展喬張開了眼睛。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近在盈吋之前的宗康的臉。她對著他瞪大眼睛。
「你幹什麼?」「我……」
「查票,查票!」列車長不耐煩地戳戳宗康的肩。
「查票。」宗康坐回去,指著列車長,同展喬咧嘴。「查票了。」
雖然列車長破壞了他的好事,不過也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宗康遞票時,給他個皮笑肉不笑。
「辛苦了,列車長。」他說。
列車長還他個瞪眼。「哪有你們辛苦呀。」查展喬的票時,也瞪她一下。當他走開,又嘀咕一句給他們聽。「妨害風化。」
展喬因為後來發現自己倒在宗康肩上,這時發作也不是,不發作又有不甘。
於是她對宗康假笑。「你是不是趁我睡著了意圖不軌呀?」
「哪有?火車在軌道上一直走得好好的。不相信,你問列車長。」
「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她把假笑收起來,指著他質問。「說,查票之前你本來打算做什麼下流事?」
宗康低下頭。「一定要說?」
「一定要說。」
「非說不可?」
「非說不可!」
他看著她。「是你要我說,逼我說的哦。」
「你不實話實說,我叫列車長來,告你非禮,要他趕你下車。」
「哎,好吧。我說了,你可別惱羞成怒。我見列車長要走過來了,想如果被他看見,你豈不是很丟臉?我若叫醒你,你一定非常難為情。我就想不如我悄悄替你擦掉。哪,就是這麼回事。」
「哪麼回事?擦掉什麼?」展喬用雙手在臉上抹,看看手,什麼也沒有。
「哎,口水嘛,好長好長一條,從嘴角流下來掛在你下巴上。」
展喬連忙一手摀住嘴。
宗康咧咧嘴。「已經擦掉了啦,你放心,列車長沒有看見。」
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可是她沒法反駁。誰教她睡到他肩上去了呢?
「對不起,我要去洗手間。剛才怕一動吵醒你,忍了半天,我的膀胱快要爆炸了。」
他的確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座位,跑向洗手間,關上門,他釋放出來的是他忍了半天的一串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