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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紗公主 第五章 作者:葉小嵐

  他們果然到處快樂地打游擊,在廟埕前看歌仔戲、到處遊蕩,還有盡情做愛。但是,他不會帶她到油菜花田里去,也不忘提醒她:「有沒有吃避孕藥?」

   因為,她和所有別的女人都不同,他是打算叫她做他一輩子的妻子的,他對她絕對  愛惜。

   可是,到了她要離開前一夜的晚上,他突然嚴重地心不在焉起來。

   流水席間鬧烘烘、熱滾滾的,她替他盛了半碗人參雞,加上幾顆紅棗,要讓他好好  補一補。

   可是,他一副食不知味的樣子,連紅棗的核都忘記吐出來。

   「偉風,你是不是太累了?還是吃壞了肚子!」

   「哦,沒有。胃裡面有點怪怪的,可能剛才吃得太快了,現在撐住了吧。」

   他擠出溫柔的笑容解釋著。

   「撐住了?那,我們不要吃了,走了好不好?」

   她放下筷子,就要站起來。

   怎知他急忙拉她坐下來。

   「不不,我沒事,還是再坐一會兒。你還沒吃飯吧?現在商店都沒有營業,晚上餓  了可找不到吃的……」

   他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她還是不瞭解他留戀不去的理由。

   很快地,她就循著他飄忽不定的眼珠子找到了真相。

   遠遠的一張筵席上,坐了滿滿一桌男人,中間夾雜著坐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非常特殊、非常漂亮。

   原來偉風的視線被一個美麗的女人吸引住了。可倪向來知道他是十分喜歡欣賞美女  的。於是她對他說:

   「這裡怎麼有這麼摩登、這麼漂亮的女人?她一定是從大城市來做客的,難怪你看  得兩眼發直!」

   他被她揭穿了心事,只好窘笑說:

   「是啊,她的確很漂亮,我,我是不是很失態?」

   「相當失態呢,簡直靈魂都出竅了!」

   她盡量壓抑自己的妒意。

   「別吃醋,我只是看她喝酒喝得很凶,那群男人想灌醉她!」

   「的確很有趣,我們要不要去幫她解圍?也許她被灌醉了以後,會被那票男人集體  輪暴呢!」

   「也許吧……。也許那也是他們的遊戲之歡哩,管他的!」

   偉風的神情透著古怪的嫉妒,又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地問她:

   「還有沒有紅棗?不然,幫我舀一點湯也好?我又不撐了,我想吃一點東西。」

   「好啊,我幫你舀,不過你可小心別被雞骨頭噎到!」

   她提醒他,但是他果然還是被雞骨頭噎到了。

   他硬是在那裡耗到筵席送出最後一道水果才肯離開,而那一個女人和那一票男人  ,也才一起簇擁著往街的另一邊走了。

   在走回旅店的小巷裡,他這才好像回魂清醒過來。

   「今天晚上晚一點才睡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回台北去了。」

   他用力摟了她幾下,那份依戀不捨是完全真實的,只是他心裡明白,對另外一個女  人的牽掛還是在心頭縈繞不去。

   可倪失去了歡愉的笑容,喃喃說道:

   「再晚睡,天都是要亮的!我走了以後,你要做什麼呢?」

   「我?當然是工作囉,我是來這裡出差的!難道這還有什麼不能確定的?」

   他失笑起來,又用力摟了她一下。他當然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只怪自己看見花紗的  那一剎那,他太不懂得掩飾自己。即使是現在摟著自己的未婚妻,他都不能抑制地揣想  著花紗再度在小鎮出現的理由。

   她是為他而來嗎?

   可倪明天一大早就走了。

   花紗看見他和可倪在一起,會怎樣想呢?

   可倪看見他盯著花紗發愣,又會怎樣想呢?

   又,花紗為什麼要和那群粗魯的男人喝得爛醉?她究竟有沒有看見自己?

   可倪一早走了之後,他是不是要去找花紗?

   ……

   他不斷地在和可倪談話的間隙中反覆想著這些問題,他的腦袋真是混亂極了。

   夜裡,他和可倪又做了愛,她抱緊他睡到天亮。

   「愈晚睡,天亮來得愈快。」

   可倪很惆悵地離開了他的懷抱,站起身去梳洗,然後,在車站和他依依離別。

   她的眼神告訴他:

   「我走了以後,你會不會去找那個漂亮的女人?」

   他是完全會意的,只是對她講:

   「我這大半輩子可能都要出差,到處去拯救地球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得很努力地去  適應這種生活,嗯?」

   她明白,對整個人生來講,她擔心的,是一件狹義的事,而他告訴她的,才是一個  廣義的真理和事實。她承認她必須得接受,所以,她噙著淚光、含著笑意,離開了他。

   他離開了月台,去做他的水質採樣。

   到了晚上,他洗乾淨了身體,換了清潔的衣服,一身清爽的香皂味。他很想用一碗  速食麵來解決自己。可是,他終於是忍不住地奪門離開了冷清清的旅舍,來到人聲沸騰  、酒氣沖天的大街上,穿梭在流水席之間去尋找那個熟悉的影子。

   果然,她在那裡,又是被那群粗鄙的男人圍拱著,簡直,簡直就是一個陪酒的妓女  似地……

   他在心裡咒罵,知道自己十分嫉妒,十分吃味,也十分不屑。他不確定她是真的沒  有看見他,還是故意將他視如無物。反正,他認為他在故意混跡在她看得見的地方,而  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袁偉風忿然離去,並為自己沒有趨前去找她而感到驕傲。

   但是,第三天晚上,他徹底失敗了,在她又要隨著那幫人離去的當兒,他攔下了她  ,就好像一個綠巾罩頂的丈夫當場逮到了他出牆妻子那樣憤慨。

   「你跟我走,我有話要問你!」

   他怒氣沖沖抓著她的手臂,霸氣地下命令。

   花紗用一種滑稽透頂的表情深凝著他,破口大笑了一陣,然後抬起她因喝醉而虛軟  失控的手肘對那票人說:

   「你們就先走吧!這個人說他有話要問我,我倒要聽聽他要問我些什麼!」

   一個像是帶頭老大的、四十多歲的男人皺眉獰目,粗聲粗氣的問:

   「他是什麼人?你認識他?」

   「不干你的事!你回去抱你老婆去!去呀!都回去!別再煩我!」

   她用力推開那個男人,非常不耐煩地。男人們沒轍,一起走掉了。

   她又回復臉上那抹輕蔑滑稽的笑意,漫不在乎地揚臉問他:

   「問哪!人都走了,你要問什麼,本姑娘洗耳恭聽、逾時不候!」

   袁偉風愈瞧愈有氣,脫口便罵:

   「我一直認為你不是很隨便的女人,但是看來我是走了眼了!」

   「嘿,這是什麼問題?我可沒辦法回答你!」

   她浪蕩地又笑了起來,一隻手在紗裙上撩撥著,好像在提醒他對裡面那對又白又嫩  的大腿的迷魅回憶。

   「你究竟在這裡做什麼?你又回來這裡做什麼?為什麼要和那堆工人鬼混?他們會把你……把你搞死掉的!你為什麼要這樣?」

   他急急說了一大串,吞了一下口水滋潤他焦燥的喉頭,又連珠炮地問:

   「還有,你明明看到了我,故意裝做沒看見,對不對?你和那些男人混在一起,每  晚喝得爛醉,是不是為了做給我看?你故意刺激我,對不對?你說,你究竟有沒有看見  我?是不是回來這裡找我的?」

   她沒等他說完,平聲靜氣只問一句:

   「你未婚妻回去了啦?」

   他嚇了一跳,如同當頭棒喝:

   「你……你……,果然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看見我了,你就是回來找我的。」

   他又激動又快樂,彷彿自己的真理得到了上帝的認同。

   「是呀,我的確是早就看見你了。我看見你和你的未婚妻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但  是,我可不是回來找你的!你始終沒有記住我的話,我說過很多次,我不喜歡濫情!」

   說到最後,神情和語氣都已充滿了嗤之以鼻的不屑。

   「哼!你根本沒說真話!你撒謊!你沒有理由願意和那種粗人混在一塊兒!你和上  次完全是兩個樣子,我肯定你有心事!」

   他跟著她有些踉蹌的腳步往海濱的方向走,背後的小鎮燈火也愈來愈闌珊了,反倒  是天上的星子愈來愈亮,海潮的聲音愈來愈近,愈清晰。

   「我有什麼心事?你是認為,我在吃醋?」

   說完,她又抖動著肩頭輕浮大笑,同時踢掉了腳上的半高跟鞋,搖搖擺擺繼續往海  邊走。

   「難道不是嗎?難道你看見我和可倪在一起,你不吃醋?我,我不能忍受看見你沒  日沒夜和那群酒鬼在一起,我不能忍受你和那種男人上床!我要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做?」

   他們已經走到了沙灘邊緣,她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把身子軟軟地掛在他身上  ,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想證實什麼?證實我已經愛上了你?是不是?」

   她吹著酒氣的芳唇湊在他的鼻尖上,一張臉抬得高高的,半張半垂的眼簾內浮滿了  情慾與醉意。

   「傻瓜,我的愛是用做的,不是用說的,你到現在還弄不清楚?」

   她又呢喃了一句,便把雙唇吮住了他,他抱著她,滾進了沙灘上馬鞍籐花的草叢  裡去。

   ***

   午夜到黎明之間的海風很強勁,氣溫更比入夜時降低極多,但是,袁偉風很強壯,  她躲在他體溫的裹覆裡,也還能挨到天亮。

   「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向你保證,你再也見不到我。」

   她用指尖撥弄他的下巴,兩眼茫然望著海面上霞光的變化。

   「為什麼?我也可以保證,我們兩個人的事可以不波及到第三個人。」

   他忍不住心酸,只知道要是這一輩子不能再看見她,他會非常痛苦,非常心痛。

   「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寧願相信外遇只是成長的歷練和考驗,認為自己可以全身  而退,然後用一種沒有人聽得見的聲音大聲告訴自己,這一輩子,你做了一個真正的男  人!偉風,我告訴你,這種一廂情願的鴕鳥式想法非常幼稚!非常可笑!所以,你千萬記住,不要濫情,不要咬住不放,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沒有把握自己能不能做到,什麼時候才能做到…  …」

   他痛苦地低下了頭,用他的鬢邊撫挲著她的頭髮。

   「你的未婚妻很可愛,是一個值得你去一生廝守的女孩子,她是那樣專情、堅定的  女人,這一輩子只認定你一個,所以,你可以遊戲,但是不可以濫情,這就算是你做了  對不起她的事情所得到的一個正面的收穫吧。」

   說著,她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他看著她的模樣,憂心地說:

   「你呢?那麼,你是不是也遇上了什麼麻煩?你的丈夫或者男朋友,你們之間是不  是也出了問題?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和上一次是不一樣的,別的我不追問,但是,這一  點希望你能讓我知道,就算是我們彼此間的一種公平待遇,可以嗎?」

   他的語氣和他的體溫一樣溫暖,使她不由一陣脆弱。

   「我?我真的希望你什麼也不要探究!」

   她苦笑一聲,千言萬語亦無奈般地搖搖頭,才告訴他:

   「那麼你就把我當做一個拿退讓當做幌子,實際上卻是一個很自私的人,這樣就夠  了,這樣,你就已經比任何人都瞭解我了。」

   她的聲調很複雜、她的心事很難解讀,彷彿透著悲淒,卻又有很多自得!

   「我記得你說過,你是一個很自戀的人。那麼,你是用退讓來成全你的自戀、自私  和自我?你的意思是,在你的人生中,你只要有自我就足夠了,其他的,你都可以捨棄  ?」

   「就算是吧,你解剖的都對。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她制止他再探究下去,他卻是又問:

   「不,現在我似乎能明瞭,你心裡還是有愛的。你愛著某一個人,割捨他使你痛苦  ,儘管你不願意承認!所以,你必須跑到這裡來,找我,或者找別人,或者酗酒、放浪  ,總之,這些都是你做出捨棄的決定後,不能免除的必經之路──。」

   「夠了,袁偉風,你愈說愈多,而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喜歡濫情,更不喜歡被解  剖!」

   她推開他站起來,在強勁的海風中整理頭髮和衣衫,一副曲終人散的表情。

   「你,真的不再見我了。」

   他悲傷地望著她,她的裙裾和長髮同時在勁風中翻揚亂舞。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未婚妻是衛藍霞的崇拜者?」

   她忽然這樣問他。

   他在錯愕中回答:

   「是啊,那又怎樣?」

   「沒怎樣。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不再和你見面了。」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頂著強風朝小鎮中心走去。她的背影告訴他,他不必再追逐。

   在往後的幾天裡,她並沒有離去,依然和那群工人夜夜笙歌醇酒,在流水席中狂肆  盡歡,並且未曾抬頭看他一眼。她知道他就在她附近。

   然後,廟會忽然結束了。她也失去了踪影。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她不曾再出現之後,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既定的現實,她  真的走了。他依然連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感覺是,從頭到腳都被掏空了!他不瞭解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掛念她。

   她初次出現在他眼前時的衣袂飄飄如仙的脫俗與艷麗,以及她再度現身後難以掩藏  的悒鬱和強顏尋歡。

   於是,他決心探尋一切可能的蛛絲馬跡,找尋她。

   在那個他們開始用眼神開始邂逅的小酒館,他同那個矮胖的酒保:

   「還記得一個穿花紗洋裝,長頭髮的年輕女人嗎?有一陣子,她總是下午來這裡…  …」

   話還沒說完,他就心虛地被酒保有些曖昧的表情給打住了,但是酒保終究是酒保─  ─儘管他只是一個鄉下地方的酒保──酒保據說也是外交家或心理醫生的料呢,他隨即  收回了曖昧的笑容,換上一張誠懇又具有善意的笑臉對他說:

   「噢,那位都市來的漂亮小姐是吧,她已經很久沒上這裡來了。」

   說著,還情不自禁把一對眼珠子瞟向遠遠的油菜田里去,臉上一派悠然嚮往的表情  。

   這個酒保,那一天一定看見他們滾進油菜田里去了。

   袁偉風在心裡暗罵,但心裡不免燃起一線希望,因為他聽見酒保說:她是「都市」  來的小姐。

   「噢,你知道她打哪裡來的?或者有關她的任何事嗎?」

   他焦灼地問,眼裡充滿了期待。

   酒保一臉不以為然,卻還是流露出職業的笑容對他講:

   「很抱歉,先生,您都不知道,我當然是一無所知了!」

   走出了酒館,他決定採取那個下下之策:到加工廠去打聽。他相信在那裡一定可以  得到相當的訊息,只是未到逼不得已,他實在不願意和那些粗魯又自以為神氣的工頭打  交道。

   也許花紗都和他們睡過覺呢。想到這一點他就更加排斥自己去看那些人的嘴臉,但  是他無許可施,想念花紗、牽掛花紗的情緒已經勝過一切!

   他攀上那個工廠的手扶梯上去,果然立即被擋了下來。

   「少年的,你闖上來做什麼?這裡可是廠房重地?。」

   很不幸地,他首先就遭遇上次和花紗同行時向他們攔路的凶神惡煞。那人先是咕噥  了這麼幾句,接著還用了一句他聽不懂的閩南俚語罵他。

   「我想打聽一個人,一個女人。」

   他支吾著,向打開的門縫裡面探頭探腦。

   「干!你打聽女人!裡面女人有幾十個、幾百個,你爸還管你打聽誰!」

   工頭粗聲粗氣推他一把,又啐了一口檳榔渣在他腳邊,碰地把門關上。

   偉風只好守在附近,等到女工們都下了班。他要找那個那天他和花紗進去參觀時曾經交談過的女工,他記得她長了一張有雀斑的長臉,她說過衛藍霞是她們的衣食父母,還用不屑的馬臉告訴他,衛藍霞不做男裝,所以她們也不替男人的衣服加工。

   又是一個把衛藍霞當神的女人!和可倪簡直一模一樣!

   袁偉風像一隻鶴般單腳撐著身子倚立在牆邊等著,在心裡咕噥著。女工一個一個走  過,終於,他發現了那一張馬臉,立刻撲了上去。

   「小姐!小姐!我請問你……」

   他用諂媚的笑容哀求地開了口,女人覺得很突兀,瞪著眼反問:

   「你是誰?要問我什麼?」

   她的表情可是把他當成完全沒有印象的陌生人。

   他涎著笑臉討好她,告訴她:

   「嘿嘿,我是誰不重要,我只是想問你,大概半個月以前,我和一位小姐進去參觀  你們做衣服,你還記得吧?」

   長臉小姐儘管很不以為然,還是用勉為其難的表情認真打量了他一陣,然後用力點  點頭:

   「嗯!好像看過你!」

   「啊!那太好了!那麼,你也還記得那位小姐吧?她是誰你知道嗎?」

   偉風身上的血都加速流竄起來。

   「我不知道!」

   長臉小姐漠然給他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

   「可是,她可以到你們工廠裡面去參觀,你們的工頭放我們進來的,這總有原因吧  ?你可不可以想一想,她為什麼有這種特權呢?她一定認識你們裡面的人……。」

   「那你不會去問工頭?」

   女人粗聲打斷他。

   「你們工頭不肯講!我沒辦法!」

   偉風攤手哀嚎。

   「那你不會去找老闆?他什麼都知道!」

   女人作勢要開步走了,偉風雙手合十就要拜她,訴苦道:

   「你們老闆,他會理我嗎?我怎麼找到他?」

   「請他們吃檳榔,一包檳榔打通關!」像是下定決心做一件善事一般告訴他,最  後還加上幾句:

   「記住,你自己也得嚼上一粒,他才會把你當兄弟!他現在還在樓上,你買了檳榔  趕緊上去,晚了他又去喝酒了!」

   「謝謝!謝謝!大姊!謝謝大姊!」

   偉風道了謝,拔腿就去買三包檳榔,又踏上那個木扶梯。還好來開門的不是那個凶  神惡煞!

   他故意把檳榔嚼得吱軋響,還讓紅汁從嘴角滲出來,把一包檳榔遞給那個男人:

   「大哥,咱們頭家還在這裡吧?拜託有點事找他!拜託大哥!」

   檳榔果然是無往不利的通行證,袁偉風見到了加工廠老闆,原來就是流水席上一直  和花紗坐在一起的男人。

   「啊!是你!我還沒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門來了!」

   老闆一看見他,扯開大嗓子就喊,大雪茄還叼在兩片厚嘴唇間抖啊顫地。

   「啊?您,您大哥找我?」

   偉風嚇一跳,不明白怎麼有這種狀況。

   「是啊,我找你啊。你就是那天晚上把我們小姐帶到海邊吹海風吹到重感冒的小子  對不對?你害我們小姐重感冒你知不知道?」

   他的眉毛扭來又扭去,臉上的每個毛細孔簡直像芝麻那麼粗。

   「什麼?她感冒了?她不是又和你們連著喝了好幾天的酒,怎麼可能感冒了?那不是不要命了?」

   「所以囉,所以老子說要找你算帳!是你欺負我們小姐對不對?她告訴我,她心情  不好!你還欺負她!簡直膽大包天……」

   「我沒有欺負她!」

   偉風掏心剖腹做了一個發誓的表情,才又苦苦哀求問道:

   「她人呢?她到哪裡去了?她怎麼了?她是誰?大哥,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全告訴  我?」

   老闆抽著雪茄,裝腔作勢思考了一下,一副暴發戶的神氣,至少隔了三十秒才說:

   「哼,看在這次老子去澳門贏得夠爽,這幾天又有漂亮小姐陪著喝酒,我就告訴你!」

   「謝謝!感激不盡!你先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

   偉風合掌拜謝著。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暴發戶大吼一聲,在偉風的氣就快就洩光那一秒,才又講:

   「不過,她和西老闆一起來看過工廠,應該是西老闆的秘書或女朋友什麼的,這我  就不清楚了!」

   「西老闆?哪個西老闆?」

   偉風已經快樂得快哭出來。

   「年輕人,你真囉唆!西老闆就是西老闆,西靖廣告公司的老闆嘛!豬腦袋這麼不  靈光,問這麼多!好啦,你可以走啦,我這裡要關門啦!」

   「謝謝你,老闆大哥,謝謝你!」

   偉風不敢再問,敬了個禮就要告退,那個大老闆喊住了他,陰陽怪氣加了一串話:

   「少年的,你找上門去的時候可得把皮繃緊一點!你偷吃了人家不要緊,還讓人家  吹海風吹得重感冒回去,要是人家真是西老闆的女朋友,你可就是送上門去找死,不死  也得剝下一層皮!記得啊,小心一點啊!哈!哈……」

   偉風衝出了工廠,心煩意亂地在街頭上亂竄。暴發戶的嘲笑他一點也不在乎,他耿  耿於懷的,還是那個失意抱病而歸的花紗,那個也許是什麼西老闆的情人的女人。

   周折了大半天,他還是不知道她是誰?

   他覺得自己筋疲力盡,靠在一家商店的騎樓下喘息。他心裡有兩隻貓在互相嘶咬。  一隻叫他忘了她,一隻叫他繼續去追尋她。

   兩隻貓拚死纏鬥,難分高下,他的心,是一個狼藉混亂的戰場。

   ***

   她每天睜開眼睛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迎接自己滿身的罪惡感。

   「好慘!為什麼我還要醒過來呢?」

   她甚至會把才睜開的眼睛再度絕望地閉上,痛恨自己為何不能就此長眠,不必再面  對世界、面對人間?

   但是,畢竟她還是活著的,只要自己還再醒來,總不能躺在床上等待自己慢慢腐  爛,於是,她只有痛苦萬分地從床上爬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她的化妝枱。

   化妝枱上壓著助理留給她的MEMO,還有一張選美協會的請帖,幾封展覽會的邀請函  ……,她懶洋洋又不耐地瞟了它們幾眼,在枱前的小圓沙發上坐了下來。

   化妝鏡中的自己,眼袋浮了出來,眼圈是黑的。儘管枱上有的是最好的遮瑕膏、最  細的粉底霜……,只要她塗上它們,她依然可以遮人耳目、亮麗如昔,但是她自己也明  白,真正的自己就是鏡中這一張了無生趣的臉孔!

   電話鈴響了起來,她震了一下,精神也振作起來。

   一定是小胡來通風報信,告訴自己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藍霞回來了!

   她幾乎是用撲過去的方式去抓住電話。

   「喂,是小胡嗎?」

   她天天盼、天天等,已經沒有剩餘的理智和耐心。

   「喂,請問是銀夜小姐嗎?」

   話筒裡傳來幹練的女人聲音。

   「我這裡是中國小姐選美協會秘書處,我們已經發函邀請您再擔任本屆中國小姐選  拔的評審,由於我們還沒有收到你的回函或任何資訊,所以冒昧打電話給你。」

   「今年我沒有時間參加,謝謝你們的邀請,再見。」

   她耐心擠出這幾句話,迅速把電話掛斷。

   可恨的小胡,他究竟有沒有把她的千叮萬囑放在心上?是不是藍霞已經潛回她的房  間他都不知道。

   她愈想愈急愈難耐,還是把電話撥到工作室去。

   「喂,我胡立誠,請問哪位?」

   小胡在他的專線上答了話。

   「是我。現在狀況究竟怎麼樣了?」

   她煩躁地問,又神經質地加了一句:

   「小心一點,要是她就在旁邊,別讓她聽出來。」

   她夢想著藍霞也許正坐在小胡旁邊的大工作枱邊修改著設計圖呢,可是小胡告訴她  :

   「哦,是銀夜姊,很抱歉,因為沒有什麼狀況,所以就沒打電話給你。」

   「你確定?她沒回去過?也沒在樓上?」

   「我可以確定的,銀夜姊,上面一點聲響都沒有,連咪咪都沒上去過,車庫我也看  過了。」

   咪咪是藍霞鍾愛的波斯貓,它是不會待在沒有人的房間裡的。

   銀夜失望之極,小胡又安慰她:

   「你放心吧,我不會誤事的,一有狀況,我就告訴你。」

   「嗯。如果行動電話打不通,也一定要錄音留話。」

   她槁木死灰、氣若游絲地交代了一句,掛了電話。

   「藍霞,你究竟在哪裡?」

   她痛苦地自言自語呢喃一句,拖著身子去漱洗。

   她再不能守在她那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大房子裡了。

   換了衣服,戴上墨鏡,開了她的跑車,她在郊區和市區之間遊蕩,然後,她走到一  家教堂裡去。

   她在釘著耶穌的十字架前跪了下來,在心裡向祂告罪。但是她沒有辦法用默念的方  式把自己的罪過一五一十、完完整整地訴說一遍。她也看不見神父或牧師的影子。

   在長板櫈上坐了幾分鐘,她決定離開。

   然後,她鑽進一間心理醫師的私人診所裡去。她相信,也許這裡才是能夠給她救贖  的地方。

   掛號處的小姐打量著她,翻出她的資料。

   「小姐,你預約過很多次,都沒有來?」

   「嗯。」

   她似有似無應一聲,點點頭,眼睛藏在墨鏡後面,誰也窺不見她的內在。

   掛號小姐見怪不怪,各式各樣的人看多了,把她領到問診室裡去。

   是一個肥胖的中年醫師,看起來有點色,也不是很可靠。但是,聽說他很有名氣,  於是她遵照他的話,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在他認真地打量她而還未啟口之前,她先清了喉嚨,給他來個下馬威:

   「請你不要叫我摘下墨鏡,可以嗎?」

   醫師下巴四周的肥肉抖動了一下以示小吃一驚,接著又聽到她的再度警告:

   「謹慎一點,不要對我隨便亂說話。有一出叫做「夜色」的電影你看過吧?裡面  的醫師對他的女病患說她是自尋煩惱自娛,她就當著他的面從三十層的高樓跳不去,  摔成一團肉醬!」

   她說話的時候,所有的表情遮蓋在墨鏡背後,只有兩片塗著粉質磚紅唇膏的嘴唇微  微掀動著。她的樣子和她的談話同樣讓肥胖的醫師不寒而慄。

   「好吧,小姐,我會按照你的要求進行診療,不過,我建議你要盡量放鬆一點,這  個世界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情。」

   到底是見過許多陣仗的名醫,他可沒被她的虛張聲勢嚇倒。他明白,最沒自信、最  心虛無助的人總是喜歡先來一個誇大做作的虛張聲勢。

   「小姐,你最好在這張躺椅上躺下來,好讓我們在很安適的狀況下交談。」

   他示意她去瞭解那張躺椅,她觀察了一下,有些順從又有些勉為其難地躺了下來。

   「手提袋放在旁邊。」

   醫生輕聲柔言安慰她:

   「我們這裡很安全的。現在好了,你是不是願意把你的困擾告訴我?」

   他認為,她是一個中度適應不良的患者。

   她憋著氣,不發一語躺在那裡,什麼也說不出來。

   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她的苦惱和她的罪,要怎樣把它一語道破?還是讓她細說從  頭?

   而且,是向著這樣一個陌生的,只是一個心理醫師的肥胖男人傾吐?

   在沉默猶疑中,她的思緒千回百轉,誰也無從穿過那層漆黑的墨鏡去看透……

   終於,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告訴那個含著友善笑意、耐心等待著她的醫生道:

   「我──我全身充滿了罪過感,就像一個沒頂的人很快就要溺斃、窒息。」

   「嗯,你繼續說,想到什麼就說出來,不要保留。」

   醫生露出適度的同情的表情,鼓勵她。

   「我,我背叛了我愛的人,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她告訴醫生,而醫生繼續點頭。

   這種因為背叛而背負嚴重罪疚感的病人他看得太多了,有的甚至一輩子都不能痊癒  ,只有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才能擺脫它。但是,總是有這麼多的人,要向自己  的道德感挑戰,然後終生付出代價。

   「你做的事,他知道嗎?」

   醫生可不知道她的「他」其實是「她」。

   「她會知道的,而且,我就是因為必須讓她知道才能解放我自己!」

   「他不在你身邊是嗎?」

   「她另結新歡,飛到另外一個人身邊去了,我在等她回來。」

   「你就是想報復他才背叛他?還是你背叛了他他才離開你?」

   「是她不要我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其他任何人!」

   「你覺得你的罪過感大過你報復後的快感嗎?」

   「對,我一點快感也沒有,我只有罪過感,我覺得自己髒、自己賤,我是豬,像豬  那樣蠢,像妓女那樣賤!」

   她咒罵著自己,身子開始痙攣起來。

   醫生立即轉變了話題:

   「你能睡嗎?吃,怎麼樣?」

   「我失眠,沒有食慾,腦袋裡一片混亂,我想過自殺。」

   她不勝苦惱地搔著自己的頭髮,好像隨時會從躺椅上彈跳起來:

   「但是,我一定要撐到她回來,在沒有向她懺悔以前,我是不會死的。」

   「你太焦慮了,我開一些藥給你。如果你能獲得適當的休息,等到他回來以後,可  以試著和他談談,這是最好的辦法,或者,我建議你們一起到我這裡來。」

   醫生拍拍她的肩膀,給她打氣。

   「你不會有事的,許多人的遭遇和你一樣,別讓自己一直處在緊張狀態,提醒自己  緊張於事無補,要耐心等待,時間會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

   他給她開了藥,同時收了昂貴的費用。

   「記著,放鬆,休息,什麼都不便多想。」

   看在她一聲不哼付了錢,身影又是那麼苗條惹憐,他站起身目送她,交代她幾句。

   走出那幢大樓,她的感覺是,和進去之前的自己完全沒有兩樣!

   但是她必須去嘗試。

   廟宇、教堂、生命線、心理醫師,還有算命的。她的命盤算了又算,答案總說,她  是孤鸞命,孤單到老……,也就是說,她和藍霞是沒有結果的!

   所以,什麼都沒有用!只是她像一個即將滅頂的人,連一片樹葉也不肯放棄……。

   她的漂亮跑車被她扔在路邊,當她打開車門,才發現被她遺忘在車內的行動電話正  響個不停!而且是不知響了有多久!

   「喂!是銀夜姊嗎?不好了,藍霞姊回來了……。」

   小胡的聲音在那端嘶吼著。

   她欣喜如狂,又哭又笑地告訴他:

   「啊!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這麼好的消息,你竟然說不好,你真淘氣……。  」

   「不,銀夜姊,藍小姐生了病還撞了車,你快來呀!」

   「什麼?她撞了車?她在那裡?她在哪裡?你快說!快說!」

   她幾乎抓不住那個迷你式的折疊行動電話,失聲喊叫起來。

   「在醫院,仁愛醫院!我們都在這裡!」

   她摔了電話,顫抖地發動了引擎。跑車像是怒吼般絕塵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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