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新出爐的影帝羅旖魁,近來的報紙和雜誌總喜歡把話題圍著他身上打轉,甚至有一家八開雜誌社總常報遵他和邰芷菱出雙入對的花邊新聞,還刊出了他們戴著墨鏡在真善美戲院看電影的照片。
這家雜誌社說,他們有一個女記者專門負責全天候盯住羅旖魁的行蹤,儘管旖魁的警覺性相當高,經常行蹤詭秘無法掌握,卻還是讓記者發現他和芷菱相戀的蛛絲馬跡,並且是言之鑿鑿,十分有自信,因為羅旖魁「失蹤」的時候,邰芷菱也「不見了」,而羅旖魁又在某時現身的時候,邰芷菱也同時曝光,他們認為,這就是他和她「在一起」的證據。該雜誌杜還以煽動的口吻質疑說,屏幕的英雄人物和情聖是不是在名利雙收之後迷失了?是不是被成功沖昏了頭而忘記自己過去所擁有的完美形象?……
對於這些繪形繪影,唯恐天下不亂的花邊報導,羅旖魁感到相當困擾。當然,他也有他的一套,當別的記者向他探詢此事的真實性,他總是作出一副無辜又身不由己的樣子,說:「那些都是巧合和誤會,更可能是蓄意的渲染和宣傳手法。把在一起拍戲的男女演員在戲中的關係延展到戲外,說他們日久生情、假戲真做,這就是製造花邊新聞的老套!我是個有家室的男人,我的妻子賢淑完美,我怎麼可能對其他的女人動情?」
「那麼,你和邰芷菱看午夜場的照片,又怎麼解釋?」記者的追問毫不放鬆。
「那純粹是好事的人製造出來的假象!沒錯,照片上的人的確是我和邰芷菱,可是在我們的左右前後,還有很多在一起的人,我們是晚班收工後一起去的,記者們偏偏要拿我和邰芷菱作文章,我有什麼辦法?」
旖魁說得振振有詞。他也用同樣的理由和說詞拿回家對略有風聞的芷英做如是解釋。
「芷英,那些小報記者為了飯碗可以天花亂墜,不負責任地胡扯瞎辦,你可是我老婆,不會不相信自己的老公吧?」
聽著丈夫的告白,芷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的確,對於旖魁和別的女人的花邊新聞,她可以不在乎,因為她對他的感情已經稀薄如白開水了,但是如果他風流的對象是芷菱,她實在法忍受這種姻親通姦的醜聞!
「儘管這世風是如何墮落,名譽是人的第二生命這句至理名言總不會式微的呢!不然,為什麼杜會上還有這麼多所謂身敗名裂的人呢?」
芷英故意說。
「老婆,聽你的口氣,好像你也不諒解我似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為一個公眾人物,就是會招來這麼多閒言閒語,何況,樹大招風嘛!誰教我現在大走鴻運,那些好事之徒不放過我也就罷了,如果連你也懷疑我,那麼我的成功還有什麼意義呢?」
旖魁發揮他的最精湛演技,苦惱又悲哀地說著。他想,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使出一招「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來感動芷英呢!
善良單純的芷英這哪是旖魁的對手,想著近來他對自己溫存的改變,不由地心軟了。她甚至以為,只要他不要再狂暴地需索她,她願意用感激不盡的心情來和他相處。
「好,我相信你,不要再說了。」
「真的?你真是一個開通明理的好老婆!只要你能諒解,我們夫妻一條心,就能對付那些無聊的記者!」
旖魁抱了抱芷英,輕吻了她的秀髮以示感激。如果在以往,只要一靠近芷英,他就會有想要她的強烈慾望,但是現在,一則他已有了出路,二則也想留住芷英的心,他已經能克制自己不再衝動激昂,任意行事了。
「備魁,對付記者是你的事,請不要拖我下水。」
芷英意興闌珊她推開了他。
「不不,芷英,我當然不會讓你去被那些不上道的記者圍剿,我只要你去攝影棚探探斑就夠了。」
旖魁滿臉溫存地央求。
芷英的神情猶疑閃爍,不知要不要答應他。
「去吧!一次就好了。明天」碧血黃沙倩女魂「殺青,很多記者會來採訪,你這個時候來亮個相,表示我們夫妻恩愛,伉儷情深如舊,那幫好事之徒也就沒轍了,好不好?我可愛的好老婆?」
芷英物不過,只好點點頭。對於這些甜言蜜語,她早已沒有絲毫感覺了,但是旖魁畢竟是她的丈夫,對於他的事,在道義上來講,完全撤手不管總是說不過去。
於是,芷英果然在「碧血黃沙倩女魂」的拍攝現場出現,參觀最後一場殺青戲的錄像。
在旖魁的安排下,芷英帶來大批水果和點心,讓所有的工作人員及參觀採訪的記者們吃得盡興又開心。
唯一不開心的只有一個人,就是芷菱。
任何和芷英在一起的場合都使她滿肚子不痛快,何況又有旖魁在一旁表現得一副「嬌妻第一,閒人迴避」的慇勤體貼勁兒,更是叫她渾身充滿尖酸的嫉意。旖魁現在是她的人,但在公眾面前,他永遠是芷英的丈夫!她邰芷菱永遠無法心服這一點,偏偏這又是鋼鐵一樣的事實!
最後一場戲拍的是女主角傷重垂危,躺在男主角懷中訴說情衷,交代遺言後香消玉殞的情節。旖魁忖度這個場面只是中等程度的感情戲,應該不在刺激芷英的範圍之內,才敢讓嬌妻蒞場參觀;他也私下交代過芷菱,表演要安分守已,適可而止,這才開始正式錄像。
然而芷菱並沒有培養好正確的情緒,為了心中一股嫉意和不平,她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又似乎是故意刺激芷英,在旖魁懷中情意綿綿,不勝苦楚地磨蹭了三遍才算把戲拍完。
「志剛,春蠶到死絲方盡,我雖然不能風風光光地嫁給你,做你的妻子,和你長相廝守,但是,在九泉之下,我……我做鬼都認定自己是你們孟家的人……,你要記得我……志剛……永遠記……得……我……。」
說完,女主角斷氣了,男主角抱著她哭得淚如雨下,他的臉擦著她的臉。
副導一聲CUT,哭著的人立即笑了,斷氣的人又活了過來,攝影內一片慶賀的掌聲。
現在,是芷英感到不耐。
她希望趕快離開這裡。看到丈夫和姊姊親密的鏡頭,她沒有吃醋的感覺,卻有強烈尷尬和羞恥感,她不喜歡這些場面,不喜歡這些人,不喜歡這個行業。
然而,她卻得跟著在這裡做戲給別人看!這就是她所過的無可奈何的日子!她厭惡這樣的人生!
為了籠絡記者,旖魁出了大手筆請他們和所有工作同仁一起去酒廊吃喝玩樂了一場。這一回,芷英可無法像以前一樣托詞告退了,在旖魁的要求下,她不得不全程奉陪玩到天亮,並且被迫喝了不少酒,這才算功德圓滿,為旖魁演完一出「羅旖魁與嬌妻鴻蝶情深、形影不離」的鬧劇。
聽到管成霄的電話錄音,芷菱的感覺是既矛盾又複雜。
喜的是他竟然會打電話主動邀約她,不妙的是她預測他極可能是來興師問罪。管成霄的思想再怎麼出世棄俗,他到底仍是生活在這十丈紅塵之中,那些她和羅旖魁之間的花邊新聞傳到他的耳朵裡是遲早的事。
不過,她邰芷菱也不是省油的燈,早準備好了對策來應付他。
「演技一流的人,就是能在真真假假之間進出無礙!」
關掉了電話錄音,芷菱喃喃地自鳴得意,朗誦著一個戲劇大師的名言。對她來講,這種功力豈止在戲劇中才可得到效應,根本早已成了她的人生哲學了!
管成霄既不約她吃飯,也不帶她去COFFEESHOP,過了晚餐的尖峰時刻才載著她來到八里海邊吹海風。
「成霄,你是不是很累?」
當成霄把車子停在沙灘與濱海公路之問的碎石路上,放平了座椅仰躺著一語不發的時候,芷菱打破了沉默小聲地問。
成霄重重歎了一口氣,才懶懶地說:「心力交瘁。」
「怎麼啦?不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嘛!」
芷菱作出心疼的表情,伸手去拂開成霄散落在額角上的頭髮。
「連著三天替好幾個兔唇顎裂的小孩做開刀矯治和修補重建的手術。看到這麼多顏面畸形的小孩,心情實在沒有辦法好起來。」
成霄只想找到發洩苦悶的對象,芷菱卻說:「對啊,兔唇的小孩多難看!現在到處是先天性的畸形兒,多可怕,所以我們生小孩時怎麼辦?」
芷菱一語雙關地乘勢說道。
成霄聽了,只覺堆積了好幾天的頭痛症更加劇烈嚴重了。她缺乏愛心的輕浮言詞使他大倒胃口,他為兩人的毫無靈犀相通感到悲哀。
「以後?你還會想到以後的話,就該多顧著眼前。我看我們現在的狀況是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了。」
他的雙眉緊鎖,說話的聲音無比沉重。配合著車窗外強勁的海風和翻滾著的巨浪,芷菱覺得,這場景真是蕭條肅殺得極適合拍一幕情侶分手的大悲劇,這簡直太符合她現在所需要培養的入戲情緒了。
「成霄,我聽不懂你話裡的意思,難道說,是你變心不要我了?」
「哼哼!我變心?恐怕是你變節吧!你知不知道,現在我被多少人指指點點,連皆院襄的護士都把我當成笑話看。」
「到底怎麼樣嘛!你說清楚一點啊!」
芷菱心裡有數,卻故意逼迫他。她正享受著報復的快感。這一石二鳥之計多麼管用,既刺傷了芷英,也報復了成霄。他既然愛當聖人,就讓他當個徹底。
「到底怎麼樣?邰芷菱,你不要和我裝迷糊!」成霄終於克服了自己羞於啟齒的障礙,彷彿鼓足了所有的勇氣才能把話說出口一般低吼道。
「就是你和羅旖魁的事!到處都是你和他的花邊新聞,難道你完全沒看見?還是根本不在乎?」
「成霄,你理智一點好不好?我是一個演員,那些人要怎麼寫我,我也沒辦法!難道你叫我去告他們?打這種官司,只有把新聞愈炒愈熱,白白便宜了他們,倒霉的是我們自己!」
芷菱又氣又急地說著,到了最後,豆大的委屈淚水掉了下來。
見成霄不說話,芷菱抽著鼻子再講:「成霄,我一直想不透,在你的心目中,我到底是個什麼角色和地位?到底有多少份量?你這樣對我不即不棄、冷冷淡淡的,好像對我的存在一點也不在乎,卻又怕我讓你戴綠帽子,給我綁手綁腳的……。我一直把演藝工作當成我的第二生命,但是到了今天,我覺悟了,只要我們結婚,我就退出螢光幕!我寧願要你,不要演戲了。只要我成了你的妻子,就再也沒有人敢對你興風作浪、造謠生事了。」
芷菱這一招哀的美敦書一出籠,果然使生性忠厚、道德感強烈的成霄為之語塞。看他心虛不語,芷菱又說:「還是,你選擇拋棄我?這樣的話,以後我的事就和你的榮辱一概無關了。」
說完,她傷心欲絕地伏在儀表板上哭了起來。
成霄滿腹矛盾與懊惱,不知怎樣去收抬局面。他對她已完全沒有情愛,卻又狠不下心拋棄她。何況,關於她和羅旖魁的緋聞,他也只能半信半疑。面對她的低姿態和眼淚,實在難以狠心決絕處斷。
他看著她哭得柔腸寸斷,竟然想不出一句體己溫存的話去安慰她或表白自己。他告訴自己,到了今天,看來他對她的情愛已經走到了盡頭,之所以還狠不下心提出分手,完全是無法對抗自己那與生俱來的強烈道德感。他更感覺出無論在感情、精神或實際生活上,她都成了他的禍害,可是,他就是沒有辦法拋棄她!
直到芷菱哭得有些不耐煩,啜泣聲收斂下來的當兒,他才順勢說:「好了,不要哭了。」
他的頭痛欲裂,簡直有撐不下去的感覺。
芷菱緩緩抬起頭,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這可好!看他的樣子是心軟了,他已被她整得七暈八素、頹喪灰心,沒有剩下多少男性的雄風與氣概了。於是再幽幽地開口道:「成霄,你老實告訴我,你的心裡是不是另外有人了?」
成霄心虛地抖擻了一下,以強硬的口吻回答:「哪有這回事?我心裡會有什麼人!」
「成霄,既然你今天主動問我,我們不妨彼止開誠佈公,好好談一談這個問題。我有很多緋聞,你也有啊!是不是?我知道有很多女人追你,只是那些事沒上新聞而已。這種事,對我難道公平嗎?」
邵芷菱果然厲害,幾句話說得成霄無辭以對。
「告訴我,你是不是另外有了意中人?」
芷菱步步追問,成霄陣陣後退,只有閃避地說:「沒有!你想到哪裡去了?」
「沒有嗎?」
她一點也不放鬆的執意著使他心中暗驚,莫非她看得出來他的確是心有所屬?但,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不會知道。
事實上,芷菱的虛張聲勢只為了一個目的,她並不知道也不在乎成霄的心裡想些什麼。
見成霄心虛不答,她終於說:「既然沒有,為什麼你一直不和我結婚?」
成霄最怕聽到的話,終於出現了。
「你既然沒有另結新歡,沒有變心,為什麼不要我?」
芷菱的聲調是柔軟悲切的,詞意卻是銳如尖刃,咄咄逼人。
「或者,你不信任我,想要休妻,也得拿出證據啊!」
最狠的一句話說完,她把整個身子軟軟地撲到他懷裡去,嗚咽地說:「成霄,不要找理由拋棄我!不要這麼殘忍!記得你當初是多麼愛我嗎?我自始自終都愛你、等你、要你,你為什麼不要我呢?為什麼變心了?你不喜歡我拍戲,我就收山,我們結婚好了嘛……」
她故意把嘴貼在他胸膛上講話,讓她的噓息吹觸他,她在他懷裡揉搓,想挑起他的情慾,藉以主宰他。
可是,成霄就像一座辟邪的石敢當一樣,絲毫不為所動。他一心想著自己的苦惱,幾乎到了神志出竅的地步;芷菱所挑逗著的,只是一具沒有了知覺的軀殼而已。
兩人就這麼荒謬地僵持著,直到她聽到他一聲濁重的呻吟,才抬起頭來問了一句:「成霄,你怎麼了?」
他的臉色發黑,,兩道濃眉皺到一塊,眼睛緊閉著。
「頭很痛,劇痛。」
他呻吟著回答,身子動也不動,眼睛仍是合得死緊。
芷菱聽了,坐直了身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施展了一整夜的媚功,原來是對著一個木頭人演戲,白費了那麼多眼淚和力氣。看他一副難過樣子,她一點也不心疼,原先她還以為他一直抱著她靜坐思過呢!
「既然你不舒服,我們回去吧!你還能開車嗎?還是讓我來?」
她的聲軟而面冷,反正她知道,他不會看她。
他搖搖手,發動汽車。
他支撐著,把她送回石牌,再回到東湖。把車子開進車庫時,幾乎撞上牆。
芷英的柔夷在鋼琴的黑鍵、白鍵上還是那麼婉約曼妙地撫觸起伏,琴聲依舊是那麼清亮動人,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心不在焉。
打從她一進門,靚君告訴她「爸爸生病了」開始,她就芳心大亂了。只有她自己明白,每週三次來教靚君彈琴時,她是懷抱著怎樣的期待與神往心情而來。來到管家使她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喜樂與眷戀,那是她全部生活中最具意義與吸引力的部分,是她生活中的精華與重心……。但是,那重心中的焦點又是什麼?那是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沒有人明白。
上課到了半途,她終於沉不住氣,停下手來問靚君:「靚君,爸爸生什麼病啊?」
「爸爸沒說生什麼病,他頭痛,兩天都沒吃飯了。」
小靚君顯得不勝憂愁,嘟著嘴說。
「兩天沒吃飯?爸爸沒去醫院上班嗎?」
「有啊!有去醫院啊!但是他晚上都沒吃飯,昨天晚上沒吃,今天也沒吃,就這樣兩天都沒吃飯了。」
「爸爸現在在哪裡?」
「在睡覺啊!」
「噢。阿姨知道了。靚君不要憂愁,還是要用心練琴,好嗎?爸爸很快就會好起來,嗯?」
芷英安撫著小靚君,然而心中卻是一片若有所失與牽掛。
好一段日子以來,每當她給靚君上課,成霄必然在大底陪著。現在沒有了他在一起,她連這生活中的重心與精華也失色無味了,她的指尖竟然流不出一些些感情和感動,她只剩下動作,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歡喜……這使她的秘密只剩下空虛和焦慮,使她覺得天地變色、自己只剩下軀殼。
這個秘密竟然是這麼重大,這麼有份量!她現在才知道!
終於課程結束了。她心裡盤桓的是該不該上去看他。
葉嫂送上點心來時,靚君說:「芷英阿姨,我們不要吃蛋糕,上去看爸爸,好不好?」
芷英不期然沉吟著,看了看葉嫂。葉嫂說:「芷英小姐上去看看先生吧!他平常是個悶葫蘆,和我說不上三句話。現在身體不舒服,總要有人去探望探望他,就請你和靚君上去看看吧。這兩天他一下班回來就躲在樓上房間裡,也不下來吃飯,我又不敢去吵他。看他的氣色不太好,靚君又這麼小,不懂事,還真需要你上去看看呢!」
既有葉嫂通情達理的慫恿,芷英帶了靚君上樓。在成霄的房門外,她停下了腳步,對靚君說:「靚君,你先進去告訴爸爸,問他說,阿姨來看他好不好?」
靚君點點頭,進了屋去,很快地,門又打開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個子站在門口,竟是管成霄。
芷英嚇了一跳,沒想到成霄會迎了出來。
「芷英,抱歉我沒下去陪你們練琴。」成霄的臉色是蒼白中泛著樵粹,他對芷英微微地笑,招呼著說:「如果不介意就請進來坐,這裡算是我的書房。」
芷英看看屋內,果然是一間書房的樣子,雖然裡面擺著一張單人床,看見幾件衣服,卻並沒有臥室的隱私味與隱密性,這才輕手輕腳走了進去。房間很大,大多是書框和文件、資料架,一張大書桌,幾幅畫,一套音響,還養了一大缸神仙魚,地板上散置幾個軟枕,此外還有一套籐椅組。
看來,這就是一個失婚男人所擁有的全部私人生活內容了,它所呈現的,是一個大男人缺少了女人的照顧和關愛的冷清和生硬,還有相當多的單調和寂寞。
芷英在籐椅上坐下,成霄坐在另一邊。他顯然是和衣臥過,西裝褲已壓縐了。
「抱歉,我本來想下樓去的,但是實在提不起精神。」成霄一隻手支著右側頭部,靠在椅背上懨懨地說。
「姊夫,你看起來好像不舒服,有沒有吃藥啊?」
芷英本來想說,你有沒有看醫生,又想到這句話有點荒唐,才改口問。因為成霄自己就是醫生。
成霄擺擺左手,右手仍然撐著他的太陽穴。
「不用吃藥。」
他說,自暴自棄似地。
「生死由他。」
又喃喃一句,更加頹廢自棄了。
芷英聽了好一陣難過,忍不住說:「姊夫,你為什麼要這樣?」
「不要叫我姊夫!」
成霄竟然低聲咆哮起來,隨即又緩下聲音對靚君說:「小寶貝,你回房間去玩拼圖,把愛麗絲和撲克女王拼好了,明天給爸爸看,好不好?」
靚君聽了應聲好,過來觀了成霄,成霄也親了她,小姑娘這才離開了書房。芷英再一次看出來,他對孩子充滿了耐心與愛心。
沉默了一會兒,芷英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見成霄說了:「不要再叫我姊夫,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叫!」
他是在生氣。還是傷心?從他激動的聲調裡,芷英猜不出端倪。她怯怯地問:「是不是和姊姊吵架了?」
成霄像被刺了一刀,抱著頭低吼:「不要提她!不許你提她!」
他像要爆炸一般,抱著自己的頭左右搖晃,似乎痛苦不堪。
芷英趕緊拿了一個軟枕墊在他腦後,並且極其小心溫柔地扶著他的頭靠下,讓他放鬆下來。他照著她的擺佈做了,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離開。
「芷英,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我不許你再叫我姊夫,也不准你提起她好嗎?並不是因為我和她吵架或鬧翻,而是,我多麼希望你和她沒有一點關係,沒有一點瓜葛!你知道嗎?這樣我就不必在看到你時就聯想到她,就不必承受那些該死的道德感的折磨!」
突如其來的衷曲,把芷英嚇壞了,然而她的駕嚇之中也有歡喜,她任由他緊緊抓住,並不抗拒掙脫,並且勇敢地迎向他灼熱的眼神,不再退縮。自從那一次擁抱之後,她已在那短暫的幾秒鐘之內溶化了,她再也無法抗拒他。
看到了芷英柔順而堅定的眼神,那脈脈的情意和信任霎時轉換了成霄的情緒,他舒緩了下來,不再激昂衝動,對她深情款款地凝視,說:「芷英,好在我還有你,才不至於在摔得體無完膚的時候找不到一點支撐!你知道嗎?今天晚上我一直在盼你來,一直想看到你。我幾乎要撐不下去了,一心等著你上來。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芷英想點頭,又想搖頭,她整個人靜止不動,望著他的雙眸卻掉下淚來。
「大錯特錯,荒謬透頂的大錯特錯!為什麼是芷菱?而不是你?你才是我想要的女孩子,為什麼是她,不是你?那時候,你躲到哪裡去了,大錯特錯的惡作劇!為什麼你會嫁給羅旖魁?為什麼我遇上了邰芷菱?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管成霄哭了。在淚眼迷離中,他和芷英心碎地相望。
「我不要當你的姊夫,芷英,我恨你這樣叫我。芷英,告訴我,你是不是也這樣想?老實告訴我,你不快樂,不幸福,什麼都不要再隱瞞……。」
芷英轉了,再也忍不住悲傷和感動,她倒進了他的懷裡,哭訴著說:「成霄,我都告訴你,全都告訴你。我恨羅旖魁,他逼我墮胎,他強暴我!我完全不快樂,沒有一點幸福可言!我要告訴你,全部都告訴你……。」
她哭濕了他的胸襟,哭得渾身顫抖。即使是對韻芳,她也從來不曾這樣徹底哭訴過。
「你們一開始就是這樣嗎?」
成霄沉痛地問。
「不,初戀的時候,我們也有過一段甜蜜的日子,但是自從他逼我把孩子拿掉之後,我就恨透了他。我愛孩子,他沒有權利剝奪我愛孩子!他自私狂妄,他是個色情狂,我厭惡他!」
「旖魁會是這種人嗎?會不會是你怨根他而把他醜化了?你們到底是夫妻嘛!」
他撫摩著她的背,柔聲地安慰。
「過去的感情已經完全變質了。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只有黑暗和痛苦,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就為了他逼你拿掉孩子嗎?」
「我恨他的自私霸道,他把我當洩慾的工具,他骯髒,他是一隻禽獸。」
「芷英,你的反應太激烈了。你們不是曾經相愛過嗎?怎麼可能變質得這麼厲害?」
成霄心地忠厚,一心只想化解她的心結。
芷英伏在他懷中,感受著的是前所未有的,連她的生父和丈夫都不曾給過她的安全溫暖和信賴,她緊鎖的心靡此刻完全為他而敞開,沒有絲毫猶豫與顧忌:「成霄,我要把我所有的不幸都告訴你,我再也不能忍受獨自躲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裡舔允傷口的人生了。
我是一個私生子,我的父親從來不曾抱過我,因為我就是我母親不貞的證據。芷菱輕視我,父親厭惡我,從小我就在母親的疼惜下長大,雖然她受到的輕規和痛苦是那麼多,那麼不堪,但我得到的母愛並不比別的小孩子少,雖然那經常是以偷偷摸摸的方式背著父親和芷菱而做的。
儘管我除了母愛之外,不曾擁有其它來自家庭的溫暖,但是我很滿足,很快樂,我可以用它來抵銷芷菱處處對我的敵意和欺負,我並不抱怨。可是,惡劣的命運似乎是不肯放開我的。
在我念高二的時候,因為芷菱總是帶很多人回家跳舞,我常常只得留在學校看書複習功課。有一天晚上,我在學校外的空地上等我的同學韻芳,被一個變態的中年男人偷襲,我那時心中狂喊,這一輩子必定是毀了,我完全無法掙脫他的魔掌。就在最危急的時候,那個變態男人忽然口吐白沫、全身痙攣,正好韻芳也趕到,才拖著我逃跑。這件事除了韻芳,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從那個時候起,我天天作惡夢,厭惡男孩子的親近,性使我覺得恐懼、骯髒,令我作嘔。雖然韻芳對我百般安慰開導,這個惡夢一直無法自我心中揮去。
後來旖魁出現了,他溫柔體貼、處處為我設想、以我為重,使我消除了對性的畏懼而和他結婚,我用了好長一段時間去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和他共度夫妻生活。
可是,當我長久渴盼的第一個寶寶在我身體內逐慚成長時,他卻說他只想享受魚水之歡,不想要小孩,拿墮胎藥騙我吃下,使我失去了孩子。而後,他總是不顧我的感覺,用強橫粗暴的方式逼我滿足他的肉慾,而在別人面前,宣稱我們是一對恩愛夫妻……。
我過的,就是這種滿天烏雲的黑暗日子!」
沉沉心事幽幽吐盡,芷英的淚水卻像流也流不完地繼續滴落著。
成霄擁著她,重重地歎息再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