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想他、不去思念、不去回憶,徹徹底底斷了對他所有的念頭。
表面上她努力讓自己活得怡然,跟每個人都相處得很好,但她自己明白,這輩於,再不可能發自真心快樂起來,無妨,至少她不再落淚、不再被他的一舉一動刺得傷痕纍纍。
「姐姐……嫣兒來看你了!」人未到,聲先傳。
紫語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是思念過頭,幻想隨之產生?放下針黹,她走出門外……
在看到嫣兒的剎那間,她的淚滾滾落下……奔向前,兩個女孩緊緊抱在一起。分別多日能再相聚,是多大的幸福……
「姐姐,你怎不回王府呢?你可知道祖奶奶、阿瑪、額娘,都好想好想你。」
「沒辦法啊!將軍大人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陪我回門,也許……再過一陣子……」她支吾不成句。
別說過一陣子,恐怕這一生……都不可能了……不!難得相聚,她怎能讓悲傷去浪費。
「等你將來也嫁了人,就知道不能老往娘家跑!」她笑說。
「你的說法和額娘都一樣,可依我說啊!將來我夫君要是敢限制我回娘家,我一定二話不說就把他休掉。」她嘟起嘴,嬌俏地說。
紫語推開她,才發現嫣語身後站著一個男人。他斯文儒雅的笑容淡淡掛著,願長的身形在嫣兒身上投落一道黑影。
「這位公子,請問您是……」
「他是你小叔——卓淡愷,不會吧?!你連他都不認識?」嫣語懷疑地看住姐姐不自然的神情。
學愷見狀,忙出言幫她解困。「我不常在家,今兒個是首次見到嫂嫂。學愷向嫂嫂請安。」
他一作揖,紫語忙欠身一福。
她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大哥怎會不對她動心,還處處刁難?莫非他硬是要落實他的復仇計劃?就算是要復仇,對這樣一個纖弱女子,大哥怎狠得下心?
「說!你又是怎麼認識我小叔的?」她笑望著妹妹滿頰桃紅。
「哪有怎麼認識?他是個蒙古大夫,我肚子痛自然找上他。」嫣兒趕忙轉移話題。「姐姐,這將軍府大得很,我剛一路走來處處雕欄玉砌,華麗富貴,不比咱們王府差,你怎麼會住在這種鬼地方?」嫣語看著她身後的茅屋,滿腹疑慮。「這……」要她如何出口解釋,這是勖愷專為她設的「冷宮」?
突然,她看到小容自外面回來,連忙招手喚住她,把她拉到嫣語面前。
「來見見我的新朋友,她叫小容,人很好,我剛嫁過來將軍府什麼都不懂,是她一直幫著我,這裡是她的屋子,我一有空就會跑來這裡找她聊天兒。」
紫語的大力掩護,讓學愷心裡泛起一陣感動,大哥的行為已不是一句「可惡」能夠形容。自剛剛從下人口中聽到的,紫語早有充足的理由一狀告到她的皇帝哥哥那裡,讓皇帝親自落罪卓家。
而她不但沒有,還處處袒護,這些大哥從沒看見嗎?
「哦!你不住這裡,那你住哪兒?帶我去參觀參觀吧!」嫣語搖著姐姐的手笑說。
「我……」紫語遲疑。
「怎麼?不行嗎?」
「當然不行!」學愷再次解救。「現在你姐姐是和我大哥住一起,早不是她一個人的閨房,萬一我大哥在家,被你這黃花大閨女撞上了什麼尷尬場面,可怎麼辦?」
嫣兒歪過頭想想,也是!
「好吧!那你至少陪我四處走走看看,至少阿瑪、額娘問起你過得怎樣,我才有話可回呀!」
「你回去告訴祖奶奶、阿瑪和額娘,就說紫兒過得很好,將軍大人誠心相待,下人們也都竭心扶持,再過一陣子,等紫兒適應了將軍府的生活,一定會回府去探望他們老人家。」
「不多談這些,我和大嫂陪你四處看看。」學愷很喜歡這個沒有城府的「親家」。
「嗯!」他們三人走出黃土牆,沿著曲徑向前走,卻迎面看見勖愷筆直走來。
「姐姐,姐夫親自來尋你了,看來你們果真鸛蝶情深,才不過分開一下下,姐夫都會捨不得。」她曖昧地推推姐姐,把她推向勖愷身邊。
見到他的身影,紫語的臉色倏地泛白,他怎來了?她尷尬地離他兩步。
不敢靠近他?把他當惡虎了?勖愷滿心不悅,臉上瞬地結凍成冰。
「姐夫,你最近撥個空帶姐姐回一趟王府好嗎?祖奶奶、阿瑪、額娘都好想姐姐。」
「腳長在她身上,我從沒限制過她不能回王府。」
他話一出,紫語的心抖然落地。他的恨還是那麼多?想擺脫她的心意還是那麼濃?她該如何自處?
嫣兒懷疑地來回看著兩人,眼光裡透露著古怪。她拉過姐姐,在她耳邊低問:「姐,你和姐夫吵架了嗎?」
紫語苦笑,不知該如何啟口。難不成要她親口承認,她的婚姻是個錯誤?
「夫妻間的事,咱們插不上口的。」學愷拉拉嫣語的衣服,忙把她帶開。
「他們感情很不好嗎?」嫣語喃喃地問。
「感情事不能勉強。」學愷歎口氣,對著嫣兒語帶雙關地回答。
見他們走遠了,紫語對他屈膝一福,準備進屋。
「麻煩轉告令妹,卓家有一個格格已經夠『榮耀』了,招待不起第二個格格。」他挑釁地望向她。
只見她低頭,小聲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多說,緩步走回茅屋。
她是學夠了教訓,不敢再讓自己多存一點幻想。
她的柔順讓他啞口無言,她已經不再反抗?不再拿大道理和他辯駁了?這樣的她,反而讓他心裡升起一抹惆悵……
☆ ☆ ☆
入冬了,枯黃的落葉掉滿地,園中一片寂寥景象。
她抱著古箏,走到枝頭上早空無一葉的桑樹下。她的白玉箏早被勖愷摔壞了,這把箏是小容托園裡的長工外出時買回來的,木質不好,音質也差,但總聊勝於無。對生活,她早學會不抱持任何期待。
一挑一撥,清脆的旋律自弦中逸出,宛轉動人的歌聲蠱惑著人心,總讓每個自黃土牆外走過的人,忍不住駐足傾聽。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閒引鴛鴦香徑裡,手掛紅杏蕊。
門鴉欄杆獨倚,碧玉搔頭斜墜。
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好一個終日望君君不至,我還以為當格格的嬌貴千金,都是想要什麼都能要得到手,永遠的『心想事成』呢!」媚湘從牆外走入,暗地打量紫語的長相。
好一雙靈活秀眼,兩彎柳葉眉,腮凝新荔,美得恍若神妃仙子,這一打量,讓她的心存了警戒。這一副好模樣,勖愷的心遲早要陷落。
紫語停下箏樂站起身。「不知姐姐……」
「瞧!這小嘴兒多甜,多會籠絡人心,難怪府裡的下人全站到你這邊來了。」
紫語沉默,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女子句句尖銳,戳得人無處可躲。
「我是媚湘,虛長你幾歲,若按年齡計數自該是受你一聲姐姐,但若以身份地位來評,反倒是該我喊你一聲姐姐了。」她眼角含春,以勝利者的姿態走近紫語。
知道來人身份,紫語的心不由得一陣抽痛。
他還是把她迎回將軍府了?早立過誓,再不讓他的事情擾亂她平靜心湖,怎知……搖搖頭,她逼自己鎮定。
「不知媚湘姑娘今回來訪,有何事?」咬咬唇,咬出滿口酸澀。
「不肯喊我一聲妹妹?看來姐姐還是不能接納我這個薄命女子,既是如此又何必故作大方,讓將軍大人迎我回府,這樣不嫌太過矯情。」
紫語沒回話,垂下眼簾,盼她自覺無趣,轉身離去。
「不過想來也是!一個堂堂的大清格格嫁到將軍府來,卻不受夫君疼愛,心裡頭苦在所難免,我是女人自然懂得這種悲哀。不過放眼天下,哪個有能力、有魄力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左擁右抱?女人啊!別太斤斤計較……」
沒人阻止她,她越說越起勁,再也停不住口。
「你今天來,純粹為了挑釁嗎?」紫語啟唇輕問。
「您說得嚴重了,我不過是想,按照禮儀嘛,人都回來一、兩個月了,總該來拜會一下『姐姐』,哪裡知道府裡每棟樓都尋遍了,卻找不到姐姐的蹤影,原來姐姐性情恬靜,喜歡這幽靜的竹籬茅屋。要不是下人告訴我,我到現在還尋不到您的芳蹤呢!」
她目光掃過,見這裡一片淒涼,想來勖愷比她預測的更討厭她,既是如此,不如讓自己助他一臂之力,把這個惹人生厭的「格格」,徹底趕離將軍府。念頭一過,她的計劃已然成形。
「好了!你的禮數已盡到,可以請回了!」紫語已不耐和她周旋。
「這麼急著趕我走,不怕傳出去,人家會說將軍府的妻妾心地狹窄、相處不來?」她故意挨著紫語,大大方方地在石椅下坐定。「何況,我今回來還要來跟你討個賞呢!」
紫語再不說話,任由她自己去演戲。
「聽說您出手大方,上回王嬤嬤的媳婦兒生個胖小子,你送上金鎖片慶祝,現在,不知姐姐要給我肚子裡的小子什麼禮?來表現身為『大娘』的慷慨?」她誇耀般地挺挺肚子。
「你肚子裡……」他……已經有了延續生命的下一代……值得恭賀不是嗎?為什麼她的心會如重槌擊過,再尋不出完整?
「是啊!初搬進康園時就有了,那幾夜將軍好勇猛呢!害我差點兒受不住,要是當時姐姐在,也可以幫我解點勞,說不定,現在您也身懷六甲了呢!」她捂嘴輕笑。
紫語不說話,回想那一夜冷清的新房,回想那時她甜蜜的憧憬,現今想來,竟成諷刺。站起身,她抱著箏欲往屋裡走,卻被媚湘一把抓住。
「姐姐,你都不說話,是不是不喜歡媚湘?還是媚湘哪裡得罪你了卻不自知,媚湘不懂事,你要教導我啊!」她假意攀問。
「你有將軍寵愛還不夠嗎?」語畢,她的手輕輕一撥,媚湘順勢往後倒,本想輕輕臥倒在地,卻沒想到弄假成真,絆到地上的大石頭,狠狠地垂直掉落地面。這一撞,撞得她整張臉緊皺成團,血色倏地自臉上抽離。
「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她拔尖的嗓子引來了小容和幾個下人,他們急匆匆地跑進牆內,看到一臉憂心的紫語和血流滿地的媚湘,慌得不知所措。
「你再恨……也不該拿琴……打我,孩子無辜……」她斷斷續續的指控,引導了大家的想法,大夥兒全把不諒解的眼光投向她。
紫語瑟縮了一下。不是她……她什麼也沒做啊!為什麼要冤枉她?
「快!救人要緊,大家幫幫忙,把媚湘姐姐送回去啊!」小容這一叫,叫醒了大家呆愣的意識,一會兒整園的人全走得乾乾淨淨,各自為救人奔忙。
小容走到紫語身邊,搖著失魂落魄的她。「夫人,我知道你有好多好多委屈,可這不干媚湘姐姐的事啊!你不該牽怒。何況孩子是大人的親骨血……你這麼做,不是把自己逼到絕境,再不留後路?」
連小容也認定是自己?看來再沒人肯信她了……
她淒苦一笑,不明自己都已經躲到這個角落,不爭不搶、再也傷害不了任何人了,為什麼他們還不叫她好好過日。
她只想苟延殘喘度日,這願望很奢侈嗎?!
☆ ☆ ☆
「夫人還是同日前一般,閒來撫箏看書,偶爾椅窗而坐,眺望遠處,心中不知想些什麼。」總管把這幾天夫人的居家情況報告出。
「我不要聽這些,我要知道她有沒有派人出府,幫她傳信送訊。」
「報告將軍,都沒有。只有前幾日,小容托園里長工替她上街,買一把箏回來,除此之外,她和外面都沒了聯繫。」「除此之外,再沒其他?」他冷著聲問。
「再沒其他。」
「好了!你下去吧!」勖愷起身走至窗邊,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回家投訴他的不堪對待?說不定皇太后一作主,他們之間的情勢立刻大逆轉。
走到現在,他的復仇成了笑話,一個深居簡出的妻子真能填補他滿腹的怨氣?他不知道,只曉得下人之間傳著閒話,說紫語居住的園子叫作冷宮,說紫語美得太過,他害怕紅顏禍水,故不敢親近她,甚而有人已經在私底下喊她狐狸精。
雖說,之前有幾個廚娘跟她交好,但這段日子在媚湘施壓下,再沒人敢走進她的園子一步。
幾個夜深人靜的夜裡,他在她的房前,憑窗佇立。看到她翻來覆去極不安穩的睡姿,看到她縮在被中顫抖的蜷縮模樣,是床板太硬?還是寒風太冷?好幾次,他有了衝動想把她抱回他的房中,卻總在想起多年前與娘訣別的情景後,飛身離去。
她應該惆悵哀怨,應該淒清孤苦,她有權抗議,為什麼卻不抗不爭?
她到底還能忍耐多久?他在等她動作,只要她一個舉動,他就能自雞蛋中挑出骨頭,尋出她的碴,順理成章的把她趕出府,讓端康王爺面上無光、無地自處。
偏偏她這樣安於現狀,不對旁人訴一句苦,這樣的她,連恨意堅強的自己都狠不下心再欺。
「大哥。」學愷自門外走入,俊朗的臉上掛著憂慮。
「怎麼了?」勖愷走向前,拍拍他的肩。
「你記不記得上回你帶人,挑了京城附近匪窩的事。」
「記得。」
「當時你並沒有一網打盡,幾個逃脫的盜匪近日聚集起來,打著為死去的弟兄報仇的旗幟,結合了附近一些流寇,以你為目標,來勢洶洶。」
「你聽察爾端說的?這傢伙真是多事。」察爾端是御前三品帶刀護衛,素日與卓家兩兄弟交好。
「你不要怪察爾大哥,他聽得消息,得知那群亡命之徒將在近日舉事,可是察爾大哥有要事,必須離開京城數日,他怕到時趕不回來,不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要我特別提醒你,不可大意。」
「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何懼之有?」他輕蔑一笑。
「大哥,你不要輕忽地們,當一個人連命都不要的時候,你很難知道他會採取什麼激烈做法。」
「好!我答應你留心就是了。」他笑著點點頭,在許多時候,他覺得這個小弟比自己更沉穩。
「這樣就好,那我先回去,回春堂裡還有事等著我處理。」
「好!別忙壞自己的身子。」勖愷叮嚀一聲。
「你也是。」說完,他退出大門。
勖愷凝望著弟弟的背影。好快,十年在彈指間就過了……那年,他以為自己再捱不過喪親之痛,然,為了雙親的托負,為了教養弟弟,他撐過來了。
一步一步走來,他把恨埋在心間胸口,越埋恨越多,現在,弟弟已長大成人!他責任已了,可以心無阻礙地專心對付他的仇家,不管他的勢力再龐大,他都要他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誰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心,包括端康紫語!
「報告將軍!」門前侍衛來報。
「進來!」
「將軍,下人說夫人和媚湘姑娘起了爭執,夫人一不小心將媚湘姑娘推倒在地。」
「然後呢?」他銳眼一掃,射向來人,嚇得侍衛冷汗涔涔,話說不流暢。
「媚、媚湘姑娘……恐、恐怕是小……產了。」
「該死!她現在人呢?」他大喝一聲。
「已請大夫來看,服過藥,人無大礙,已經睡下了。」另一名侍衛接口。
「我不是問媚湘,我是問夫人在哪裡?」
「夫人還在自己房裡,聽說她沒踏出房門一步……」
「在等我發落是嗎?好!我現在就去『發落』她!你和王凱跟著我來。」他怒氣沖沖地領頭走出去。
很好!這次你倒是送了根相當大的骨頭讓我來挑。他掀掀唇,也許所有的事可以在今天告個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