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黑色西裝、黑色皮鞋,彷彿黑色魔鬼,何孟芸被嚇了一大跳,心想他該不會聽到剛才那些話吧?不過她們說的都是中文,他應該聽不懂才對。
「林奇先生,您好。」江如馨站起來鞠個躬,落落大方道:「我不打擾您和何小姐,請恕我告退。」
「多謝你陪伴何小姐。」狄亞戈點頭道。
「這是我的榮幸。」江如馨對何孟芸揮揮手,隨即快步走遠,把空間留給這對小倆口。
花園中只剩兩人,何孟芸突然覺得空氣不再清涼,花香不再芬芳,只因他的存在感太強烈,其他事物突然就褪色了。
她真恨他對她的影響力這麼大,想忽視他都做不到,只得硬轉過頭,假裝欣賞一朵花,或者一棵樹,天曉得她眼裡啥也看不到。
他把一份文件放在一旁的木桌上,走到她面前,握起她的手,若有所思。
工作一整天,他的慰勞品就是她,洗滌他的疲倦和辛苦,唯有她眼中的光采,讓他忘卻塵世紛擾。
不管人間多少是非恩怨,都影響不到他們之間的小宇宙,他可以放下複雜心思,像個最單純的孩子,靜靜歇息在她身旁。
她僵硬到忘了要甩開他,剛才得知他的成長故事,又對人說出她曾經愛過他,就算他都聽不懂,她還是因此害羞起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忽然冒出這句話。
「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傻眼問:「你會說中文?」
「聽和說都還好,讀和寫就不怎麼樣了。」他以略帶捲舌腔的中文回答她。
震撼過大,她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找回聲音:「你、你居然騙我!」
她的指控沒多大意義,又不是第一次被他騙,還有什麼好驚訝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她實在快氣炸了!
「我沒騙你,我只是沒告訴你。」他仍是那深情的眼,眨都不眨。「我說過,我的外祖母是台灣人,其實我們家族大多是混血兒,所以我會英文、法文、中文和西班牙文,這是很平常的事。」
他仍記得外祖母的慈祥笑容,因此他對台灣有種奇妙的鄉愁,愛上來自台灣的她,似乎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
他的解釋跟沒解釋差不多,相處至今,她早該明白,他的霸道、他的任性,不對別人發作,完全保留給她。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中文說得不好,怕你笑我。」他握起她的手親吻,笑得靦腆。
借口!天大的借口!他臉皮這麼厚,哪有什麼怕人笑的?
「剛才我跟如馨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她一想到此,心頭狂跳,忍不住臉紅。
他愛煞她那粉紅的臉頰,靠近她仔細端詳,謙虛道:「大概聽得懂九成,有些比較難的字,我還得向你多請教。」
老天,一切都完了,她連歎息都省下了。「我對你已無話可說。」
「你曾經愛過我,不是嗎?我會讓你再愛上我的。」他摸著她的臉,無法形容自己多麼快樂。雖然他大部分時間在她心目中都是個混帳,卻擁有過她珍貴的愛。
她垂下眼,迴避他的視線。「我不會讓自己做第二次傻瓜。」
「還沒見面以前,我們有過很多美好時光,見面後我們也受彼此吸引,你不能否認這一點。」認識她,是他人生最大的轉折,從前他是多麼寂寞空虛,是她填補了他心頭的空洞。
為此,他用盡謀略,讓她恨他也在所不惜,只要她留在他身邊。
她抬起頭瞪住他。「那又怎樣?是你毀了這一切。」
她不否認,她曾為他心動、為他著迷,那是她生命中最美麗的一段日子,但在他的騙局揭開後,還有什麼能不褪色?她無法接受謊言堆砌的愛情,即使他有再多借口。
「我承認,我的手段很不光明,我沒學過什麼正當的方法,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去愛一個人。」
自從最愛的母親過世,他對這世界只剩憤怒,只知奪取,即使他並不想做個壞人,卻在多年的家族內鬥中,變成一個冷漠甚至冷血的人。
即使如此,在他內心仍渴望愛和被愛,他只保留給她這權利,難道她真的棄之如敝屣?
難得聽他自我剖析,她愣著了,無意中看人他的眼,竟有一絲脆弱?像他這麼固執的男人,也會有感覺脆弱的時候嗎?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她咬咬下唇,告訴自己不能動搖,她的人被他困住已經夠悲慘了,萬一她的心也被他抓牢,才真是不幸至極。
他牽動一下嘴角,也不想再給她壓迫感,便伸手打開桌上文件。
她好奇一瞥,似乎是些教堂和會場佈置的資料,但她不明所以。
「這是婚禮計劃書,你看看。」他語氣平和,彷彿只是在談家居擺設。
「我才不看,我又沒答應要跟你結婚!」她腦中轟然一聲,這傢伙居然是當真的?
「你不想看的話,一切就由我決定,我只是希望你事後不會抱怨,畢竟女人對自己的婚禮應該有很多想法。」他說得彷彿他已相當寬容,耍脾氣的人反倒是她。
「你不能強迫我在結婚證書上簽名。」
「你不用簽名,我會幫你簽,我早就在練習你的筆跡了。」從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他就會不擇手段去得到,他知道自己罪該萬死,也許他得用一輩子來消解她的憤恨。
「你設想得這麼周到?」她冷冷問,雙拳握緊又放開,強忍住想給他一拳的衝動。
「那當然,為了讓你成為最幸運又最幸福的女人,我什麼都要想到。」他從未真正愛過,也不懂如何去愛人,如今他只確定一件事,他不能沒有她。
「我不想再見到你!」她站起來,忍不住尖叫:「我要回家!我只要回家!」
眼見婚禮即將舉行,她卻一籌莫展,數日來的精神壓力,讓她幾乎崩潰。
眼淚不請自來,如細雨紛紛,在荒涼的心漠上形成—塊綠洲,能哭是好的,最怕是連哭都哭不出來。
見她落淚,他整個人都慌了,抱住她安撫:「你想念家人是不是?我找人把他們接過來,我會照顧他們的生活,拜託你別哭了。」
「他們怎麼可能適應這裡的環境?我弟、我妹都在唸書,我媽身體又不好,你明知道這不可能。」她捨不得讓家人吃那麼多苦,尤其母親年紀大了,還要她學西班牙文也太強求了吧?
他立刻提出折衷方案。「那麼,等我們結婚後,我帶你回台灣一趟,當作我們的蜜月旅行,但是一個月內,你得跟我回阿根廷。」
「才一個月?我的家在台灣,你沒有權力叫我捨棄!」她抬起淚眼,不敢置信地瞪住他。
「這已經是我的極限。」說他自私也好、專制也好,他的世界不能沒有她。
「你放開我!我恨你、我恨你!」這男人完全是個瘋子!先用甜言蜜語把她騙來,再用強硬手段將她扣留,她連基本人權都沒了,他還要強逼她結婚,怎麼可能?
想到之前的甜蜜回憶,她尤其感到痛苦,都怪她看走眼,愛上一個莫測高深的男人,才會落至今日下場,錯錯錯,一切都是錯!
「恨我也沒關係,你只要記住,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他低頭吻過她的唇、她的臉,不管她冷淡回應,他就是有辦法繼續,直到她的眼淚都被吻干。
他的溫柔讓她矛盾極了,她試著無動於衷,卻發現那很難做到,他是個令人無法招架的敵人,先是惹她落淚,繼而百般哄慰,難道她就只能被動接受?
他輕輕放開她,看她雙眼紅紅的,更是揪痛他的心。「對不起,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愛你,等我們結婚後,我會盡量抽空陪你回台灣,你不要再傷心了,好嗎?」
她當然不接受他的道歉,更難以相信他的承諾,這男人前後落差太大,若她還傻傻期待,那就真是她的過錯了。
可是為什麼?在他專注凝視下,她仍會怦然心動,甚至留戀他的親吻和觸碰,這絕對是非理性的、沒道理的事,莫非她對他仍有那麼一點愛戀?
他靠著她的額頭,低聲道:「記住我愛你,請不要懷疑這一點。」
她默然不語,她能說什麼?反正他又不會聽!
等她稍微平靜些,狄亞戈才牽起她的手,帶她走進屋,對管家吩咐了一句:「晚餐送到房裡來。」
「是。」阿隆索注意到何孟芸的眼眶泛紅,恐怕是跟主人吵過架,心情欠佳。
唉,他不禁為這女孩感慨,想跟林奇先生針鋒相對,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了。
何孟芸甩開狄亞戈的手,但他很快改為攬住她的肩,不讓兩人之間有任何距離,像勸哄一個孩子那樣。「你累了,我們回房去休息。」
她抬起頭,雙眼仍是濕潤的,他明白她無言的抗議,但這都只是過程,他確定他們會有好結果。
兩人沉默用餐,各自沐浴,又到上床時間,他只是固執地抱緊她,告訴自己,兩人之間靜靜的也很好。
當她就在他懷中,為何他覺得兩人離得好遠?難道他愛錯方法了?如此強求只會換來反彈?可是他無論如何都放不開,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幸福,教他如何放手?
愛一個人真的好難,他本以為只要兩人長相廝守,終會定向美好的結局,但看來似乎是他太天真了,留住了她的人,卻抓不著她的心。
何孟芸聽到他漸緩的呼吸聲,知道他已入睡,而她也累了,卻無法成眠。
難道她注定嫁給這男人了?當初只求留下一段異國戀情的念頭,而今回想起來是多麼天真。
望著他的睡臉,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恨他,或許反而有點可憐他?表面上他掌握大權,實際上他擁有什麼?他曾真正的快樂嗎?
怪了,他快樂與否跟她有何關係?她何必放在心上?老天,請賜她力量,讓她守住自己的心吧!
第二天起,何孟芸決定採取消極抵抗,她不吵不鬧但也不言不語,除了最基本的,無法省略的對話。反正她要冷戰到底,視狄亞戈為無物。
日子變得漫長,她給自己找了些消遣,像是找管家練習西班牙文,到廚房去學習本地食物的作法,並閱讀江如馨帶給她的中文書。
此外,她還跟許多阿根廷女人一樣,開始學做羊毛針織品。
過往在台灣的忙碌生活,一下轉為無所事事,她盡可以一針一線地編織,從小桌巾開始學起,發現這也是個靜心的好方法。
而原本就工作繁忙的狄亞戈,因為婚禮將近,更是早出晚歸,直到週末才有空留給他的愛人。
午後兩點,他關掉書桌上的電腦,走到主臥房,發現何孟芸坐在窗邊,正專心地做針線活。
「抱歉,最近我太忙,冷落了你。」他走到她身旁,蹲下身看她的作品,那似乎是頂帽子?
她看也不看他,繼續她的羊毛編織,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境,可不想因為他而起漣漪。
「是要做給我的嗎?」他的手畫過那織線問。
他的問題太可笑,她選擇不回答,不過她也沒想到要給誰,反正做了再說。
「我喜歡黑色,當然你也可以用你喜歡的顏色。」
這男人到底是哪根筋錯亂?她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要送他好不好?
「先別忙了,」他溫柔但堅定地拿開針線,握起她的手說:「我帶你出去走瘧。」
「我不想出門。」更正確地說,應該是她不想跟他相處,她怕他,也怕自己。
「你是我的貴客,我不能讓你覺得無聊。」
「我會無聊才怪。」從見面以來,他動不動就掀起她心中波濤大浪,教她如何無聊得起來?如果可能,她還希望日子沉悶點。
「我該把這當讚美嗎?」他露出白牙笑道。
她討厭他的笑容,她不願受此影響,事實上,她寧可孤單,不用情緒起伏得那麼厲害。
「走吧!」他拉著她走向房門。「你的皮膚太白了,你應該被陽光多親吻一些的。」
她悶不吭聲跟著他的腳步,不斷告誡自己,把他當石頭或草木,不要對他有感覺、有反應,這才能維持她內心的安詳。
狄亞戈早看出她的用意,這幾天來她冷淡極了,雖不抗議吵鬧,卻拿他當隱形人看。他明白,這是她表達憤怒的方式,同時也能保護自己,省得被他打亂心緒。
他可以諒解,卻不能坐視不管,他要的不是花瓶或寵物,他要完完整整的她,會笑也會生氣的她。
坐上黑色跑車,如風馳騁,何孟芸一路上不言不語,靜靜看風景流逝,如同時光流去,感覺上她離台灣好遠,那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了。
媽媽、弟弟、妹妹,她好想念他們,真怕此生再也見不到面,那將是她終生的遺憾。
當他踩下煞車,她終於開口問:「你要帶我去哪裡?」
「猜猜看。」他摸摸她的臉,這張他怎麼都看不厭倦的臉。
她轉過頭去,眼前是一處長形建築物,附近都是空曠的紅土地,她猜不出是做何用處。
「我不想猜,你直接說吧!」這男人從來不按牌理出牌,她瞎猜也是枉然。
他先走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宣佈答案:「我們要去看瀑布。」
哪裡有什麼瀑布?舉目望去只有紅土、藍天、白雲,空氣中毫無水氣,她用懷疑的眼光盯住他,難不成要看海市蜃樓?
很快的,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一台小飛機劃過天際,原來這是林奇家族的私人機場,而他們居然要搭直升機去看瀑布!
「伊瓜蘇瀑布你聽過嗎?那可是世界第二大瀑布。」他握住她的手,半拖半牽的。
「我不想去!」震耳欲聾的機械聲讓她有不好預感。
「你不去會後悔終生的。」他要讓她愛上阿根廷,瞭解這國家鄉瑰麗、多雄偉。
「我去了才會後悔!」越靠近直升機,她越覺得驚慌,強風吹起她的裙角,她必須用力壓住,
狄亞戈含笑欣賞她修長的雙腿,以後要多帶她來搭直升機才對,
她以為自己沒有懼高症,但那是之前搭大型飛機的時候,眼前是一陣狂風吹來就晃動的直升機,只能容納兩名駕駛和兩名乘客,她開始覺得她要發神經了。
「這沒什麼的,有我在,你很安全。」狄亞戈幫她穿上救生衣,繼而又說:「如果真有萬一,拉開這條紅色帶子,你可以試試降落傘的飛行。」
「我沒這種興趣!」她頭皮發麻,想像自己背著降落傘,落在深不見底的瀑布中,她一點都不希望人生如此結束。
他卻興致勃勃,替兩人整裝,吩咐駕駛員說:「出發了。」
「你!」她的抗議來不及發出,直升機已騰空而起,她連尖叫都沒力氣,立刻緊抱住他,像只被逼到角落的小貓。
「你很少這麼主動。」他嚇了一跳,打趣道。
「我恨你……我恨你……」她一邊咒罵,一邊住他懷裡縮,連睜開眼睛都不敢。
「可憐的孩子,我卻是無法不愛你。」他大笑起來,原來除了過強的冷氣,還有這方法可以讓她投懷送抱,他該多加運用。
半小時的航程中,何孟芸完全無法放鬆,把臉貼在他胸前,看都不敢看窗外。
「別這麼害怕,你該看看阿根廷的國上,你會喜歡它的。」他把她抱坐到腿上,讓她靠近窗戶,卻仍緊摟著她的腰身,給她最充分的安全感。
何孟芸瞇起眼睛,往窗外一瞧,不得不承認,這片遼闊大地太神奇了,從草原、峽谷、海岸到冰川,簡直像地理合眾國。
沒多久,他們來到舉世聞名的伊瓜蘇瀑布,狄亞戈向她介紹,這裡包含兩百七十五座大小瀑布,在最壯觀的地方,水是由長達三公里寬的懸崖傾瀉而下,當他們飛到瀑布上方,即使在空中都可感受那水氣噴濺。
「這段瀑布最值得一看。」他指向窗外,要她看個仔細。
基於好奇心,她往外瞧了幾眼,果然是壯觀雄偉,小小降落傘在裡面一定找不到,更別提她那不怎麼樣的泳技,鐵定呼吸不到兩口氣就被淹沒了。
「好,我看到了,快帶我回到地面,我不要繼續飛了!」
「有我在,你怕什麼?」他緊緊擁住她,趁她毫無防備,在她額上一吻。「要不要去搭快艇?可以沿著湍急河水,享受刺激快感。」
「不用了!」她連忙搖頭,抓著他的衣領說:「拜託你,我只想回到地面。」
「可是回到地面後,你就不會這樣主動抱著我了。」他故作遺憾。
「我答應你!只要你帶我回地上,我今晚會黏著你不放!」這種情況下,她能妥協的範圍變得很大。
他眉頭一挑,驚喜下已。「這可是你說的。」
「我保證!」他再不照做,她絕對會掐住他的脖子。
得此保證,他大為振奮,立刻命令駕駛員返回,想到今晚能有佳人在懷,而且是心甘情願的,他就樂得想跳進瀑布呢!
事實上,她的「冷戰策略」讓他飽受挫折,他以為自己忍受得了,但心愛的人看也不看他,當他像空氣或牆壁,那感覺實在糟透了。
一場惡夢終於結束,當何孟芸再次回到地上,不禁感激老天,她又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