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你們,不要再靠過來,我可是會武功的。」應浣寧努力不讓聲音顫抖,以免洩漏心底的恐懼,還不忘擺上一個很漂亮的架勢。不過很顯然地──她無法說服自己,更無法說服那五、六個足足高她兩個頭的無賴;再加上美色當前,理智早就被口水淹死啦,幾雙色迷迷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她,恨不得立即將她生吞活剝似的。
「唷──挺凶的嘛,大爺我就喜歡這種潑辣夠味的,小妞兒,過來呀,陪大爺快活逍遙一下吧!」
後頭是死巷。
「我的天老爺啊!」她輕呼,心中已開始後悔離開表哥身邊,若非自己貪玩才惹上這等大麻煩,饒是平常鬼點子滿腦,這當兒卻半個也擠不出來應應急。
正欲拉嗓求救,突然傳來一聲清亮嗓音。「幾個大男人仗著身強體壯就能欺負姑娘家嗎?」話未說完,一身白影已閃擋在應浣寧身前,而幾個無賴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之際,臉上就各自浮現了五爪印,皮薄的登時就紅腫起來,無需懷疑地,正是拜這白衣人所賜。
應浣寧樂得拍手叫好,笑容綻放甚是嬌美,渾然忘卻剛剛的驚懼。
「小子快給大爺滾開,否則咱們兄弟的拳腳可是會讓你三個月上不了凝香閣唷。」人多勢眾,又看眼前的白衣小子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幾個無賴都認為剛才是自個兒沒留神才讓他得逞。
一陣淫邪的獰笑響起。
「是嗎?」
白光一閃,各人面頰又重重吃上一記巴掌。無賴們方知眼前這小子不是好惹的,只怕到時偷香不成自己就這麼「掛了」,反正不是有人說過什麼「好漢不吃眼前虧」之類的話嗎?
「嘿嘿,大哥……哦不,是大爺,」幾個無賴邊說邊後退,一臉諂笑。「咱們兄弟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先告辭。」說完便像逃避瘟疫一般竄逃無蹤。
應浣寧看了好笑,不禁對著他們的背影大喊:「幾位大哥慢走,小心不要跌倒啦!」
這名白衣人倒沒這麼好興致,不發一語便要離去。
浣寧趕忙從後面追上,熱切地抓著救「美」英雄的手臂,絲毫不靦腆做作。「謝謝你啊,白衣大哥。我叫應浣寧,你可以叫我寧兒。你這閃來閃去的功夫又厲害又好玩,能不能教教我呀?」
白衣人眉頭微蹙,大概是不習慣這種直率熱情的話吧!不願多說什麼,輕輕掙開臂上的束縛,逕自離去。
「喂!喂!大慈大悲大好人的白衣大哥,等等我嘛!」她可不願輕易放棄,急急忙忙向前追去,腳程卻明顯不及。眼前白點即將在地平線頭消失,她再一次後悔沒跟著表哥,否則表哥輕功一展就能趕上了。
「寧兒,跑這麼匆忙,發生什麼事了嗎?」
「表哥?」救星乍到,浣寧可高興得五官都笑了起來,手一指,繼續說:「帶我追上前頭那位白衣俠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拜託拜託!」
看小鬼這等模樣,怕是非得幫她不可了。項瑋就是拿這小表妹沒轍,輕扶浣寧纖腰,施展輕功,幾個縱躍在白衣人面前翩然落下。
「白衣大哥,我表哥想向你道謝。」
天哪,丫頭怎麼把這差事扯到我頭上?項瑋暗暗叫苦,卻仍彬彬有禮地向對方一揖。「在下項瑋,承蒙兄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大恩咱們一定謝過。」
「不必。」他簡短的回拒,似乎這事完全與之無關,又欲離去。
這頭大笨牛,不會說點好聽的話呀!浣寧心裡嘀咕,不甘心地直扯項瑋衣袖,希望項瑋能出面挽留他。他無奈地拔開那只糾纏自己衣袖的手,再度攔住白衣人。
「敢問兄台何人?來到此地有何貴幹?說不定咱們表兄妹能效犬馬之勞。」
白衣人沒有不悅但語氣依舊是不冷不熱。「不必。」
真是超級大笨牛!又不是官府盤問犯人。她忍不住又在心裡小罵一番。算了,自立自強最可靠,還是自己鼓起勇氣披掛上陣吧!「白衣大哥,那麼這樣好了,天色已不早,不妨請至歸雲莊歇息一晚,讓我聊表謝意,好不好?就當省一夜住宿費嘛。好不好?」
歸雲莊?歸雲莊!歸、雲、莊。
蘇意晴心頭如遭重擊。當年歸雲莊莊主項國夫正是與金人合作,抄了蘇家的禍首。這次千里迢迢來到北方正是要為父親和蘇家百餘條人命手刃這廝奸賊。她永遠無法忘卻八年前那個烈火燒沸鮮血的夜,直到現在那仍是結不了痂的傷口,常疼得她無法成眠。若不是當時親身聽到那句「多謝歸雲莊項國夫莊主助大金剿平逆賊蘇泓」,她絕不會相信這位被父親引為「逸友」的項國夫會是令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之一。
印象中的父親是個寂寞的人,不喜奢華也不善交際,唯有項國夫算是父親真正推心置腹的知交;萬萬沒想到朋友一場的結果竟是如此。
項國夫,這個衣冠禽獸,我定要你償命!蘇意晴緊緊握拳,再一次堅定自己復仇的決心。
她的沉默不語讓浣寧有些著急,深怕自己惹惱了救命恩人。浣寧囁嚅道:「白衣大哥……」
意晴成功地穩住內心暗潮洶湧的情緒,微微揚起嘴角一笑。「在下蘇亦卿,來此乃為尋人,既承兩位相邀,在下就在貴莊叨擾了。」
「太好啦!」應浣寧忍不住心中喜悅喊出聲來,一把挽著意晴往歸雲莊走,小嘴還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至於那頭「大笨牛」早就不在她的記憶了。
項瑋看著小表妹和那個「蘇亦卿」的背影,輕輕地歎口氣,連忙趕上她倆的腳步。
※ ※ ※
歸雲莊,在淮北可說是極具影響力的。在漠北,擁有全國數一數二的大牧場,供應北方一半的畜產品;除此之外,項家亦組成商隊至西域進行交易,這在當時政情紊亂的北方算是少見的魄力;再憑借利潤廣開客棧、布行、藥鋪,難怪在北方幾時粗鄙無文的匹夫匹婦,目不識丁的垂髫小兒都能朗誦一首打油詩:「北方有個歸雲莊,其光可比日月長,若有不識項家名,猶如穗成不經秧。」
「瑋少爺、表小姐,你們可回來啦!」王總管一副十萬火急的模樣。「莊主似乎不太高興。」
「我就知道!」應浣寧小聲地說,不忘伸伸舌頭表示自己有一點點反省之心。
一旁的項瑋也開始為自己生命擔憂,這麼晚回來他多少得負「督導不周」的責任,更何況要是寧兒慘遭狼吻,哦不不不……是「差點」慘遭狼吻的事兒被揭穿了,就更有的瞧了。唉!唉!唉!他不禁先為自己即將面臨的悲慘遭遇大歎三口氣。
「這位公子是?」王總管看著男裝打扮的蘇意晴問道。心下對這俊秀的年輕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蘇亦卿。」她簡快地報上自己的化名。
「王叔,他是我新交的朋友啦,我和表哥請他來做客。」浣寧甜甜地笑著說。
王總管點點頭,心裡卻想:做客?先祈禱莊主別發火吧!這還比較實際些。
隨即領著三人前往莊主書房。
※ ※ ※
意晴愣在當場──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被嚇住了!
這個人真的是莊主?項國夫比她父親蘇泓還年長好幾歲呢!可是現下在她面前的莊主最多不過二十七、八歲吧。難道能「遺千年」的禍害真有這種「返老還少」的神奇功力?即使駐顏有術、保養有方也絕不會年輕如斯呀!
「大表哥,」浣寧一進書房就像只快樂的小鳥,飛攀到這位「莊主」的手臂上。「今兒市集好熱鬧咧,你沒去真是可惜呢!」
這招叫「先發制人」!小浣寧心中竊笑,先撒個小嬌,那麼即使平常嚴肅的大表哥真的發火,也不致招來太過嚴苛的責罰。
項昱看著小表妹異常的嬌態,早就明白她那小腦袋瓜子裡在打什麼鬼主意。只是縱然對這伎倆瞭然於心,他依舊沒辦法狠下心來立即拆穿並好好數落一番,誰教這顆小珍珠是歸雲莊上上下下的寶呢!項昱自然也是疼惜在心。
浣寧見大表哥不語,只道是自己這招又得逞了,心喜之餘,趕忙使出第二招「四兩撥千斤」。
「大表哥,這是我今天認識的新朋友。」浣寧在心中深深向意晴致歉,實在是這大表哥發起脾氣來直有撼天動地的威力,只好借親愛的白衣大哥一用嘍。「他叫蘇亦卿,是來這兒尋人的。」
項昱將注意力轉到蘇意晴身上,仔仔細細地打量。如果以這男子的身形標準來看,顯然這個蘇亦卿會被視為營養不良,倘若是天生骨架小,那就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大江南北關內塞外,他可還未見過這等男子──或者說「男孩」。雖然俊俏得有些過火,但還不至於淪為脂粉味兒滿身的娘娘腔,眉宇之間流露英氣,應該是個正派人物。畢竟項瑋、浣寧閱人少,他這做兄長的必須費力觀察。
而面對項昱肆無忌憚的眼光,意晴也毫不客氣地好好研究這位莊主。比起稚氣未脫的項瑋,他卻是有穩重沉著的大將之風。頎高偉岸的身架完全可以說服別人相信他具有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威武。而俊逸非凡的相貌和天生領袖的氣度更是使他散發出灼灼光華。她不禁想著:如果今天情況不同,或許他會是值得相識相交的朋友。只可惜,事實擺在眼前,這人注定是她的敵人,而且會是極為難纏的對手。
「在下歸雲莊莊主項昱,歡迎至寒舍小住。」
該死!連聲音都如此好聽,沉穩有力又富磁性。意晴的理智馬上抬出「項國夫」三字來打斷這荒謬感覺,並且一再叮囑自己要步步為營、伺機而動。她抱拳一揖,朗聲道:「小弟蘇亦卿,久聞歸雲莊威震淮北,今日得見莊主,實乃我幸。但不知項國夫莊主與閣下如何相稱?」
「蘇公子識得先父?」原本站在一旁,苦思如何應付大哥質問的項瑋,這時不禁插嘴問道。
先父?意晴心頭一響。老奸賊──死了?
項昱發現這位來客臉色驟變,心中頓時明白這瘦弱的男孩並非想像中的簡單,和他父親項國夫可能有些關聯吧。他以一貫的穩健續道:「先父於八年前謝世。」
八年前?與蘇家滅門同一年?難不成這就是所謂的「天遣」、所謂的「報應不爽」?這個比洪水狂潮更具衝擊力的消息讓她好半晌才艱困地吐出幾個字:「真是可惜。」
浣寧眼見氣氛凝重,大表哥果真沒懲罰她的晚歸,於是將第三招「金蟬脫殼」使了出來:「表哥、亦卿大哥,我已經累得快不行了,你們慢慢聊,我先回房休息了。失陪!」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閃出,心裡好笑、外表卻凝重到令人打顫的項昱已說:「下次要早點回來,我看這幾天你還是乖乖待在莊裡吧!」
就是禁足嘛!唉,差一點就躲過懲罰了!浣寧一張小臉皺得都聞得出苦味了,心不甘情不願地應聲:「好嘛。」這才溜回房去。
「王總管,煩請帶蘇公子到梧桐館歇息。項瑋,你留下。」
項瑋暗暗哀號:這下慘嘍!
※ ※ ※
月華如練,夜涼如水。
蘇意晴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項國夫就這麼死了?
八年來,為了完成手刃項國夫、替父親報仇的心願,練武再苦再累都可以忍可以挨,即使女扮男裝也無所謂。天曉得她花多大的功夫才讓自己盡可能地像個男子。走路姿態、語氣聲調、用詞遣字都得用心揣摩。而為了掩飾女體自然的曲線,她用白布一層一層纏裹住胸腰。在與人應對的實戰上,更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這一切辛苦的代價現在看來竟顯得如此可笑和不值。過去付出的到底有沒有意義?而未來──又該何去何從?
按捺不住心間的躁動,她索性起身出了門,希望刺骨的夜風能替她撫平煩慮。
※ ※ ※
書房中的項昱處理好一切事務,不禁想起那個來意不單純的蘇亦卿,呵!那張臉蛋真是細緻得如琢如磨。只可惜這是個必須處處提防小心的人物。
他緩緩步出書房,難得今兒個十五明月如素,或者他該放鬆一下,才能更從容地面對未來所有可能發生的事。
不知不覺來到這片梧桐林,在這皎皎月下,萬葉落盡,獨有一種夢意的淒寒,直直進入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踩著滿地沙沙,卻是帶給項昱白晝繁忙中不曾有的寧和。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居然有人早他一步。那一身素白,與四周淡淡溶溶、清清淨淨的景致十分融契,或者根本就是一體的?在剎那間,他甚至覺得自己誤闖了一方凡人禁入的天地,竟不敢有絲毫移動,只是看著,直到理智讓他看清林中客為何人。
此人正是蘇意晴。
他慢慢走近,雖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但是顯然未引起正深陷思考中的蘇意晴注意。
「你在這兒做什麼?」低沉的男聲驀地響起,打破這份寧靜。
意晴猛然一驚,不暇細想,反射地從懷中取出短劍,回身便是「唰!唰!唰!」三劍。
項昱完全沒有想過會是這種狀況,若非仗著武藝高強,反應靈敏,只怕這會兒身上已多出三個窟窿了。「你都是這樣回答別人的問題嗎?」
意晴看清來人後急忙停手,略略內疚地開口:「項昱莊主,真是抱歉,我不知道身後的人是你。」
項昱略帶諷刺地一笑。「好俊的劍法!敢問師承?」
「這很重要嗎?」她還劍入鞘。
項昱嘴邊仍懸著那莫測高深的微笑,事實上自她那輕靈飄逸與凌厲精妙兼具的劍招,即可明白她的武功必曾蒙高人指點傳授。
她強自裝成鎮定如山的姿態,愜意地背過身子賞月。內心卻明白自己是在他精明直接的目光下狼狽逃開的。
「賞月?」
「嗯。」她似有若無地輕哼一聲,擺明了是在告訴他「請勿打擾」。
「蘇公子,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咳!老天!這個人是太過駑鈍完全不懂暗示,還是極端聰明一眼看破她的真實情緒?
「嗯?」她回答──極其不願地。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需不需要人手幫忙?」項昱輕輕躍至她面前,盯著她白皙的臉,用自己猶不知曉的溫柔說道。
「人是找著了。不過,死了。」
「既是如此,蘇兄何不在敝莊多盤桓數日?」也許是「他」這種簡促的回答中不經意流露出漠然和無助,讓項昱幾乎是衝動地脫口而出。這句話嚇了自己一跳,這不該是平日謹慎理智如他所會說的。
意晴遲疑了一會兒──待在一個自己恨入骨髓的仇家親手所建立的地方,這樣好嗎?或者,她該留下來,以項國夫珍愛的兒子、家產作為討血債的對象?但是,心底深處隱約傳來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提醒她這種子還父債的方式並不正確,更不公平。
掙扎半天,她仍緩緩地點了頭──她決定暫時留下好好觀察一番。倘使歸雲莊在項昱手上仍進行賣友求榮、禍國貪利之事,她會傾己之力不惜一切與他周旋到底、至死方休;假若如此齷齪事已隨項國夫的死而盡成歷史,那麼也無需瘋狂嗜血地為復仇而復仇。
項昱見「他」沉思不語,表情明暗陰晴連轉好幾重,心竟似受到牽引一般也跟著轉。他不懂自己急切希望能得到「他」應許的殷殷心意由何而來,也不懂為何在「他」終於頷首後會有被喜悅淹沒的感覺。而這個連男子中等身長都不及、面容「漂亮」的蘇亦卿,他──更不懂。
儘管項昱外表偽裝得十分沉靜,但以往忠貞不二的眸子這回卻選擇了背叛,心細如意晴自然將這情緒盡收眼底。暖意瞬間如入無人之境地直闖進每個細胞中,醺得她有些昏昏沉沉,陶陶然渾忘了自個兒。
直到一陣冷風吹來,她下意識地環抱身子,打了個哆嗦。
而他注意到了──立即解下自己的外衫逕自為「他」披上,還不忘輕輕叮嚀:「賞月也該記得加件披風外衣什麼的,怎麼就這樣癡癡傻傻地跑出來,嗯?」
再一次,項昱的體貼讓她感動莫名,彷彿從他的外衫上汩汩流注進自己體內的溫度。
驀地,她察覺眼眶開始發熱,似乎馬上就要濡濕一片。
害怕!她真的為這種帶著甜蜜暈眩的情緒化反應感到陌生。幾乎是突兀而倉促地,她將外衫反披回他身上,說道:「時候太晚了,我想回房歇息了。謝謝你的外衫。更深露重,莊主請多加保重。」
說完即迅速離開梧桐林。
項昱望著漸行漸遠終至消失的白點,猶不斷回想著「他」臨走前最後一句話──呵,那是「他」今夜說過最長的一句話呢!
嘴角微揚處──儘是溫柔意。
※ ※ ※
隔天一大早,平常非得侍女小硯台一拉二推、三催四請、五哄六騙才肯起床的應浣寧到是破天荒地全省了這些步驟,害得小硯台剛進門房時還以為是小姐在夢遊。當然啦,這種千百年難得出現的奇跡是其來有自的──浣寧直惦著昨日新交的朋友──白衣大哥蘇亦卿。
「亦卿大哥!」浣寧停在梧桐館門口,叩門輕喊。
連喚幾聲無人應答,也就不顧禮數地闖進去。果然──房內無人。
一陣心慌攫走她的思緒,難不成「他」走了?
正當她凝神沉思之際,一個人重重拍了她的肩頭。「你在這兒做什麼?」
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浣寧驚魂甫定看清來人後,大發嬌嗔,還以一掌。「瑋表哥,沒事老愛嚇人,姑娘我的三魂七魄可去了一半啦!你得補償我。」
項瑋撫著中掌的肩頭,心想:這小妮子人小力氣倒不小。臉上卻依然擺著一副自認能顛倒眾生的笑容。「你反正個兒小,要這麼多魂呀魄呀的作啥?我瞧這一半呢是剛剛好,所以我可不必補償你什麼吧!倒是你,是不是該給些報酬呀!好答謝我為你除去多餘的一半。」
浣寧齜牙咧嘴回了他一個鬼臉,嘟嚷道:「得了便宜還賣乖。既然你想要得到報酬,我就報給你看。」
冷不防地,項瑋肩頭上又挨上一記鐵砂掌,而這位一心報「仇」的小禍首早在他未有動作之前就溜之大吉嘍;得逞後還不忘「善良」地回頭送他一個令人噴飯的鬼臉消消氣。正當志得意滿之時,她卻大意地撞上一堵有溫度的牆,抬頭一看,方纔的氣焰盡消,低低地喊聲:「大表哥,早。」
看著她表情驟轉的俏模樣,項昱差點沒失態大笑,只得力持沉穩地說:「早。今兒個起得真早啊!」
浣寧吐了吐舌頭,小腦袋緩緩低垂,正巧看見被項昱高大身形擋住、仍舊一束白衣的蘇意晴,霎時間滿頰暈紅,頭──垂得更低了。
好半晌才徐徐冒出一句:「亦卿大哥早。」
蘇意晴笑了──輕輕地、微微地勾起嘴角和眉梢。
無意間回頭見此情狀的項昱竟無法移動目光,神魂俱醉、不可遏制地柔聲道:「你該多笑,你笑起來很好看的。」話才出口他就後悔了。這話橫聽豎聽都顯得唐突而不倫不類。
意晴乍聞,有些不知所措,是該繼續裝著笑容,還是該及時斂住神情?而在不知不覺間,她白皙的面容早就燒起一片嫣紅,粲粲然如滿天霞光。
來到眼前的項瑋,這時開口了,在本人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巧妙地打破這微妙而尷尬的氣氛。「一大早咱們就在附近騎馬小逛,誰教表小姐素有晚起的昭彰惡名,所以就沒邀你同去,真是可惜啊!」
浣寧惡狠狠地瞪了項瑋一眼,他卻依舊老神在在地一臉幸災樂禍。真不知是他神經粗得毫無靈敏度可言,還是已致化境對浣寧的怒視早就超然於心?
「先去用早膳吧!」項昱恢復平日沉穩的語氣。「寧兒,記得最近都得好好待在莊裡。」
浣寧噘起小嘴滿心不悅,卻沒有立場向這一向嚴格的大表哥求情,畢竟昨天的晚歸是事實,險遭狼吻也是事實,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了。她輕歎一聲,像是認命似的不再強辯什麼。
「不過,」項昱頓了頓又繼續說:「你幫表哥好好招待客人,待會兒帶亦卿認識莊裡情形,你亦卿大哥可能會住上好一段時日。」
亦卿?這稱呼似乎太過親密了些。意晴微蹙眉。
原本心情欠佳的應大小姐此刻卻立刻重現活力,臉上充滿幸福快樂的光彩,也顧不得淑女形象,一把摟住項昱,興奮地直道謝,末了還不忘甜甜地諂媚奉承一下。「大表哥最好了!不愧是英明果決、氣魄非凡、智勇雙全的歸雲莊莊主。我一定會不辱使命。」
感情這等「小安排」也稱得上是「英明果決、氣魄非凡、智勇雙全」?咳!只差沒「功逾三皇、德蓋五帝」了!項昱好笑地接受這小妮子天花亂墜的瞎掰媚言。
※ ※ ※
浣寧帶著意晴在莊裡遊走參觀,鉅細靡遺地為「他」說明歸雲莊的佈置結構。梅塢、蘭築、菊榭、松齋、蕉閣、藕軒、梧桐館是各自獨立的房舍,各有各的匠心巧妙,並非富麗堂皇到令人咋舌,而是在每個不同的處所皆有雅致不落俗套的設計,簡樸中更見風格清新。而位於全莊中央的長青樓則是北方商業振衰的關鍵所在,算是掌控中心。
意晴對當初建造設計這莊園的人滿心佩服,若非出身王府,恐怕這面積廣大又別具風格的園子會讓她直呼不可思議吧!
「我走不動啦,亦卿大哥,咱們到那邊的亭子歇息一會兒好嗎?」
意晴點點頭,隨著浣寧走進涼亭坐下。
「亦卿大哥,」浣寧輕輕捶打自己的腿,一路走下來果真累人,縱使在歸雲莊住了這麼久,這還是第一回逛得如此徹底。「你家在哪兒?家人呢?」
蘇意晴盯著她無邪靈動的大眼睛,知道她並非有意刺探什麼,只是這樣的問題聽在耳裡,仍是錐心刻骨的疼痛,深沉的悲傷使她一笑淒然。「家毀了,人亡了,如今我是孑然一身。」
浣寧聞言,不禁心下惻惻,黯然說道:「我爹娘在靖康年間被金人害死了,當時我才五歲,若非這些年舅爹和表哥的收留,我……」一陣哽咽,竟致語不成句。
五歲?呵!還是個娃兒呀!同病相憐的情愫油然而生,撫拍她的背,意晴輕聲安慰著。「別難過了,嗯?」
不知怎地,自己卻強忍不住地滑落兩行清淚。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兩人一言不發,在沉默中哀悼各自的親人,稍年長的意晴畢竟較能控制情緒,緩緩吐氣,抹去淚痕,回復平靜,用更溫柔的口吻:「小妹子,別哭啦,園子還沒逛完咧,咱們得再接再厲,是不?」
浣寧用衣袖在自己臉上隨意地擦了擦,很努力地回以一個虛弱的微笑。「不哭了。咱們走吧!」
意晴看著她力圖振作的模樣,心疼不已。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只怕有成千上萬失去雙親的孩子,誰不是盡把眼淚硬生生地往肚裡吞?能如浣寧這般優渥境遇的,可算是造化過人了,但饒是如此,家毀人亡卻是一輩子揮之不去的痛。
之前一路上儘是浣寧一個人的如珠妙語,而為讓這小妹子開心些,不喜多言的意晴也開始與她一搭一唱地聊著。
※ ※ ※
項昱、項瑋忙著安排新商隊的行程,在長青樓整整耗費一天,連午膳也是隨隨便便解決了事的。直到傍晚才見到浣寧和他們的客人──蘇亦卿。
他倆真的看傻了眼,一日相處可以如此迅速地縮短彼此距離?浣寧親暱地挽著那個態度不甚熱絡的蘇亦卿,還有說有笑的?「大哥」、「小妹子」的互稱?
項昱心裡的感覺很特別──有些高興,也有些……嗯……怪怪的,無法具體描述,好像是種羨慕又嫉妒的感覺。不想也不願深究,他只是擺著沒有表情的表情,招呼那兩人入座用晚膳。
餐桌上只見這小鬼靈精不斷為客人挾菜斟茶,慇勤得很,嘴上則嘰嘰喳喳不停說著,左一句「大哥」、右一句「大哥」的。一旁的項瑋終於按捺不住衝口而出。「吃頓飯不能安靜些嗎?吵得我胃口盡失,請閉上尊嘴行嗎?」
浣寧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嘴,有些惱怒──平常她還不是這樣,怎麼今兒個才惹他頭痛?賭氣地不再開口,只是悶悶地繼續扒飯,看也不看項瑋一眼。整個偏廳陷入異常的岑寂無聲。
「慢用。」浣寧重重放下碗筷,擺明了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我還是早些回房,免得在這兒討人嫌。」
說完甩頭跑離偏廳。
「我去瞧瞧。」意晴有些擔心,隨即起身。
「不!怎敢勞駕蘇兄。是我造成的,我自會處理。」項瑋連忙攔截,那雙銳利的眼睛彷彿是宣告著:少多管閒事了,你這外人!
意晴愣在當場,對他的敵意有些訝異。
而冷跟旁觀已久的項昱,這時終於以他不容置疑的威嚴對項瑋說道:「非要弄得這般田地你才開心嗎?還不快去向寧兒賠罪,小女孩心眼兒直,別要做出什麼傻事才好。」
項瑋一驚。傻事?沒這麼嚴重吧?
哪敢再有半刻遲疑,項瑋旋風似地衝了出去。
「沒事的,你甭擔心,」項昱一派悠閒自在。「來來來,你多吃些,哪有男人吃這麼少,難怪如此瘦小。」
嘴上說著,手上的動作更是沒停,不斷為「他」挾菜。
意晴當真是哭笑不得,面對這一大盤「善心美意」,總不能向他明說:真是抱歉,我是女的,而且天生食量不大、胃口欠佳!
這「殘留』在偏廳用膳的兩個人倒也不多言,只是有種無可具體道出的平和迥蕩在空氣中,與之前高氣壓籠罩的沉重感迥然不同,溫暖而又令人十分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