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等一會兒嘛!」她搖搖頭,興奮地說。「我可從來沒看過這麼多星星呢!」
梅漱寒輕輕一笑,拿她這性子沒辦法,看來只有捨命陪娘子了。
「大木頭──」見他就站在她身側,應浣寧豈有不偎靠過去的道理?「你有看過這麼多星星嗎?」
「沒有!」他的回答仍是一貫的簡潔,環摟住她的纖腰,喜歡懷裡有她的感覺,很踏實。
「跟你說喔……」她早習慣了他惜言如金的個性,仍是興高采烈地繼續說。「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聽人說過,西域的星星是歷代和親公主的眼淚化成的,所以才會這麼多、這麼密、這麼燦爛。」
「你信嗎?」他寵溺地吻了吻她的發。
「嗯。」才剛答完,她的表情就不對了,整個人也沉靜了下來。
「怎麼了?」梅漱寒立刻察覺她的異樣,關懷問道。
浣寧幽幽地歎了口氣,目光放得好遠好遠。「以前,暐表哥要和商隊到西域做買賣,臨行前都會問我要些什麼,我常說要西域的星星,暐表哥當然不敢答應,我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不讓他走……」
「小傻瓜!」他柔柔地輕斥。「我們不是已經來到這裡了嗎?再過個三、四天應該就可以到涼州了,也許,我們會在那裡遇到你的暐表哥呀!」
往他懷裡的更深處鑽去,她知道在哪裡可以尋到最堅定的倚靠。
「若真在涼州和暐表哥見面,不知道他能不能給我西域的星星……」寧兒忍不住輕聲說,聲音裡摻著濃濃的思念。
「告訴我──」梅漱寒揚起淺笑一抹。「這麼多顆星星,你最想要哪一顆?」
「我……」她極力地往夜空深處探去,乾笑兩聲,有些赧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都喜歡、都想要耶!」
「嗯……這麼貪心?」他的手指在下頷來回磨蹭著,一副竭心盤算的模樣。「代價可是很高的。」
「唔?」她不解。
「來,閉上眼,我給你整片天空的星星。」
她覺得奇怪,卻不明白大木頭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只得乖乖聽話,把眼睛合上。
梅漱寒輕輕捧起她的俏臉,深深地覆上她的唇,以他的情深意切,溫柔而恣意地輾轉吮吻。
「瞧見了?整片天空的星星?」問話在他和她的唇間逸出。
「唔……」她模糊地應著,雙臂環著他的頸項,思考被這旖旎繾綣的情動滿滿佔據,迷醉地任他汲取她的一切……
可是,真的!
合著眼的她,真的看到了整片天空的星星,就在咫尺!
※ ※ ※
她沉靜地走進去,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空白得有些嚇人;然而,在心底,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知道得再清楚不過!
「你來了,我正在等你的解釋。」高坐的人面色嚴厲,話雖說得不重,裡頭卻隱隱透著強烈的不悅。
「義父,人是我放走的。」她答得乾淨,直接說出完顏泰要的答案。
完顏泰忿恙之氣大起,他──容不得別人的背叛!
「好!很好!看來你已經忘記小白鳥的下場了……」他刻意抓低的音量,暗示他已到瀕臨怒極爆發的地步了。
小白鳥……她的小白鳥……成了一團模糊血肉,整個從她頭上淋落,然後,自發間慢慢流下,紅腥染了她全身……
冰珀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不!她沒忘,就是因為一直揮抹不去這個記憶,所以,她要項暐走,自己卻堅持留下來收拾殘局!她太瞭解義父的習慣和手段了。
「你不要以為沒人能取代你!」完顯泰索性直說。「事實上,我已經著手訓練寒水神宮的下任帝女了。」言下就是她的存在可以說沒什麼意義了,至少,對完顏泰來說。
冰珀低著頭,默默不語,等著義父對她的處置。
「至於你──既然你私自放走祭品,那麼,就以你自己來獻祭!」他冷冷地做出宣判。「背叛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
「是。」冰珀輕聲應道,仍是略低著頭,平靜地接受,表情未有絲毫動靜。
對於這樣的結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假若因此可以讓他避過一劫,那麼她的死,便不是「犧牲」!
※ ※ ※
隱密的洞窟裡,一群大漢雙膝跪在簡單的香案前,每個人的臂上都繫了表示哀悼的白巾。
「為國捐軀的兄弟,你們英靈地下有知,岳騰在此立誓,此仇非報不可!」他微顫著身子,高舉臂膀,厲聲許下誓言。
「此仇非報不可!」其他的人也紛紛說出誓言,既悲且憤。「我們要殺了完顏老賊,還有那群金狗!」
「還有那個妖女以及姓項的小子!」
「對!這批人我們都要殺得乾乾淨淨!一個也不留!」
岳騰緩緩站起身來,轉而面向意氣激昂的兄弟們,每個人的眼底都寫著哀戚與憤恨,沉慟的心情讓他遽然下了決定:「這一次,寒水神宮的祭典,就是我們全力一搏、復仇的時候!」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不為瓦全!」
與其繼續采游擊的方式和他們糾纏,不如痛痛快快地迎敵,即使同歸於盡,亦在所不惜!
※ ※ ※
項暐倚窗而立,望下去恰好是涼州大街,攤販沿街擺開,熱絡喧嚷的情況不下江南幾個大城鎮。
他知道自己該動身了,事實上,就算是現在啟程也很難趕上中秋之約,更別說是繼續在這裡逗留了,可為什麼他還待在這兒呢?
她給他的最後一眼,以及臨別前的那聲道謝,都清晰地在他腦海、耳際盤旋不去;她不擅長表達心裡的感覺,但是那決絕中隱含著哀戚的樣子,真是讓他心疼極了。
如果,她不那麼固執就好了……
不!如果真是那樣,冰珀就不是冰珀,也不會是他鍾情的倔強姑娘了!
剪不斷,理還亂,情愁在心,怎生得解?項暐無奈地扯了一抹苦笑給自己,決定上大街去逛逛瞧瞧,希望能暫時忘記這些紛亂情思──雖然很難,他知道!「來瞧瞧!這個上好的玉鐲子,最適合英雄贈美人了。」
如果,那透著青碧光澤的鐲子是懸在冰珀的胸間,襯著她白皙稚嫩的肌膚,一定更美……
「江南來的杏黃綃綢,難得難得!要買要快!錯過這次機會,就得再等上大半年嘍!」
沒瞧過她穿其他顏色的衣裳,總習慣看她一衣雪色,若是改著這杏黃綃綢,會不會增一分俏麗嫵媚?
項暐走了幾步、逛了幾個攤子,驀地發現自己竟是無時無刻不惦著她,而且,太自然了!自然到必須他事後回想才有所察覺!
連這麼輕鬆隨性地走走瞧瞧,依舊……無法將她忘懷嗎?
「各位不曉得知不知道──」城門口旁的樹下,固定聚集一些人,談論著近來發生的大事。「聽說帝女三年臨世時間已滿,在這一次祭典上便要回歸侍奉措崗瑪、措秀瑪女神。」
「回歸侍奉?什麼意思啊?」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寒水神宮的帝女!」那人粗聲地說,眾人則哈哈大笑。
不經意的對話落入項暐耳裡,同樣的「回歸侍奉」四字,對他卻有若喪鐘;所謂的侍神、奉神意味著離開塵寰,也就是說──她將在這次祭典獻出自己的生命?
他得再回神宮,即使這是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較勁!
是的!他必須回去!
※ ※ ※
自從回神宮後,她被軟禁在寢室內,也好,原來就沒有其他人、事能讓她再放在心上了。她並不在意,反正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萬其統領,王爺吩咐過在祭典之前不准任何人打擾帝女!」
萬其薩完全不理會守衛的勸說,大剌剌地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拉起她的臂膀往外走。「我們去見王爺!」
「放手!」冰珀冷冷地阻斷他的話及行動。
「我們一起去向王爺求情,說不定王爺會願意饒你一命。」他低抑著音量,企圖沉穩地說話,但是眼底的焦灼急切卻掩藏不住。
「不!這就是我要的。」她抬起眼睫,黑深的瞳裡俱是堅決的沈冷。
「為什麼?」當初的預感果然應驗了。他緊緊盯著她,聲音微微顫著,自己卻無力去分辨成因是生氣還是擔憂。「是為了那個小子嗎?」
冰珀但笑不語,笑得很淡,淡得只是瞬間勾挑起唇角便又隱去。然而,萬其薩清楚地知道,那是她的笑,打從心裡泛起的笑,很輕,卻美得令人動心失魂……這讓他心痛。
「非得要你一死?」他痛心疾首地問。如果能夠,他願意放棄所有,來換取她的生命。
「你知道義父的性子,他會怎麼做,你比我還瞭解。」
這下子,輪到他無言以對了;王爺生平最痛恨遭人背叛,冰珀這回確是犯到大忌了。
許久以後,他才困難地說:「不肯試試?」
「求情,只會讓自己死得更難看、更沒尊嚴。」她永遠忘不了那團血肉相雜的「東西」當頭淋下的悚慄,之後,她整整用了三個時辰不斷反覆地搓洗頭髮。
冰珀頓了頓,稍稍放柔了臉部的線條,每回想到項暐,她便不自覺地漾出難見的溫暖。她繼續說道:「況且,我不想他被我連累。」
這才是主因吧?萬其薩心裡苦苦地想,這個事實已在他的心間烙下深刻的鏤痕;終於,他將壓抑在胸臆的所有情緒,化成重重一歎。「好吧!那……那就由著你吧!」
那就由著她吧……
※ ※ ※
思定之後,項暐立刻出了城門,就要往牙雪山去;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已被人盯上了。
「朋友,有事就現面一談吧!」這種蒼蠅似的跟蹤,他覺得對彼此來說都太辛苦了。
「姓項的,我們是來為死去的弟兄報仇的!」
「你護著妖女,勾結外人,絕不能留你這種不忠不義的人活在世上!」是岳家軍的人。
面對這些指控,項暐沒有愀然變色,也沒有勃然動怒;確實,應該跟他們把話交代清楚。
「我想和你們當家見個面,可否煩請兩位大哥引見?」相較於那兩人渾身散著的戾氣,項暐顯得態度有禮、語氣平和多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他們本是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如今被揪了出來,才不得不正面與他對上,否則,稍稍懂得愛惜生命的人都不會選擇這種必死無疑的舉措。
「好吧,你跟我們來。」兩人對看一眼,有了默契;至少,在自己的地盤,人多可為恃。
再次來到岳家軍的根據地,氣氛是迥然不同了,還是一樣嗅得出不友善,然而更多了憤恨殺氣。
「項暐,你有個忠義雙全的兄長,但是,你的行徑卻教我徹底鄙棄!」岳騰瞠視著他,厲聲道。
項暐還是保持不慍不火的溫煦,微笑著問:「哦?我做出什麼對不起岳家軍的事嗎?」
「你還想自欺欺人嗎?你私放了那個妖女,難道不是?」
「人是我放的。」他答得坦然,隨即又反問回去。「但是,這有危害到你或是岳家軍的其他人嗎?」
這……確實沒有……妙華寺眾兄弟的殉忠,與他放人一事確實沒有關聯。
項暐端凝起神色,條分縷析地朗磬說出自己對整件事的觀感。「秦楚之分,在秦為秦,在楚為楚;今天,倘若你身為金人,你們又會如何做?」
「但是,說是這麼說,豈能輕易就原諒他們。」
「我並沒有強要你們原諒他們,但我必須表明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他隱含著精銳的眼光,從岳家軍每個成員臉上逐一掃過。「會進神宮,並非為了替你們打探情報;會救史兄弟出來,是不願明知消息、見死不救。對於雙方,我盡量做到問心無愧,不濫傷人命。」
「我明白了。」岳騰沉吟了許久,才又開口,語氣倒是比先前和緩許多。「項兄弟,只能說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心平氣和地思考過之後,他能接受項暐這樣的想法。
「既然已經談開來了,請容在下斗膽地說一句話。」項暐抱拳一揖。
「請。」
「對於神宮那個婢女的死,項某一直覺得很遺憾;我想,最好不要牽連無辜的人捲入這場紛爭。」言外之意就是對於岳家軍這件事情的做法,他無法苟同。
「嗯。」岳騰瞭解他的意思,而後,微笑問道:「那麼,項兄弟,你要回蘇州了嗎?」
「不……」當項暐說出這個回答時,一雙藏悲匿憂的清澈眸子,輕悄悄地蓮浮上了心頭,而他的思緒,則蕩悠悠地飛到了寒水神宮……
※ ※ ※
寒水神宮的祭典!
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檀口折彎起的微笑一如過去,完美而無可挑剔,帶著不沾染凡塵的清逸。
「措崗瑪、措秀瑪!措崗瑪、措秀瑪!」她口中喃喃念著神訣,明亮清越的嗓音迴響在宮殿裡,自有一股蠱惑人心的誘力。
按著往常的步驟進行,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但是,從來沒有一次祭典能讓她這麼平心靜氣地看待最後的獻祭。
在祭台後方觀看的他手輕拍鬚髯,微微笑了,得意地睥睨著這些無知的百姓,享受掌握全盤的快感。
這證明當初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不直接用強硬的武力來征服控制,而是利用宗教信仰慢慢地收攏人心!
瞅了一眼祭台上的她,那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雖說早就開始進行訓練下一位接手人選,但無疑地,她做得很好!
只可惜……他不能容忍背叛!
眼看鍾情的人就要在面前結束自己的性命,想阻攔卻無法出手,合該是怎麼樣的滋味兒?
他粗獷剛厲的臉上,沒有太明顯的情緒表露,但是繃得過硬的線條,卻暗暗透出內心的情潮激盪是如何被強力壓抑著。
為了防範侵擾而在外固守衛的他,只能遙遙望著高台上的她,一步步地接近死亡;而他知道,隨著接下來的情形,他的生命也將有某個部分隨之永遠消失!
玉樹臨風的頎長身子,暗藏在離祭台不遠、少人注意的角落。目光斜斜地往上射過去,瞧見的剛好是她的側面。
隔了數日後再見到她,他發現又瘦削了些……
怎麼也沒想到,第二回參加寒水神宮的祭典,在心境上、感情上竟會和上次的感受差別有若雲泥。
這回,他再也不是袖手旁觀的局外人,他是以兩條人命為注頭,除了嬴之外,無路可退了。
祭典!寒水神宮的祭典!
每個人都在屏息等待……等待帝女「回歸侍奉」的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