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或者否,要、或者不要,可以抑或……不可以……其間的一種選擇。若早知與又珊重逢的結果會是淪人人類的原罪,我想,我或許願意從不會遇見過又珊,包括過往的青梅竹馬回憶。
在神面前,我已對意儂立下一生一世的誓言,但出軌已發生,如今我還能挽回嗎?
我不敢讓意儂知道,因為我怕。
我怕她知道後會選擇離開我,這痛,會痛入我心裡,烙印成生生世世的傷痕。我不要她離開我,而女兒秋櫻也不能沒有母親,所以我不敢說。
我很自私,我知道。
但我沒其它選擇,我接受了禁忌的誘惑,卻無力收拾打破禁忌的後果。
我很怯懦,我曉得。
但是秋櫻需要母親……這是借口,我無法辯駁。
所以神啊,請原諒我吧,原諒我這一回無心的出軌。
原諒我……
「辜弦?」
門豁地打開,意儂探出臉來,嚇了我一跳,我心虛地垂下頭。
「站在外面做什麼?怎麼不進來呢?」意儂窈窕的身影繞過門板,站在我面前,伸手輕撫我的臉。
我稍稍別開,不敢面對那雙彷彿能透視一切的眼瞳。
「累了?如果覺得累,以後就別加班到這麼晚了。」她的聲音像溫柔的魔咒。「不累,公司最近比較忙。」我怎能說我在逃避,逃避我摯愛的妻?所以加班成了最好的借口。
「忙?我怎麼不曉得我們公司最近接了什麼生意需要老闆親自加班?」一個熟悉的男音從意依身後傳來。
他朝門口走來,站在意儂身後,件在門邊,儼然像是身後那間屋子的男主人。倪樵與意儂……男主人與女主人,我竟反而像是個討杯水喝的過客——該死,我在想什麼?意儂可是我的妻!
下意識的,我有點想回應倪樵的挑戰。
「你出國那麼多年,就算公司有一半是你的,才剛回來的你能知道多少?」倪樵是我的合夥人,但他只出資金和分紅,公司的營運卻是我在負責。
他出國兩、三年了,很少回台灣,不知道這回怎會臨時回來?
「是是是,大老闆說的是。」
倪樵仍是一副吊兒琅當的欠扁樣,讓人看了十分不爽,真想打掉他唇邊那抹習慣性的譏謂。
見兩個男人劍拔誇張的氣勢,意儂介人我們之間,帶來滅火器降溫。「多久沒見面了,一回來就吵算什麼?」
「意儂你不曉得,我怎麼看他就怎麼不順眼。」倪樵笑說。
我哼了聲。「意儂也是你可以叫的?請叫她『秋太太』。」這麼多年來,從十七歲那年我們看上同一名女子,友情就算沒打壞,也難免多了些吃醋。
還能像這樣「閒話家常」,已經相當不容易。
我知道倪樵其實對意儂選擇了我,連機會都沒給他一直未能釋懷。否則他不會在我和意儂結婚後便跑到國外躲起來,更不會一直單身未婚迄今。
憑他優越的條件,何愁沒有美女投懷送抱?
他卻忘不了當年回眸一瞥的心動,烙印之深就如同我緊捉著意儂不願放手,怕她單飛離去,我將心碎。
「我偏就要叫意儂,你能怎麼樣?」仗著「老朋友」的特殊身份,他一點都不理會我的威脅。
我拿倪樵沒辦法,他的特權是意儂給的。
意儂說,倪樵是朋友,不是戀人。既是朋友,就是一輩子知交,比戀人還不離不棄。
而我為此嫉妒。
「不想怎麼樣,送客而已。」我冷淡地說,比以往還要冷漠。
嫉妒無緣由約侵佔我心底。我忘了會對倪樵的歉疚,忘了朋友兩字怎生書寫,忘了面對一個飄洋過海歸來的老友該把酒言歡……忘了許多許多,心中只有對倪樵的恨。
我嫉妒他可以坦蕩面對意儂的注視,可以正大光明地接受意儂的微笑而不必逃。天!我無法克制這潮湧般驚濤駭浪的嫉恨,我厭惡自己,嫉妒什麼事也沒做而一如往常的倪樵。
他的一如往常令我不能承受,所有人、事都沒改變,唯一變的只有我,我是個不忠實的丈夫,還有權利繼續愛我的妻子嗎?
還能嗎?我迷惘了……
如果出軌定必然,當初把愛意儂的權利讓給倪樵是不是會比較好?幸福是不是會多一些人得到?而不是三敗俱傷。
我為什麼不能堅決的拒絕又珊的誘惑,為何要打破禁忌之門,換來一生的心痛神傷?
為什麼、為什麼?
為何要讓我愛上兩個女人?
我也只是尋常人,只有一顆心。
心若一分為二,還能活嗎?
這天晚上,倪樵在家裡坐了很久,晚餐後,喝意儂親手泡的茶。
我沉默地坐在一旁,聽他們久別重逢的笑語。手裡的茶忘了喝,待想起欲飲,卻已冷涼的澀。
「好可愛的娃兒,取什麼名字?」
倪樵逗著小秋櫻玩,小女孩兒的笑聲咕咕哪哪,不斷地傳進我耳裡。
看倪樵臂彎裡抱著我的女兒,我有一股想將小秋櫻奪回的衝動。
究竟是抑制住,我心頭卻老實不快活。
那是我的妻、我的女兒,他憑什麼與她們這樣親近?
「叫秋櫻,單名一個櫻字。」意儂湊近倪樵看他懷況有著紅通通、粉嫩臉頰的女兒。
「孩子像你……」倪樵如是說。
哼嗯!我心底為此相當不以為然。女兒明明像我,這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他卻硬要物說小秋櫻像意儂。
意儂露出一朵微笑,搖頭道:「像辜弦,櫻子比較像辜弦,要說有什麼地方像我……大概要櫻子以後願意跟著我留長髮吧。」
意儂的話讓我快意了些。
我看見倪樵皺了皺眉。怕他會因為女兒像我而鬆了抱持的手,我忙要接手抱過。倪樵狀似無心的閃過我,繼續抱著小秋櫻,面對意儂道:「我覺得這娃兒和我還挺投緣的,如果你同意,可以讓我當孩子的於爹嗎?」
我差點沒變了臉。
什麼叫如果「你同意」?女兒有一半是我的耶!
「不同意、不同意,要女兒不會自己生,我女兒只需要我一個爹就夠了!」搶回我女兒,容不得其他男人來搶奪我的一切。
倪樵瞥了我一眼,哼笑了聲。事實上從先前一見而開始,他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看。
我想我的臉色大概也沒好到哪去。
「哎,你們在幹嘛,櫻子又不是布娃娃。」意儂三言兩語稀釋掉空氣中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下一刻,小秋櫻已經回到意儂的臂彎裡,一點都不自覺自己是被爭奪的焦點,沒哭沒鬧,不愧是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和老婆,誰也別想覬覦。
正想向倪樵宣告這一點——用挑釁的笑——意儂便殺了我的銳氣。
「女孩子當然是愈多人疼愛愈好,櫻子的乾爹你是當定了。」
我忍不住低喊了聲,看見倪樵得意的眼神。「意儂……」明知我和倪樵水火不容的,唉……
「怎麼樣?孩子的『爹』?」倪樵斜睨了我一眼。分明是在挑戰我的權威。但,孩子的娘都點頭了,我還能說「不」嗎?
我說:「怎會『不』好呢,行啊,當然可以……不過,當乾爹可是要有很多貢獻的喔。」決定讓我的小秋櫻去當倪樵的吸血蟲,這點「教育」,我會親自傳授的。「可以讓她叫我一聲干『爹』,就算貢獻出我的全部財富也划得來。」倪樵笑著看我。
感覺左臉頰的肌肉抽擂了下,我凝起眼對上他的。
好啊,倪樵,你是存心要跟我卯上了?
或許得好好的幹一場架,把從前追意儂時未算完的帳一起做個清算!
***
倪樵離開後,剩下滿屋子沉默。
夜深,女兒已經睡了,我坐在廳裡沙發一角,看意儂收拾桌上殘餘和茶具。「先擱著,明天再洗吧。」一開口,才發現話語的突然出現實在有些突兀。感覺到意儂瞅了我一眼,收拾的動作末停,而後捧著餐具轉身走進廚房。水龍頭被扭開了,水聲嘩嘩地沖洩而下,按著是細微的杯盤碰撞聲。
突然覺得坐不住,我起身走往廚房,站在玄關處,隔著一段距離看意儂忙碌。意儂回頭看了我一眼,又回過頭去跟水槽裡的碗盤奮戰。削瘦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相當單薄,腰際縛綁了條圍裙帶子,讓產後仍然纖細的腰身感覺更不盈一握。典雅的站姿一舉一動都充滿風情,不知不覺的,我已走到她身後,輕輕貼著她美麗的背,手則環住她的腰,稍稍用力一樓,細碎的吻落在潔白的頸項上,享受兩人之間的親膩。
「辜弦?」意儂轉過身來,手貼著我的肩,一雙眸子墨如夜色。「你最近有點不對勁喔,願意讓我知道是什麼事嗎?」
我不是很訝異,敏銳如意儂,不可能感覺不出我的失常。該告訴意儂,請求她的原諒嗎?
我捉住她的手,包在掌心裡,不敢看意儂的眼睛。垂下頭,低聲試探道:「如果……如果我有一天做出了傷害你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辜弦,你看著我。」意儂話語雖輕,卻像帶有魔力一般,我無法拒絕。我抬起頭,凝著她的眼,如遠星、似秋湖。
下一秒,我緊擁住她,不敢在她面前暴露出我醜陋的一面。
我聽見她幽幽的一聲歎息。
她回擁住我,雙手環抱住我的背,輕輕撫著。
「辜弦,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你不覺得,過去發生什麼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未來,未來才是應該要重視的,不是嗎?」
我緊摟著意儂,說不出半句話來。
未來?我們的未來還能如往常一般平靜無波嗎?我無法確定……
無法確定!
我痛苦的低吼一聲,失控地吻住意儂的唇。
有許多話,不能說也不知從何說起,壓抑在心底的苦悶只能化作熊熊烈焰,燃燒。
此刻的我只想得到妻子溫柔的慰借。
起碼那讓我稍稍覺得安全。
***
最近,我時常在想,假如當初我要的人是又珊,婚後若遇見意儂,我會為意儂心動而出軌嗎?
我不曉得。
因為我是一個不忠實的丈夫,我不曉得若換了一個情況、境地,我會不會做出同樣的背叛。
意儂在的屋子裡,原本一直是我安心避風、休息的港灣,近來,我漸漸有了倦怠。
回家,不再是放鬆的,情緒反而此工作時更緊繃,尤其是意儂一副無怨無悔的關愛表情,今我大感吃不消。我受不了無法一吐為快,而要遮遮掩掩,為我出軌掩飾痕跡的慌亂。
不知不覺的,回家對我來說,竟成了莫大的罪刑。
道德的十字架,我背負的好累、好倦!
「辜弦,你不專心!」一隻雪白的手在我眼前搖晃,晃回了我的心神。
又珊,伊甸園的蛇。
引誘我偷食禁果、沉淪於禁忌裡的愛慾。
對,慾望。
以往愛戀的感覺在與又珊有過肉體的親近後,不知何時悄悄褪去了。與又珊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飲酒、談笑,然後瘋狂地做愛。
短暫偷情的相聚,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刺激。
雖然每每在慾望放縱過後,會有那麼一剎那的空虛,然而空虛消失的很快,漸漸地,我已習慣用肉體的歡愉來填補。
愈感到空虛、絕望,就愈是希冀放縱。
我需要又珊肉體的安慰,所以接受了她成為我的地下情人。
「不是說好跟我在一起時只許想我一個人嗎?你現在在想什麼?」又珊不滿地撒嬌。
自從又珊和我在一起就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是因為愛情嗎?愛情可以使一個商場上的女強人變成一隻惹人憐愛的小貓?我瞇起眼,吞雲吐霧一番,才吻了吻又珊。
「我在想……跟我在一起,你真的快樂嗎?」
又珊嬌媚地笑了笑。搖頭說:「我只知道若沒有你在身邊,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呵,有這麼嚴重嗎?」
「或許更嚴重。」她爬到我身側,將手探進我寬鬆的浴袍裡,並且不停地挑逗。我拿下嘴裡的煙,按住她的手。
她眼中閃爍著慾望的迷霧。在那迷霧中,我看見她,也看見自己。
「辜弦,抱我。」
我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粗魯的扯開她身上與我同式的浴袍,雙掌貪婪地揉擰膜拜雪白豐滿的雙乳,並吻遍她全身,直到高潮的前兆來臨,才衝入她體中,與她一同赴往慾望的高峰。
呻吟、吶喊,夾雜著喘息與淋漓汗水。
在她的包容裡,曠世的寂寞才稍稍減退一些。
這樣狂野的做愛,讓人絕望、心碎,卻又無法抗拒。
我們都怕寂寞,需要投身烈焰,才是以燃燒掉生命的脆弱。
抗拒不了!
偷情的滋味無法淺嘗即止,是毒藥,會上癮的毒藥,教人一嘗再嘗,是世上最甜美誘人的果實。
一旦身陷其中的滋味,便逃不掉了。
這張網,已將我們緊緊同住。
***
愈是懼怕回家,我愈是盡所能的表現正常,不讓意儂看出破綻。
與又珊的約會總是定在飯店,歡愛後,我會沖洗去屬於又珊的味道,再西裝筆挺的回家,偽裝成一個忠實丈夫的形象。
什麼叫做「妾不如偷」,我是初步有了「認識」。
偷情的刺激會添加做愛的歡愉。時常,在我沉浸於肉慾之時,會有一瞬間忘了家中還有妻兒的等待,甚至忘了又珊、忘了自己,腦中唯一剩下的只有對性的渴望。回到家,以為將如往常一般,在進門之際,肩膀擦過掛在屋簷外的陶制風鈴,而後,陶鈴會發出清脆的聲響,告訴屋裡的人,這個家的男主人已經倦鳥歸巢。走進門裡,一直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直到丟開了公事包,扯開了領帶,我才注意到不對勁之處。
沒響,陶鈴沒響!
從進門到現在一直沒聽見那再習慣、熟悉不過的清脆聲音。
憶起方才進屋時似乎也沒與陶鈴擦身而過,我走到大門前,探視原本掛著陶鈴的地方。
屋簷下除了傍晚的風,空空如也。
怎麼回事?被人摘去了嗎?
納悶的回過頭,看見站在玄關處的意儂。
避開眼神的交會已成習慣,怕眼光的相對會讓意儂看穿我的靈魂。
作勢走到沙發上坐下,語調漫不經心地道:「掛在門外的陶鈴怎麼不見了?是哪邊的野孩子搞去玩了嗎?」
「不是,是被我收起來了。」意儂平淡地陳述。
「喔。」我隨便答應了聲,沒甚注意意儂的話裡是否另有其它意思。
眼神不再交流,彷彿心與心之間也隔了層厚厚的玻璃牆。
玻璃牆看似脆弱沒有距離,想要碰觸卻只能觸到冷寂。
比起在家面對這一層無形牆,與又珊在外的放縱相形之下更吸引我的腳步。意儂優雅地倒了杯水,遞給我。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把陶鈴收起來嗎?」
我楞楞地接過水杯,猜測道:「是看久了,覺得厭煩了想換個新的嗎?」意儂垂下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見她說:「是掛很久了,都蒙了塵,我拿下來想擦乾淨。」
「喔。」我點頭,含糊地應聲。
「但是無法再掛回去了。」意儂又道。「我擦拭時不小心把鈴打破了。」「喔,沒關係,破了就算了,如果你喜歡,我再買一個回來。」注意到她包著紗布的手指,我拉起她的手。「手怎麼了?是擦陶鈴時割傷的嗎?」
意儂點頭。
「痛不痛?要不要緊?」我著急地問。
「不要緊,但是很痛……」
說著說著,意儂竟就無預警的落了淚,看得我手是無措。
認識她這麼久,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
天,她的淚這麼教人心憐……
「意儂你別哭啊。」
誰知我愈說,她哭得愈凶。
我手是失措的將她擁進懷裡,輕輕地拍撫她的背脊。恍憾中聽見意儂說:「怎能不哭?我的陶鈴碎了……碎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別哭啊意儂,我再替你買一個回來就是了。」我保證道。如果意儂哭是因為陶鈴的破碎,只要能讓她不再流淚,我願意買一千個、一萬個回來掛,掛得滿屋子都是。
意儂搖頭。「不,我不要新的。」
「哎,那你要我怎麼辦呢?別哭了,看你流淚,我心痛……」
意儂一雙帶淚的長睫眨了眨,纖手放在我的胸口:「你心痛?真的嗎?」「真的。」我握住她的手,真心道。
意儂意味深長地說:「陶鈴碎了,也沒有關係,因為至少它拼湊起來以後還是完整的,我要的不多,是完整的……也就夠了。」
完整的?我思索著意儂的話,靜靜注視著她。
意儂她……知道了什麼嗎?關於我和又珊之間——不,她不該會知道才是,我一直掩飾得很好。
駝鳥的心態讓我不願意再往這方面想,心裡打定主意,等明幾個我要再買一個新的風鈴回來。
完整的我早已不復存在,意儂要的完整,我只能重新打造。
次日,我帶了一個蝴蝶形狀的鋼製風鈴回來。
不買陶制的,是希望不要再碎一次,因為刻意重塑的完整,禁不起再次毀滅。意儂無言的接過,並不掛上門簷。
「怎麼不掛上,不喜歡嗎?」我問。
端詳了手中的蝶型風鈴許久,意儂才抬起頭,微笑道:「不,我很喜歡,謝謝你。」
然後我看見她將風鈴帶入屋裡,吊掛在窗沿上。
一陣風來,銅蝴蝶翩翩起舞。
霎時間,今我有了短暫自我催眠的寧靜。
我想起要牽著意儂的手走到人生盡頭的願望。
而意儂,此刻就在我的身邊。